老師看了看教室上掛著的時鐘,說,張之柚你去找找凌亦,已經上課二十多分鐘了。
我不情愿地挪開椅子,桌角與大理石地板摩擦發(fā)出冗長的噪聲。我避開那些或是嘲笑或是譏諷的目光匆匆起立,大膽的男生起哄,說張之柚你可以當專門尋找凌亦的勘探員啦。我回頭瞪了一眼,三步并兩步走了出去。
剛下過小雨,到處濕嗒嗒一片,積水形成好看的圖案,樹木寬闊的枝葉伸進教學樓來。我在走廊到處拐了一圈,然后決定上閣樓。
正好撞上下來的凌亦。她頭發(fā)上沾一層薄薄的雨水,白色的帆布鞋被打濕。她像一個慣于遲到的孩子那般靜靜問我,之柚,是不是上課很久了?
我說,已經二十多分鐘了。
哦。凌亦急急地邁開步子向前走,裙擺隨風張開來,像一道暗色的傷口,寂靜又落寞,像支在風中遺失的透明的矢車菊。
我知道她為什么難過,但又不忍心去跟她提起,好像輕輕一觸矢車菊的花瓣就會凋謝一般。下課我去找紀律委員楚牧遠,說凌亦上課遲到就別記名字了。楚牧遠好奇地問,凌亦這幾天干什么了?我說你別管那么多別記名字就是了。楚牧遠笑起來,露出淺淺的梨旋,我看見他清澈的瞳孔,像片耀眼的湖。我愣了一下,再次叮囑了一遍然后匆匆走回座位。
六月伊始,天氣開始晴朗,風變得很大。少女們輕盈的裙袂,少年們白襯衫上淋漓的汗?jié)n,相互襯出青春的質感,我透過鏡片打量著這蘇醒的一切,沉靜而美好。我有時候真感嘆自己蒼白的生活,縱然整齊充實卻沒有青春斑斕的色彩。凌亦這幾天沉默了許多,像只在大風中的風箏,在猛烈地搖擺不定后漸漸妥協(xié)下來。
體育課的時候凌亦獨自跑上對面的新教學樓。新教學樓一共有六層,剛剛竣工。凌亦一口氣爬到六層向對面的我招手,她站得那么高,好像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觸到廣袤天空中的柔軟云朵。我知道她只是想吹吹風,只是想遺忘。她的父母一定吵得不可開交,大人們總是在為自己的事情爭個不停,連我們也被卷進去。
凌亦說,新教學樓正面有很大的落地窗,遠處的山一覽無余,很美。她還說,新教室里的黑板是可以上下推的那種。她還在上面寫了字。
寫了什么?我笑著問。
寫了很多,等你自己去慢慢看。凌亦臉上露出單純的笑容。
我們像所有處在青春期的女生一樣手挽著手回家。操場上籃球“空空”彈跳的聲音,充滿活力的質感,陽光彌漫在蓬勃生長的植物間,寬大的葉子像張開的羽翼。
楚牧遠在操場上打球,很夸張地向我們揮手。我和凌亦只是笑,看著他棉球衣上淺一塊深一塊的汗?jié)n和領口好看的鎖骨。
其實他還不錯啊。凌亦看著遠處揮汗如雨的楚牧遠說。
你一天到晚盡想這個啊。我說。
為你著想好不好。
你敢!我把手上的書準備拍下去。凌亦側過身閃躲,兩個人開始跑起來。在泛著淡紫色光芒的天空下,充斥著酣暢淋漓的叫喊。我想,要是青春純粹是這樣該是多么好,有無畏的奔跑,有前進的姿態(tài),和自己最要好的人。
學校的黑板上寫,今天晚上高二放映勵志片《當幸福來敲門》。全體同學準時到放映室。
我看過這電影。我有些沮喪地說。
講什么的,大概?凌亦回過頭來問。
一個父親的辛酸史,很感人。我偏過頭稍微想了一會兒,說,那男人叫克里斯,很偉大的父親。
有個這樣偉大的父親真好。
天底下每個父親不是都很偉大嗎,只是沒演出來而已。我解釋說。
對話突然陷入尷尬的境地,我知道我一定又不小心觸到了凌亦敏感的神經,凌亦一直往前走,盯著腳尖。一直到凌亦家樓下那處拐角,夕陽如同捏碎的朱砂粉末細細撒在天邊,凹凸不平的磚墻仿佛在燃燒,爬山虎隨著風抖動。
凌亦轉身對我說再見,頎長的身影如同清新的翠竹。
沒走幾步,從二樓突然摔下一個花瓶,嘩啦一聲,著實嚇我一跳。我辨認出來,那是凌亦爸爸從拍賣會上買來的那只花瓶。
凌亦愣了一下,然后靜靜繞開那些碎片對欲走過來的我喊,之柚!沒事!別過來!
我自己可以搞定。
我可以。
我看見凌亦消失在火紅的夕陽中,自己欲邁開的一只腳卻始終停留在半空中?;ㄆ康乃槠?,像無法復原的深深矛盾。
晚自習看《當幸福來敲門》,簡直無聊到極點。我懨懨欲睡地趴在桌子上,身邊的楚牧遠卻看得渾身帶勁兒,連連發(fā)出感嘆。我打斷他,問,現在幾點了?凌亦來了沒?
七點半。他說完向黑黢黢的四周看了一遍,說,沒凌亦的人影。
我總共問了五遍,最后一遍楚牧遠沒理我,因為影片到了結尾處的高潮。克里斯終于得到了那個眾人夢寐以求的職位,我睜開眼,看見屏幕里的克里斯淚流滿面,雙眼通紅,像個瘋子一樣不停地說,Thank you,Sir!
我偏過頭悄悄看楚牧遠的表情,他的臉在屏幕的冷光照映下一片蒼白,眼眸卻是同樣通紅。
像克里斯一樣,也許大人們也想將一切處理好,他們在盡力,但是卻面對現實蒼白無力。我想起一本散文上說,一個人的靈魂是如此單薄,若無忍耐,便無以生存,蛻變固然艱辛,結果卻定是美好。我一個人回家,凌亦整個晚自習都沒來。
凌亦自那以后兩天沒來,老師好像知道了什么,再沒有問我關于凌亦的事。我將發(fā)下來的卷子一張張整齊地碼好放進凌亦的抽屜里,很輕易就想起她坐在位子上嗤嗤傻笑的樣子,那么天真無憂。
下午路過球場的時候楚牧遠叫住我,他撓了撓頭,過了片刻說,張之柚,你有沒有什么經典點的書,借給我看看好不好。
我奇怪地打量著他,說,你不是一直都看漫畫的嗎。楚牧遠說,總之有沒有啦。很急切的樣子。
我說,普魯斯特的《追憶逝水年華》可不可以。楚牧遠說,好啊可以。一瞬間就回到了那群打籃球的男孩子中間。
我還是決定去看看凌亦??v然她或是絕望或是難過。我走到凌亦的樓下,看見樓梯口停了兩輛黑色的轎車,黑得像深邃的宇宙,一點光都不透,車的后備箱被打開,塞滿了家具和一些物品,還有人繼續(xù)從樓上向樓下搬。他們穿著黑色的西裝,同樣讓人看不透。
我從未看過如此驚心的畫面。
凌亦的母親走出來,雙眼紅腫,不停央求那些在搬東西的人,但無濟于事。初夏的空氣潮濕悶熱,蒼灰的云朵布滿了上空,越聚越緊。
雨從那天晚上開始下,持續(xù)不斷,同桌說她從未看過如此大的雨,我卻在想,凌亦你是不是一直在哭泣。
很小的時候看《安娜·卡列尼娜》,開篇第一句寫著: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凌亦走進來的時候手持著一把直滴水的藍色雨傘。依然像一個慣于遲到的孩子那樣,她有條不紊地走進來,把雨傘掛在桌邊,然后把桌子里那疊卷子拿出來一一略看了一遍。我看見她最后默默嘆了口氣。
和我目光對在一起的時候,凌亦的眼淚輕易就落了下來。
之柚,我爸爸因為貪污蹲了監(jiān)獄。我看見那么多黑色的轎車和穿著黑衣服的人沖進我們家來,搬走一切值錢的東西。我的靈魂瞬間像被抽空了一樣,那種疼痛感一下子爆發(fā)出來。我們家什么都沒有了,只剩一個空殼,還有許多債要還。我的母親每天精神恍惚,原本幸福的家庭就這樣破碎了。
之柚,也許我明天就要走了,真的,明天我就要走了,我在這里已經沒有家了。
凌亦像只受驚的小鹿一樣惶恐不安地望著我。我看見她那么清澈的瞳仁,那樣的疼痛卻如此鮮明地刻在她的臉上。我說,你要相信你爸爸是愛你們的,你一定要相信這個世界的美好,幸福一定會來敲門的。我緊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
翌日清晨凌亦登上開往異地的火車,她丟掉了那些代表虛榮的名牌衣服和褲子,丟掉了眼淚和失望,甚至丟掉了回憶。她背著一個不大的包,孑然一身,踏上了新的旅途。
祝你旅途漫長。
而我坐在教室里,心如止水,每天看天空中千姿百態(tài)的云朵和操場上不變的風景。越是快要到放假的時候班里越是彌漫著懨懨欲睡的氣氛。電風扇在頭頂孜孜不倦地轉著,卷起記滿筆記的書頁。體育課的時候我躲開訓練偷偷跑上新教學樓去,落地窗果然很大,對望著遠處連綿的山,感覺就像剛醒過來一樣。
我看見能上下推的黑板,上面有人寫了字:
我 曾躲在繭中逃避那些萌動的情愫。
無 所謂那花季的逝去與雨季的來臨。
畏 懼未來是懦弱的行動,我要奔跑。
地 給予我們最堅實的道路追尋夢想。
奔 跑吧,即使你在半路失去了雙臂。
跑 卻永不停滯因為你同時生出翅膀。
我不確定這就是凌亦寫下的字。但能確定的是,寫下這些文字的人,必定擁有最瘋狂遙遠的夢想。
我羨慕擁有最遙遠夢想的人。
考完試放暑假的時候,最后一天是要把所有的東西全搬回家去的。我搬了兩天,但最后一天的任務還是很重。我看見被自己弄得臟兮兮的眼鏡盒,看見擺在抽屜角落互相咬在一起用來夾試卷的夾子,看見被歲月磨圓了的桌角,和被磨得棱角同樣圓滑的自己。
抱著重重一箱子書走在路上,楚牧遠在半路上截住我,他說,要不要我?guī)湍惆?。我換了個姿勢,說,不用了我還有力氣。
楚牧遠顯然沒有像我一樣多的輔導資料,他用網兜著一個籃球提在手中,襯衫領口前三顆扣子解開來,無比悠閑地慢慢地往前走。他說,我要去讀其他學校啦,專門考體育的那種。然后微微嘆了口氣。
灼熱的陽光斜斜地射下來,兩個人的影子被拉長。我說,很好啊,你在體育方面很有天賦。都是一些不痛不癢的話。楚牧遠沒有反應,一直送我到我家樓下,他說,你等等,我有東西要給你。說著打開單肩包取出上次借我的《追憶逝水年華》。我兩只手托住箱子,于是他鄭重其事地將書放進我的箱子里。濕滑的汗粘在少年棱角分明的臉龐上,風輕輕卷起少年的劉海兒,不一會兒就轉身消失在了小巷深處。
我有些小小的可惜,這個眸子像片耀眼的湖的男孩兒就要離自己而去了。
晚上收拾書本的時候,從《追憶逝水年華》里面掉出一張紙,字跡一筆一劃相當認真。我匆匆掃一眼,因為沒有閱讀長段獨白的耐心,于是直接跳到最后一段。我看見這個眸子如同耀眼的湖一般的男生寫著:我喜歡你,希望你也一樣。
我有些手足無措地拿著紙站在原地,恍然大悟一般卻又像是蒙在鼓里。歌詞里說我遇見誰會有怎樣的對白我等的人他在多遠的未來向左向右還是向前看,我覺得這多像是在講述青春的故事啊。
暑假過后沉淀了兩個月的復雜心情,下定決心迎戰(zhàn)最后一年。我站在熙熙攘攘報名的高三學生中間,突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
我轉過頭,看見一個頎長如同翠竹的身影,嘴角掛著淡定自信的笑容。
之柚!凌亦又叫了一聲,緩緩向我走來。
本文原載2010年B卷第16期
發(fā)表文章:《在時光中無畏地奔跑》《僅屬于他們的艷陽》《暮夏深處沒有時光機》《無人知曉梔子心》《向陽綻放的少女》《琥珀少年》《新城已無舊光陰》
內心有目標
外在很平靜
春艷:說說離開小博之后你的生活狀態(tài)。
陳勛杰:我現在早起到湖邊讀書,晚上聽一個小時英語,還要看小說。然后最近在忙高數競賽。早睡早起的生活很充實,我喜歡這種心如止水的狀態(tài)。
春艷:你希望自己將來什么樣?
陳勛杰:我想成為一個操著一口流利外語和外商談判的職場型男。=?=
春艷:所以現在和高三一樣努力?
陳勛杰:沒有高三努力但是也沒閑著。
春艷:包不包括找美女呀~
陳勛杰:我只是想著要讓自己變得更優(yōu)秀一點才能配上她。而且我不是主動的人。
春艷:這篇處女作你寫了多久?
陳勛杰:我是在本子上寫一半,后一半在電腦上打出來。雖然比較快,但是想情節(jié)的部分很辛苦,也很漫長,在夜晚靜下心來沒事的時候腦子就會想。一個月才出來一篇?,F在基本也是這樣的速度。
春艷:后來的創(chuàng)作有沒有經歷靈感爆棚期和靈感枯竭期?
陳勛杰:我一直都是在慢慢寫的,不存在爆棚的時候。倒是上大學第一學期時間很多反倒出現便秘的情況,所以我才決定先努力干分內的事情靈感慢慢來了就慢慢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