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微信出了“找一找周圍的人”之后,我就每天拿著“諾基亞5230”不顧擠壓不管氣溫,穿梭在公交站臺、人民廣場這類人潮熙攘的地兒,樂此不疲地尋找那個能為我填補人生缺漏的人。
在我的廢寢忘食地不懈努力之下,終于找到了愿意陪我扯淡的幾個男生。
補課回家的路上,我在巴士上吃著梨膏糖、嗲著聲音不停地回復(fù),經(jīng)過日復(fù)一日的努力,終于培養(yǎng)了3個長期聊友。
第一個夸我聲音好聽,但是當我傳上我的照片之后他就銷聲匿跡,直至有一日我發(fā)現(xiàn)他的狀態(tài)改成:我拒絕和平胸交流;第二個跟我說他24歲長相端莊身材勻稱,看到他傳在空間像21三體綜合癥患者的真相之后,我主動拉黑了他;至于最后一個,在花費了3個月陶醉在他富含磁性的嗓音后,我一腳踏在椅子上,如同農(nóng)民起義的領(lǐng)袖,揮臂決定該來一次見光死了。
我清晰地記得我和最后一號見面的時候是在南京路的一家KFC里,我涂著我媽留下的腮紅,穿著褪色的連衣裙,踏著淘寶34塊錢7厘米的矮子樂。
肯德基財大氣粗,放任中央空調(diào)呼呼地噴著冷氣,他到的時候,我喝著兩杯九珍玩手機游戲,他坐在我面前搖了搖他的手機,我順著他的iphone,再自慚形穢地看了一眼自己的5230,再抬頭看他人的時候就推翻了一個謬論——誰說聲音好聽的人長得不好看!
最后一號穿著棉布格子襯衫搭配著水洗牛仔褲,白色的運動鞋上不沾半點灰塵,桃花眼彎著的圓弧和翹著的嘴角都讓人心增好感,他笑著問我:“你就是那個‘unaffectionate’?”
忘了介紹,我的微信名叫unaffectionate,為了找這個單詞我在網(wǎng)吧goole了十分鐘,我費盡千辛萬苦找的這個單詞翻譯過來叫做“缺愛”。
因為我空間里悉數(shù)是我的缺愛論,不過說是個人言論不如說是文學橋段,我把我從各大高深作者中看到的孤僻段子摘在一起,用幾個關(guān)聯(lián)詞連接,就變成了我的東西。
我讀杜拉斯就摘迷戀是一種吞食,我瀏覽過八月未央就寫下天空的藍是疾??;我看了三毛全集,就掛著一個個性簽名:你在做什么?我在仰望天空。
我每天都45度仰面,書寫著我的家事。
說起來也沒什么好書寫的,我的家庭不過是萬千單親家庭中的一個,我父母的婚姻是各取所需,所以他們從結(jié)婚第一天到離婚那一天,以愚公移山的毅力吵著架。
我從小是和奶奶長大,到了讀小學的年紀才從鄉(xiāng)下到城里,我爸爸來接我的時候我抱著奶奶的藤椅大哭著不肯離開,最后我爸化身拐賣兒童的人販子,一把抱起我塞進車里一溜煙兒就走了。
我哭啞了嗓子索性就不鬧了,轉(zhuǎn)頭從車窗看奶奶家的大樟樹,手里一直捏著前一天晚上從樹上淘的鳥蛋。
我在微信好友圈中,每天每夜寫著孤獨心事,反反復(fù)復(fù)提起我對奶奶的愛和父母的爭執(zhí),把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素材反復(fù)加工,像牛反芻一樣訴說著我的傷痛,把一個缺愛的孤獨少女描繪得淋漓盡致。
我從不因為我是單親家庭的小孩兒而感到厭世,反倒覺得光榮,雖說我父母是由于自身感情不合而分開,可是家中有錢才外遇的大有人在,我順理成章可以“偽富有”。
至于在文章中凄慘去世的奶奶,在現(xiàn)實中依然健在,可惜我長大了再也不愿意去鄉(xiāng)下忍受被蚊蟲叮咬的痛苦了。
最后一號的名字叫做江沐,是一個大一學生。他癡迷攝影熱衷旅行,隨身攜帶炫富必備單反相機,渾身上下散發(fā)著文藝小白臉兒的氣場?;ハ嗔私夂螅覀兞嘀鳮FC買的第二杯半價去城隍廟吃蟹黃灌湯包。
和江沐見面的后一天,我爸就帶著他24輪貨車從外地回來,我不得不約束自己。我把手機夾在書里裝作寫作業(yè),暗地里開始用指腹編輯信息,持久的警惕在片刻松懈,投入讓我忘了周邊的環(huán)境,所以當我爸爸端著牛奶站在我身邊時,我完全沒有感覺到。
“給你手機,是我不在家時方便我們聯(lián)系的,你倒好!馬上高三了,你爭點氣行嗎???”
說實話我是有片刻驚慌的,但是我沒有辦法承認錯誤,就想用借口來粉飾太平。我鎮(zhèn)靜下來,對上爸爸壓抑著怒火的眸子。
“爭氣?你應(yīng)該在我出生開始就教導(dǎo)我,而不是當看到我只夠上??频某煽冊僬f。我這樣是誰造成的?”
“啪”地一聲,我起伏的左心房猛地停滯了,面部連帶著頭皮一陣抽痛。我捂著臉,盯著白墻壁讓自己把眼淚逼回去,然后沖進自己的房間鎖上門,蹲在地上哭了好久,之后我開始收拾衣服,拿了我媽過年給我的紅包、每晚陪我入睡的麥兜,看了一眼家里的鑰匙,從包里拿出來又放回去。
最后掏出手機給江沐打了一個電話:“一個小時后火車站見,敢不敢和我一起逃?”他“嗯”了一聲掛了電話。我臉上的淚痕還來不及擦,開門出來后客廳里已經(jīng)沒有我爸的身影。我拎著幾個塑料袋背著書包躡手躡腳地走出去,關(guān)門的時候我覺得心尖好像長出了一個腫瘤,壓抑著循環(huán)的血液。
我和江沐買了一張半小時后開動的普快火車票,在候車室看到江沐后我才感覺到奇怪,為什么我會那么篤定江沐會陪我,或許我在潛意識里已經(jīng)把他劃分成了可信賴人員?
檢完票,隨著人流朝3號站臺跑,我和江沐被沖散了,我只好站在原地,有人踩了我的腳跟我說對不起,有人用手肘撞了我但毫無歉意……我倏忽意識到:真正的孤獨是無法用語言描述的。我為賦新詞強說的愁,在現(xiàn)在真的變成欲語還休。
我開始四處張望尋找江沐,兩邊是各式各類的廣告,流光溢彩卻毫無暖意,地道里冷氣很足,即使四周擁著人群也傳遞不了熱量。我不知道我該干些什么,只是一直喊著江沐的名字。江沐撥開人潮著急地走向我,我有種劫后余生的慰藉。
上了火車已經(jīng)是10點多,火車上人很多,每走一步都是障礙物,不過十幾米的車廂,我和江沐走了三分鐘才坐到位置上,坐在對面的一個哥們歪著腦袋睡著了,他脫掉了盜版的nike鞋,把腳架在我們的座位旁,空調(diào)硬座極不透風,人群里的汗味刺激著我的鼻部神經(jīng)。
我拿出早就關(guān)機的手機又放回去,轉(zhuǎn)頭對坐在我身邊的江沐笑了笑,說:“我們還是去吸煙區(qū)好了。”江沐應(yīng)允,于是我們又突破重重艱難險阻走到了臨近的車廂交界處。
那里睡著一個民工,麻布袋被隨意地鋪在地下,他打著赤膊側(cè)躺著,他很瘦弱,背部的皮膚黝黑,脊椎的節(jié)數(shù)都可以細細數(shù)出來,他睡熟了,火車的轟鳴聲和他的打鼾聲此起彼伏。江沐背靠著車門,我趴在玻璃窗上看到霓虹燈光的光照區(qū)域逐漸減少,然后就只能看著遠處的星光。
“你為什么要陪我?!蔽蚁乳_口詢問。
“我不知道,總覺得自己有解救失足少女的渴望?!彼χ鴮ξ艺f,“那你呢,就沒有怕我是圖謀不軌的人?”
“我的直覺是你不是,長得不像?!?/p>
“噢?那你覺得我長得像怎樣的人呢?”
“家境富裕的文藝小青年?!?/p>
“是嗎?文藝小青年?”他環(huán)臂,“我才不是文藝小青年,我有夢想而且會加以實現(xiàn)?!?/p>
“哦?你還有夢想?”
“切,這東西大多文藝青年都可如寫文一樣信手拈來好不好??墒怯行┪乃嚽嗄曛皇钦f著玩玩,離成真還差一大截就迫不及待地定格自己完成夢想,打開電視一談到夢想無論多嚴肅的節(jié)目都可以瞬間變成情感劇場,不是逝世親人就是追夢的艱辛,銀屏上的夢想多了,也就給那些原本對未來模棱兩可搖擺不定的人找了個出口,安上個有夢青年就可以一勞永逸,可他們真的對夢想有所行動嗎?多糟蹋這個詞。”
“那你的夢想是什么?”我很好奇,壓低嗓音問他。
“去戰(zhàn)區(qū)用相機記錄最真實的一手資料,去達喀爾開F1,去西藏爬珠峰?!彼⒅遥请p眸子亮晶晶的,讓我又感覺置身鬧市,看見了燈光。
當我為他偉大夢想所震懾時,他輕聲問我:“那你為什么離家出走?”
我回過神來,不知道為什么,我對“家”這個字眼特別敏感,就像鄰居家的孩子二胖會對“開飯”有著沖向餐桌的本能一樣,估計是寫了各式版本家事可憐了,我張口就能委婉曲折地訴說著我講到滾瓜爛熟的苦情故事。
我喋喋不休加敘述悲情之后,江沐突兀地來了一句:“我們打個賭怎么樣?”“什么?””我皺著眉?!拔屹€你不久后就會回家?!彼V定地說。
我沒有說話,靜靜忖度著。
離我們幾步之遙的農(nóng)民工電話響了,被吵醒的他從臟了的口袋摸索著拿出老式的諾基亞,用方言回著電話?!拔梗看蟾?2點到,你和娃睡吧……錢收好了,明早就帶娃看病去,你們先睡吧別等我了?!?/p>
他掛了電話,開始整理物件,我看著他,恍惚想起13歲那年,農(nóng)歷大雪那天發(fā)高燒,家里沒有一個人我只好自己拿著冰袋敷腦袋,不知不覺燒暈過去,醒來的時候我在我爸背上,他喘著粗氣把我背下樓,有些許斑白的鬢發(fā)被汗沾染貼在他的臉頰上,大鞋子踩在雪地里咯吱咯吱地響。
“我想回家?!蔽已銎痤^。江沐舒了一口氣,朝我露出了白牙笑了笑,“好,下站我們就下?!?/p>
城市亮化工程讓上海成為不夜城,這個城里有燈紅酒綠、搖曳的腰肢,這個城里有等待的救贖和地下室的吉他。
再回到上海已經(jīng)是凌晨兩點半。焦距從亮處調(diào)至暗處,狗吠傳出深巷。告別江沐后我只身上了樓梯。躊躇很久后還是拿出了包里的鑰匙。
鎖芯轉(zhuǎn)動、拉門、關(guān)門,連貫的動作讓我意識到這是我生活了近十年的家,我嘆了口氣,準備脫鞋。燈突然亮了,我一抬眼就看到一個赤著腳的人佇立在我的房間門口,他快步向我走來同時揚起手臂,正當我以為他又要打我而做好挨打準備的時候,他卻緊緊地擁抱了我,像是自言自語,不停地念叨著:“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這幾個小時的事情,在那天后,我爸和我都沒有再提及,我們倆的記憶就像是被人狠狠地剜下了一大塊。不過后來我才知道,他為了找到我,給我所有的朋友打了電話詢問我的下落。
再然后我就正式高三了,5230還是沒有交給爸爸。 江沐給我發(fā)微信說他要出國之后就不上微信了,我沒有去機場送他因為我在進行第一次模擬考。我開始償還我嬉戲所浪費的時間,口袋裝著各類小冊子起早貪黑地背什么什么的意義什么什么的綱領(lǐng)。撐不下去的時候我也會給江沐發(fā)條微信自娛自樂。這樣一直持續(xù)了9個月。
考完最后一門,出考場后我全身像浸在水里,軟綿綿的,紅色的橫幅上“歡迎考生來我校參加高考”變得迷離。門口聚集了數(shù)不盡等候自家孩子的家長。 我趴在爸爸的身上哭了好久好久。
一個月前,江沐回了我微信,我才知道他帶著他的徠卡去了利比亞,他跟我說了他相機記錄到的和他自己耳聽目睹的利比亞局勢。“我以我自己,得到最真的利比亞?!彼f這句話的時候我仿佛可以看到子彈上膛,機關(guān)槍掃射,空襲這類情景。我想象他在烽火狼煙中的生存境況,想象他躲避的戰(zhàn)火,想象他所有做過的事情?!拔液芟肽恪!蔽胰缡腔卮稹O⒑芸炀突貋??!拔乙呀?jīng)回國了,明天騎摩托挑戰(zhàn)川藏公路業(yè)拉山72拐。你來西藏找我我們一起爬珠峰。”
一個月后的今天,我已經(jīng)從丘陵獨自乘火車到高原,在這家旅社住了兩周。江沐已經(jīng)一個月沒有回我的消息,我上網(wǎng)才查到川藏公路是世界上最險的公路之一。
我沒有問當?shù)厝水斕焓欠癜l(fā)生車禍,我就這樣干巴巴地一個人在這里,每天三點一線吃飯睡覺打開微信,等著訊息。阿司匹林的攝取也抑制不了頭疼,服用VC也阻止不了牙齦出血。我從床上爬起來,拿著手機下了樓。
這家旅館處處體現(xiàn)著民族風,藏式的床榻,尼泊爾頂燈,還有鐫刻著圖騰的地毯。這里的老板娘四十多歲,臉頰泛起高原紅,顴骨不是很高,身材有些發(fā)福,她對房客很貼心,會準備著藥品和吸氧機,我預(yù)備問她是否還有緩解高原反應(yīng)的藥。
這時我看到她在擺弄著信箱,從信箱中拿出幾封信。我走過去,笑著說:“現(xiàn)在手寫信的人不多了?!彼牭铰曇?,轉(zhuǎn)過頭來操著不標準的普通話回著:“可不,所以更彌足珍貴啊。我親愛的客人,你需要一封嗎?這是我兒子在網(wǎng)上弄的活動,讓各地的陌生人給我們店里的陌生旅客寫的信。”我忘了來的目的,從她手中隨意抽了一封白色的信封就回了房間。
我戴上耳機,聽著歌拆開信,信箋上面只有一句話。
“你是葳蕤的綠,充盈了我荒蕪的夏?!?/p>
我不懂那兩個生僻字的意思。但還是嚎啕大哭,被眼淚打濕的句子讓我想起了那個失蹤了的江沐、我的爸爸和我2012年的夏。
編輯/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