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高考并不理想,但我的大學是理想的。
暑氣未消的九月,我撣去落在褲腳上的塵土,登上客車前往當時還很陌生的這座蘇北濱海之城。這一趟客車,將我在高考志愿表中只選擇中文系的夢想變?yōu)榱爽F(xiàn)實的棲居之地——鹽城師范學院中文系。
學校并不靠海邊,而是坐落在通榆路邊上,但是我們能聽到海的聲音,那是因為一個社團——黃海潮。剛進校時,大家都是無所適從的,因為習慣了應試教育下的被管理狀態(tài),一下子要自己管理大把的時間,確實有點奢侈,也有點茫然。我的一個同學在自我介紹的時候說,“上大學是我第一次進城”,這引起了大家的哄笑。我沒有笑,我也是這樣的。走在校園里遮天蔽日的香樟樹下,那條堅實的水泥路上卻很難找到讓我踏實的感覺,但我也只有穿著自己的舊鞋,去尋找一條不知道在哪里的新路。
開學初,到處是社團招新的展板,我給一個叫作“黃海潮詩社”的社團投了一篇稿子,書寫了當時自己那種彷徨的心情。后來在似乎已經(jīng)杳無音訊的時候,一個學長在一次自習課的時候找到了我。我從他臉上的欣喜之中,似乎找到了一種自信,自己的嘗試和努力得到了回應與認可。于是,我開始了后來影響我生活和工作的一件事情——寫字。白天寫,晚上寫,走路的時候甚至都在揣摩。當半天的光陰在稿紙上度過,看著夕陽落進自習教室,手上密密麻麻的文字比一頓大餐還要讓人感到欣慰。
事實上,那時候我的生活僅僅依靠家里寄來的微薄的生活費和幾十塊錢的師范生補貼,難得吃一頓美味的飯菜。吃飯只是為了抵飽,路邊那三塊錢的炒飯或者兩個舍友合著吃的一碗香菇燉雞泡面,就足以讓我覺得很幸福。而讓我覺得更幸福的是,自己找到了心靈上的依靠,所以堅定地買回一堆的稿紙,做著繆斯女神的美夢。
大學的課我上得很慵懶,并不是老師們講得不好。讀書這個事情,也是講究緣分的。很多時候有機會不去認真讀,卻又騎驢找馬地讀其他的書。好在大學的讀書并不如應試那般功利,少讀點與多讀點更講究的是心靈的狀態(tài)。中文系的學生尤其這樣。有時候讀了幾年的書,成績似也不錯,可總覺得入不了心扉??赡骋惶欤加鲆槐緯?,或者只是一句話,心靈突然洞開,一片陽光明媚。
與老師之間也是這樣,他們認真地教授,我們細心地傾聽,師生之間的關系既有規(guī)定情節(jié)所要求的,也有特別的詩意之處。陳義海先生就是這樣一位老師。他教我們外國文學和比較文學,課上常有大段的英文朗誦,我們雖然不能完全聽懂,但是很享受這種狀態(tài)。
大學里面讀書就是這個樣子,更注重內心的需要,讀書者更關注自己的感受,這就是那么多的自習教室沒有人去,不大的圖書館卻一座難求的原因。大家都在尋找一個自己喜歡的位置,符合自己讀書的追求和感受。
所以,好多書在課堂上讀了未必有用,有用的書未必來自課堂。寫字、讀書成為一個文科生的主要活動內容,這比那些戴著厚厚眼鏡的理科生,多少多了點恣意與自由。當然,這不是貶低學理科的同學,也許,當我們穿著借來的西裝,系著借來的領帶,一本正經(jīng)地朗誦那首詩歌《詩社的名字——黃海潮》的時候——那樣子在他們看來也一定滑稽可笑。
讀書與寫字,是一個相互促進的過程,然而讀大學不可能僅僅只是在學習?!皩W以致用”是目標,更是歸處,人總是要面對現(xiàn)實的生活。所以,浸淫書本幾年后,到了第四年的時候就開始為“畢業(yè)即失業(yè)”的煩惱做著準備。對于我這個滿腦子文字的人來說,雖不至于痛苦,至少也有從理想到現(xiàn)實的陣痛。
每一個學生面對就業(yè),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的專業(yè),這是最理想的選擇。因為在學校做過學生記者,于是我便去報社實習。進了報社大樓,我就被那里的氣息所感染,似乎找到了自己理想的歸處。跟著師父江漢超上路,第一個采訪任務是,一位老人在一家浴室里摔倒,無人承擔責任。到了現(xiàn)場,見到的是空蕩蕩的浴室,聞到的是彌漫著劣質肥皂氣息的空氣。這時我才明白,那些文學課上的理論對于寫出稿件原來是百無一用。接著就是這邊失火,那邊貓上樹等莫名其妙的事件,一點點地把我心中的理想剝蝕而去。那時候網(wǎng)絡興起,我又與一個家境頗好的同學折騰一個網(wǎng)絡公司。晚上設計網(wǎng)頁,白天出門拉贊助、搞活動。折騰了半年頗有些成效,但最后仍然清楚這只是經(jīng)歷,不可能成為歸路。
6月23日拿到畢業(yè)證書,成為離開這段青春的票根,也成為走上社會的入場券。香樟樹下的那四年被這一天界定為“過去時”,可是在我心里,它永遠是“現(xiàn)在時”,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光陰。
周榮池:江蘇高郵人,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現(xiàn)供職于高郵市委宣傳部。曾獲“第四屆汪曾祺文學獎”。著有《草木故園》《而立集》《李光榮當村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