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德林
2012年10月26日,《007:大破天幕殺機》(Skyfall)在英國和愛爾蘭首映,詹姆斯·邦德——大名鼎鼎的“英國特工007號”——的50周歲慶典華麗開場,隨后宴開各地,在好萊塢杜比劇場達到了高潮。美國當地時間2013年2月24日,這部最新的007影片捧走了第85屆奧斯卡獎最佳音效編輯、最佳原創(chuàng)歌曲的小金人,而“致敬邦德007”則成了當天頒獎典禮的重磅環(huán)節(jié)之一,讓人無法拒絕地希望“回到過去,回到我們的時代”。50年了,這位浸淫著“英國性”的邦德——007,緣何能贏得人們這般敬意?
冷戰(zhàn)英雄邦德:徘徊在英倫上空的帝國幽靈
1953年初,“邦德之父”伊安·弗萊明到葡萄牙的卡斯卡伊斯市故地重游。往事依稀,一種創(chuàng)作的沖動油然而生。在隨后的十年間,弗萊明帶著夢想,相繼寫作并出版了《皇家賭場》、《俄羅斯之戀》等13部邦德小說,完成了“詹姆斯·邦德”的系統(tǒng)形塑。1961年,弗萊明出售了邦德小說的電影版權;1962年,《諾博士》首先被搬上了銀幕,邦德系列電影隨之誕生。50年來,邦德電影已達23部之多,而且尚無退隱的跡象。
“邦德電影無論是票房收入、利潤率,還是……觀眾的數量與構成,都獲得了即刻的成功,并且一直保持著相當驕人的成績?!逼瘢澜缟弦延薪霐档娜酥辽倏催^一部邦德電影。如果說1950年代的邦德小說在英國催生了大眾英雄邦德,那么1960年代以降的邦德電影則使作為現代英雄的邦德在世界各地揚名立萬,不管是在資本主義陣營,還是在社會主義陣營。他“為冒險而生,為……威脅而成長;訓練有素,以致僅憑第六感官就能對危險處境迅速做出反應;而且教養(yǎng)有加,成為一位紳士……他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真正英雄”。
因為邦德小說與邦德電影的合力,加上各種影迷雜志、宣傳海報、訪談、邦德電視,以及使用邦德形象的廣告的出現,邦德形象已作為“更為流行的通貨”發(fā)揮著文化符號的作用,耦合彼此重疊的一系列意識形態(tài)問題。但是,由于意識形態(tài)與文化元素在不同時代的不同組合與排列,邦德作為“我們這個時代的真正英雄”,其所指在1953年誕生至今的不同時代一直在發(fā)生著變化,而且是本質的變化?!靶枰忉尩呐c其說是邦德為何受人歡迎,不如說是為何不同的邦德都會受人歡迎,并且以不同的方式受人歡迎,在不同的時代因不同的原因受人歡迎”。
在1950年代,邦德小說孕育的是一位冷戰(zhàn)英雄,他所凝縮與體現的文化與意識形態(tài)因素“主要集中于東西方關系上,即作為1956年蘇聯入侵匈牙利的結果而變得異常緊張的關系上”。在1950年代的邦德小說中,除《金剛鉆》之外,反派人物要么直接為蘇聯服務,要么間接受雇于蘇聯;反派人物所威脅的是由英國或美國所代表的自由西方世界的和平與安全。因此,邦德挫敗反派人物的陰謀,一方面是對當時國際沖突的一種想象性解決,另一方面則意味著西方及其自由與個人主義對蘇聯及其極權主義與官僚僵化形態(tài)的勝利。當然,1950年代的邦德同時也是英國中產階級的政治英雄。對英國中產階級而言,《俄羅斯之戀》中的邦德形象恰好構成了想象性地中止和倒轉歷史的形象:一位英國英雄,單槍匹馬地將西方世界從災難中解救出來。這體現的是一種將英國重新置于世界中心的潛意識,即是說,倘若二戰(zhàn)后依舊有一個帝國的幽靈徘徊在英倫上空,冷戰(zhàn)英雄邦德就是這個幽靈附體之所在,為英國中產階級及其沙文主義扮演夢碎時分的織夢人的角色。
對諜戰(zhàn)精英的渴望,對間諜生活的浪漫想象
另外,冷戰(zhàn)英雄邦德的出現也與盛行于1950年代的麥卡錫主義不無關系。在麥卡錫主義看來,以蘇聯為首的社會主義陣營在不斷對西方世界實施巨大陰謀。這一原本流行于美國的陰謀論很快便播散到歐洲各國,尤其是其情報部門,引發(fā)歐洲各國的安全焦慮及其對安全感的尋求。人們幻想自己國家的情報系統(tǒng)有一個超級英雄,他擁有無窮的能力與智慧,可以戰(zhàn)勝一切陰謀與罪惡?!皩﹂g諜的信仰是神秘的,充滿幻想而且?guī)捉诮獭汀⒛茉春退Y源的價格節(jié)節(jié)攀升,但我們的間諜完全不受這些影響。無論他們多少次被自己的大衣絆倒,將匕首遺落在去湯橋的火車上,但間諜所做的事不會有錯?!备トR明得以在1950年代成功制造出無數“會心的讀者”,正是因為他有效地利用了人們對諜戰(zhàn)精英的渴望,以及由此生發(fā)出的對間諜生活的浪漫想象。
進入1960年代之后,與大眾英雄邦德有著直接關系的文化與意識形態(tài)內涵發(fā)生了多方演變,指向了新的方向。首先,基于東西方冷戰(zhàn)的暫時緩和,弗萊明把反派人物的背景從蘇聯反間諜機構置換為國際恐怖組織,這就讓邦德脫離了原有的冷戰(zhàn)意識形態(tài)坐標。其次,1960年代的英國是“放縱的英國”,邦德的身上不再主要涂抹著民族和民族性之類的意識形態(tài)色彩,而是變?yōu)楦訝N爛、更加美好的無階級的未來神話的化身。第三,自由獨立、不受婚姻和家庭約束的“邦女郎”出現了,邦德形象隨之構成了重新闡釋性別認同的場域。他不再是都市知識分子的偶像或者中產階級的政治英雄,而是超越階級、代際、性別與國家的大眾偶像。從這個意義上講,1960年代是“邦德的時代”:作為“一個現代化的英雄”,邦德不僅代表著與“保守主義”和傳統(tǒng)的斷裂,而且更重要的是,展現英國的一種未來圖景。
與時俱進的英雄:邦德形象的凡人化、陰暗化、悲情化
就在英國大眾文化中所發(fā)揮的作用而言,1970年代的邦德大不如從前,惟有在性別與性事等少數維度上,邦德尚在繼續(xù)發(fā)揮著意識形態(tài)的作用。1970年代的邦德電影的敘事興趣點,已在很大程度上從邦德與反派人物的關系,轉移至邦德與邦女郎的關系;邦德電影派生品依舊眾多,但其市場定位已大為改觀,主要關涉技術性產品,比如手表、直升機、火箭等。1970年代的邦德電影日益依賴于大眾對以往的記憶與對其他流行電影的戲仿。所以,隨著邦德電影的發(fā)行速度由1960年代的幾乎每年一部壓縮至1970年代的每兩年一部。進入1980年代之后,邦德電影在一定程度上摒棄了之前的喜劇性戲仿,重新把邦德作為冷戰(zhàn)英雄激活在了中東戰(zhàn)場,而具有反諷意味的是,在1982年馬島戰(zhàn)爭之后的英國,時鐘“正在被無情地推向過去”,推向邦德的時代抑或是1960年代。在后撒切爾時代,尤其是在當下的后冷戰(zhàn)時代,間諜生活不再神秘,諜戰(zhàn)精英的神話不斷被拆穿,邦德的風格再次發(fā)生改變,拯救世界時不再風度翩翩。繼在《黃金眼》中邦德被邦女郎打得丑態(tài)盡顯,《大破天幕殺機》中的邦德已徹底“退化”為“草根邦德”,其間的邦德故事與邦德的裝備告訴我們,邦德正在遭遇凡人化、陰暗化、悲情化,其頭頂奪目的光環(huán)被深邃的黑影遮蔽,他不但要繼續(xù)與強大到不可思議的敵人作戰(zhàn),更要掙扎在信心的退逝、忠誠的考驗和信仰的抉擇之中。
所以,邦德不僅是冷戰(zhàn)以降英國的一個時代符號,而且是一個動態(tài)的時代符號,一個“與時俱進的英雄”,處理并耦合著迥異甚至完全對立的文化與價值觀,時而背離他先前所代表的意義與文化可能性,以期宣告新的意義與文化可能性。在其承擔時代大眾英雄角色的過程中,邦德不但漂浮于這些意識形態(tài)與文化關切的每一范疇之中,而且“一直活躍于這些相左的意識形態(tài)與文化關切范疇之間的關系之中”。
作為電影人物的邦德007能夠在導演更換無數、演員更換六代的情況下,繼續(xù)風靡在大銀幕之上,這足以說明他已不是一個虛擬人物那么簡單。邦德的故事所表征的是50年的歷史印記,從最初的冷戰(zhàn)思維,到后來的間諜沖突,再到當下的局部反恐,緊跟時代,有時候甚至超越時代,這便是邦德能獲得全世界電影人與影迷致敬的關鍵之所在,以及“詹姆斯·邦德將歸來”的原因之所在。雖然我們無法知道,隨著M(英國軍情六處掌門人)的離去,邦德007將向誰說:“跟著你走,見你所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