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義
(澳門大學社會科學及人文學院,中國澳門)
在當代作家中,觀察與思考的神經最為活躍和發(fā)達者,莫過于王蒙。作為一個豐富而復雜的文學存在,王蒙的文學本質特征,在于通過波瀾壯闊、一浪接一浪的文學式樣翻新,執(zhí)著地進行社會、歷史、政治、文化的反思,以及反思之后緊接著新一輪“對反思的反思”,從豐富的維度直接介入和參與時代和中國人精神譜系的理性思考。他不是站在這個時代之外來批判這個時代,而是反復咀嚼著自己的刻骨銘心的人生苦難和應對苦難、超越坎坷的不懈的堅持,連同對自我的批判來批判這個時代。因而,“刻骨銘心”四個字是王蒙歷難和超越的路碑,是王蒙人生與文學的關鍵詞。
“右派”帽子壓抑下的可以說是“人非人”、人失去尊嚴的精神苦刑和歷練,對于一個思想者而言,是刻骨銘心的。有所謂“國家不幸詩家幸”,“刻骨銘心”的歷練作為一種不可復制的思想資源,成就了王蒙一生最好的實際學問和反思的糾結點。他以歷練與生養(yǎng)他的這個民族一道,承擔了命運的苦澀,不撂下挑子在一旁唉聲嘆氣,也不置身度外而搬弄風涼話,而是在擔當中化解苦澀,在抉心自食中獲得新的智慧。他有資格說,“所有的跌宕悲喜,都是人生的歷練,都凝聚成人生的智慧:沉浸、闊大和喜悅”,“歷練是銀,活法是金,遭遇是外在的,而活法全在自身的選擇”①王蒙:《一輩子的活法》,北京:北京出版社,2011年。。沒有人會否認王蒙睿智,但這種睿智不是歸隱或逃避,而是出自對腳下這方土地的誠意和深愛,而且愛得心頭流血。用心頭血換來的智慧,才是最值得珍視的。這種嘔心瀝血的智慧化為五彩繽紛的審美,是始于形式,融合數(shù)學,而深入到哲學的。這就是王蒙小說的獨特形態(tài)。
自從1980年代重返文壇,王蒙就津津樂道于自己創(chuàng)作取材的界域,是“故國八千里,風云三十年”。他以這么10個字敞開了一個廣闊的時空,“八千里”意味著生活坎坷,“三十年”意味著歷史曲折。在八千乘三十的沉重中,生活對王蒙不依不饒,王蒙對生活也不依不饒:“生活中的這些事情會相當快地進入我的小說。我希望我的小說成為時間的軌跡?!雹偻趺?《傾聽者生活的聲息》,《你為什么寫作》,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第53頁。他對30年的時間軌跡作“編年學”的追蹤,但漩渦中洶涌著的“刻骨銘心”的生活,使他的“編年學”成了躁動不安的顛三倒四的“編年學”。在“編年學”的顛三倒四中,他主張從時空的發(fā)展來看“我們互為歷史,互為博物館,互為尋找和追懷、欣賞和嘆息的緣起。我們互為長篇小說”②王蒙:《失態(tài)的季節(jié)》,《王蒙文存》(5),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年,第1頁。。要做到這四個“互為”,他必須參悟生活,也必須參悟形式。他也許是當代高雅文學作家中最高產的。以小說為例,就有《青春萬歲》、《活動變人形》、《暗殺—3322》、《戀愛的季節(jié)》、《失態(tài)的季節(jié)》、《躊躇的季節(jié)》、《狂歡的季節(jié)》、《青狐》等長篇,《布禮》、《蝴蝶》、《雜色》、《相見時難》、《名醫(yī)梁有志傳奇》等中篇,《在伊犁》系列小說以及100多部小說集。這些作品所涉及的時間和地域,使之幾乎成了當代中國社會政治生活風波和知識分子精神磨難的包羅宏富的編年史。這種時間的編年學之所以刻骨銘心,是在其原始底色中珍藏著一種“少共情結”,一顆少年布爾什維克的心,而這種情結這種心,卻一再被捂入鏹水中浸泡,被凋蝕得到處都是傷痕和棱角。很難找到第二個作家能夠像他那樣創(chuàng)意迭出、式樣翻新,無論是流光一閃的青春期,還是靈感泉涌的復出而極盛而不知老之將至時期。如果需要從文學中解讀當代中國的政治文化史,解讀當代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罹難史,王蒙作品是一個難得的百味兼陳的典型。百味兼陳,不僅要“陳”,而且要升華,升華出哲學以含蘊百味。
歷史的潮頭在推涌著王蒙,搓揉著他的“刻骨銘心”。在1979年至1980年那一波現(xiàn)實主義回歸和現(xiàn)代主義初萌的浪潮中,他在不到兩年的時間里,輪番推出《布禮》、《夜的眼》、《風箏飄帶》、《蝴蝶》、《春之聲》、《海的夢》等一組中短篇小說,超越回歸而率先嘗試西方意識流手法,重啟已中斷多年的意識流寫作的東方化進程。他從形式入手,打開通向哲學與數(shù)學的大門。他本人借用自己作品的名字,以蝴蝶自擬:“我的一篇小說取名蝴蝶。我很得意,因為我作為小說家就像一個大蝴蝶。你扣住我的頭,卻扭不住腰。你扣住腿,卻抓不著翅膀。你永遠不會像我一樣地知道王蒙是誰?!雹邸锻趺晌募返?卷,北京:華藝出版社,1993年,第705頁。這只“百變蝴蝶”提出了“王蒙是誰”的命題,他雖然“百變”,但百變不離其宗,就是圍繞著他的“刻骨銘心”。
本來王蒙最初起名,聯(lián)系著西方文學名著,也是林(琴南)譯小說名著。其父王錦第,北京大學哲學系畢業(yè)。據(jù)王蒙回憶其父在北大上學時“同室舍友有文學家何其芳與李長之。我的名字是何其芳起的,他當時喜讀小仲馬的《茶花女》,《茶花女》的男主人公亞芒也被譯作‘阿蒙’,何先生的命名是‘王阿蒙’,父親認為阿貓阿狗是南方人給孩子起名的習慣,去阿存蒙,乃有現(xiàn)名”④《王蒙自傳第一部:半生多事》,廣州:花城出版社,2006年。。亞芒化作蝴蝶,這還不夠,王蒙生年屬什么?王蒙說:“狗?!彼幸淮吻逦鴾蚀_地發(fā)了這個單音后,慚愧地笑笑說:很抱歉,本來想屬得雅一點的。狗性忠誠,但奔波勞碌。狗在筋疲力盡、甚至傷痕累累之后,變成一個現(xiàn)代的莊周,酣然做起了“蝴蝶夢”。這就是作品的意識流,感染著作家也來一個意識流。這不是一只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寵物狗,而是一只獵狗,長途奔襲,捕捉思想的獵物,將渾身的泥濘和汗水,化為千變萬化的美學蝴蝶,創(chuàng)造了一個當代文學史上獵狗變蝴蝶的傳奇。
先考察王蒙小說的起點,看其中隱含著何種文化基因。盡管人們將《青春萬歲》當作王蒙的處女作,但這部寫于1953年作者19歲時的長篇,歷經磨難,于1979年正式出版的時候,卻令人感到青春猶在,已是隔代前塵。小說以如詩似歌的青春熱情,描寫了1952年北京女七中鄭波、楊薔云等一群高三學生的學習、生活,生機蓬勃,散發(fā)著鮮明的時代色彩和濃郁的青春氣息。如作者在《序詩》中所言:“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來吧,讓我編織你們,用青春的金線,和幸福的瓔珞,編織你們。”如此以金線編織日子,涉世未深,但那種有點不可救藥的樂觀情懷依然作為歷史檔案存入人們的記憶。這在現(xiàn)代中國人的精神譜系基因庫中,是一種獨特的存在。
真正應該視為王蒙小說起點的,是1956年發(fā)表的《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此時王蒙22歲。是否他想借以夫子自道?小說主人公林震也是“才22歲”,與作者同齡。這就是王蒙好用于主人公年齡的數(shù)學,他的不少作品總有一個正面的善于思考的人物,與他同齡或年齡相仿。小說在建構著一種“年齡話語”,以年齡與現(xiàn)代中國的時間軌跡共構“編年學”。林震富于理想、勇于進取,他訂規(guī)劃,學這學那,做這做那,他要一日千里。宣稱人要在斗爭中使自己變正確,而不能等到正確了才去做斗爭。初入組織部,對于那里彌漫著的麻木、拖延、不負責任的空氣,感到“是對群眾犯罪”。慷慨激昂地表示:“黨是人民的、階級的心臟,我們不能容忍心臟上有灰塵,就不能容忍黨的機關的缺點!”他面對的是組織部第一副部長劉世吾,這位長官用一句口頭禪“就那么回事”,作為應付工作和生活的萬能靈丹,似乎是一個看透一切的“哲學家”。初見面就對林震贈言:“我們的工作并不難作,學習學習就會作的,就那么回事?!敝笇嗄耆颂幚砑彝ド?,就說:“你的許多想法是從蘇聯(lián)電影里學來的,實際上,就那么回事……”在“就那么回事”的背后,掩蓋著劉世吾可怕的冷漠與麻木的心態(tài)和病癥,成了對事業(yè)、對生活采取旁觀者態(tài)度的“老油條”式的官僚主義者。劉世吾是這樣敷衍問題:“當然,想象總是好的,實際呢,就那么回事。問題不在有沒有缺點,而在什么是主導的。是缺點是基本的?顯然成績是基本的,缺點是前進中的缺點,我們偉大的事業(yè),正是由于這些有缺點的組織和黨員完成著?!庇诌@樣進行“年齡批評”:“年輕人容易把生活理想化,他以為生活應該怎樣,便要求生活怎樣,作一個黨的工作者,要多考慮的卻是客觀現(xiàn)實,是生活可能怎樣。年輕人也容易過高估計自己,抱負甚多,一到新的工作崗位就想對缺點斗爭一番,充當個娜斯嘉式的英雄。這是一種可貴的、可愛的想法,也是一種虛妄……”聽劉世吾談話,似乎可以消食化氣,但他在制造著一種“機關空氣”,形成了一種機關精神冷漠癥。
小說的許多細節(jié)描寫,幽默、嘲諷中已經露出了幾分老到,顯示了對黨政運作方式的批判性了解。行文中提及的蘇俄作品有《拖拉機站站長與總農藝師》、《靜靜的頓河》、《被開墾的處女地》和屠格涅夫《貴族之家》。也就是說,王蒙創(chuàng)作伊始,擁有濃郁的“蘇俄文學情結”,讓小說主人公根據(jù)電影里全能的黨委書記的形象來猜測黨的工作者,遇到難題就自言自語:“按娜斯嘉的方式生活,真難啊!”小說中觸及愛情這種人類青春的主題,在林震的身邊增加了一位趙慧文,他們之間的純潔而微妙的情感波動,對機關作風的趣味相投的剖析,實際上增添了描寫的維度,加深了心理深度。這些情結和主題,都作為創(chuàng)作中的原始關照,為王蒙20余年復出后的小說提供了反思的對象和探索的始發(fā)點。這里存在著王蒙刻骨銘心的精神底色。
復出后的王蒙寫了一批意識流小說,這一文學行為無異于格局過于單一的中國文壇發(fā)生一次地震,在以創(chuàng)新為務的作家面前敞開了一個廣闊的空間。小說竟然也可以這樣寫,這就以形式的解放撞開了精神解放的大門。而《布禮》成為對王蒙意識流進行解碼的鑰匙,但它與其說用了意識流,不如說用了“時間流”,時間的顛倒錯綜使人生與它的時代已到碎片化了。撿拾時間碎片,沾滿斑斑淚痕血跡。對這段人生的思考,對王蒙而言,是刻骨銘心的。《布禮》通過時間的靈活調度,其結構在乍看有點顛三倒四中,幾乎每一章都組合了一正一反、亦莊嚴亦荒謬的兩個時間段,使之相互質疑,相互碰撞。年代的數(shù)碼,也有正數(shù)和負數(shù),這也是一種聯(lián)系著人文與審美的“數(shù)學”。
莊嚴與荒謬的轉捩點是1957年8月,小說就從此處落墨,這是數(shù)字軸上的零,零蘊含著無窮大。零也可能是一個黑洞,吞噬精神上的光。中心城區(qū)委員會的青年干部鐘亦成,因一首小詩被首都報紙作為毒草批判,被劃為“右派”;到1966年6月,又被紅衛(wèi)兵批判、毆打。隨之時間跳回1949年1月,反顧精神的原始底色,作為高中學生、黨支部書記的鐘亦成,組織護校、護城,迎接解放軍進城,生擒國民黨敗兵。女中學生組成的領隊凌雪,對他揮手:“致以布禮!”(即“布爾什維克的敬禮”)接著又跳回1966年6月,被紅衛(wèi)兵打暈的鐘亦成蘇醒過來,嘆息這些與自己參加護城時年齡相仿的紅衛(wèi)兵:“在人類歷史的永恒的前進運動中,……如果沒有十七歲的青年人,就不會有進化,不會有發(fā)展,更不會有革命。”他在昏迷中喊出:“致以布禮!”時間順著前跳到1970年3月,宣傳隊副隊長質疑他15歲入黨、17歲以候補黨員當支部書記,是欺騙。似乎為了辯解或反駁,時間又逆向跳回1949年1月,城市解放,鐘亦成到大學禮堂參加黨員大會,慷慨激昂的講演,革命狂歡的會餐。
接下來的是《布禮》時間前移,展示1957—1979年20余年的精神歷程。鐘亦成常常想起這次黨員大會,想起那些互致布禮的共產黨員們,感到為此寧愿付出一生被委屈、一生坎坷、一生被誤解的代價,也是值得的。應該看到,1949迎接解放與1958戴上“右派”帽子,這兩個時間點的反復撞擊的精神效應,是刻骨銘心的。于是,時間碎片化,頻繁跳躍于1950年2月聽區(qū)委書記老魏講黨課;1957年11月被定為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資產階級右派分子;1967年3月,群眾組織批斗老魏,鐘亦成陪斗;時間又定格在1979年。一個灰影子鉆到了臥室,與鐘亦成對話。灰影看破紅塵,指責不論是致以布禮還是致以紅衛(wèi)兵的敬禮,不論整人還是挨整,全是胡扯,全是一場空。鐘亦成自信心靈曾經是光明的,而且今后會更加光明,今后去掉了孩子氣,仍然會留下更堅實更成熟的內核。而灰色的朋友,“除了零,你又能算是什么呢”?盡管莊嚴與荒謬糾結,但“布禮”情結和信念九死無悔,百折不磨。鐘亦成與灰影辯論,零到底是虛無,還是無限。
支撐著“布禮”情結和信念的,有兩根支柱。一根在社會,一根在家庭。時間閃到1958年3月。戴上“右派”帽子的鐘亦成約會凌雪,打算割斷愛情絲縷,免得“玷污了你的布爾什維克的敬禮”。但凌雪回答:“黑怎么能說成白,……讓我們,讓我們結婚吧!……黨是我們的親母親,但是親娘也會打孩子,但孩子從來也不記恨母親?!弊匪葸@根愛情、家庭的支柱,支撐著1951—1958年,他們擁抱光明,互為自我,埋在心底、浸透在血液和靈魂里的光明和愛是摧毀不了的。1958年4月,二人結婚,凌雪被開除出黨。區(qū)委書記老魏備酒祝賀。1958年11月,他被下放到山區(qū)農村勞動改造?;疑挠白佑謥砜蓱z他,不要像個傻瓜似地看不透。他反問灰色的朋友,有什么資格說看透,你到生活的激流中游過泳、經歷過浮沉嗎?沒有下過水的人有什么資格評論水、抨擊水、否定水呢?時間又跳到1970年。鐘亦成嘆息:祥林嫂!為什么生活在社會主義新中國的一個共產主義者,一個朝氣勃勃、赤誠無邪的年輕人的命運竟然像了你?中華民族呀,多么偉大又多么可悲!經過一段“年代不詳”之后,又跳到1978年9月。鐘亦成寫了申訴,希望以21年的血淚和痛苦,恢復歷史真相。提到血淚痛苦,時間又閃回1958年11月—1959年11月,他在山區(qū)掏大糞,背著糞簍子給梯田施肥。春天,深翻地;夏天,割麥子;秋天,打荊條,習慣了農村的勞動和生活,成了山里人。他因思想而獲罪,獲罪之后卻變成了無人過問、自生自滅的狗尿苔(一種野生菌類)。他黑夜救火負傷,卻招來疑是縱火犯的審查。瞬間閃出的1979年灰色的影子,嘲笑他“活該”,被他斥退。隨即跳到1975年8月,嚴酷事實的長期折磨,使其精神上負罪感消失。卻接到老魏在文革中入獄7年、身患血癌的消息,回城看望時,老魏痛惜反右擴大化“毒化著我們的國家的空氣”,寫下為鐘亦成改正的意見書而撒手人寰。這是社會政治生活的精神支柱,鐘亦成脫帽肅立,“致以布禮”。又閃回1959年11月27日,救火反被審查的鐘亦成昏死后,區(qū)委書記老魏趕來看望,許多農民為他請功。最終時間凝止在1979年1月,鐘亦成、凌雪夫婦接到了平反昭雪、恢復黨籍的書面結論。盡管“布禮”這個名詞久已消失,為人淡忘,他還要向全世界的真正的康姆尼斯特——共產黨人致以布禮。
這部中篇以時空錯亂的形式,對接起莊嚴至極、也荒謬至極的歷史碎片。它已經超越了一般的“傷痕文學”,反思了從建國到文革結束30年間亦悲亦壯的知識分子精神痛史。這里有歲月的失落,也有精神的啟示,從血淚浸泡中,打撈出一顆金子般的心。王蒙是在耍弄著什么“烏托邦”語言嗎?他是頑強地行走在遍地泥濘坎坷的旅程上,進行理性求索的思想者。由于是理性求索,行文中的獨白和議論,很難說是“意識流”中無端涌動的潛意識或下意識了。值得一提的是,王蒙在1979年6月寫成這個中篇,思想已經追蹤到1979年1月,他的思想過程是從“過去時”中延續(xù)了“現(xiàn)在進行時”。他對文化與人的痛苦的反思,是立足現(xiàn)在,抓緊現(xiàn)在的。這就是王蒙的精神關注點,就是他的“人文—數(shù)學”上的“一”,“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①《老子道德經》第三十九章,《諸子集成》第3冊,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24-25頁。。王蒙是經常引用《老子》的這段關于數(shù)字“一”的名言的。
王蒙小說創(chuàng)作全盛期的代表性作品,是《活動變人形》。他以形式蘊含思想,以形式創(chuàng)新宣示思想解放的敘事策略,在這里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淋漓盡致得有一點像巨幅的潑墨畫。書名就相當怪異:活動變人形是一種日本玩具讀物,“像是一本書,全是畫,頭、上身、下身三部分,都可以獨立翻動,這樣,排列組合,可以組合成無數(shù)個不同的人圖案。所以叫‘活動變人形’”②王蒙:《活動變人形》,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第107頁。。三個板塊的拆解和拼合,就是王蒙的“審美幾何學”。作家就是用這種板塊推移、隨意翻篇的敘事方法,大開大闔地展示了一個趨慕洋風的知識者在舊家庭泥濘中打滾的人性變態(tài)和心路坎坷。他將文化解剖刀伸入人性人欲深處,隨意揮灑,筆墨恣肆,而又冷峻得帶有幾分顛三倒四的殘酷;不是抽象地撥弄人性人欲,而是在人性人欲中糾纏著中外文化脈絡,糾纏著奇異組合的三代人家庭姻親,剖析其盤根錯節(jié)的深度精神譜系。小說家陳忠實如此談論他的閱讀體會:“王蒙筆下的倪吾誠,變幻著各種臉譜。用我們慣常的性格說解讀不透。我看到一種心理結構被顛覆心理秩序被打亂的典型人物形態(tài)。這個人接受新的政治理念以及洋的生活理念,把原有的舊的理念所結構的平衡和穩(wěn)定顛覆了,卻無法實現(xiàn)和達到新的結構的平衡和穩(wěn)定?!雹坳愔覍?《再讀〈活動變人形〉》,《南方文壇》2006年第6期。
小說主要集中在1940年代,集中在留過洋、向往西方文明的倪吾誠身上。尚未成年,母親就企圖用抽大煙和娶媳婦的辦法來挽救他的偏激。女方姜靜宜是鄉(xiāng)下地主的女兒,和寡母姜趙氏及也是寡居的姐姐姜靜珍住在一起。他在母親亡故后,變賣家產,旅歐兩年,在北平的一所大學任教,一身洋氣,以文明人自居。如果說倪吾誠向往西方自由、平等、博愛的文明精髓也就罷了,但他所得卻是西方文明的皮毛。他只是厭惡中國習俗的丑陋,反對隨地吐痰,將鮮肉與剩菜、餿菜一鍋煮,而喜歡洗澡,喜歡上舞會,喜歡服用魚肝油、使用寒暑表,但凡沾上“洋”的便是好的。他慨嘆中國人童年生活的貧乏,“男孩子只能撥拉著自己的小雞巴玩”,因而對兒童講童話、買“活動變人形”的洋玩具,教女兒挺起胸走路,給孩子溫馨恬美的微笑和擁抱。
倪吾誠也想對家庭生活“洋化”改造,卻在這番改造中不得安寧。靜宜信奉的是家庭實用主義,不愿當狐貍精,要的是生孩子,省錢買煤球,而不是買無用的玩具“活動變人形”。倪吾誠受不了沉悶的家庭氣氛,幾天不回家,在外面游蕩請客,將“洋化”理想化作口沫星子,大談抱負,和學生探討中國前途。靜宜以為他在外面嫖妓,恨得咬牙切齒。尤其是靜宜鄉(xiāng)下的母親姜趙氏和姐姐靜珍也來北平同住后,三個女人結成了反對倪吾誠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將家庭變成一個隨時可以引爆的火藥桶。這兩個來客的“變態(tài)寡婦文化”,是制造家庭火藥桶的好材料,靜珍還在如花似玉的年紀就守寡,心理壓抑變態(tài),喜歡挑撥家長里短,就連野貓發(fā)情都恨得牙根癢癢。她抽煙、喝酒、做飯,每天早晨必修“洗臉儀式”,煞費周章地洗臉擦粉、上胭脂,邊洗邊打,邊洗邊罵,堪稱一絕。岳母喜好洗腳、倒尿盆,靠老家一點田產收租過活,百無聊賴,長于惡罵。妻子姜靜宜依憑如此生力軍助陣,就合謀算計倪吾誠,偷走他兜里的錢,又扣了他一身滾燙的綠豆湯,使之落荒而逃。王蒙就有這種本事,使“惡罵”成了一種翻江倒海、如火如荼的“國粹”或“國寶”,土語村話,咆哮嚎啕,又潑又悍,大有不“氣死王朗”誓不罷休之情態(tài),堪稱當代小說一絕。在膽戰(zhàn)心驚的罵聲喧騰中長大的小兒女,與母黨同仇敵愾,都把父親當成“敗家子”,形同陌路。倪吾誠萬般無奈,在妻子懷第三個孩子時就遠逃他鄉(xiāng),甚至去過解放區(qū),其后離婚再娶,并未嘗到幸福的味道。在歷次運動中,他熱情贊美領袖英明,而慷慨激昂帶來的卻是大折跟斗,頗受皮肉之苦,晚景凄涼寂寞。作品給他留下的是一個魂不守舍的“活動變人形”,一幅漫畫式的精神陷于分裂和痛苦而又找不到出路的文化變臉。
王蒙曾經自白,這部小說對他而言,是刻骨銘心的:“《活動變人形》的題材是刻骨銘心的記憶……我需要一個料理,需要一個過度,需要一個告別,我起碼需要說一聲,別了,童年!別了,老屋!別了,爹媽!沒有意義就沒有意義吧,不成格局就不成格局吧,不入流就不入流吧,不像一部小說就不像一部小說吧,然而它已經在王蒙的心里憋了那么久,它已經被包括王蒙在內的人忽視了那么久,它未肯離去,這畢竟是真實的啊?!蓖趺蓪懽鲿r,獨處京郊門頭溝區(qū)山窩中的西峰寺,開始了寫作的瘋狂期,一天寫一萬五千字,寫得比抄錄得還快。又去大連修改定稿。書名最初想用《空屋》,又改為《報應》,最后定為《活動變人形》(“我明明記得這是我小時候玩日本玩具的名稱,但是所有的日本友人都說日語有‘人形’(玩偶)而沒有‘活動變’”)。他吐了一口氣說:“我畢竟審判了國人,父輩,我家和我自己?!雹偻趺?《關于〈活動變人形〉》,《南方文壇》2006年第6期。
《活動變人形》對其主角倪吾誠、姜靜珍、姜靜宜以及姜趙氏極盡嬉笑怒罵之能事,惟獨對倪藻絕少嘲諷,而是通過他再加上一個經常打斷敘事連續(xù)性而大發(fā)議論的敘事者,潛在地掌控著全局。大概是要給全書中的文化反省提供一個世界性的關照框架,遂以倪藻旅歐開篇,“出國”不妨憶舊;以他歸國作結,回國之后,倪藻要進入“八十年代的中國現(xiàn)實”。也就是說,它是以八十年代的當代意識,來擁抱和審判四十年代的文化悲喜劇老故事。作品通過倪藻之口呼應書名,認為每個人都由三部分組成:他的心靈,他的欲望和愿望,他的幻想、理想、追求、希望,這些是他的頭;他的知識,他的本領,他的資本,他的成就,他的行為、行動、做人行事,這些都是他的身;他的環(huán)境,他的地位,他站在什么樣的一塊地面上,這些是他的腿。頭、身、腿若能和諧、能調和、能彼此相容,那人就能活。②王蒙:《活動變人形》,北京:人民文學出版杜,1987年,第289頁。而這三部分是活動可變的。比如戴著斗笠的女孩兒,可以是身穿西服的胖子,也可以是穿和服的瘦子,也可以是穿皮夾克的側扭身子。為什么身子側向一邊呢?這也很容易解釋,顯然是它轉過頭來看你。然后是腿,可以穿燈籠褲,可以是長袍的下半截,可以是半截褲腿,露著小腿和腳丫子,也可以穿著大草鞋。這種肢解重組的不和諧、不調和、不彼此相容,成了近代中國知識分子精神惶惑痛苦的獨特而深刻的象征。以倪藻旅歐與歸國的世界性的大四方形框架,容納著倪家老宅的“活動變人形”的幾何切割變異,王蒙的“審美幾何學”運用得得心應手,幾乎有些出神入化了。
需要進一步追問的是,這種奇妙的幾何切割中,蘊含著何種哲學?數(shù)學是如何轉換為哲學的?細加深究,《活動變人形》的哲學乃是“倒轉了的存在主義”哲學。存在主義三原則,一是“存在先于本質”;二是“世界是荒謬的,人生是痛苦的”;三是“自由選擇”,“人即自由”。這一二三的次序,恰好是倒轉過來的“活動變人形”的腿、身、頭。排列順序的不同,就是意義的不同,其中隱含著“王蒙式的審美幾何學”。在強勢的西方文化面前,倪吾誠“頭”的選擇,追求自由而落入不自由;他空幻的選擇,造成了他“身”的存在荒謬和精神痛苦,視“他人即是地獄”;他的“腿”陷在舊制度的泥濘中,制度的存在制約著他的人生本質,而非“存在先于本質”。這種非存在主義或倒轉的存在主義,恰好是找不到自己的根之所在的知識者無限苦悶、失望、痛苦、消極悲觀的原因,鑄成了人的本質流失的無限尷尬,成為全書以“活動變人形”意象加以嘲諷的對象。這種嘲諷的顛覆性,頗有點“笑使萬物,包括信仰和教會的權威性,都成為疑問”③雅各伯HelmutC.Jacobs:《諾維利諾的愉悅與笑》,收入塔派特和榮格主編《愉悅的模仿——希爾特先生65周歲紀念文集》,圖賓根和巴塞爾出版社A.Francke,2003年,第66頁。的意味。歷史的理性站出來發(fā)言了:不要讓鬼魂纏住活人,倪藻要走自己的路。全書通過對倪吾誠們舊時代生活不得安生的嚴厲審判,最終落腳到探討其后代倪藻們走向革命的必然性,以及拖累他們“進一步,退兩步”的難以擺脫的精神負擔的宿命性的深層原因。它審判著和詛咒著“那個死去的時代和它投射給我們的長長的陰影”,其思想底蘊之豐富,歷史感之厚重,多有值得稱道之處。也就是說,《活動變人形》蘊含著一種非存在主義的破碎化的生存哲學,成為1980年代反思文學中具有文化哲學深度的標志性作品。
這已經給我們留下足夠深刻的印象:王蒙的小說以藝術形式變異之靈便活躍著稱。1980年代復出而全盛期的“東方意識流”,就有多方嘗試,狗變蝴蝶,形式翻新接著形式翻新。評論家已經注意到,他的《春之聲》注重聽覺,《夜的眼》注重視覺,《風箏飄帶》又兼有象征?!墩f客盈門》、《一嚏千嬌》是諷刺作品;《球星奇遇記》屬通俗逗樂型;新疆伊犁小說系列又基本回復到了傳統(tǒng)寫法。①賀興安:《王蒙晚年小說變異》,《文學評論》2006年第3期。作家對生活感覺和形式創(chuàng)新的敏感,達到了一種精神巔峰狀態(tài),欲罷不能,恐怕連那個“罷”字也沒有想過。直到前面分析的長篇小說《活動變人形》,既集意識流之大成,又以“肢體分解組合”的方式深入到新的文化哲學的思考之中。那么,這種形式創(chuàng)新的銳意追求,到了年逾花甲的老成時期,是難以為繼呢,還是“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筆意縱橫”?
且看王蒙從1993年起,用了7年時間完成的“季節(jié)”系列《戀愛的季節(jié)》、《失態(tài)的季節(jié)》、《躊躇的季節(jié)》和《狂歡的季節(jié)》。季而有四,象征國家態(tài)勢與人生浮沉的春夏秋冬,也是一種“人文—審美”的數(shù)學,其中蘊含著某種氣數(shù)的意味。這給人的感覺是他寶刀未老,依然是以形式創(chuàng)新蘊含歷史理性思考的前沿性作家。王蒙曾講過:“短篇小說是真正的藝術。長篇小說也是藝術,但尤其不是藝術,是非藝術,是人生,是歷史,是陰陽金木水火土,是靈肉心肝脾胃腎,是宇宙萬物。”②王蒙語,見《大家》創(chuàng)刊號。參見王春林:《話語、歷史與意識形態(tài)——評王蒙長篇小說〈失態(tài)的季節(jié)〉》,《小說評論》1994年第6期。他這種是與不是,是得無邊無際的小說學,為他小說文體出現(xiàn)狂歡狀態(tài)打開了閘門?!都竟?jié)》四部曲,以其個人經歷為藍本,寫了從建國前夕到“文革”結束30余年的社會風雨和精神悲歡,于編年史的恢弘結構中,因注入意識流、又注入調侃與反諷而充滿彈性的跳躍,算得上王蒙創(chuàng)作的一次全面的破解之綜合與狂態(tài)之超越。它對翻云覆雨的歷史波折,及在其簸蕩下的知識分子精神苦刑和煉獄,作出嚴峻卻充滿智慧的批判性反思,在廣度與深度上都賦予新的力度。中國作家中,能對20世紀中后期的政治史中的精神史作出如此廣闊而深刻的反思者,也只有王蒙。
《戀愛的季節(jié)》從1951年春天寫到1953年春天,寫了人民共和國的早晨。它熱情歡呼:“真的,每一天都是盛大的節(jié)日!是勝利的季節(jié),是青春的季節(jié),也是戀愛的季節(jié)!共產黨來了,戀愛的季節(jié)開始了!”《青春萬歲》中那種樂觀得有點透明的青春夢,被召喚回來;《布禮》中那種真誠向上的碎片重新被綴合,而睜開一雙閱盡滄桑的眼睛,對之進行深度的審視??梢哉f,這是王蒙以發(fā)展了的《布禮》的眼光,對他的第一部長篇《青春萬歲》在90年代的重寫。在那個刻骨銘心、令作家憧憬懷念不已的年代,北京某區(qū)青年團幾位干部,那些正處于人生花季的少年布爾什維克趙林、祝正鴻、錢文、周碧云、洪嘉等人,將個人的生活匯合進革命的政治與歷史大潮之中,使全書的字里行間鳴響著純真、美好、歡快而充滿激情的主旋律?;顫娎寺闹鼙淘普J為,生活在嚴肅而熱烈的集體當中,每個人的小我都要壓縮到最小最小最小,必須以此建立自己的戀愛觀。她毅然中止了與出身于留學知識分子兼基督徒家庭的青梅竹馬的戀人舒亦冰的愛情,而傾心于比她矮小的革命詩人滿莎。勇敢活躍的洪嘉也同樣認識到,戀愛本身不再是自然的情感,而成了革命的律令,從而追求一位年齡至少比她大一倍的苦大仇深、半文盲并身負重傷的戰(zhàn)斗英雄,毅然宣布與他訂婚。資本家家庭出身的李意等人與親情決裂,也是為了匯入滾燙的革命和建設的洪流。他們恐懼平庸,采取直線思維或淺層思考方式剔除煩惱,勇往直前,青春在“燃燒”。但是,飽閱滄桑的作者已經在感慨他們會被激情灼傷了。
拉開40年時空距離來反省建國初期的青春激情,注入的是交織著理性與反思的冷靜審視。距離產生理性,對于思考者而言,距離的長度與理性深度成正比,這也是王蒙的“人文—審美”數(shù)學?!皦魯嘞沅N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币粋€年屆花甲的老者朝花夕拾,追憶40年前難以忘懷的舊情舊事,滿紙滄桑之感如何托付?那就只好托付給1953年幾與自己同齡的年輕人錢文了。錢文知道,他挽留不住時間,挽留不住鳥兒、花朵、樹葉,挽留不住的 1948、1949、1950、1951,挽留不住自己的16歲、17歲、18歲、19歲,如今他馬上就要20歲了。這種“年齡話語”使他陷入深深的惆悵之中:“現(xiàn)在”不可挽留地變?yōu)椤斑^去”,自己的“戀愛的季節(jié)”處在消退之中,但他豈能知道,陸續(xù)降臨的“季節(jié)”會打上“失態(tài)”、“躊躇”、“狂歡”的烙印?孔子說:“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①《論語·陽貨篇》,《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80頁。據(jù)說法國作家普魯斯特的杰作《追憶逝水年華》,直譯乃是“尋找失去的時間”,王蒙在“失去的時間”的苦苦尋找中留下了諸多待解的方程式。作為“季節(jié)四部曲”的首部,文本肌理已經為以后三部埋下了解答方程式的常數(shù)與變數(shù),這就是王蒙津津樂道的文學中的數(shù)學。
《失態(tài)的季節(jié)》正面展開的故事,始于1958年,終于1961年,寫的是“反右”運動結束到“三年困難時期”之間,一批“右派”在山區(qū)農村和近郊農場“勞動改造”和“自我改造”的悲辛往事。這是作家對自己刻骨銘心的“右派”遭際的充滿歷史理性與反思色彩的再審視?!稇賽鄣募竟?jié)》里那些少年布爾什維克,不少人在1957年被戴上“右派”帽子,個別人可能平步青云。“失態(tài)”季節(jié)之所以失態(tài),是由于意識形態(tài)高壓下革命與人性關系被扭曲而失態(tài),人格尊嚴被踐踏,歷史逸出了常軌。小說的重大突破,是以歷史的真實過程和理性的嚴峻態(tài)度,既審視了政治失態(tài),也審視自我失態(tài)。它打破了“文革”結束初期“右派”小說創(chuàng)作模式,即將“右派”拔高和裝飾成“悲壯的英雄”的激情寫法,真實地恢復那場歷史風暴的本來情景,重現(xiàn)了歷史風暴突然襲擊下“右派”并非個個英雄,倒是平平常常,張皇失措,還在人性弱點的暴露中顯得有點“狗熊”。這種創(chuàng)作模式,帶有靈魂自剖的意味。
歷史變得如此匪夷所思:錢文在歐美同學會吃了一頓西餐;鄭仿倡儀組織成立一個兒童文學研究會;蕭連甲糾正批判自己的大字報上的幾個錯別字,無非芝麻大的事情而已,竟然被無限上綱上線,戴上“右派”帽子。人與人之間投機自保,互相撕咬,作賤自己和別人的人格尊嚴,可怕地都出于一派虔誠。曲風明找蕭連甲的談話,以誠摯的同志式的嚴厲、生動、深刻和精妙,苦口婆心的“溫暖”蘊含著“請君入甕”的殺機,讓你在“鐵的邏輯”面前承認“莫須有”的罪名,真是令人心驚肉跳。如此入木三分,來自作家的刻骨銘心,非過來人寫不出來。被運動起來的群眾對待“右派”的態(tài)度常常是劃清界限,比如錢文的丈母娘用“我跟你沒話”,把錢文拒于千里之外,如此“孤立戰(zhàn)略”,令人心寒。多少人真誠地懷疑自己、出賣自己,也真誠地懷疑別人、出賣別人,良知泯滅,人格和尊嚴蕩滌無存。杜沖的婚姻破裂;激情洋溢的周碧云成了面容憔悴、臟亂不堪的主婦;蕭連甲自殺;魯若死在監(jiān)獄中;拿“帽子”整人的曲風明卻被戲劇性地定性為“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受整。錢文也在睡夢中吐露潛意識的無奈:“有了帽子可以預防傷風感冒,有了帽子就不再失眠,不再胡思亂想,不再不服氣,不再對任何人有什么不滿,不再鬧情緒……多么幸福的右派帽子!多么溫暖的右派帽子!多么嚴絲無縫的右派帽子!”革命者成了“右派”,勞動改造中認同“右派身份”,虔誠夾雜著惶恐,困乏的肌體承受著精神的煉獄,人生庸?;由盍宋ㄎㄖZ諾低頭認罪,精神在異化中變態(tài),作家對自身內在精神世界進行了嚴厲的毫不容情的自審。
錢文逐漸看透了人情冷暖與殘酷,既看到了卞迎春利用手中的“首長”威權,把從前情人高來喜整得生不如死;也看到了一心向黨、又紅又專的路紅心,到新疆卷入了殘酷的政治斗爭,被狙擊手殺死,死得不明不白。面對一幕幕整人、告密、背叛的人間丑劇,錢文對人性之惡陷入絕望。他把貓作為戀人、女兒,在貓的身上寄托全部的溫情。唯有妻子葉東菊,性情純樸,她對錢文的命運沉浮,寵辱不驚,顯示了女性承受災難的精神力量。即便在艱窘屈辱中探望右派丈夫,也精心修飾,款步生春,營造著貧賤夫妻的殷殷柔情,給錢文一個驚喜,在他心頭增添了一絲暖意。作家用笑的形式告別過去,在人性失態(tài)中發(fā)現(xiàn)人性的常態(tài)。有所謂“戲場小天地,天地大戲場”,面對那個指鹿為馬、黑白顛倒、帽子滿天飛、靈魂被撕裂的歲月,小說選擇了與之相配的話語游戲化風格,淋漓痛快,少有節(jié)制。令人讀來常常忍不住要笑,笑完了又感到某種沉重和辛酸。文體營造著情調。以失范的語言嘲諷失態(tài)的時代,作家的“人文—審美”數(shù)學又浮出水面,他在平行線的彎彎曲曲中尋找著難以交叉的交叉點。
《躊躇的季節(jié)》的時間段是1962—1963年。它以絕妙雙關語為題,展示了1960年代初知識者“躊躇滿志”乎、抑或“躊躇不前”乎的回歸民間的心態(tài),反思了風風火火的歷史在制造平平淡淡的卑俗人生。乍暖還寒的“小陽春”似的政治氣候中,“脫帽”運動似乎給知識者的命運投來一束晃眼的陽光。但重提階級斗爭的陰晴莫定,又給他們帶來躊躇與彷徨、隱憂與迷茫。錢文決心告別生活了30年的這座城市。正如《淮南子·俶真訓》所說:“其所守者不定,而外淫于世俗之風,所斷差跌者,而內以濁其清明,是故躊躇以終,而不得須臾恬澹矣。”①《淮南子·俶真訓》,《諸子集成》第7冊,第26頁。他已經看透:必須活下去,活著才有是非、有善惡、有回憶、有評說。如果像蕭連甲、魯若那樣結束生命,除了臭一塊地以外就什么都沒有了意義。因此,他丟掉任何期待和希望、追求和努力、掙扎和苦斗,包括某種形式的隱忍和蟄伏,要到邊疆去學點實實在在的本領,和妻子葉東菊一樣,以平常心過著一種以柴、米、油、鹽為核心的平常日子。流落邊陲,就不妨專心地制啤酒,制酸奶,研讀菜譜,燒飯做菜,津津有味地體驗著“吃”乃是生活之中的首要事務,而不是某種可怕的罪過。寒冷的冬季也無奢望,有一間生有火爐的小房子足矣。他的渺小幸福就是與妻子生活在一起,生兒育女,養(yǎng)貓養(yǎng)雞,偶而打一回麻將。盡管半夜驚醒,但想一想生活的目的,更多感受到的是能過普通人的日子,不失為一種福分:“做一個平庸的人是多么福氣呀!”
在錢文的心目中,革命高調算是破產,浪漫激情早已遠離,打掃房間、排隊買豆腐、哄孩子洗尿布,直至欣喜若狂地大啃西瓜,都納入他的“安逸哲學”。小說中不乏對吃西瓜、烤餅和素什錦之幸福感的津津有味的渲染。且看這段形容:“多么可愛的夏天!西瓜是上蒼的杰作,吃西瓜是夏天幸福的極致。幸福、理想、詩意與西瓜同在。在酷熱的折磨下,在煉獄的威逼下,在你的呻吟和抱怨、掙扎和潦倒中,你得到了天助,得到了上蒼的恩寵,得到了一股清流,一派清新,簡直是一個嶄新的生命。既是吸飲,又是吞噬,既是收納,又是吐棄。踢里禿嚕,滴滴嗒嗒,三拳兩腳,張飛李逵,一個西瓜就進了肚。除了吃西瓜,什么東西可能吃得這等痛快!夏令吃個瓜,豪氣滿乾坤!伏天抱個瓜,清風浴靈魂!盛夏抱個瓜,飛天懷滿月!春風風人,夏雨雨人,何如西瓜瓜人!有物曰西瓜,食之脫俗塵!有瓜甘而純,食之乃羽化!清涼,甘冽,柔潤,通暢,安撫,洗濯,補養(yǎng),透亮,如玉如珠,如液如漿,如花如鳥,如云如霞,如飴如脂,如鯤鵬展翅逍遙游于天地之間直到六合之外!”才思泉涌,痛快淋漓,是游戲筆墨,也是快意文字。這是何等的“吃西瓜哲學”呀!西瓜雖小,卻涵容天地,人間的一切煩惱都不妨置之度外,盡管超凡脫俗、快意朵頤中,難免令人掠過一絲辛酸。錢文的心酸在于:“命運,該有多么不可思議!人生,該有多么變幻莫測和千奇百怪!”人是不能夠太高興的,積近30年之經驗,他深知人要是一高興底下就一定要倒霉。不能翹尾巴,只能時時夾著尾巴,因而“我只是一個卑微的人,我只需要最正常最渺小的幸福,只需要與東菊生活在一起”。精神的高壓,在制造著人間的渺小。
有學者認為:“王蒙與他的同代人,完成了中國文學由浪漫的崇高,向多元的雜色的過渡,僅此一點,他便獲得了一種‘史’的意義?!趺勺畛跷业模闶沁@種詭譎幽默、汪洋恣肆的情致。他漸漸學會了超然于象外,學會了以多樣性、復雜性、廣博性來驅趕心靈的寂寞。……他對世相種種、官場種種、文人種種均有相當?shù)牧私?。一個深味世態(tài)的人,常常不會以一只眼睛打量世界,他越來越感到生活的荒誕,文化的荒誕,存在的荒誕。于是他出語譏人、圓滑幽默,他調侃戲弄世間也調侃戲弄自己……王蒙身上牽扯著真諦與俗諦的長影,從共產主義到非共產主義,從殉道精神到平民樂趣,這種不和諧的旋律在他那兒竟和諧了?!雹賹O郁:《從純粹到雜色》,《當代作家評論》1997年第6期。有意思的是,這部《躊躇的季節(jié)》一開頭就運用了游離主線的閑筆,從而為主體敘事安置了一個獨特、新奇、陌生的眼睛,打量著全書承載的時代政治的內涵。整整第一章寫祝正鴻的表舅,一位駱駝客出身的商人:“于是我想起了祝正鴻的表舅,他做買賣,到處講吃虧是福。無論如何該輪到他老了,冥冥中的小說之神,或者更準確一點說是文學界的魯班祖師爺這樣指揮著我的手指,而我對于表舅的了解又太有限?!弊髡咚坪跣攀帜閬?,卻通過人物的眼睛、經歷和感受,見證了1950—1960年代社會變遷乃至政治運動。駱駝客在新疆嫖妓,險些被同伴槍殺,這荒唐的兇險,映襯了解放前的動蕩和混亂;他以處世的練達贏得了某書記的信任,被補選為工商聯(lián)副主席,折射著開國之初執(zhí)政者的開明與通達;又因出言不慎、授人以柄,被開除出工商聯(lián),透露了肅反政治的詭譎;后又開雜貨店生意興隆,顯示了1960年代初政策寬松,社會復蘇;而隨后在祝正鴻的暗示下關閉雜貨店,乃至在抑郁中生病而死的結局,則預示著“山雨欲來風滿樓”的社會情勢。此人物與全書的人物存在著若有若無卻不絕如縷的關聯(lián),通過駱駝客的眼睛,從獨特的角度窺見了作品中一對重要人物周碧云和凌函棟詭秘而曖昧的關系。更本質的關聯(lián)在于這似乎突兀的寓言性敘事結構,以小見大地象征著20年間中國政治的波詭云譎,從而形成了小故事“召喚”大故事的結構銜接,類乎話本小說的“得勝頭回”葫蘆結構。在小大銜接的葫蘆結構中,以駱駝客的新疆生活聯(lián)絡著知識者的新疆生活,王蒙使用的不是意義的加法,而是乘法,暗示著這種顛躓人生遍及社會各階層。書名是篇章學的第一緊要處?!凹竟?jié)四部曲”的書名,致力于對特定時代“社會心理模式”的概括,可謂嘔心瀝血,匠心獨具。在下一部《狂歡的季節(jié)》的首章,作家還半是得意、半是調侃地告白:“我曾經多么樣的滿意于‘失態(tài)’與‘躊躇’的命名,這樣的詞兒創(chuàng)造出來不就是為了我的長篇小說系列嗎?你悠久地垂懸在那里,閑置中等待著對號入模子。失態(tài),舉重若輕,綿里藏針,哭笑不得……。躊躇,既是躊躇滿志又是躊躇不決,一語雙關,且惜且悲且痛且搖頭擺尾并頓足長嘆,您上哪兒找這么好的無法譯介的詞兒去!”作家選用這些“無法譯介”的好詞兒來概括他至為刻骨銘心的人生經歷,是經過嘔心瀝血地推敲和錘煉的。那么,對于《狂歡的季節(jié)》的書名,作家又是如何刻意經營、別出心裁呢?
《狂歡的季節(jié)》主要寫“文革”,對于它的命名,王蒙曾經反復掂量,舉棋莫定,頗有點“吟安一個字,拈斷數(shù)莖須”、“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之概:“那么這一個季節(jié)應該是恐懼的季節(jié)?是奔突、是瘋狂、是死亡的季節(jié)或時節(jié)么?是橫沖直撞大火熊熊痛快淋漓,由真正的歷史大手筆寫就的濃艷的或濃烈的季節(jié)么?抑或是閑散的、恬淡的、無聊的、空白的、等待的、靜悄悄的、比如說是養(yǎng)貓養(yǎng)雞養(yǎng)黃鼠狼腌咸蛋種花種草打毛衣讀菜譜打木器家具和常常醉酒的叫做暢飲的季節(jié)么?也許我應該叫它意外的或混亂的、困惑的、迷失的、夢魘的至少是奇異至極的神妙至極的百思不得其解的、你只好嘆為觀止的季節(jié)吧?”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則言不順,圣人早就這樣告誡世人。似是而非,似非而是,“跳躍的季節(jié)”也不是,“發(fā)情的季節(jié)”還不確,直到此書的第103頁,王蒙才說:“也許更加貼切的應該說是狂歡的季節(jié),真是又唱又跳又叫。”
依據(jù)“大亂避城,小亂避鄉(xiāng)”的古訓,錢文告別北京,舉家遠遷邊疆小城,直至“文革”結束。因而能抽身度外,俯瞰百態(tài),悲憫眾生。他以觀察者、思考者和旁觀者的角度來考察文化大革命中眾生的行為和心態(tài)。尚在錢文從北京赴邊疆途中,他家金魚死掉了,然后死了貓,死了雞。給予他寂寞人生些許慰藉的小生靈逐一死亡,一開篇就飄散著蒼天無情的死亡氣息。死亡氣息和外界的狂歡氛圍形成了強烈的反差,是悲劇意味和鬧劇噪音之間的極度猖狂和嚴重對立。摘帽覺頭輕,邊疆少牽掛,錢文就偷得一度清閑,全身心投入世俗生活之中,養(yǎng)貓養(yǎng)雞做酸奶做飯哄孩子蓋房子挖地窖喝酒唱歌抽煙打麻將。有道是“塵沙多苦趣,第一是書生”②[明]袁中道:《風雨舟中》,《珂雪齋集》卷一。,平凡人生既令人愜意,又令人不甘,卻只好在愜意與不甘的夾縫中忍耐著無聊和無奈。
而那些處于政治漩渦的人們,如犁原、陸浩生、張銀波這些老革命卻在天旋地轉中紛紛落馬;善于深文周納的曲風明飲恨自殺;赤膽忠心的劉小玲被活活打死;政治嗅覺靈敏上躥下跳的章婉婉,經歷了離婚、出賣肉體、諂媚討好、被批斗、尋機報復等一系列人生折騰后,被明確為沒有改造好的“右派”接受群眾專政,不再跳來跳去,竟然與前夫復婚,心平氣和地過起了日子。陸月蘭和洪無窮當了紅衛(wèi)兵,改名為陸紅心和洪無私,活現(xiàn)了“一個純正的人左起來”的精神變奏。洪無私因是托派的子女,下放邊疆,與父親劃清界限,成了堅定的造反派。而文革結束后,進了說清楚班,發(fā)瘋住進醫(yī)院。行文一再點擊:“革命就是狂歡,串聯(lián)就是旅游,批斗就是搖滾樂,霹靂舞”;“文革是一次集中的詞語狂歡,字詞拉練”。全書結尾,還作了酣暢淋漓地發(fā)揮:“然而這畢竟是中國革命世界革命的一次人民大狂歡,是一次毛澤東詩意盎然的狂想曲。毛澤東稱自己一輩子就做了兩件事,一件是建立了新中國,一件是‘文化大革命’,這絕非偶然。從中可以看到他老人家是怎樣地看重‘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這是英雄主義與理想主義的狂歡,超前思維的狂歡,這是意志的狂歡,概念和語言的狂歡,創(chuàng)造歷史即追求歷史的一點新意社會的一點新意的狂歡,用后來時髦起來的話來說,這是追求‘創(chuàng)意’的狂歡,群眾運動的狂歡,天才、智慧和勇氣的狂歡,獻身精神和悲劇精神的狂歡,力比多和激情、欲望和野心的狂歡。人生說到底是什么?人生不過幾十年,人生就是生命的一次狂歡,更正確一點說一次狂歡的實驗,意義就在狂歡和實驗本身?!?/p>
不是以“浩劫”,而是以“狂歡”來形容“文革”,這是文學家不愿落入俗套的苦心積慮的一種創(chuàng)造。他在徹底否定之余,轉向對狂熱發(fā)昏的社會文化心理的探討,勾起了對人類的無限悲憫。“浩劫”側重對“文革”進行道德和歷史的審判,而“狂歡”則觸及人性的深處和欲望的膨脹,是一種追求深度的文化反思。王蒙說:“我不想一段歷史過去了,就大家一塊兒訴苦,一塊兒跺腳,文化大革命搞糟了,這已經用不著我來說了,大家早就寫了。我力圖反映的是這個歷史時期的人性,希望我的作品能再現(xiàn)當時的激情、熱烈,哪怕幼稚、荒謬?!雹僭S以黎:《當代知識分子的心靈長卷——王蒙談新作〈狂歡的季節(jié)〉》,《學問》2000年第8期。他拒絕將刻骨銘心的人生經歷進行神圣化、戲劇化、恩怨化、黑白化,嚴峻地拷問著靈魂深處的皺褶和陰影。王蒙警示世人:“你大講‘文革’的逍遙和狂歡的時候甚至喪失了起碼的鄭重與誠實。趙飛燕因了跳掌上舞而得寵,那是一千七八百年前的事了。你的狂歡也不過是手掌上的舞蹈。你根本不敢向掌外看一眼,不要說是看一眼,就是想一想你也就跌下了萬丈深淵?!比f丈深淵上的掌上狂歡,這種對歷史悖謬的當頭棒喝,蘊含著博大的人間悲憫。
處理“文革”這個艱難的話題,是對作家的思想、智慧和語言方式的極大挑戰(zhàn)。王蒙間雜使用小說和反小說的手法,許多文字簡直就是疾風暴雨、傾盤而下、一瀉無余的思想隨筆。王蒙的文體意識相當自覺,《狂歡的季節(jié)》理應采用相對應的“狂歡體”書寫,采用狂歡化的語言風格,以創(chuàng)造精神沖擊波的超審美效應。本義的“狂歡(節(jié))”,源自古希臘羅馬酒神崇拜與祭祀儀式。蘇俄理論家巴赫金將之導入文學藝術,形成了巴赫金“狂歡化詩學”。王蒙是否從中受過啟示,不得而知。但《狂歡的季節(jié)》的語言無法無天,隨心所欲,肆無忌憚,無所拘束,隨手拈來土語村話、政治套話、雅言俗話、咒語罵話,加以排比重疊,刪落標點以加快語速,如大浪淘沙、濁浪拍岸,反諷調侃,縱橫捭闔,好生了得,兀的不喜殺人也么哥,兀的不苦殺人也么哥!從而顛覆了中國詩文語言惜墨如金、含蓄蘊藉的傳統(tǒng),在潑墨如注中,把敘事抒情、描繪形容、幻覺警句、說理論辯、冷嘲熱諷混合成滾滾滔滔的狂歡的語言流,強化了主體精神爆炸力。用王蒙夫人的話來講,王蒙具有語言的“魔癥”。②周大新:《將文字制成“集束炸彈”》,《多維視野中的王蒙》,青島:中國海洋大學出版社,2004年。狂歡的語言洪流將“狂歡季節(jié)”沖擊得七倒八歪,如希臘神話所講,烏拉諾斯身上的男根落入大海,激起泡沫,維納斯就這樣誕生了。誕生的是不是維納斯且不說,卻從泡沫中蒸餾出清醒地諦視“狂歡”的種種妙語格言,從而揭示了“狂歡的季節(jié)”的荒謬本質,令人感到痛快淋漓。以狂歡化的語言蘊含哲學,也算是王蒙的一大本事。
“季節(jié)四部曲”開始了一種“世紀性的文化反思”。作家將自己刻骨銘心的30余年社會人生悲喜劇逐幕回放,亦縱亦橫、忽前忽后地全方位反思歷史,拷問人性,蜀鵑啼血,晨雞警世,為多災多難、精魂不滅的民族提供一份文化啟示錄。這里凝結著作家本人的遍體鱗傷的血跡,但他并不作兒女態(tài)而顧影自憐,也不作江湖態(tài)而快意恩仇,他要以歷史理性和審美智慧寫下一份關于歷史、文化、政治、人性的泣血之書、智慧之書。提到這“季節(jié)四部曲”,王蒙感慨萬千地說:“它是我的懷念,它是我的辯護,它是我的豪情,它也是我的反思乃至懺悔。它是我的眼淚,它是我的調笑,它是我的游戲也是我心頭流淌的血。它更是我的和我們的經驗?!雹偻趺?《長圖裁制血抽絲》,《文藝新觀察》2001年第一輯,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1年。這四部曲的精神自傳色彩很濃,如果將《活動變人形》看作是對家族、對父輩之反思;那么,“季節(jié)四部曲”就是對自身、對同輩,對自己所在的時代之反思了。在四部曲中,作家的“自我”植入一是在敘事者,常?,F(xiàn)身說法,口若懸河,或抒情,或議論,嬉笑怒罵,在駕馭著人物進退和情節(jié)發(fā)展中,與讀者共享情感的痛快和智慧的喜悅。二是貫穿四部曲的主人公錢文,將自己的追求、遭難、窩囊、趣味、明智,好好壞壞都塞到錢文的生命歷程中,然后再退到一邊,對之進行冷靜的剖析。至于因小說而致禍,被戴上“右派”帽子的人生遭際,還散落一些碎片在道具式的人物王楷模身上,但只給他留下一個姓氏的軀殼,而將詩人的靈魂托付給錢文了。這就是王蒙一再闡述的《紅樓夢》中“影中影”的敘事策略,清朝魏秀仁《花月痕》第25回的回目也是“影中影快談紅樓夢,恨里恨苦詠綺懷詩”。如此將作家的影子一分為三,三以貫穿四季,三三四四隱喻著千千萬萬,這就是王蒙的數(shù)字審美學。
在“季節(jié)四部曲”還需寫出預約的兩部后曲的間隙中,王蒙似乎按捺不住去采摘另一個魅力誘人的審美之果。那是一個青色的果子,泛青處似乎附著鬼魂?!肚嗪窡o疑是王蒙晚年小說的一個異數(shù)。作家本人如此交待,《青狐》“比較充分地小說化”,如果說《青春萬歲》寫得“最青春”,《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寫得“非常激憤”,《堅硬的稀粥》寫得“很諷刺”,“那么這個《青狐》呢,寫得非常一個小說”。其實在選題上,《青狐》也“很中國”,同中國小說的志怪傳奇?zhèn)鹘y(tǒng),乃至民間“狐仙”傳說結下因緣。小說封面稱“這個女人就是一部交響樂”,我們不妨把它綜稱為人物的“狐性”。王蒙談到青狐的個性時說:“這種獨特的個性你不能夠從政治上、從社會學或歷史角色上給它定個性。但是我們從它身上也可以感慨這幾十年我們國家的歷程,她的變化,她的滄桑?!雹凇锻趺尚率兰o講稿》,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5年,第391-392頁。也就是說,《青狐》的政治歷史反思的色彩比起王蒙以前的小說,已是相當?shù)谌宋锷砩峡梢愿惺軞v史滄桑,卻不能對之作出政治、社會、歷史定性。
《青狐》是如何得名的呢?《青狐》扉頁內容簡介說:“作者從一個絕妙的角度對女性、欲望、愛情以及革命、民主、權力等等做出了自己獨特的解讀?!雹弁趺?《青狐》,原刊于《小說界》2003年5、6月號及2004年1月號,單行本由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出版。后來成為知名女性作家的青狐,原名盧倩姑,出身貧寒,心氣孤傲,命薄如紙。小說開篇,就詳細描寫其臉部輪廓,特別是眼睛、下顎。她從情竇初開,就有如此自我感覺:“沒有絲毫低眉順眼的賢淑,沒有絲毫舒適受用的溫柔,沒有絲毫源遠流長的東方文化的積淀,而有的卻是洋人的脫離猿猴不久的獸性獸型”,是一只“狼仔”。但在旁人眼中,錢文說她像狐貍,白部長私下判定她是“狐貍精”。她后來發(fā)表作品用的筆名是“青姑”,只因評論家楊巨艇在談到她時,把“青姑”念成“青狐”,就索性把筆名改成“青狐”了。她本人還有點自鳴得意:“狐仙的青輝,多么迷人?!庇姓f道“王蒙七十,辣筆摧花”,實際上作家從不知疲倦的政治史、精神史的史詩敘事之外另辟蹊徑,從小人物成名的角度打開情欲的秘密,卻消解了作為文學商品賣點的火爆的“性解放”的竹籃打水一場空?!肚嗪凡荒軓恼紊鐣洗_認人物個性,卻應從精神現(xiàn)象學上探求人物的性情、欲望和命運。
青狐自小與母親相依為命。孤兒寡母的家庭結構的選擇,使《青狐》揚棄《活動變人形》中從政治文化視角“審父”的母題,而將個人情欲放置在自作主、自造孽的倫理語境中。她1960年代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干部,買服裝的首要標準是“把自己捂嚴實”,但是一做夢又“把自己脫得光光”。要在“交心、放包袱、靈魂里爆發(fā)革命、狠斗私字一閃念”中全盤交代,“作一個干干凈凈的女子”,待到夢中“光溜溜的丟丑”,“終于鐵了心,就叫青狐”。她初戀的男子,在“反右”運動中跳樓自殺;大學輔導員將她奸污,被判刑勞改。她又結了兩次婚,一個丈夫因病猝死,一個丈夫鬧得分居10年而遭車禍喪生。她究竟是克夫的白虎星,還是精靈尤物、彩蘑罌粟、天仙神女、妖魅冤孽?她使乏味的人間多了一點神奇,使平凡萎縮、丑陋骯臟的男人在一個短時間勃勃起來、燃燒起來、英俊起來,然而仍然受到提防和質疑,受到審查和歧視。美的品質遠比丑更可疑、更危險,美是狐貍、狼和潘金蓮,而龜、蝸牛和武大郎的品質才是善,“她僅有的性經驗,卻使她覺得與男人的那種關系她得到的差不多只是強奸,和她發(fā)生過性關系的男人到了那個當兒全都惡俗不堪,丑陋不堪,擠鼻皺眼,口角流涎”,“像是謀殺,像是搶劫,像是強暴。她沒有得到過詩意”。美是禍,還是福?性是功,還是罪?《青狐》在王蒙著作中,無疑更具有“后現(xiàn)代意味”,更具有生命哲學意味,把思考引入了現(xiàn)代人的精神存在和現(xiàn)代情緒的更深層。
青狐的內心對于異性純潔的愛,存在著長久躁動的饑渴,卻在現(xiàn)實中屢屢碰壁。這種力比多,成了創(chuàng)作的原動力。她把這些苦悶和壓抑都寫進了小說,“她想寫小說是為了她的永遠無法實現(xiàn)的愛情”,寫小說也離不開情欲的糾纏,將小說書寫當成抵抗現(xiàn)實的武器,營造一個虛幻的避難所。我有迷魂招不得,難道應該承認“書寫即招魂”嗎?在“傷痕文學”波瀾初起的時候,青狐寫了小說《阿珍》,一舉成名。在改革開放的十幾年中,她從一個默默無聞的小干部,變成了享譽海內外的大作家“青狐”;從到月底就揭不開鍋,變成有車有房有人民幣加各種外幣硬通貨存款;從與母親相依為命,變成了觀光環(huán)宇、踏遍五大洲四大洋的世界公民。對于如此輝煌的“發(fā)跡變泰”,她竟恨不得“一火而焚之”。靈的飛揚,到底無法代替肉的孤冷。靈肉分離和沖突,構成了青狐人生不可救藥的悖謬。
青狐曾一度鐘情于那位高度評價她的作品、肯定她的才華,又長得高大英俊的“思想家理論家”楊巨艇,聽他激情奔放地談論民主、人道、智慧、文明,就按捺不住“心顫”。她夢見楊巨艇像一匹馬,高飛入云,向她微笑。38歲的她愿意和這位有婦之夫“熱烈忘情地擁抱在一起而不涉淫亂”。但在第一次單獨相處時,卻被楊巨艇突然發(fā)作的疝氣病折斷了浪漫情緣。青狐也移情于思想深邃的王楷模,醉心于他的大海夜泳和他寫的《夜之?!?,在訪問歐洲的一個午夜,要求同他幽會而遭拒絕。她悟出自己是“玉面狐貍”,覺得天下的男人或者她不喜歡,或者不愛她、不敢愛她,自己像是狐貍拜月沒有結果。在歷史層面上,荒誕已經超越了災難;在情欲層面上,人與宿命反而互為荒誕。正如王??f:“歷史有時候虎頭蛇尾,有時候曇花一現(xiàn),突然變臉,冷鍋里冒熱氣。歷史常?;剂餍懈忻啊懠?、便秘,蠻不講理卻又怎么說怎么有理?!比绻麊渭儚那嗪墓适聛砜?,似乎只是一個女作家之人生發(fā)跡與情欲波折互為悖謬,命運浮沉與社會政治歷史又有何瓜葛?但上面已經提到,作家的數(shù)字審美學中,一分為三,常將自己的生命碎片粘在王??砩?,因而這番“歷史變臉”、“歷史感冒”的議論,何嘗不可以看作作家對歷史悖謬的嘲諷性解說?《青狐》可以作為1970年代末到1990年代初中國文化界的某種“精神現(xiàn)象學”來解讀。它是反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的,或者說,它對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采取“滑稽模仿”的態(tài)度。因而,這是一部令人沉思的書,可以引發(fā)人們對愛情、性、女性、個人、時代、政治、歷史等一連串盤根錯節(jié)的社會人生命題的深沉思考。
青狐之所以經得起深沉思考,是由于小說沒有將這個人物紙片化,而是把她寫得形神兼?zhèn)?,寫出了她的靈與肉的沖突、思想與行為的多面性。在文學傳統(tǒng)上,青狐關聯(lián)著被蒲松齡自稱為“狐鬼史”的《聊齋志異》。魯迅評《聊齋》,稱許其“使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親,忘為異類,而又偶見鶻突,知復非人”①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47頁。。在民間傳統(tǒng)中,狐魅聰明、狡猾而善變,散發(fā)著妖氣魅力,超越人間倫理約束,幽明相通,具有超現(xiàn)實的能力,是禮法森嚴的傳統(tǒng)社會中的一個富有情感幻想的異數(shù)。西方文化也有狐貍,如希臘詩人阿寄洛克思所云:狐貍知道許多事,刺猬只知一件事。狐貍機變百出,刺猬只知防御。英國當代思想史家伯林伊塞亞·伯林爵士在《刺猬與狐貍》中,提出了一個十分有趣也十分重要的文化問題。他認為,思想家分刺猬、狐貍兩種類型:刺猬偏重理性,存一大智;狐貍偏重經驗,機巧百出。狐貍型人物有:亞里士多德、但丁、伏爾泰、莎士比亞、黑格爾、歌德、普希金、巴爾扎克、屠格涅夫、陀思妥也夫斯基、尼采、易卜生、托爾斯泰、喬伊斯;刺猬型人物有:柏拉圖、馬克思。伯林說,托爾斯泰乃天生狐貍,卻一心想做刺猬,到頭還是一只狐貍。至于女人要打消做刺猬、做思想家的念頭,立下做狐貍的信念,修煉成精。②參看裴毅然:《“刺猬”與“狐貍”》,《光明日報》2009年10月28日。
《青狐》中這個青色的狐魅,既有異類人情,偶見鶻突的況味,又有聰明善變,修煉成精的素質。她也算公關好手。在北戴河海邊同歐洲作家對話時,聽到外國人百般挑剔中國作家“不反抗”、缺少“抽屜文學”,她就義正詞嚴地作出反駁:“你們教給我們斗斗斗,再斗幾年又剩下喝西北風啦。我們有主意,什么該說什么不說,什么該斗什么怎么斗,什么可以等一等什么不能等,什么要寫什么怎么寫,我們知道!”她的“愛國激情”融合著現(xiàn)實的考量和歷史的理性,令人吃驚,也值得深思。旅歐之行,她何嘗沒有心靈開放,而又柔情似水的一面呢?但她被草地、晚鐘和教堂感動之余,面對洋教師爺和假洋教師爺質問中國作家干什么去了,她自有獨立不阿的回答:“我們在做我們想做的事。您在做什么呢?”“只要世界上還有種種的不公正,就永遠不要期望人們會忘記馬克思主義?!敝袊詠矶酁亩嚯y、備受折騰的現(xiàn)實,不僅對于作家,而且對于作家筆下的人物,也是“刻骨銘心”的。刻骨銘心,自然形成刻骨銘心的邏輯,這也是現(xiàn)代中國知識者精神現(xiàn)象值得注意的一面。盡管青狐有過婚姻,又不曾獲得愛情;盡管她馳騁風情萬種的想象,卻感到終身愛情不幸;但在狂放之外,她不失去執(zhí)著,堅持自己久閱滄桑得來的信念。然而,她的自主愛國的歐洲之行,到后來的一次文藝整肅中反而成為揭露的對象,于是宣布退隱。誰想到,狐貍也有刺猬的一面,盡管因其刺猬的一面而受傷。
小說最后一章,曲終奏雅,成了一曲悲愴的生命挽歌。令人心有戚戚焉,聯(lián)想到《紅樓夢》第120回的《離塵歌》:“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鴻蒙太空。誰與我逝兮,吾誰與從?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③《紅樓夢》程甲本,長沙:岳麓書社,2008年。已經名揚四海的青狐,到遠郊風景區(qū)新建的度假村青月山莊度假時,獨自尋訪了深山中的狐貍溝,寫成了她的最后一部12萬字的小說《深山月狐》。雖然獲得好評,她卻宣布從此擱筆。數(shù)月后青狐又發(fā)表了一部中篇小說,描寫冷戰(zhàn)時期的一個孤島上兩個陣營的男女間的無望愛情。編者按語中,說明這是青狐封筆前的舊作。她不在意各種評論,卻陷入對自己命運的反省,我究竟寫過一些什么呀?她對記者宣布:她已決定收回她的全部文學創(chuàng)作,宣布無效。來了一個對自己的徹底否定:“我完了,我只不過是一個犧牲品,我孤獨,我寂寞,我迷茫,我平生沒有寫過一篇自己滿意的作品,沒有交上一個換心的朋友,沒有穿過一件合身的衣裝,沒有住過一套舒適的房子。尤其是,沒有愛情,只有自欺欺人;沒有真心,只有虛情假意;沒有高潮,只有無窮的你騷擾我,我騷擾你,自我騷擾,互相騷擾。我的生活,你的生活,他的生活,她的生活,都是狗屎?!鼻嗪K于變得有點像刺猬那樣,真誠地回首她一生的生存狀況和精神糾葛。真誠的回憶變得如此沉重,是回憶的錯,還是真誠的錯?
這真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給人無窮的蒼涼感。本來人生就是一個大戲臺,生旦凈末丑聯(lián)袂登場,熱熱鬧鬧地表演完畢,不愿謝幕也得謝幕。謝幕中有價值的審視和反叛,愛的錯覺、美的絢爛、真的幻影扮演完了,便收拾道具行頭,歸入孤獨寥落的夢魘。這里使用的是細小敘事,指向的是蒼茫邈遠的宇宙哲學、生命哲學,構成了對1980年代以后中國現(xiàn)代性敘事,包括性與情欲敘事的重審、追問、消解與重建,由此展示了現(xiàn)代中國知識者精神現(xiàn)象的絢爛而紊亂的圖譜。青狐是一個精靈,真可謂汲日月(特別是太陰)之精華,集山川之秀異,投胎于自然,生長于社會,處處防范卻也每每出擊,隱于萬象又存于萬有。她在一個動蕩多變的時代中載浮載沉,亦風光亦寂寞,一切似乎都是氣數(shù)。在人間追逐幻境,不管是情的、財?shù)?、官的幻境,都可能遇上繩索、枷鎖、緊箍咒,要警惕本性的迷失。這是非常有趣的,狗變蝴蝶的作家,于此遭遇狐貍,他窺視著現(xiàn)代人的精神處境的尷尬,窺視著他們無法作出抉擇的虛妄的抉擇。作家由此獲得的是另一種“刻骨銘心”。在這里的宇宙哲學、生命哲學中,一生二,是生長的開端,二是陰陽。然而陰陽之間出現(xiàn)了阻隔和障礙,造成了孤陰不生,獨陽不長。不生不長,一切歸于零;零是無窮大,又是無邊的消解,是幻中真,真中幻。它消解了性的瘋狂,消解了夢的狂幻,回歸到一個未知數(shù),還原出心的真誠與腳踏實地。內在的是心,外在的是地,心與地,即是無窮。這就是王蒙文學中的數(shù)學與哲學,他以哲學與數(shù)學的思維,給文學增添了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