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聰
主題與變奏:社會變遷中的司法傳統(tǒng)*
——以人民司法傳統(tǒng)的復蘇為視角
王 聰*
現代社會中的司法具有多重功能,其中經常容易被忽視的一個功能即是為政治提供合法性資源。司法歷來也是人民政權執(zhí)政合法性再生產的場域。因此,人民政權自革命時期起就高度重視政法工作,積極探索適合中國國情的社會主義司法制度,由此所催生的馬錫五審判方式及調解制度塑造了人民司法的新傳統(tǒng)。改革開放帶來的社會轉型,促使專業(yè)化的現代司法理念興起,而人民司法傳統(tǒng)則出現部分斷裂。為糾正司法改革中所出現的偏差,國家通過一系列舉措,又使得人民司法傳統(tǒng)呈現復蘇的趨勢。將這一過程置于大歷史和全球化的視野下,人民司法傳統(tǒng)的復興意味深長。
司法傳統(tǒng) 合法性 馬錫五審判方式
司法作為現代社會中的“平衡器”、“減壓閥”、“排氣孔”,兼具多重功能。首先,其原始功能在于解決糾紛,息事寧人;其次,“法律是使人們服從規(guī)則治理的事業(yè)”,通過對法律規(guī)則的適用,司法也發(fā)揮著規(guī)則治理的功能,而且這一功能在現代社會中越來越重要,因為只有在有規(guī)則的環(huán)境中人們才能對自己未來的生活作出一個大致確定的預期和安排;再次,司法作為維持政治及社會體系的一個基本支點,還發(fā)揮著合法性再生產的功能。①參見王亞新:《社會變革中的民事訴訟》,中國法制出版社2000年版,第38頁。合法性(legitimacy)②“l(fā)egitimacy”是一個重要的學術概念,多譯作“合法性”、“正當性”、“正統(tǒng)性”,這一概念也是本文的重要分析工具。法國學者夸克曾給“合法性”下了一個通俗的定義,即“合法性是對被統(tǒng)治者與統(tǒng)治者關系的評價,它是政治權力及其遵從者證明自身合法性的過程,它是對統(tǒng)治權力的認可”,它的一個基本要求是“社會認同”與“社會滿意度”。參見[法]讓 馬克·夸克:《合法性與政治》,佟心平、王遠飛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2年版,第1—2頁。的第一要旨即在于證明政治權力的合法性和心甘情愿的服從治理,①[法]讓 馬克·夸克:《合法性與政治》,佟心平、王遠飛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2年版,第12—13頁。因為對于任何政權來說,如果沒有使人們形成“對統(tǒng)治合法性的信仰”,僅憑暴力和征服無法維持穩(wěn)定和長久?,F代社會中確立的合法性統(tǒng)治方式是一種馬克斯·韋伯所言的“法理型統(tǒng)治”,即依靠法定程序的統(tǒng)治。②馬克斯·韋伯曾指出社會生活中合法的統(tǒng)治方式大致分為三類:魅力型、傳統(tǒng)型、法理型三類,并指出前兩者是前理性時代的統(tǒng)治類型。參見[德]馬克斯·韋伯:《經濟與社會》(上卷),林榮遠譯,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第239—242頁。而司法則通過正當程序吸收不滿而成為政治合法性再生產的重要機器。人民政權自革命時期起就高度重視政法工作,積極探索適合中國國情的社會主義司法制度,這無疑也具有通過司法來證明其自身執(zhí)政合法性的意圖。本文將從這一容易被學界忽視的視角出發(fā),把司法置于共產黨執(zhí)政合法性再生產的重要場域內,重新理解人民司法的運作邏輯。
近年來,中國司法改革中強調出現了一些新動向。例如,最高人民法院(以下簡稱“最高法院”)在一段時間內提出法院工作必須始終堅持“三個至上”,強調司法體制和工作機制改革必須“始終堅持群眾路線”,實踐中諸如“能動司法”、“大調解”以及各項司法為民、司法便民的舉措都在各地法院如火如荼地展開。“人民司法”的話語與實踐開始復蘇并得到重視。然而,對于學術界來說,“司法改革是一場尚未達成共識的遠征”③參見徐凱:《“司改”迷途》,載《財經》2011年第3期。。一些抱持“理想主義”態(tài)度的學者對于目前的司法改革路徑與方法產生誤解,其無論是對西方還是中國的司法實踐都充滿了過多的“浪漫想象”,過分專注于司法的獨立性、專業(yè)性等經典理論,而未能將其立論建立在對本國司法傳統(tǒng)④美國社會學家希爾斯曾尖銳地批評了當代社會科學領域的學者對于傳統(tǒng)的忽視和偏見(即反傳統(tǒng)主義),繼而指出傳統(tǒng)對現代社會發(fā)展的重要性,一個社會不可能破除其傳統(tǒng),而只能在舊傳統(tǒng)的基礎上進行創(chuàng)造性的改造。事實上,我國學術界的很多“改革派”對于中國法律傳統(tǒng)的無視也恰好印證希爾斯的這一批評。參見[美]E.希爾斯:《論傳統(tǒng)》,傅鏗、呂樂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9—12頁。及實踐的“同情之理解”基礎上,這種用西方邏輯來解釋中國的思維方式是一種“生硬的糾纏”(甘陽語),很容易陷入“西方中心主義”的窠臼,未經審視即把“西方法律理想圖景”誤當作中國自己的“法律理想圖景”。①鄧正來教授對這種思維方式提出了尖銳的批評,認為這是中國法學自1978年始至今所存在的根本問題。參見鄧正來:《中國法學向何處去——建構“中國法律理想圖景”時代的論綱》,商務印書館2006年版,第48頁。筆者以為,關注中國司法所特有的規(guī)律,有助于審視上述思維方式存在的根本缺陷,以求探索一條法治建設的中國道路。鑒于此,本文綜合運用法社會學、政治哲學等理論,試圖在歷史與現實之間,通過梳理人民司法實踐中的關鍵舉措,透視人民司法的話語與實踐,探討其興起背后的原因及實質、所欲實現的效果及其深層意涵,進而揭示社會主義司法制度的發(fā)展邏輯與獨特規(guī)律。
學界一般認為,新中國的法律傳統(tǒng)形成于陜甘寧邊區(qū)政府時期,那一時期所產生的馬錫五審判方式以及由此推動的人民調解成為人民政權法律制度中影響最為深遠的主要傳統(tǒng)之一,這一傳統(tǒng)直至今天依然影響著人民司法的實踐。②參見強世功:《權力的組織網絡與法律的治理化——馬錫五審判方式與中國法律的新傳統(tǒng)》,載強世功編:《調解、法制與現代性:中國調解制度研究》,中國法制出版社2001年版,第204頁。
馬錫五審判方式的出現,使人民政權尋找到了革命時期解決司法問題的有效方法和理想方式。③參見侯欣一:《從司法為民到人民司法》,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13頁。1944年3月13日,《解放日報》頭版頭條發(fā)表社論,總結了馬錫五審判方式的經驗,并向整個邊區(qū)司法系統(tǒng)加以推廣,該社論把馬錫五審判方式總結為三點:其一,深入調查;其二,在堅持原則、堅決執(zhí)行政府政策法令,又照顧群眾的生活習慣及維護其基本利益的前提下,合理調解,善于通過群眾中有威信的人物進行解釋說服工作,為群眾又依靠群眾;其三,訴訟手續(xù)簡單輕便,審判方式是座談式而不是坐堂式。④參見張希坡:《馬錫五審判方式》,法律出版社1983版,第78—79頁。其后,馬錫五審判方式就成為人民司法的代名詞,其在審判案件時,能較多地傾聽群眾的意見,使用調解技術將群眾意見、黨的政策、邊區(qū)法律巧妙的結合統(tǒng)一起來,既顯示了過硬的政治素質,又呈現出親民的司法形象,因此受到了群眾的擁護,也得到了共產黨的支持和肯定。馬錫五審判方式作為人民司法的創(chuàng)新制度實踐,不僅是一種有效的解決糾紛方式,在當時還被賦予了新的政治意涵:一方面,它是民主原則在司法場域中的運用;另一方面,它是共產黨的群眾路線的在司法中的具體體現。在糾紛妥當解決的追求與革命意識形態(tài)的裹挾之下,馬錫五審判方式經過政治話語的不斷闡釋,“成為批判舊司法、確立新司法的象征,成為共產黨的司法制度決裂于國民黨的司法制度的標志”①參見強世功編:《調解、法制與現代性:中國調解制度研究》,中國法制出版社2001年版,第243頁。。至此,以群眾路線為核心的人民司法在馬錫五審判方式的實踐推廣中獲得了主流的話語地位,人民司法的傳統(tǒng)便是自那時開始形成。在新中國成立后的三十多年里,馬錫五審判方式仍然是司法實踐中最主要的審判方法。在這一時期,從其運用最為集中與普遍的民事訴訟領域來看,人民司法理念在實踐中體現為以下幾個方面:第一,非形式主義的常識化司法模式。在民事訴訟程序中,不拘形式,一切以當事人便利為原則,法官定期下鄉(xiāng)巡回審判、深入民間調查、聽取當地群眾的意見、廣泛運用調解及說服教育的方法等。第二,個別主義的糾紛解決方式。在解紛過程中,重視具體問題具體分析,不僅僅滿足于嚴格適用法律,而是與政策、道德、民俗習慣等“活法”相結合,重視調解,追求法律適用的實體正義,重視司法的社會效果。第三,超職權主義的訴訟模式。在訴訟過程中,法官積極主動的收集調查證據,為當事人提供妥當的解決方案,法官是以一種人格化的、家長式的方式解決糾紛的。②參見范愉:《簡論馬錫五審判方式——一種民事訴訟模式的形成及其歷史命運》,載《清華法律評論》第2輯,清華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人民司法的這些理念與技術不同于西方法律傳統(tǒng),并與后者法律形式主義、程序本位主義、當事人主義的司法風格形成鮮明對比,西方法律傳統(tǒng)中法官完全消極被動的角色、只注重法律效果的做法是人民司法所摒棄的。
放寬歷史的視界,人民司法的話語與實踐之形成不是偶然的,也不是馬錫五個人的發(fā)明,而是歷史社會環(huán)境塑造下的產物,“在一個本身就沒有多少成文法可以依據,在整個社會法律意識普遍較差的社會里,在一個人們更多地把法律當作是政治斗爭工具的年代里,在一個主要是以民眾的滿意與否來評價審判結果的環(huán)境下,馬錫五的成功是必然的”③參見侯欣一:《從司法為民到人民司法》,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15—216頁。。它是將群眾路線融入司法建設之中,把自身建構成最廣大人民群眾根本利益的代表,在司法中體現人民民主專政的根本性質,體現新中國司法的優(yōu)越性和合法性。就這樣,人民司法在為新政權運送政治合法性資源的同時,其自身也在群眾路線的歷史敘事中獲得了正當性。
然而,無論人們是否愿意,隨著社會條件的變遷,人民司法傳統(tǒng)的嬗變亦成必然。正如希爾斯所言:“傳統(tǒng)發(fā)生變遷是因為它們所屬的環(huán)境發(fā)生了變化。傳統(tǒng)為了生存下來,就必須適應它們在其中運作、并依據其進行導向的那些環(huán)境。如果某種職業(yè)的技術發(fā)生了變化,那么決定如何使用技術的諸種傳統(tǒng)也要發(fā)生變化?!雹伲勖溃軪.希爾斯:《論傳統(tǒng)》,傅鏗、呂樂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345頁。
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改革開放使社會經濟條件發(fā)生深刻變化,隨著市場經濟及其交易鏈條的無限擴展,轉型時期的社會結構出現了部分“斷裂”與“失衡”,傳統(tǒng)的以血緣、地緣為紐帶的熟人社會不斷遭到瓦解,繼而發(fā)生了向陌生人社會的轉向。在傳統(tǒng)社會中,“機械團結”是社會聯結的紐帶,它通過強烈的集體意識將同質性的個體結合在一起,而隨著市場分工的進一步發(fā)展,經濟事務主宰人們的生活,集體意識削弱,整個社會呈現出異質、多元的狀態(tài),甚至在某種程度上社會“失范”現象大量浮現,社會秩序呈現出混亂的狀態(tài)。而健康有序的市場經濟需要建立在公正、透明的游戲規(guī)則之上,經濟學家吳敬璉稱其為“呼喚法治的市場經濟”②對市場經濟與法治關系的具體闡釋,可參見吳敬璉:《呼喚法治的市場經濟》,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年版。,因此,市場經濟的改革呼喚法治的普遍確立。為了適應市場經濟的內在要求,重新整合社會,國家進行了不懈的努力,其基本的思路是:建立法治社會,通過法律的治理,重塑社會的價值體系,力圖使社會結構從“機械團結”轉向“有機團結”③“機械團結”、“有機團結”等概念的提出與論證,可參見[法]埃米爾·涂爾干:《社會分工論》,渠東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0年版,第33—93頁。。為了回應市場經濟分工對專業(yè)化的呼喚與市場主體意思自治的要求,同時也為了緩解呈“爆炸”趨勢激增的糾紛涌向法院而帶來的不堪重負的案件壓力,一場以審判方式為突破口的司法改革在民事訴訟領域拉開了序幕。改革民事審判方式,強化當事人的舉證責任,淡化和壓縮法官在訴訟中的職權,成為這一時期民事司法改革的主旋律。與此同時,司法職業(yè)化和專業(yè)化改革也不斷深入推進,龐雜繁復的法律文本與復雜的經濟糾紛,使法律人有了用武之地,他們運用經過長時間才能習得的專業(yè)知識與法律技藝為一般群眾提供服務,并在這一過程中憑借其“知識霸權”努力構筑法律職業(yè)共同體甚至是“法律帝國”。
正如尼采所言,對于任何正在發(fā)生的事情我們都要馬上清晰地想象其相反的一面。盡管這一時期的司法改革是符合社會發(fā)展情勢的正確選擇,但是,也必須意識到,這給人民司法的傳統(tǒng)帶來了空前的挑戰(zhàn)。其中最為明顯的即是人民司法傳統(tǒng)中的“群眾路線”日益萎縮,具體表現在:深入群眾、調查研究由常規(guī)變成例外;巡回審理、就地辦案邊緣化,坐堂問案成為主流;人民陪審員制度名存實亡;調解在司法中的重要性下降等。①參見何永軍:《斷裂與延續(xù):人民法院建設(1978—2005)》,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215—230頁。人民司法傳統(tǒng)的失落及專業(yè)化司法話語的興起雖是客觀環(huán)境使然,但確實帶來了一些問題。首先是程式化、格式化的司法風格使很多當事人感到很不適應甚至表現出了本能的抵觸,這在經濟欠發(fā)達的廣大農村地區(qū)尤為如此,當事人的文化水平、法律意識相對較低,為其在利用現代司法程序的過程中帶來了諸多不便,甚至還遭遇到“秋菊式的困惑”②馮象教授通過生動的筆法揭示了作為一般當事人的“秋菊”在法治現代化之下所遭遇的困境與壓迫及其所作的斗爭與解放,而這“現代法治”就如同“織女星文明”(外星文明)與作為“法盲”的“秋菊們”之間呈現出深刻的對立悖論。參見馮象:《木腿正義》,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52—129頁。,結果,陷入“司法的專業(yè)性越強,社會的疏離感越強”的困境③蘇永欽:《漂移在兩種司法理念間的司法改革——臺灣司法改革的社經背景與法制基礎》,載《環(huán)球法律評論》2002年春季號。;其次,法官機械司法所作出的背離常識、常理、常情的裁判,使當事人及一般群眾產生疑惑與不滿,造成了不良的社會效果;再次,當事人及一般公眾在與法院窗口及法官接觸過程中所遭遇的冷漠、生硬態(tài)度,信息溝通渠道不暢所帶來的困難,都使其感到了司法所運送的正義難以接近,引起其怨氣的郁積。④關于當事人及一般社會公眾對司法服務質量不滿的簡單描述,可參見王亞新:《調解與司法服務質量的提高》,載《中國社會科學報》2010年1月5日。此外,司法腐敗所造成的消極影響也使得一般社會公眾對司法的信任度下降,司法公信力和司法自身的合法性也不斷減損。人民司法傳統(tǒng)斷裂所帶來的這些問題,在一定意義上也造成了通過司法所生產的政治合法性資源的流失。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最高法院對司法改革的基本路徑與方法進行了反思性調整,而調整的重要思路就是重建已經部分斷裂的人民司法傳統(tǒng)。當然,重建并不意味著要回歸到改革開放以前(尤其是新中國成立初期)那種以馬錫五審判方式為標志的人民司法,因為其所依托的歷史語境已經被置換;重建意味著對其進行符合當前社會經濟條件的改造與重塑。正如吉登斯所言,“即便是在那些最傳統(tǒng)的文化中,‘傳統(tǒng)’都通過反思而被利用,且在某種意義上也‘通過話語而被理解’”①參見[英]安東尼·吉登斯:《民族—國家與暴力》,胡宗澤、趙力濤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8年版,第12頁。,因此,正如歷史不能重現,傳統(tǒng)也不可能還原,而只能被重新塑造與理解。那么,最高法院是如何重塑人民司法新傳統(tǒng)的呢?人民政權是如何運用其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執(zhí)政理念對新時期司法進行創(chuàng)新改造的呢?對此,我們可以通過梳理近幾年來司法改革中的部分“關鍵詞”來作分析與透視,正是在這些“關鍵詞”中,我們看到人民司法傳統(tǒng)的核心精神和要素始終在圍繞同一主題而進行變奏。
當事人是司法活動的主體而不是客體,人民司法的宗旨即是全心全意為民眾服務,因此,民眾的滿意應該成為司法制度設計與改革的出發(fā)點。2003年8月,時任最高人民法院院長肖揚在全國高院院長座談會上強調,“司法為民”是統(tǒng)領法院各項工作的要旨,是人民法院密切聯系群眾的新要求,是人民司法優(yōu)良傳統(tǒng)的新發(fā)展。②參見劉嶸:《樹立司法為民思想,踐行公正與效率主題——記全國高級法院院長座談會》,載《人民司法》2003年第9期。此后,最高人民法院頒行了《關于落實23項司法為民具體措施的指導意見》,《人民法院第三個五年改革綱要(2009—2013)》也強調要健全司法為民工作機制?!八痉槊瘛钡嫩`行使一度被現代司法理念所怠慢的人民司法的一些傳統(tǒng)理念和技術又煥發(fā)出新的活力,諸如巡回審理、就地辦案、送法下鄉(xiāng)、送法上門、訴訟指導咨詢等司法便民措施在各地法院得到了積極響應。③對各地法院的司法便利化改革舉措的實證分析,可參見姚志堅:《司法改革:訴訟便利化探究》,法律出版社2008年版,第135—139頁。倡導簡易、快捷、低廉、易于民眾理解、便于民眾利用的程序運作,使司法顯現出大眾化、常識化的趨勢,拉近了民眾與司法的距離,確保人民群眾能夠充分有效地“接近正義”,彰顯了司法的人民性。
我國素來就有“和為貴”的儒家歷史傳統(tǒng),重視調解歷來也是人民司法的重要傳統(tǒng)。人民司法認為,僅依靠“非黑即白”式的判決往往不能實現“案結事了”,相反,通過“說服——心服”式的調解,促使雙方相互妥協,在達成合意的基礎上妥善解決糾紛,既能“息事寧人”,又能修復社會關系。此外,從政治層面考量,人民政權把社會矛盾劃分為敵我矛盾和人民內部矛盾,主張對后者應當采取說服教育的方式加以解決,并希望通過調解教育民眾,培養(yǎng)其社會主義的情操和覺悟,塑造其成為社會主義新人。因此,調解就成為最理想的首選司法方式。在這一語境下,“調解優(yōu)先”的司法政策就獲得了正當性支持。而且,為了盡可能達到上述效果,必須充分動員和發(fā)揮全社會的力量。因此,人民調解作為維護社會穩(wěn)定的“第一道防線”,必須重新加固與利用,《人民調解法》的頒行可以視為強化這一舉措的一個信號;在此基礎上,必須加強“大調解”,使人民調解、行政調解、司法調解形成整合、聯動的格局,使“黨委領導、政府支持、多方參與、司法推動”糾紛解決體系覆蓋社區(qū)、村和各級部門、各行各業(yè),其目的是把社會矛盾化解在基層和萌芽狀態(tài)。因此,盡管曾一度遭到一些學者的批評,“調解”卻被西方國家譽為“東方經驗”,重放光彩。
盡管學界至今為止仍未對“能動司法”的準確含義達成共識,但可以肯定的是,其顯然不同于西方法律語境中以法官造法和司法審查為核心的“司法能動主義”。這一司法理念是在世界范圍內發(fā)生金融危機、國內經濟社會發(fā)展面臨挑戰(zhàn)的社會背景下提出的,其目的是為了強調法院的司法工作必須“服務大局”、“為國家的中心工作服務”,因此,“法官不應僅僅消極被動地坐堂辦案,不顧后果地刻板適用法律;在尚處于形成進程中的中國司法制度限制內,法官可以并應充分發(fā)揮個人的積極性和智慧,通過審判以及司法主導的各種替代糾紛解決方法,有效解決社會各種復雜地糾紛和案件,努力做到‘案結事了’,實現司法的政治效果、社會效果和法律效果的統(tǒng)一”。①蘇力:《關于能動司法與大調解》,載《中國法學》2010年第1期。簡言之,“能動司法”就是強調法院要立足國家治理與社會發(fā)展的需要,積極司法。①參見張志銘:《中國司法的功能形態(tài):能動司法還是積極司法?》,載《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09年第6期。這些關鍵詞所蘊含的司法理念,與西方法律傳統(tǒng)中司法的消極保守形象和法律形式主義特征是大相徑庭的,因而,也顯示出了人民司法的獨特規(guī)律。
司法人員具有良好的品質和崇高的人格魅力是司法得到公眾信賴的前提條件之一,因此,共產黨歷來重視司法隊伍建設,重視塑造司法人員的良好形象。多年以來,最高人民法院通過“全國模范法官”、“人民滿意的好法官”等項目的評選,表彰了大量的優(yōu)秀法官,通過樹立榜樣塑造了人民法官的典型形象。從微觀敘事層面觀察,無論是之前的宋魚水法官,還是金桂蘭法官,以及最近受到學界熱評的陳燕萍法官,都有一些共性:都很重視調解,不消極坐堂問案,積極能動司法,“辨法析理,勝敗皆服”;都呈現出貼近群眾的“親民”形象,全心全意為群眾著想,從群眾利益出發(fā),具有很高的職業(yè)道德素質和司法作風,都是“親民法官、平民法官、為民法官”。在不同程度上,這些“模范法官”的形象塑造具有邊區(qū)政府時期“馬錫五審判方式”和新中國成立初期“人民司法”中的某些似曾相識的印記。如此一來,一種“主動貼近群眾”的司法模式又重新在人民群眾的記憶中被喚醒,獲得了具體豐滿的鮮活形象,并顯示出了其持久的生命力、吸引力和感染力,這些模范法官也成人民群眾所偏好認同的形象。在這里,人民政權再次發(fā)揮了它長期的革命與建設中所積累的善于抓典型、做好宣傳的經驗,使人民司法的新傳統(tǒng)在部分斷裂后又重獲新生。
近年來,巡回審判在全國法院系統(tǒng)受到廣泛宣傳與重視,基層法院的法官們幾乎都親歷了這一司法實踐,最高人民法院于2010年還專門印發(fā)了《關于大力推廣巡回審判方便人民群眾訴訟的意見》的通知。然而,在很多學院派學者看來,巡回審判在當代司法實踐中已經沒有多大實際意義,更多的是一種徒增司法運作成本的“政治作秀”。這種純粹的學院派思維不但忽視了巡回審判的理論意蘊,更是忽略了中國的司法國情,是一種典型的“用腦生產”而不是“用腳生產”的法律人,他們把法律或法學都只是想象成一種純粹的思想產品。忽視了法律作為一種實踐理性,其必然要回應社會生活的需求。如果巡回審判制度真如某些學者所批評的純屬一種徒具形式主義的“作秀”,我們就難以理解為何這樣一項制度會具有如此長久的生命力。因此,從人民司法傳統(tǒng)復蘇的視角重新發(fā)現巡回審判當代法理價值是十分必要的①雖然學者們對前四個關鍵詞都已經展開過大量詳細的研究,然而,對于巡回審判及其價值則是不屑一顧、少有涉及;對于其是否應該存在,很大一部分“城市中心主義”法學研究者對此都持否定態(tài)度。因此,筆者在此處特意對其進行了較前四個關鍵詞更為詳細的解讀,以指出巡回審判為何會具有持久生命力,并得到高層的重視。:
首先,從現實需求上來看,它主要是回應了中國基層司法的現實需求。中國是一個政治、經濟、文化發(fā)展不平衡的大國,“大國的法治”必然有多層次的司法需求。對于幅員遼闊的基層社會而言,仍有大面積的貧困山區(qū),交通閉塞、經濟落后,對于生活在這些地區(qū)的人們來說,國家的歷次“普法”運動已經使其具備了不同程度的法律意識,而且他們也有解決糾紛的需求,但基于時間、經濟等各種成本的考慮,他們大都放棄了選擇司法救濟的途徑。正是在這種背景下,我們才看到,所謂“炕上開庭”、“田間法庭”、“草原法庭”、“馬背法庭”等各種巡回審判方式在基層不斷涌現。這些舉措在宏觀意義上,是“司法為民”、司法“以當事人為本”的體現,但回歸最本質的意義,仍在于落實司法便民、利民、親民的理念,使“法律不入之地”也能夠真正“接近正義”。
其次,從司法場景的視角來看,它顯示出廣場化司法模型在特定社會條件下的獨特價值。從發(fā)生學的意義上來看,人類最早的司法活動多是廣場化的,只是隨著社會經濟的不斷發(fā)展后來才被劇場化司法所取代。但正如我國學者舒國瀅教授所言,司法的劇場化本質上是一種成本昂貴的司法活動方式,它是應經濟發(fā)展的客觀要求而產生,而又以發(fā)達的經濟、雄厚的財力作為其支撐的基礎。一個貧窮的當事人,不適宜在司法的劇場化環(huán)境下生存。在劇場化的司法場景下,高高在上的法官、莊嚴凝重的法庭建筑、象征神圣權力來源的國徽、象征化的法袍、法官肅穆的表情、嚴格的法庭紀律、程式化的法律語言、有序的法庭論辯等司法儀式,向社會公眾傳達了司法的權力意識和權威形象,但另一方面,它又疏遠了司法與民眾之間的距離,使司法游離于一般民眾。而巡回審判更換了司法的運作場景,改變了法庭的運作空間。它力圖消除一般民眾與法律之間的隔膜和距離,“使那些身無分文的人、那些即使對法律條文一無所知的人在受到權利侵害時,也同樣能夠感受到法律陽光的照耀,并在這種陽光的照耀下得到正義之手的救助”。①舒國瀅:《從司法的廣場化到司法的劇場化》,載《政法論壇》1999年第3期。
再次,從社會治理的視角來看,巡回審判是送法下鄉(xiāng)的一種具體形式,其背后的意涵正如蘇力所指出的,是國家試圖在其有效權力的邊緣地帶以司法方式建立或強化自己的權威,使國家權力意求的秩序得以貫徹落實的一種努力。②參見蘇力:《送法下鄉(xiāng):中國基層司法制度研究》,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30頁。只有在這種語境下,你才能理解法官手舉國徽走向田間地頭,絕不是多此一舉,而是向社會公眾傳達這樣一個信息:法官在巡回審判時,國家是“在場”的。
最后,從法律文化的視角來看,巡回審判還具有普法宣傳的功能。它去除了司法劇場化的隔膜,使得法官與一切訴訟參與人都處于公眾目光的“敞視”之下,整個司法活動呈現出高度的透明性與公開性,司法過程轉化為生動形象的、可自由參與的法律表演,淺顯易懂的日常生活語言、充滿感情色彩的地方方言,使人們可以直觀地感受正義觀念的實現,增加了法律的可觸及性,這使得當事人與社會公眾都可以在平易近人的司法儀式中進行深度參與。在這一參與過程中,通過對話與交流、演出與觀看,社會公眾逐漸認識和接受法律文化,因此司法的過程同時也是普法宣傳與法律文化傳播的過程,它尊重“秋菊的困惑”,“認真對待法盲”,正如我國學者凌斌所言,它以種種方式號召和發(fā)動男女老少、方方面面來參與中國法治的建設,走的是地地道道的群眾路線:“一切依靠群眾、一切為了群眾,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追求的是“把法律交給億萬人民”,“讓人民掌握法律”。③凌斌:《普法、法治與法盲》,載《法制與社會發(fā)展》2004年第2期。
從上述關鍵詞,我們大致可以管窺人民司法的敘事策略,盡管這一策略包含了制度變遷中的“路徑依賴”,但更多是一種務實的考慮,是“時代的產兒”,它使得“馬錫五審判方式”在新時期“舊瓶裝新酒”,在基本程序內得到繼承和發(fā)展。人民司法以“馬錫五審判方式”的名義回歸傳統(tǒng),其目的終歸在于,通過司法大眾化、民主化、常識化的程序運作,彌補司法專業(yè)化的缺陷,重建民眾對司法的信任感。彌合仿如外星文明的現代司法(其實即法治論者作為參照系的西方司法)與作為其服務對象的社會大眾的疏離,消除“秋菊的困惑”,重建民眾對司法的信任感。
上文已經論述,人民司法話語與實踐的復興,部分是由于轉型時期,社會矛盾激增,而現有法律形式主義的消極司法已經不能解決這一問題,是“形勢比人強”,因此需要司法作出積極的回應。于是,最高法院審時度勢,調整近年來司法改革路徑中出現的某些偏差,從而使人民司法的傳統(tǒng)得以延續(xù)。
首先,從法政治學的視角來看,人民司法的“人民性”、“群眾路線”、“親民”形象又再次為國家輸送了政治合法性再生產的資源。從法社會學的角度看,這是“宏觀意義的國家治理策略的微觀展開,是通過司法爭取群眾、發(fā)動群眾以及行之有效地解決現實問題的重要方法”①劉星:《走向什么司法模型——“宋魚水經驗”的理論分析》,載蘇力主編:《法律和社會科學》(第2卷),法律出版社2007年版,第95—96頁。。更有學者敏銳地指出,強調人民司法傳統(tǒng),包含了職業(yè)倫理與政治倫理重建的大目標。②參見馮象:《訴訟服務好》,載《人民法院報》2011年6月16日。因為法律形式主義和秩序至上主義容易使法官丟失職業(yè)倫理,以程序技術掩蓋腐敗,而人民司法傳統(tǒng)中的人民性和群眾路線要求法官必須關注當事人的切身利益與社會的最終福祉,切實盡到為群眾排憂解難的倫理責任。
其次,人民司法傳統(tǒng)的復興是人民政權根據司法國情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司法制度的努力。它表明簡單的通過法律移植的道路并不能“包治百病”、解決中國司法中的所有問題,因為法律抑或司法在某種程度上注定具有地方性與民族性,必須警惕進而破除“西方中心主義”的迷信。換句話來說,中國司法制度的模式和道路設計必須從中國的社會需求和社會實際出發(fā),而不是從“西方法律理想圖景”出發(fā)。就此而言,人民司法傳統(tǒng)的重獲新生是一種反思性的制度創(chuàng)新,是一種“從群眾中來”的極富經驗色彩的司法模式。于此,也不妨將其稱之為司法的“中國模式”。
再次,人民司法新傳統(tǒng)的復興及其對西方司法制度的改造,體現了中國在建立現代民族國家過程中逐步確立的民族自覺性。近代以降,中國社會遭遇了“數千年未遇之大變局”,西方列強用槍炮聲敲開國門,國人開眼看世界,始發(fā)現中國之各種器物、各項制度均落后于西方先進國家;至此,國人汲取了“落后就要挨打”的慘痛教訓,“師夷長技以自強”。在這一背景下,以清末修律為標志,中國進行了大規(guī)模的法律移植運動,從其原動力來看,這是一個從“外源型”模式逐漸向“內發(fā)型”模式轉化的過程。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的綜合國力和國際地位不斷提升,民族自尊心和自信心也不斷增強,中國人在對中國法治發(fā)展問題有了清醒的認識之后,開始“有意識地尋求逐步擺脫西方法治發(fā)展模式的束縛,開始用中國人‘自己的方式’思考和選擇本民族自身的命運,而不是簡單地繼受西方的法律制度、司法理念、法律價值去安排本民族的法律事務”①楊建軍:《中國能動司法理念的憲政邏輯》,載《法學論壇》2011年第1期。。
盡管筆者力圖為人民司法傳統(tǒng)的話語與實踐復蘇的正當性提供合理解釋,并與很多對西方司法理念充滿想象的學者之立場不同,本文在很大程度上,是對司法改革路徑轉向人民司法傳統(tǒng)的重塑抱持一種“同情之理解”,甚至是部分地肯定和支持。但為了不致誤解,還需說明的是,對于人民司法傳統(tǒng)復興的理解也不能走向極端,尤其不能陷入對司法的虛無主義認識,不能忽視當司法被還原為作為解紛方式的本來面目時,其在中西之間都呈現出一些普適的固有規(guī)律,如中立性、被動性、終局性等特征。因此,必須對于司法理念進行辯證的分析。②江必新:《司法理念的辯證思考》,載《法學》2011年第1期。更為重要的是,法學界必須改變“在認識上的和精神上的分裂狀態(tài)”③對于中國法律學人這種“分裂狀態(tài)”的批評,參見[美]黃宗智:《過去和現在:中國民事法律實踐的探索》,法律出版社2009年版,第4頁。,既不能妄自菲薄,也不能夜郎自大;而應該具備一種學術自覺,認識到中國今天的法律明顯具有三大傳統(tǒng),即中國古代的儒家傳統(tǒng)、現代革命的人民司法傳統(tǒng)以及西方移植的法律形式主義傳統(tǒng),三大傳統(tǒng)實際融匯于當代中國的司法理念中,構成了一個不可分割的現實,“三者一起在中國現當代歷史中形成一個有機體,缺一便不可理解中國的現實”④[美]黃宗智:《過去和現在:中國民事法律實踐的探索》,法律出版社2009年版,第5頁。又可見[美]黃宗智:《中西法律如何融合?道德、權利與實用》,載《中外法學》2010年第5期。。因此,這三大傳統(tǒng)是中國法治現代化建設中永遠走不出的背景。而如何理解這三者融合的機理,如何協調三者之間的內在緊張與對立,并最終達到“通三統(tǒng)”①“通三統(tǒng)”這一概念首先是由學者甘陽闡發(fā),其認為當代中國有三種傳統(tǒng):改革開放以來的傳統(tǒng),共和國建立以來毛澤東時代的傳統(tǒng),以及歷史悠久的古代儒家傳統(tǒng)。參見甘陽:《通三統(tǒng)》,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年版,第3—5頁。的理想狀態(tài),則成為中國法律學人當下最為緊迫的任務。更言之,中國法學和中國法律人都必須在對“中國法律理想圖景”的不斷追問下,探索“中國法治的自主型進路”②已經有學者敏銳地意識到這一問題,可參見顧培東:《中國法治的自主型進路》,載《法學研究》2010年第1期。。
(初審編輯 林藝芳)
Theme and Variation:Judicial Traditions in a Changing Society
Wang Cong
Justice has multiple functions in a modern society,on which is often ignored is providing politics legitimacy.Justice is also a field where legitimacy is a reproduction of the rulings of the People's Regime.Therefore,the People's Regime places a great emphasis on politics and laws from the period of revolution.It strives to explore socialistic judicial systems which are adaptable to the actual conditions in China.Ma Xiwu's ways of trail and system of mediation shape new traditions of people's justice.The social transformation caused by the Reform and Open Policies,modern judicial philosophy has sprung up,while traditional people's justice is partly broken.To correct some deviations in the process of judicial reform,China takes many measures to recover the tradition of people's justice.From the perspective of macro-history and globalism,the renewal of the tradition of People's Justice is meaningful.
People's Justice Tradition of Justice Legitimacy Ma Xiwu's ways of trial
*2011年度國家社科基金西部項目《城市化進程中的社區(qū)糾紛解決研究——基于西部十個社區(qū)的調查》(11XFX026)。感謝清華大學吳俊博士對本文提出的中肯意見,當然文責自負。
**王聰,西南政法大學法學院司法制度專業(yè)碩士生,重慶市石柱縣人民法院研究室主任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