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日龍
烏龍茶既是茶僧們意緒的繩結(jié),也是武夷山水與他們“天人合一”的產(chǎn)兒、“茶禪一味”的舍利子。
從藥用到解渴,從家用到入貢,從牛飲到品味,從煎煮到?jīng)_泡,人類通過不斷改進茶的飲用方式,以印證自身發(fā)現(xiàn)自然、利用自然的能力。烏龍茶的發(fā)明和利用不僅是一次人盡其能、物盡其用的演進,更是人類與自然和諧交融的一個深深印記。因為甘濃郁馥、經(jīng)久耐泡的烏龍茶為工夫茶提供了“有米之炊”,為工夫茶道的形成與傳播創(chuàng)造了物質(zhì)條件。而工夫茶作為茶文化的顯道表法之具,至今仍深刻影響著中國乃至大半個世界的飲食文化和生存方式,進而影響著人類的人文進程。
那么,這個具有里程碑的意義的創(chuàng)舉為什么會誕生在武夷山呢?
這跟那里獨特的地理環(huán)境和人文環(huán)境、政策背景,以及那里悠久的制茶技術(shù)積淀有著必然的關(guān)系,是天時、地利、人和因緣和合的結(jié)果。
丹山碧水之鄉(xiāng),月澗云龕之奧—獨特的地理環(huán)境
南朝文學家江淹曾以“碧水丹山”描述武夷山水之勝,以“珍木靈草”形容武夷茶之珍貴,可見武夷山自古產(chǎn)茶?!暗ど健?,即丹霞地貌,點明武夷山的地貌是因紅色砂巖經(jīng)長期風化剝離和流水侵蝕而形成孤立的山峰和陡峭的奇巖怪石。其巨厚沿垂直節(jié)理發(fā)育的紅色砂礫巖層中,長年儲蓄著豐富的水分和礦物質(zhì)。正如陸羽《茶經(jīng)》所說的“茶之上者生爛石”,武夷山爛石般的丹霞地貌為茶樹生長創(chuàng)造了絕佳的地質(zhì)條件?!氨趟?,即指武夷山中清澈無污染的九曲溪和交錯縱橫的山坑水澗,它們?yōu)椴铇涮峁┏渥愕乃?。武夷巖茶的核心產(chǎn)區(qū)就是分布在著名的“三坑兩澗”流域。
清代蔣衡在《晚甘侯傳》中說武夷茶“世居武夷丹山碧水之鄉(xiāng),月澗云龕之奧。甘氏聚族其間,率皆茹露飲泉,倚巖據(jù)壁,獨得山水靈異,氣性森嚴,芳潔回出塵表。呼吸之間,清風徐來,相對彌永,覺心神倍爽,頃滯頓消”?!霸聺驹讫悺?、“倚巖據(jù)壁”指的是武夷山深谷高崖、坑澗參差、云霧繚繞的地理特征,“茹露飲泉”則說明了茶樹通過葉脈和根系吮吸山水的養(yǎng)分和天地的靈氣,而成就自身“臻山川精英秀氣所鐘,品具巖骨花香之勝”的高貴特質(zhì),為制作香高味醇、持久耐泡的烏龍茶蓄積了足夠的能量,滿足了制作烏龍茶苛刻的選材標準。
罷造龍團,改貢散茶—開明的政策背景
農(nóng)民皇帝朱元璋建立大明后,深知農(nóng)民的艱辛,為體恤民情,推行休養(yǎng)生息政策,下令罷造先朝“龍團鳳餅”(團茶),改以散茶入貢,以減少茶農(nóng)為制茶而花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明史》記載:“其上供茶,天下貢額四千有奇。福建建寧所貢最為上品,有探春、先春、次春、紫筍及薦新等號。舊皆采而碾之,壓以銀板,為大小龍團。太祖以其勞民,罷造,惟令采茶芽以進,復上供戶五百家?!贝伺e雖然適當減少了制茶的工作量,但散茶對技術(shù)的要求更高,既要色好、味香,又要保持自然的形態(tài),且要經(jīng)久耐泡。于是制茶的人往往要投入更多的時間去研究、改良制作工藝,從而花費了更多的時間和精力。盡管如此,這一開明的政策,為武夷山的茶農(nóng)、茶僧們提供了廣闊的研發(fā)空間。他們歷經(jīng)了200多年挖空心思的鉆研、不厭其煩的試驗、精益求精的改進,度過了烏龍茶誕生的漫漫前夜。
名山僧占多,禪茶本一味—特殊的人文背景
自古名山多隱士,明末清初的武夷山幾乎成了反清復明志士的家園。抗清名將、詩人、茶人、理學家黃道周、中書舍人李卷,南明志士錢澄之、方以智(無可禪師),畫僧石濤、漸江,茶僧超全等紛紛逃逸武夷山中,有的在山中卜筑隱居,有的在山中短暫棲息。他們背負家仇國恨,沖天斗志驟然間寂滅,報國熱情轉(zhuǎn)化成了感恩之心回向給武夷山的山水草木。他們以詩文酬唱、以書畫潑墨、以參禪喝茶來實現(xiàn)與自然的對話,傾訴著悲憤和茫然,在山水草木間尋找安慰與寄托。
尤其是黃道周,他不畏權(quán)貴魏忠賢的霸道,上疏彈劾,觸怒“龍顏”。崇禎十四年(1641年),他被充軍廣西以后,崇禎皇帝曾召他回京,擬復原職。黃道周淡泊名利,以病為借口到武夷山茶洞卜居講學。一時四方學子慕名云集而來,他老家閩南一代的門生更是絡繹不絕。明亡后,他和他的門生擁戴南明政權(quán),投筆從戎,奮起抗清。黃道周英勇就義后,閩南成了鄭成功反清復明的根據(jù)地,他的許多門生無家可歸,便長期隱逸武夷山中,紛紛落發(fā)為僧。比較出名的有同安的釋超全,漳浦的僧衍操、釋超位、釋明開(鐵華上人),龍溪的釋如疾、釋超煌、釋道桓、釋明智,晉江的釋興覺、釋真熾,泉州的釋凈清,漳州的釋性坦等。如《崇安縣志》所記載:“清初閩南教徒始入修持,嗣是玉華、清源、碧石寺相繼以興,天心永樂禪寺至有釋教徒一百余人。是時,百二十里山中大小寺庵院有五十多處,幾乎無山不庵,山僧多為閩南人?!?/p>
這些明朝遺衲久住山中,以茶禮佛,以茶參禪,以茶論道,以茶會友,以茶和詩,以茶入宴。參禪、喝茶成了他們身生命和心生命最必要的養(yǎng)分補給。他們在感悟人生如茶的同時,把生命的熱情淋漓盡致地融到茶里,讓余生的光華在茶湯里繼續(xù)綻放。于是,他們在念佛參禪之余,潛心于茶葉的種植、制作與品飲,他們總結(jié)前人的經(jīng)驗,并虛心問茶于茶農(nóng),成日思考著、嘗試著如何把承載生命意義的茶葉做得更加香醇,更加耐人尋味。他們以近乎成佛的標準去追求茶葉的完美,以制茶、喝茶的樂趣來雕琢山中悠閑的時光。他們對茶的傾注、對茶的熱愛、對茶的渴求正是對烏龍茶的千呼萬喚。
武夷制茶,僧家最為得法—深厚的技術(shù)積累
名山出名寺,名寺出名茶。龍井、蒙頂、松蘿等名茶都是產(chǎn)于寺院,出自僧家之手。由于僧人獨特的社會分工,日常除了佛事生活,有著大量的業(yè)余時間,又無需應對苛捐雜稅,生活上沒有太大的壓力,也沒有養(yǎng)家糊口的責任和柴米油鹽瑣事,有著相對自由的時間和空間,也有更多的精力投入到茶葉制作工藝的研究。叢林中往往人才濟濟,隱居著許多善知識、有文化的僧人,歷史上出現(xiàn)過許多詩僧、畫僧、科學家和發(fā)明家。同時,寺院大都深居高山,缺少田畝,只能“靠山吃山”,種茶自然成了僧人取得自養(yǎng)的重要手段。茶的提神、靜心功效是僧人修行的精神強心劑,喝茶的風雅和樂趣也是寺院最好的休閑題材之一,因此,那些樂道于茶的僧人們便挖空心思地研究茶葉的制作技藝。這些充分而必要的條件都是茶農(nóng)們所望塵莫及的,因此在古代主要產(chǎn)茶的地區(qū),最好的制茶技術(shù)幾乎都掌握在僧人手里。
武夷山也不例外,曾當過崇安(武夷山)縣令的陸延燦在《續(xù)茶經(jīng)》記載:“武夷制茶,僧家最為得法?!蔽湟纳饺鍩o山不寺,無寺不茶,寺院普遍設有專事茶葉種植和制作的茶僧。明清時期,武夷山佛、茶兩旺,呈現(xiàn)出空前的“禪茶一味”盛況。特別是明朝末年,武夷山茶僧種茶、制茶的技術(shù)得到了飛躍,幾乎每個寺院都有自己獨特的品種茶,以至于武夷巖茶品名和品種達上千種之多,據(jù)記載,僅慧苑寺就有830多個茶葉品種。如自古就名聞遐邇的武夷巖茶五大名樅中,大紅袍、水金龜、半天腰就是天心寺的代表作,鐵羅漢、白雞冠則是慧苑寺的招牌茶。明永樂年間,天心寺的“大紅袍”因產(chǎn)地殊勝、制作工藝絕佳,被禮部官員胡瀠賞識,并進貢受封。頓時,武夷山中一片嘩然,極大地激發(fā)了茶農(nóng)、茶僧、乃至縣令對制茶技藝的研發(fā)熱情。崇安縣令殷應寅從黃山聘請頂級制茶僧入住武夷山天心寺,引進松蘿茶的制作工藝。松蘿茶以炒代蒸,先炒后焙,制作工藝上基本接近烏龍茶的制作流程,但缺少做青工序,無法讓葉脈里的苦汁得到充分地氧化和散發(fā),做出來的茶葉“經(jīng)旬月則赤紫如故”,香氣不足且微有苦澀。這成了茶僧們問鼎烏龍茶的技術(shù)難關(guān)。
無辜的傷害,有效的“點睛”—曠世的偶然突破百年的技術(shù)瓶頸
據(jù)《武夷山市》和其他史料記載,1646年春天,以多羅貝勒博洛為征南大將軍的清軍從浦城入閩,攻打盤踞福建的南明隆武政權(quán)。作為抗清名將黃道周的棲居地和招募抗清義勇軍的地方,武夷山受到清軍的洗劫。鄉(xiāng)人詹士龍等人率眾奮起頑強抵抗,鄉(xiāng)民流離失所,許多人不敢上山采茶,致使大片茶山拋荒。清軍途經(jīng)武夷山天心永樂禪寺,恰逢采茶時節(jié),疲憊的士兵們一時找不到住所,干脆就睡在剛采摘的茶葉堆上。士兵走后,茶葉已變軟,部分葉片邊緣發(fā)紅。茶僧們痛心不已,但又舍不得廢棄,只好照常制作。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做出來的茶不但香高味濃,而且沒有“松蘿之目”的苦澀之味。原來,士兵們歷經(jīng)軍旅勞頓,在茶青上睡覺時難免輾轉(zhuǎn)反側(cè),這無意中完成了茶葉“做青”的工序,為茶葉起到了發(fā)酵的效果。而這恰到好處的“發(fā)酵”正是后來武夷巖茶制作的“點睛”之筆。
1685年,天心寺茶僧釋超全(1627~1715)有幸目睹這一盛舉,以《武夷茶歌》記之。詩中“嗣后巖茶亦漸生”、“心閑手敏工夫細”提及的“巖茶”及“工夫”,是關(guān)于巖茶和工夫茶制作工藝最早的文字記載。
烏龍茶既是茶僧們意緒的繩結(jié),也是武夷山水與他們“天人合一”的產(chǎn)兒、“茶禪一味”的舍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