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亞楠
“北京工友之家”是一家于2002年成立的社會公益機構。這個機構通過義務演出、為打工子女提供發(fā)展教育服務、開辦互惠公益商店、社會調研、創(chuàng)業(yè)培訓等專門為在城市的打工群體提供服務。
“工友之家”的辦公地點位于北京市朝陽區(qū)金盞鄉(xiāng)皮村。同所有城鄉(xiāng)結合部的村子一樣,皮村里的外地人口是本地人口的十幾倍。之所以將機構建在這里,“工友之家”的工作人員呂途告訴《方圓》記者:“一家社區(qū)服務機構如果要切實為我們服務的對象服務就必須和他們同呼吸共命運。在社區(qū)扎根越深,我們才越可以辦好我們的服務,才可能把握這個群體發(fā)展的方向?!?/p>
呂途在國內讀了本科以后,去歐洲獲得了婦女與發(fā)展碩士學位和發(fā)展社會學博士學位,海歸后作為社會學者,加入了“工友之家”的工作。
2012年,呂途在“工友之家”與同伴完成了一項關于打工群體生存狀況的調研以后,出版了一本新書,名為《中國新工人:迷失與崛起》。
呂途介紹,早在2009年,“工友之家”就已經完成過一部《打工者居住狀況和未來發(fā)展調查》的調研,調研報告沒有正式出版,只是放在網上分享。但是那次調研的思考和啟發(fā)是接下來研究內容的重要基礎。
提出“新工人”是一種訴求
呂途回憶,書名把書的研究對象定位為“新工人”,提出這一新概念,其實有一段過程。
一直以來,從農村走出來的進城務工的人員,都被喚作農民工。《中國新工人》一書中提到了他們進行的一項調查。《方圓》記者看到,15個受采訪的打工者中,對于“農民工”稱呼,認為合適的只有1人,有12人覺得不合適,認為含貶義或歧視。
工友之家的同事們認識到“農民工”這一稱呼的不恰當之后,他們又使用了“打工者”這個詞語。但后來發(fā)現,這個稱呼也開始有啼笑皆非的效果,因為在當今的社會中,除了資本家以外,似乎所有人都稱自己為打工的,包括白領、企業(yè)老板、專家教授等。
通過呂途的調查和采訪,工友們普遍希望自己被稱作“工人”,工友認為,“工人”這個詞能代表他們的工作性質。但呂途估計,工友們對“工人”的喜好和它曾經被賦予的社會地位有關系,“工人”一度是我國非常受尊敬的職業(yè)群體。所以,北京工友之家的同事們就將外地打工者取名為“新工人”,“新”是為了區(qū)別過去的工人概念。
“工友之家”創(chuàng)始人之一王德志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曾表示:“稱呼只是一種表面功夫,我們更在乎的是稱呼背后的東西,那就是權利。從第一代到現在第三代,這么多年來,幾代打工者付出了那么多,但城市回饋得很少,付出和得到的不成正比,這是不對的。當然國家也在努力改善這種狀況,這是一個歷史過程,不可能一步到位,但這種改變從哪里開始?我們感覺應該從稱呼開始,稱呼是一個前提?!?/p>
“‘新工人這個詞所要表達的,是一種訴求,起一種倡導的作用。我們希望這個詞的出現能促進人們去思考,這些人是否應當同過去的工人一樣受到尊敬、重視?!眳瓮菊J為,“新工人”代表著這群人的嶄新時代,調研發(fā)現,目前在城市活躍的打工群體的思維模式和生活態(tài)度等諸多方面均與早幾年有較大改變。
呂途的調研方式
在調查“打工者”的居住狀況時,呂途設計了這樣兩個問題:“你以后的打算是什么?”“如果你在城市找不到工作怎么辦?”呂途回憶,當時大部分工友一致表示首要選擇是在城市發(fā)展,這是他們的主動選擇。但如果實在找不到工作,只好回老家,這是沒有選擇的選擇。
“當時我就感覺到,那些說要回老家的,表達出的其實是一種無奈。他們口中的‘老家難道說回就真的能回得去嗎?這萌發(fā)了我想要去他們老家看一下的想法。這個調研不僅要在城市做,還要去打工者的老家。通過城鄉(xiāng)的對應調查,做一個全面的系統(tǒng)的新調研?!?/p>
中國很大,每個城市、村落都有其特點,所以研究一定是不全面的,但是每個城市、村落以及每個受訪的人都可以反映出中國現狀的一部分,當把所有部分按照一定的邏輯拼接在一起的時候,就構成了中國現狀的大致全貌。
“一定的邏輯”從哪里來?呂途坦承,調研開始時,她并沒有具體思路。“我知道我要怎么做,卻沒有辦法去形容它?!眳瓮靖嬖V《方圓》記者,這是她的調研與傳統(tǒng)調研方法上的不同之處。傳統(tǒng)調研一般有預定的假設作為前提,所有調研行為都是為了要確認這個假設是正確的還是錯誤的。而呂途的調研沒有預設結果,很顯然,不能歸納入傳統(tǒng)調研方法之中。
但沒有預設結果不等于沒有方向和主題,中央黨校副教授劉忱表示非常贊賞呂途的這種研究方法,劉忱說:“這種方法是在研究之前沒有研究的題目、沒有研究的結構,也沒有研究的結論,而是在訪談的過程中把故事所反映的問題提取出來,逐漸進行分類和歸納,最后形成結構和篇章?!迸c其他研究相比,劉忱認為呂途的研究方法非常貼近生活,因為她能呈現打工群體的本來面目。
中國勞動關系學院教授王江松也認為,呂途通過特有的調研方式,帶著她自身的感情和視角來寫這本書,和學術界學者寫出的東西有很大區(qū)別。這種帶有更多草根情懷的調研,反而能深入到調研對象的內心。
以平易近人的方式進入打工群體的生活,讓他們自己發(fā)聲,而不是將這個群體作為研究對象,替他們發(fā)言——這是呂途寫書的態(tài)度。
而呂途在最后實現她想法的過程中,她的女兒給了她靈感。
呂途的女兒非常喜歡玩拼圖,而且玩得特別好。幾千塊的拼圖小且凌亂,乍看之下毫無頭緒,呂途自己看著都頭大。她觀察到女兒玩拼圖用了一個方法:不按上下或者左右順序一個個找,而是按照顏色相近的原則由點至面地拼。呂途想到,女兒這樣一種自發(fā)的認識“拼圖世界”的方法不就是我們普通人觀察真實世界并最終認識世界的方法嗎?
“很多時候我們覺得,這個世界好難認識。我們必須追隨有大知識和大本事的人的指引,而自身卻無膽量去形成個人的認知生活的方法。所以我們習慣地以為光憑自己沒法認識這個世界?!眳瓮靖嬖V《方圓》記者,借用女兒的“拼圖法”,呂途找到了說明自己研究方法的詞語,通過一個個的打工者,去了解他們的生活,雖然不可能借此了解整個打工群體的世界,但是可以從個例出發(fā),將自己的認知點滴結合,然后概括成對一片領域的認識。而這種方法,亦是普通人認識世界的好方法。
呂途就像孩子拼圖一樣,開始了對田野調查結果的總結、歸納和分析工作。
迷茫:“新工人”的時代特征
“工友之家”總干事孫恒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概括地說明了新一代打工群體的生存狀態(tài)。他說:“新一代打工群體不像他們的父輩一樣,對未來、對生活有一個很清晰的目標:出來賺錢,然后回老家蓋房,然后讓孩子上學,幫助孩子結婚……所有的訴求都落實在農村。他們的訴求比起父輩來,更加模糊。他們中的許多人主觀上希望待在城市,可是客觀上又很難融入城市生活,往往處于來回漂流、流動、迷茫的狀態(tài)?!?/p>
呂途在調研的過程中,深切感受到了沉重的同感。
通過與工友對話,把工友的原話進行記錄和分析,呂途將每一個工友反映的故事進行精選,形成兩個清楚的框架:“待不下的城市”和“回不去的農村”?!拔易稣{研之前,已經有了‘城鄉(xiāng)對應的思考在里面。所以當我歸納的時候,就自然的形成了‘在城市是什么樣子和‘在農村是什么樣子這兩種角度?!眳瓮窘榻B。
雖然對農村狀況有所預計,但當此次進行實地調研時,她更深入地認識到工友老家所在的農村原來狀況如此不容樂觀。
呂途說:“好多人的老家完全是潰敗、衰落的,然而,就是這樣的根本回不去的老家,打工群體卻還認為自己能回得去,這不就是一種令人感到沉痛的迷失嗎?有些鄉(xiāng)間很窮,但田間地頭卻偶爾能看見蓋起了小樓,鄉(xiāng)鎮(zhèn)里也建起了公寓房,這是很多工友花掉畢生心血,甚至預支自己未來收入,從而搭建起的符號意義大于實際意義的‘家?!?/p>
2012年9月3日,呂途來到四川省鄰水縣斑竹村,她走在高低不平的泥地里,被一座漂亮的四層樓房吸引。
敲開這家的大門并說明來意以后,呂途受到81歲的林婆婆熱情的招待。呂途逐層參觀了這棟新房子:地面都鋪了地磚;樓頂裝了太陽能熱水器,第二層和第三層都可以洗熱水??;廁所也裝修得很豪華,配有抽水馬桶。第二層的客廳很大,家具都是紅木的。所有房間,包括客房,都裝修好了,但大都是空的,只有第二層有家具,平時林婆婆和孫女住在這里。
呂途想象了一下房子的空曠,問林婆婆:“您兒子為什么要建這么大的房子?。俊绷制牌耪f,她的兩個孫子將來結婚就不用蓋房子了。呂途告訴《方圓》記者:“在我看來,這個家就是個‘養(yǎng)老院,因為建房的人年輕時是不會回去的,他建房就是為了老了以后回去住,也為了自己的下一代。但是他老的那天能否回去,也是未知。所以在我看來,大都是不會回去的。所以說,打工者回家蓋房,許多都是符號意義。當然,這種符號意義也非常重要,當在現實生活中缺乏方向感到迷惘,符號的意義就顯得非常重要,它是維持人精神不倒的動力?!?/p>
在與工友的對話中,呂途發(fā)現“新工人”群體的迷惘狀態(tài)還延及他們對自己子女的態(tài)度。很多工友總是對呂途說:孩子最重要,辛苦打工也是為給孩子創(chuàng)造好的條件。但是從他們現實生活的狀況來看,很多打工夫妻將孩子留在老家,由老人或別的親戚撫養(yǎng),有些將孩子帶在身邊的,也沒有時間照顧孩子的生活和學習。打工掙錢是為了創(chuàng)造好的物質條件,但是卻造成了家庭的不團圓和無暇顧及對子女的陪伴和教育,令人唏噓。
“他們很難擺脫這樣的困窘。我也不認為他們這樣是錯的?!眳瓮菊J為,造成“新工人”的迷茫,除了工友自身因素之外,還包括城市社會發(fā)展的因素:社會發(fā)展轉型期,這種迷茫的狀態(tài)不僅局限于打工群體,可以說所有人都很迷茫。當今社會,人們的思想和認知都處于以物質為主的浮躁焦慮的狀態(tài)當中,城市社會對待“新工人”群體,還停留在只將他們看作廉價勞動力的階段,而忽略了他們作為城市人的權利。
呂途回憶,當她寫完書的第三編“迷失在城鄉(xiāng)之間”之后,一種痛苦感隨之而來:這群人并不是沒有希望改善他們的物質和精神狀況,如果想找自己的未來,就必須同時關注社會發(fā)展的方向。
希望在他們自己身上
令呂途高興的是,每次和工友聊天,她與聊天對象都可從中得到啟發(fā)。她可以感受到,工友在講述他們生活的時候,也在重新審視自己。
至于反思之后,工友們有無得到收獲,呂途自己沒有把握。但她認為,“新工人”主體意識的崛起,就是他們的希望所在。這個思路形成了她書的最后一章——新工人主體意識的形成。
著名學者汪暉表達了對呂途的理解,他說:“作者勾勒了‘新工人主體意識崛起的可能性?!?/p>
2012年12月22日的新書發(fā)布會上,來自四川宜賓的工友代表楊猛的發(fā)言讓呂途感到激動,楊猛說:“這本書給我最大的啟發(fā)是,她沒有給我們任何答案。當我讀了第一遍的時候,我感到很痛苦,因為好像作者是有意讓我們自己去領會工作生活中存在的問題,但是沒有找到答案。當我一遍又一遍去讀的時候,還是沒有答案。后來我找到了答案,因為答案沒有在書里面,答案在我們的工作中,在我們的生活中,在我們不斷地去接觸勞動的這個過程當中。我們通過自我意識的提高,然后對我們的工作和生活有一個重新的定義和認識,從而體現在我們以后的行動中,這才是真正的答案?!?/p>
兩天前,呂途還收到武漢工友楊春明的短信,他看到自己的故事出現在了書中,向呂途表達了他的激動和感謝。 呂途回復:“和你聊天給我很大的鼓勵,我們的書昨天得到很多媒體和學者的認可,但是我們的道路很漫長,也很艱難?!?/p>
楊春明則短信回復呂途說:“正是因為道路的漫長,我們才走得那么堅定,才值得我們去追尋?!?/p>
“從這一個角度來看,我寫書的目的是達到了?!眳瓮菊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