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威
香港另類的奇跡
——董啟章的書寫/行動和《學習年代》
王德威
“教育成長小說”是中國現(xiàn)代小說里的重要分支。早期的雛形可以上溯到晚清吳趼人的《新石頭記》(一九〇八)。賈寶玉/老少年在時間隧道中冒險,從野蠻境界過渡到文明境界;寶玉的“補天”之志,也從女媧神話的天轉(zhuǎn)為《天演論》的自然化的天。二十年代葉紹鈞的《倪煥之》(一九二七)寫新青年倪煥之如何受到五四洗禮,立志獻身教育,自己卻上了人生最苦澀的一課,郁郁而終。茅盾的《虹》(一九三二)里的女青年梅則是從五四的文化啟蒙走向五卅的革命啟蒙。她放棄教育志業(yè),加入群眾運動,代表了另一種學習年代的成果。這一模式的高峰非巴金的“激流三部曲”莫屬。老舍的《牛天賜傳》(一九三六)另起爐灶,以嬉笑怒罵的方式,寫社會如何以其虛偽狡詐“培養(yǎng)”出下一代接班人。
四五十年代見證“教育成長小說”的轉(zhuǎn)向??箲?zhàn)時期的《未央歌》(一九四六)和《財主的兒女們》(一九四八)分從左右不同立場,描寫戰(zhàn)時的青年離鄉(xiāng)背井,在學校、在漂泊的路途上,探尋生命意義。而在新中國第一個十年里,又有什么作品能像《青春之歌》(一九五九)那樣,激起同輩人浪漫的成長記憶和革命情懷?這個期間有兩部“抽屜里”的小說同樣值得注意。王蒙的《青春萬歲》將共和國的成長史嫁接到青春期的成長史;無名氏的《無名書》則從一個青年的頹廢歷練里發(fā)掘天啟意義。兩部作品都因為政治原因,多年之后才得發(fā)表。
在這樣的脈絡(luò)里,我們可以看出董啟章的《學習年代》和其他當代中文“教育成長小說”的改變與不變。五四和革命時代那一輩的青年念茲在茲的是家國命運和個人主體情性;小說的發(fā)展與作家所投射的社會愿景往往相輔相成。相形之下,董的小說既沒有感時憂國的包袱,更不談直線進行的歷史觀。他的角色可以是變身,是復制,是機器人。在一個仿佛什么也沒有發(fā)生的(未來)年代里,他們主要的活動就是談?wù)勀信环值膽賽郏x書辯論,外加雷聲大雨點小的社群抗議。要從書里找尋大時代的血與淚的讀者注定要失望了:董啟章的小說理念先行,冗長夾纏,讀來真是不夠“感人”。
比照前述各家對 《威廉·麥斯特的學習年代》的評論,我們要問,《學習年代》的這些特征是取法乎上,顯現(xiàn)董啟章以更宏大的思考架構(gòu)代替了國家民族大義?還是因為他受限于香港的后殖民、后社會情境,不得不“以空作多”?或在這“兩極擺蕩”之間,正凸現(xiàn)了董啟章作為一個新世紀的香港作家的主體位置——一個“中心空洞”,但也因此蓄勢待發(fā)、充滿無限可能?
董啟章應(yīng)該會告訴我們,一百年來的政治/小說話語已經(jīng)到了從頭來起的時刻。以往的“教育成長小說”非但教不了我們什么,本身已經(jīng)淪為一種累贅的文字勞動。我們這一代要學的,不是毛記的不斷革命運動,也不是“耶魯四人幫”式的解構(gòu)游戲,而是阿倫特的眾數(shù)公民政治,巴赫金的身體政治,或大江健三郎的日常生活倫理政治。而小說作為一種“學習”標記,也必須離開亦步亦趨的現(xiàn)實主義,成為思想辯論的紙上劇場。惟有在“兩極擺蕩”而又“中心空洞”的場域里,阿倫特所謂的創(chuàng)意“行動”才得以展現(xiàn)開來。
話說回來,《學習年代》還是可能讓讀者覺得若有所失。董啟章無疑是個專志(也專制)的作家,然而他太一本正經(jīng),總是切切地要教給我們點什么。我以為擺動在物種進化論和倫理學之間,小說對抒情審美的要求顯得單薄。董曾強調(diào)在思維話語最精密處,詩意可以油然而生。從前述的中國詩學立場來看,我們也可以問,是否“開物”的辯論之上,還有“感物”的問題需要照顧?《天工開物·栩栩如真》的魅力恰在于此。《學習年代》的高潮,董啟章重申愛的救贖、超越的力量。的確,他的人物感情糾紛是夠復雜的,性愛描寫是夠刺激的,但寫來總似有所為而為,仍嫌不夠(栩栩如真的)自然。
當代中文小說界又興起一波新的 “教育成長小說”熱潮,兩岸作家如李永平 (《大河盡頭》)、蘇童(《河岸》)、王安憶(《啟蒙時代》)、林白(《致一九七五》)等都有新作問世。香港的董啟章卻能異軍突起,成為其中佼佼者?!秾W習年代》不論在探討知性的深度或思考小說倫理的用心上都極為可觀,而我以為以下三點特別值得注意。
二十世紀末以來的小說盡管在處理歷史意識上力求突破,但誠如董啟章指出,多半仍在“廢墟意識”中打轉(zhuǎn)。前述的 《河岸》、《啟蒙時代》、《致一九七五》等大陸小說都以“文化大革命”作背景,不是偶然。由“文革”所象征的殘暴的歷史、傷痕累累的主體,是作家揮之不去的執(zhí)念。作家回顧過去,提出種種批判和解構(gòu)的聲音,固然有其見地,但董啟章期望走得更遠。他的歷史不投射在過去,而在未來;不囿于國家興亡,而遙想宇宙嬗變。如此時間真正成為開放的空間,承諾也可能改變種種可能。而他強調(diào)思想知識作為一種行動,而非意識形態(tài),在開拓視界的必要性。
一旦“開始”而不是“結(jié)束”成為他的敘事關(guān)鍵詞,董啟章順理成章地為新的世紀想象注入活水。但他所謂的“開始”不來自簡單的發(fā)生論或本體論,而是創(chuàng)造與創(chuàng)作的契機。更進一步,“開始”未必總是時間的先馳得點,也可能是遲來的峰回路轉(zhuǎn)?!秾W習年代》讀書會最后一本書討論的是薩義德的《論晚期風格》。董的人物一再強調(diào)所謂“晚期”未必是自然、生理時間的末梢,也是不入時(untimely)的想法、風格的異軍突起。小說最后的一章因此定名為“比最遲還遲的重新開始”。時間的順序解散重組,事物的有機總體成為疑問。董在后現(xiàn)代以后的書寫居然以前現(xiàn)代的歌德“教育成長小說”為模本,也就不難理解。
而對董啟章而言,小說敘事意義無他,就是期待“后歷史”時代的人文主義再度光臨。五四的人文主義離我們已經(jīng)遠矣,八十年代以來中國的人文主義的話語復蘇也只能發(fā)思古之幽情?!度税?,人!》的吶喊或“重建人文精神”運動之所以曇花一現(xiàn),實在因為沒有顯現(xiàn)重建的本錢。
過了《學習年代》,董啟章的創(chuàng)作事業(yè)才要開始另一個開始。歌德的身影如果仍然長相左右,想象中他不再化身為威廉·麥斯特,而可能是浮士德。香港從來不在乎文學,何況董啟章式的書寫。但因為有了董啟章,香港有了另類奇觀,一切事物平添象征意義,變得不可思議起來。這是文學的力量。天工開物,從沒有到有,從方寸之地輻射大千世界———香港的存在印證了虛構(gòu)之必要,“董啟章”們之必要。
(原載《當代作家評論》201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