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朱肖影
阿泉,阿泉
文 _ 朱肖影
1
我從窗外看見鳥兒、樹木和房屋。
火車硬座車廂,對面的婦女睡著了,裙子像洞穴般張開。不知道為什么,這個時候我想起了阿泉的畫,于是從看不見的地方伸出了樹枝、海水、烏云和墻壁。
到站的時候,天已經(jīng)暗了下來,這個被我稱為家鄉(xiāng)的城市距離廈門不遠,從上大學開始,我已經(jīng)有四年沒回來過了。但我依然記得這里的路燈和街道,永遠忘不了這里有我最好的朋友和喜歡的姑娘。
夏天,天空格外安靜,提著行李箱走出火車站,我隔著老遠便看到阿泉從一輛大眾汽車里伸出頭來對我招手。
四年前的夏天,我離開的前夜,家鄉(xiāng)下起了大雨。周穎、阿泉和我在街邊的小店里一起吃了沙茶面。阿泉對我說:“我們都受命運的擺布,都會淹死在暴風雨中,只有那個有勇氣往前的人,才有資格在暴風雨中漂泊更長的時間。我注定是個失敗者?!?/p>
2
一中是全市唯一的封閉式高中,兩人一間寢室,阿泉是我的室友。對我而言,他就像普通日子里溫和的刺激—高中禁止男生留長發(fā),可他卻留著;他是學校足球隊隊長、學繪畫的藝術(shù)生;他的父母是市里最大的蔬菜批發(fā)商,校園里花花綠綠的自行車旁有一輛屬于他的本田摩托車。
阿泉是我在學校唯一的朋友,阿泉的身上反射出我內(nèi)心深處對自己的期許:高大、富有,表情陽光,既不笨拙,也沒有病態(tài)的羞怯,闊步前進,身后最好跟著一個唯命是從的小子。我當時正在努力成為那個小子。我幻想有一天可以從身后超過他,成為他認可和羨慕的人。
我們的晚自習時間阿泉都會去畫室。他每天都很晚才回寢室,說總覺得還有好多東西沒有畫完,總想在那里多待一會兒。
學校宿舍在晚上十點半關(guān)門,我便承擔了為晚歸的他開門的任務(wù)。他會把他的索尼CD機借給我聽。老實說,聽慣了盜版磁帶的我還是第一次聽正版專輯。那張專輯叫“七里香”。黑暗中我戴著耳機躺在床上,同時思索著未來,CD的橘黃色封面在機器里不停地旋轉(zhuǎn)著,我仿佛看到了颶風、潮汐和大火。
3
阿泉知道我喜歡看書,便在我過生日時送給我一個充電臺燈。接下來的一整個夏季,我養(yǎng)成了一邊聽CD一邊用充電臺燈看書的習慣。只要枕邊的諾基亞震動一下,我便下床找拖鞋,然后光著身子穿著短褲往樓下跑,熄燈后的宿舍樓道里只有我穿著拖鞋發(fā)出的空空蕩蕩的腳步聲。拉開紅色的木質(zhì)大門就可以看見阿泉微笑的樣子,以及他身后的天空。
到了冬天,阿泉有了一個同他一起學美術(shù)的女友,叫周穎。我發(fā)誓我沒有見過這么好看的女孩,她就像某首詩或者歌曲所描寫的那樣,說話聲音輕輕的,帶著世界別的地方的憂傷。
那年,有很多個夜晚阿泉都不回寢室睡覺,據(jù)說他都在某個亮著燈的旅館和周穎在一起。我想我是喜歡這個女孩的,理由也許僅僅是她是阿泉的姑娘,或許我也是喜歡阿泉的,我不知道。我們欣賞的和我們厭惡的,更容易在同性中找到。
4
周末,周穎會來我們學??窗⑷咔颍視闼黄?。那是家鄉(xiāng)的冬天唯一要穿毛衣的時候,我記得天空很明亮,帶點濕漉漉的灰色,空氣有些冰冷。
阿泉在操場上奮力奔跑著,我拿出CD機和周穎在操場邊一起聽歌。周穎側(cè)著頭說:“這張專輯是前幾年的,我可以借給你最新的那張?!蔽一卮鹫f:“不用了,CD機是阿泉的,我沒有任何可以放CD的東西,不是每個人都愿意拿出一部分錢買張昂貴的CD或者運行它的機器。”周穎又說:“阿泉說你很喜歡看書,以后是想當一個作家嗎?”我沉默了一會兒,回答她:“或許是的?!边@樣的沉默會持續(xù)一兩秒鐘或者一輩子,就像遺忘的頑固、記憶的局限,這些瞬間對每個人都是有意義的。
我記得那天阿泉踢到一半就脫掉了球衣,露出結(jié)實的胸膛。
又到了夏天,學生們會在下課的時候偷摘熟透了的桂圓。周末的傍晚,阿泉會載著我穿過種滿鳳凰木的街道去找周穎,我們?nèi)齻€再一起去畫室。
那是一個由居民樓改造的畫室,阿泉的速寫練習整齊地放在一個簡單的木質(zhì)畫板下,有些畫用一塊絲綢布做遮擋過濾,那里有他想象中的鈷藍色的大海、淡藍色的天空和一些會飛的原始人,畫板旁邊還有一本《理解藝術(shù)》。直到我開始認真寫作,我才明白原來繪畫比寫作更加孤獨,因為寫作的時候我有一個想象的對象,但是繪畫卻沒有。我每次回想起這個簡陋的畫室,都覺得那里是一個特別奇異的入口,阿泉青年時期的氣息、激情和任性都在這個地方原封不動地保存著。
那個時候,在許多鮮艷顏色的圖案包圍中,我腦海中一直想的卻是剛在摩托車上的情景。周穎坐在中間,我在最后面。周穎貼著阿泉,我盡量保持著與她的距離,我可以看見她纖細而美麗的腰和被汗水浸濕的內(nèi)衣帶。在行駛的速度里我們陷入只有彼此的黑茫茫的宇宙中,只有迎面的風提供營養(yǎng),也只有三人彼此間身體的觸碰提供溫暖。
5
我樂此不疲地在他們兩人中間當著電燈泡,似乎也成了他們戀愛的一部分,我甚至參與了他們要去同一座城市上大學的討論。他們都是藝術(shù)生,憑在學校還不錯的成績?nèi)ブ攸c大學幾乎不是問題,我的成績在中下游,能去一個像樣的本科學校就不錯了,但是當時我鐵了心要跟他們一起。
有那么一刻,我想一輩子跟在阿泉背后算了,用我自己的方式,但我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我本以為我們?nèi)齻€人會保持同樣的姿勢邁過青春期甚至更遠,但其實人的處境是很可憐的,我們擁有想象力,對未來充滿了期望,卻掌控不了自己的生活。
高考前兩個月時,阿泉的父親由于操勞過度在一次心肌梗死中去世了。那時城里大部分人的思想都是上學總歸是為了賺錢,何況藝術(shù)本來就是一個高危行業(yè),現(xiàn)在有一份好的生意擺在阿泉的面前,理應比上學強上百倍,更何況,照顧母親的重任落在了他的身上。
葬禮那天,在擺滿了整個院子的酒席上,阿泉身邊圍繞著親朋好友和他父親的商業(yè)伙伴,叮囑的都是要阿泉懂事,好好照顧自家的生意。那個下午,阿泉私下跟我們說,他真想砸碎他們的腦袋,看看腦漿像豆腐腦一樣濺出來是什么樣子,是什么顏色,有多大一堆。對阿泉來說,意識到自己不能再畫畫是一件非常艱難的事情。
對于一個17歲的少年,他的所有抵抗和辯解都被那些自以為是的大人當成不夠成熟或不諳世事。阿泉退學的那天,周穎一直待在校門口安靜地等阿泉收拾東西出來,所以直到今天在我的記憶里周穎一直很溫柔。
6
沒有CD機的夜晚,我總是感覺枕頭旁的手機會在半夜突然震動,在夏夜里嗡嗡作響。
高考后我去找過阿泉一次。他住在店鋪的二樓,樓下有鮮紅翠綠的蔬菜,空氣中彌漫著些許魚腥味。每天早上三點半,他就要起床將蔬菜打包發(fā)往城市的各處,已經(jīng)有很久沒碰過畫筆了。他對我說,他將從現(xiàn)在起衰老下去,開始是悄無聲息的,然后是大張旗鼓的。他的未來和夢想已經(jīng)與父親一起在火葬場被火化了,他聽得見柔軟的東西墜入坑底時發(fā)出的沉悶聲音。
以前阿泉總覺得家鄉(xiāng)離廈門只有一個小時的車程,在廈門那邊就可以看見遼闊的海和廣袤的天空。那時他的表情就像停留在教堂鐘樓上準備飛向海面的海鷗。想不到如今那么短的距離,阿泉卻再也沒法跨越了。身后的CD機在床頭張開了嘴,卻沒有發(fā)出聲音。離開阿泉家的時候,我才明白那個我視為目標的人變成了另一個模樣。沒有更好的阿泉了,這里沒有,那里也沒有。
7
成績出來后,周穎決定去北京,我決定去武漢。我們似乎達成了共識,都沒有選擇沿海城市,或許在我們心里,只有阿泉在的地方才會有海洋。
在踏上開往武漢的火車的那一刻,在擁擠的走道上,我看見一片雨后放晴如同遭核武器襲擊般灰蒙卻明亮的天空,光芒似潮水把天和地分開了,把昨天和今天也分開了。
我知道我得到了一個機會,一個帶著夢想前行的機會,一個超越阿泉的機會。但我并沒有感到高興,反而有一種失去東西時的感覺刺激著我的淚腺,我還是決定坐上這列火車,帶著阿泉對未來的期許,不回頭。
8
四年后的現(xiàn)在,我坐在阿泉的車里,副駕駛位上是一個陌生的姑娘,他和周穎兩年前分手了。他告訴我他在市中心買了一套觀景房,明年開年就準備結(jié)婚。我對他說,我還在為成為一個厲害的作家努力著。我暗自觀察阿泉,在他趨于篤定與成熟的臉上已經(jīng)搜尋不到年少時讓我向往與追趕的表情了。
火車站附近工廠的燈在一天結(jié)束時全滅了,在鳳凰花新開的街道邊,我看見年輕的阿泉就在路邊,我們的車從他身邊開過,不小心鳴了一次喇叭。
圖/元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