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徐鳳文
與一座叫重慶的城市艷遇
文 _ 徐鳳文
重慶是過去一年中最引人矚目的中國城市之一。
世界是平的,腦殼是方的。在引人矚目的“薄王事件”之后,曾經(jīng)令人側(cè)目的這座西部大都會又恢復(fù)了往日的寧靜與喧囂。
即使沒有轟轟烈烈的“紅與黑”,重慶在我去過的所有城市中,也是最“喧嘩與騷動”的一座。
“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城;城里頭沒的神,住了一群重慶人;男的黑耿直,女的黑巴適;火鍋沒的海椒,他們從來不得吃……”
這是一座隨時能讓你感受到熱辣辣的喧囂氣息的城市。滿是海椒的火鍋里翻滾著毛肚、鴨腸,解放碑前浮華、媚俗的場景讓渴望打望美女的人眼花繚亂,街道上隨處可見精瘦而敏捷的“棒棒”在等候生意,出租車司機對著臺子跟兄弟伙商量交了班是去黃桷古道還是南山溫泉,一旦你走入夜晚的老巷子,還能看到久負盛名的重慶美女在夜啤酒、老火鍋攤前熱辣辣的動人表情,更能呼吸到一種獨屬于重慶的麻辣市井味道。
以色列作家阿摩司·奧茲說:“這不是一座城市,只是一個幻影?!蔽也恢牢矣鲆姷倪@個城市是不是一種幻影,但這座叫重慶的城市確實具有一種奇幻乃至魔幻的氣質(zhì)。
2012年,曾經(jīng)在重慶涪陵生活過一段時間的美國人何偉寫的《江城》一書風(fēng)行一時。其實,早在2007年,我在重慶工作期間就讀過這本書的復(fù)印本,總覺得重慶是放大了很多倍的涪陵,而且比涪陵更魔幻,更有故事:上天獨寵重慶,兩江環(huán)繞,有山有水,山城臨江而立,山上有城,山外有山,景色分外魅惑。整個城市像是一座巨大的山巖,無數(shù)建筑層層疊疊地綿延其上,一幢幢高樓大廈參差不齊地矗立在連綿的群山之間,仿佛一幅充滿魔幻色彩的3D畫。
從空中俯瞰重慶,不管是西北部的淺丘還是東南部的大山,都順從地向兩江河谷傾斜。向云霧迷茫處望去,山脊若隱若現(xiàn),成片成片的梯田像是片片在山上,像極了重慶的本地名菜“燒白”。兩江之間的渝中半島看起來像一個橫寫的“V”字,而朝天門則像舌尖一樣吮吸著千年流淌著的浩蕩江水。
或許,你還記得電影《瘋狂的石頭》里的過江纜車。在重慶乘坐輕軌、出租車和過江纜車時,總有一種吃著火鍋、唱著紅歌、穿越時空的奇幻感覺。當(dāng)單軌列車在江邊行進時,忽而鉆進住宅樓群中,忽而在江邊的懸崖上疾馳,一路山、河、樓、洞、溪、城市及人家一一在目,如過山車一般,充滿了奇特的魔幻意象,像極了《第五元素》和《駭客帝國》里的驚險畫面。而每次來重慶,我都會把這三種交通工具輪番體驗一遍,一下子就能找到上天入地的奇幻感覺。
這是屬于重慶的地理奇觀。寫于晉朝的《華陽國志》里如此描寫重慶主城:“地勢剛險,重屋累居。”雖然吊腳樓早已消失,但時至今日,還可以在重慶的下半城看到很多梯上坎下的老巷子。穿行在狹窄的山城步道上,無論是俯瞰還是仰視,隨時可以看見各種不同于其他城市的地貌景觀。
2007年,地產(chǎn)服務(wù)商王志綱在朝天門重慶規(guī)劃館的一次對話中稱“重慶是一座不適宜人類居住的城市”,其實,這并不是新發(fā)現(xiàn)。1942年9月25日的一個早晨,費正清乘美軍飛機從昆明北飛。在這位“中國通”的眼中,重慶“為人類居住,十分不幸,因為沒有平地,要在城里往來,得像山羊一樣忽上忽下”。
從陪都時期到“薄王事件”,半個多世紀(jì)以來,訪問過重慶的外國人驚訝地發(fā)現(xiàn),要找到一個比重慶更擁擠的城市不太容易,當(dāng)?shù)鼐用駨膩矶际敲γβ德?、腳步匆匆。令人困惑不解的是,無論是過去還是現(xiàn)在,外國觀察者何以不約而同地得出同樣的印象:為什么重慶人如此急躁?是什么東西讓他們耐不?。?/p>
一位來自北京的記者曾說,重慶像是掰開揉碎了的北京。
在“唱紅打黑”時期曝光率極高的重慶人民廣場有座始建于1951年的人民大禮堂,從外觀看像放大了的北京天壇,霸道極了。
在民間層面上,有關(guān)北京和重慶之間的聯(lián)想遠不止于此。有人戲謔地評價這兩座城市:一個是天子腳下,一個是老子最大。在電影《瘋狂的石頭》中,重慶崽兒把BMW改成了“別摸我”,讓北京人見識了“重慶言子兒”的神采。但與北京人先天的優(yōu)越感不同,具有“草根”氣息的重慶人骨子里誰都不服。雖然重慶人尊稱別人一律為“老師”,但在一些私人場合,即使是那些重慶美女也會一口一個“老子”,讓外地人聽了煞是奇怪。
如今,到解放碑打望美女已經(jīng)成了許多外地人來重慶的一大功課。很少有人知道,解放碑是為了紀(jì)念抗戰(zhàn)勝利而建的??箲?zhàn)伊始,重慶這座偏居西南的山城一躍成為戰(zhàn)時中國的陪都,在這里發(fā)生的一系列歷史事件改變了此后中國的命運。
縱觀整個20世紀(jì),重慶可能是中國變數(shù)最大的城市。從戰(zhàn)時首都到民國陪都,從解放初期的中央直轄市到四川省轄市,從計劃單列市再到中央直轄市,這一系列令人目眩的角色轉(zhuǎn)換使得這座城市的命運永遠充滿懸念。
同為直轄市,重慶不同于上海和天津之處在于它是“直轄市的牌子,中等省的架子,單列市的底子”。相對于位于沿海的上海、天津以及疑似“內(nèi)地”的北京,重慶更像是中國的“腹地”。而在相當(dāng)長的一段歷史時期內(nèi),重慶的發(fā)展猶如梁啟超所說“其進步又非為一直線,或尺進而寸退,或大漲而小落”。直到1997年“直轄”以來的十多年,才有了改變命運的轉(zhuǎn)機。
或許是被壓抑了太久,這個喜歡高呼“雄起”的城市有著強烈的自我表現(xiàn)沖動,時而鏗鏘有力,時而扣人心弦,時而喧囂熱鬧,時而聳人聽聞。
打望重慶,看過了解放碑的美女,你一定要去十八梯走一趟。
在重慶的時候,周末的早晨,逛完中興路舊貨市場后,我最喜歡漫無目的地在十八梯的老街上游蕩。十八梯是另一個時間里的重慶生活,是城市平民的固定聚集地。如同巴縣衙門的老火鍋店、枇杷山正街的小酒館以及四川美院門口的涂鴉街一樣,充滿了重慶時間里的獨特味道。這個連接重慶上下半城的地方原為販夫走卒聚集之地,在距離繁華的解放碑、校場口咫尺之遙的地方,似乎依然保留了一個世紀(jì)以來重慶市井生活的真實狀態(tài)。
如同上半城和下半城的地理劃分,如同火鍋中的紅湯和清湯,如同美女與棒棒,重慶是中國城市中“二元”結(jié)構(gòu)最混搭的地方之一。而歷史在演進中塑造了重慶人的性格:堅忍中有幾分樂觀,爽直中帶幾分魯莽,熱情中有幾分狡黠,幽默中有幾分土俗,認真中有幾分滑稽,閑逸中有幾分喧嘩,凝重中有幾分急躁,火爆中有幾分冷漠,闊大中有幾分促狹,寬容中有幾分排外,摩登中有幾分鄉(xiāng)土。
或許是由于自然環(huán)境太過惡劣,這座城市具有一種超現(xiàn)實的魔幻主義氣質(zhì)。多年以前,從香港來的一位教授評價說:重慶人具有強烈的自戀情結(jié)。也有人說,這座喜歡面向朦朧未來的城市對自己歷史的“保護性遺忘心理”,是在潛意識中向北京、上海、香港等國際性大都市看齊。
這里有句俗語叫“雄起”,這里的哥們兒叫“兄弟伙”,這里父母不喊“女兒”喊“妹兒”,這里的帥哥都叫“崽兒”,這里的人們很喜歡耍,吃起喝起抽起唱起還要“耍朋友”,這里的女孩喜歡大聲喊“安逸”“遭不住了”……
和這樣一座城市艷遇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在人民廣場上看聲勢壯觀的壩壩舞,在北碚金剛碑村里尋訪消逝的繁華,在巴縣衙門的火鍋店里吃九宮格的老火鍋,在磁器口的江邊竹亭里吃沸騰的水煮魚,在彈子石迂回的山道里尋找虹影小說里的影像……在這個充滿了各種欲望聲音和豐富表情的城市開始或結(jié)束新的一天,或者像香港人正在拍攝中的《迷失重慶》一樣,以一種你熟悉或者陌生的方式迷失自己。
在解放西路的一條老巷子里,墻上的青磚刻著“廣順”“德順”等字樣。而在一處破舊的木門板上,不知什么人用白色廣告色寫下這樣一行文字:“是冰凍的時分,已過零時的夜晚,往事就像流星剎那劃過心房?;野档纳钜?,是寂寞的世界,感覺一點點……”在這一瞬間,夜色慢慢降臨,這個“喧嘩與騷動”的城市正在走入她晦暗、古老、靜態(tài)、妖嬈的時間之中。
我知道,我正在遭遇一場叫做重慶的艷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