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錦厚
(四川大學 出版社,四川 成都 610041)
日本法西斯的侵略戰(zhàn)爭打亂了沈從文、朱光潛們“糾集”在京文人“振興”“京派”的計劃?!洞蠊珗蟆ば瞧谖乃嚒贰段膶W雜志》先后??耍チ丝嘈慕?jīng)營的兩大“陣地”。在京文人被迫紛紛逃離京津地區(qū):沈從文展轉(zhuǎn)到了昆明,朱光潛到了樂山、成都,用沈從文的話來說,從此過著“相當寂寞、相當辛苦”的教書生活,只能“用一個完全沉默來承當戰(zhàn)爭所加給本身的苦難”,“反而被青年人誤解”……
一到昆明,沈從文就在他參加編輯出版的《獨立評論》的后身《今日評論》一卷四期上發(fā)表了《一般或特殊》。這可謂沈從文抗戰(zhàn)時期的行動綱領。文章冷潮熱諷地寫道:
“一切文字都是宣傳”,正如說“一切文字都可載道”,可是自從在作家間流行著這句話后,有好些人從此以后似乎就只記著“宣傳”兩個字。在朝在野服務什么機關的,也都只記著“宣傳”,不大肯分析宣傳的意義。標語口號盛行時,什么標語口號能產(chǎn)生什么結(jié)果就不大明白。于是社會給這些東西籠統(tǒng)定下一個名辭,“宣傳品”。這名辭內(nèi)容,包含了“虛偽”,“浮夸”,“不落實”,“無固定性”,“一會兒就成過去”,種種意義。又給創(chuàng)造它的人一個稱謂,“宣傳家”。
看,他對抗日宣傳及從事抗日宣傳工作的人們是何等輕蔑討厭,并繼續(xù)鼓吹“與抗戰(zhàn)無關論”,說:
“抗戰(zhàn)八股”與“自我批判”兩句話近來在刊物上常可見到,說明這薄弱的存在。想增加這種“文化人”的知識,也許還得從宣傳家寫成的小冊子以外想辦法。也許還得另外什么人寫點東西出來。這本書說不定只是一部小說,內(nèi)容僅僅寫到普遍社會所見的“愚”與“詐”,“虛偽”與“自大”,認識它,指摘它,且提出方式來改善它,與戰(zhàn)事好像并無關系,與政治好像并無關系,與宣傳好像更無關系,可是這作品若寫好,它倒與這個民族此后如何掙扎圖存,打勝仗后建國,打敗仗后翻身,大有關系!他教育的或者只是一小部分讀書人,為的是這些人真正愛重這個國家,有了覺悟,很謙遜的需要接受這種教育。這作品不特內(nèi)容能啟迪他們,文字也能啟迪他們。(沈從文:《一般或特殊》《沈從文全集》第十七卷)。
這完全是在誘導作者、讀者脫離抗戰(zhàn),脫離政治,直接配合梁實秋的“與抗戰(zhàn)無關論,”鼓吹專家政治,說什么“社會真正的進步,也許還是一些在工作上具特殊性的專門家,在態(tài)度上是無言者的作家,各盡所能來完成的。中華民族要抬頭做人,似乎先還得一些人肯做事,這沉默苦干的態(tài)度,在如今說來是特殊的,希望它在未來是一般的?!苯Y(jié)論是叫人像我沈從文一樣“肯做事”“沉默苦干”。文章一出,又一次“惹起”論爭。巴人隨即撰文,尖銳地指出:
他結(jié)論所含的毒素,卻比白璧德的徒子徒孫梁實秋直白的要求,更多!更毒!而且手法也更陰險了!
在沈從文先生的論點里,是更著重于“專門研究”,那是誰都看得出來的。同時他把一般的工作和特殊的工作,截然分為兩截,那在他的題目上,也很分明的指示了。他不說“一般與特殊”,而說“一般或特殊”。然而,他卻把這“特殊的工作”和抗戰(zhàn)牽上了一根線,讓做特殊工作者有名義特殊下去,這一陰險的毒計,是超過梁實秋以上了……。
中華民族要抬頭做人,首先得專門家,作家——多好聽的名詞呵——埋頭苦干,一切一般化的努力,不是中華民族抬頭之道。你聽:“似乎先還得——”這有力的聲音,是表示什么?抗戰(zhàn)停止吧,等過五十年的埋頭苦干過以后再說!胡適主義的最好注腳,無過于這一篇高妙的文章了。如果真的照沈從文的辦法,那么抗戰(zhàn)完結(jié),在敵人的鼻息下,“建國開始”,千秋萬歲,沈從文也“懿歟盛哉”。(巴人:《展開文藝領域中反個人主義斗爭》1939年4月16日《文藝陣地》第三卷第一號總25號)。
巴人的批判一點也不過分。沈從文總是自封為“埋頭苦干”的“專門家”,“無言者的作家”。事情果真如此嗎?熟悉當年昆明情況的史靖(本名王康)對沈從文這個時期的生活、工作、寫作是如此概括的。他說:
沈先生依然留在昆明,依然在大學里教書,住在昆明的鄉(xiāng)下,偶而寫寫文章,對于戰(zhàn)國派的撤退實抱無窮之遺憾,而于新興的文風士氣則深頓冷淡,所以在聯(lián)大的團體里只能看見沈先生為教書而來去,卻很少見他稍盡一個作家在戰(zhàn)爭中所應盡的積極責任,在聯(lián)大的圈子里他和許多學習文藝的青年脫了節(jié),在校外他和許多時代的作家脫了節(jié),而偶爾所寫的文章,又都是攻訐別人的居多,并且公開發(fā)表的又多半是些歷史篇章的斷片抄錄……(史靖:《沈從文批判——這叫做從現(xiàn)實學習嗎?》1946年12月21日《文匯報》第五版)。
這個概括是相當全面的。這一時期沈從文最念念不忘的是“文學運動的重造”,寫文章、作報告,左一個“重造”,右一個“重造”。何謂“重造”?其實就是爭奪話語權、領導權。到昆明后,他不斷公開提出并宣傳所謂文學運動重造的主張。先后撰寫了:
《文運的重建》刊1940年5月4日昆明《中央日報》;
《對作家和文運一點感想》刊1942年2月11日重慶《大公報·戰(zhàn)國策》;
《文學運動的重造》刊1942年10月25日《文藝先鋒》一卷二期;
《“文藝政策”檢討》刊1943年1月20日《文藝先鋒》二卷一期。
……
這些文章,既符合《戰(zhàn)國策》的“宗旨”,且與國民黨宣傳部長張道藩的言行默契配合。誠如史靖所說,“所寫的文章,又都是攻訐別人的居多”?!肮ビ摗闭l呢?集中在魯迅、郭沫若,特別是郭沫若身上。他說:
我是不大了解宣傳家所說的文學“運動”的人,所以不大出席何等集會,不領導人也不讓人領導,只盼望能用作品和讀者對面,或同歷史對面。我還私下打量,中國各地方各種事業(yè)里,若到處都有這種作者,在稍稍離開為主張宣傳或為本人宣傳情形下,有勇氣拿起筆來,準備寫個二十三十年,也許會有好作品——站得住,留得下的作品,可在偶然中產(chǎn)生!至于城市中名氣大的作家,日常開會出席,打通電必有他的人名,不是“董事”就是“理事”,拜壽、送喪,寫喜幛,辦紀念會,這些事照例有他的份,無事時即寫寫打油詩,充滿了海上名士才情與舊官僚氣息。這類人在流行政治習慣上,照例是個很有用的點綴物,好像少不得。這就夠了。我們實不應當再希望從他們手中產(chǎn)生什么真正偉大作品。原因是他們太忙,并且已經(jīng)用另一種努力,使自己就儼然像個“作品”了。(沈從文:《對作家和文運一點感想》《沈從文全集》第十七卷。
明眼一看就知道,這是針對重慶文運而言的。那時中共南方局不是借為郭沫若等作家的祝壽活動向國民黨進行斗爭么!沈從文卻把這些活動“攻訐”“為主義宣傳或為本人宣傳”。這就是沈從文的“政治抒情”,充滿了譏諷與憤怒。在《“文藝政策”檢討》中更是以陰陽怪氣的口吻對郭沫若領導的三廳進行“攻訐”,說:
戰(zhàn)事發(fā)生后,軍委會多了個政治部,政治部中設了個第三廳,這一廳負責處理的是“戰(zhàn)時文化工作”。文化工作名詞寬泛,可作事情本來甚多,推究初期成立的意義,和人事選擇,就可知主要目的卻是用這個機關來好好運用作家,讓作家又好好運用那支筆,來解釋戰(zhàn)爭,描繪戰(zhàn)爭,增加一點戰(zhàn)爭的莊嚴和熱烈空氣,并增加一點國民對于戰(zhàn)爭的適應力和容忍力。理想自然極好。至于如何運用,就全看主持其事的人是有心做官或打量作事而定:存心做官便不用說,因為有的是種種官榜樣,足供參考,至于打量作事,那得看這個負責人的能力和眼光。若能力有限,眼光又并不高,注意點極狹小,末了當然成就有限。若眼光遠大,且不自私,更重要的是明白對于這個工作要有效果,首先使國內(nèi)作家產(chǎn)生作品以外,還知道如何分配這些作品的技術,末了當然可以推進許多計劃,并為將來文運導入常軌打下個最好基礎。第三廳的成立,是先聞每月可動用一百萬元經(jīng)費,可見起始期望相當大。但事到后來,可供使用經(jīng)費尚不及十分之一,從數(shù)目變更上又可見出若不是這筆錢在當局認為用不得當,就是主持者錢用不了,因為這個工作固然值得花錢,但也要會花錢。倘若只在表面上裝點一下,出幾個刊物,辦兩份報紙,安插一下老朋友小伙計,那么每月百萬元自覺太多,有三五萬元也很夠了。(沈從文:《“文藝政策”檢討》《沈從文全集》第十七卷。
為什么總是將“攻訐”的矛頭對準魯迅、郭沫若呢?他知道:只有攻倒兩位新文學運動的開拓者,領導人,才可能順利推行他們的“文學運動的重造”計劃,胡適式的自由主義文學運動。
沈從文所精心“設計”的“文學運動的重造”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運動”呢?概括起來,大略是:
一、“重新建設一個觀念,一種態(tài)度”,把“文學從‘商場’和‘官場’解放出來,再變成‘學術’一部門”,讓“文運同‘教育’‘學術’聯(lián)系在一起,爭取應有的尊重”,依然“由學校奠基,學校培養(yǎng),學校著手”;
二、“把作者當成一種‘專家’,”將那些“工作特有成就”的“作家聚集起來成為一個獨立組織”,讓其“于一種廣泛限度內(nèi),超越普通功利得失,聽這種作者在自由思索自由批評方式下作各種發(fā)展”;
三、“使文學作品的價值,從普通宣傳品而變?yōu)榱慕?jīng)典”,“個人作品成為推動歷史的工具?!保ㄉ驈奈模骸冻聊贰渡驈奈娜返谑木恚?/p>
這就是沈從文精心設計的“文學運動的重造”目標。然而,在那樣的時間和空間,任何人要做到,幾乎都是不可能的。但沈從文憑著他的所謂“信仰”,卻不停地拼搏著:
戰(zhàn)爭讓《大公報·星期文藝》、《文學雜志》兩個重要“陣地”一下丟失了。到昆明后,他想方設法尋找新的陣地,先是參加《今日評論》的編輯,接著又參與《戰(zhàn)國策》《國文月刊》等刊物的編輯。離開昆明前夕,還主編了《觀察報》副刊《生活風》,后改名《新希望》。這些刊物,雖然都不是他理想中的純文學刊物,但總算是刊物,也是陣地。因此仍然是很積極的。他在給友人的信中寫道:
刊物純文學辦不了,曾與林同濟辦起《戰(zhàn)國策》,已到十五期,還不十分壞,希望重建一觀念。因紙張?zhí)F(將近三百元一令),印得不甚多,不夠分配,因此老友也不贈送。我意思倒想好好的重新來用這支筆十年,可是生活程度過高,不能不教書過日子。所謂理想,只好當成一種理想。(沈從文:《復施蟄存1941年2月3日》《沈從文全集》第十八卷390頁。
林同濟們辦的《戰(zhàn)國策》,半月刊,1941年4月1日創(chuàng)刊,7月停刊,共出十七期。后,又在重慶《大公報》上出《戰(zhàn)國策》副刊,從1941年12月3日起至1942年7月1日止,共刊行三十一期。這是一個什么樣的刊物呢?它的發(fā)刊辭告訴人們:
本刊如一“交響曲”(Symphony),以“大政治”為“力母題”(LeitmDtiS),抱定非紅非黑,非左非右,民族至上,國家至上主旨,向吾國在世界大政治角逐中取得勝利之途邁進。此中一切政論及其他文藝哲學作品,要不離此旨。(《本刊啟事·代發(fā)刊詞》《戰(zhàn)國策》二期1940年4月15日)。
林同濟在1940年11月20日的一次晚餐會上對發(fā)刊辭作過專門的解釋。他說:
《戰(zhàn)國策》即《抗戰(zhàn)建國方略》。如果再進一步解釋,“戰(zhàn)”即軍事第一、勝利第一,國即國家至上,民族至上,“策”即意志集中,力量集中。不過我們?nèi)∶麘?zhàn)國策的真義,是有我們的歷史哲學作基礎。在歷史哲學方面,我完全同意雷海宗先生的主張。我們認為人類歷史和每個國家歷史,都有一個“戰(zhàn)國時代”。我們正處在人類歷史的戰(zhàn)國時代中,我們這個刊物是以討論這個偉大的戰(zhàn)國時代中各種問題為目的,所以叫它做“戰(zhàn)國策”。(長江:《昆明教授群中的一支“戰(zhàn)國策派”之思想》湖南《開明日報》1941年1月9日)。
陳銓認為:這是對《戰(zhàn)國策》三字的解釋,“雖極簡單卻也極巧妙,很是欣賞”。沈從文說自己“對《戰(zhàn)國策》的看法,只是一種‘政治的抒情’”?!稇?zhàn)國策》所發(fā)表的文章,不但反復宣傳上述思想,而且常常有《希特勒語錄》。
后來,沈從文對辦刊意圖也作過解釋。他說:因為“多數(shù)”“中國讀書人”“都生活在一種可怕的習慣中”,“既少對國家明日的幻想,又少愛重真理的勇氣,更少對崇高優(yōu)美的抽象原則認識追究的興趣”,“這個民族若不甘心滅亡,想要掙扎,得有勇氣先從‘因循’習慣中掙扎出來,這個國家方可望有個轉(zhuǎn)機”。(沈從文:《對作家和文運一點感想》《沈從文全集》第十七卷)啊!明白了,辦《戰(zhàn)國策》原來是為了打破多數(shù)“中國讀書人”的“因循”習慣。沈從文要用“大聲叫喊”,喚醒中國讀書人。他到底“大聲叫喊”了些什么呢?
“新文學墮落了”!
“或因官從政,或因名列某籍,在國內(nèi)各處用‘文化人’身份參加各種組織,出席會議”,“湊趣幫閑”,“趨時討功”……
要把文學“從‘商場’和‘官場’解放出來”!
“女人的真正位置在家庭”。
“文運”要“重造”
“文學運動”要“重造”……
這些“叫喊”聲音雖大,可惜,呼應者卻寥寥無幾,且遭到眾多的批判與痛斥。沈從文不得不承認“失敗了”。他痛苦地寫道:
這就是當時幾個朋友辦刊物的一點理想。只是理想與事實對面,失敗了,這刊物出了十七期,就不能不停頓?!洞蠊珗蟆飞系倪@個《戰(zhàn)國》,可說是它的后身。(沈從文:《對作家和文運一點感想》1942年2月11日重慶《大公報·戰(zhàn)國策》《沈從文全集》第十七卷428頁)。
《戰(zhàn)國策》的失敗,對沈從文是一個不小的打擊。如史靖所說:“于今沈先生最多感的是‘在楊墨并進時代,不免近于無所依歸;真情雖然并非如此,不過在那時他是有所依歸的,而且依歸得很為顯著——他也是戰(zhàn)國派的勇士,在希特勒席卷歐陸之時,昆明的戰(zhàn)國文人真是不可一世,誰知歷史無情,希魔夭折,戰(zhàn)國理論失去了憑依,勇士們只好分散各奔前途了”。(史靖:《沈從文批判——這叫做從現(xiàn)實學習嗎?》1946年12月21日上?!段膮R報》第五版)連他的密友施蟄存也不得不承認:“從文一生最大的錯誤,我以為是他在四十年代初期和林同濟一起辦《戰(zhàn)國策》。這個刊物,我只見到過兩期,是重慶友人寄到福建來給我看的。我不知從文在這個刊物上寫過些什么文章,有沒有涉及到政治議論?不過當時大后方都有人提出嚴厲的批評,認為這是一個宣揚法西斯政治,為蔣介石制造獨裁理論的刊物。這個刊物的后果不知如何,但從文的名譽卻因此而大受損害”。(施蟄存:《滇云浦雨話從文》《沙上的腳跡》,遼寧教育出版社1995年3月版)
沈從文一向是自信的。他在給家人的信中寫道:
說句公道話,我實在是比某些時下所謂作家高一籌的。我的工作行將超越一切而上。我的作品比這些人的作品更傳得久,播得遠,我沒有方法拒絕。(沈從文:《沈從文家書,湘行書簡》)
他時時刻刻夢想著“做世界級的大作家,中國的托爾斯泰”(轉(zhuǎn)引自錢理群:《1948:天地玄黃》,山東教育出版社1998年5月版),“如大文豪魯迅之名,老幼咸知”(沈從文:《北平通信——第一》、《沈從文全集》第十四卷),“寫一本《圣經(jīng)》”式的作品,使之“成為推動歷史的工具”(沈從文:《沉默》《沈從文全集》第十四卷)。因此,在抗日烽火連天的日子里,他拒絕了“抗日”“宣傳品”的寫作,一心“憑過去經(jīng)驗作些新的試驗”(沈從文:《對作家和文運一點感想》)。“在作品中作紀錄突破的試探”(沈從文:《沈從文小說選題·題記》)。終于決定以“夢與現(xiàn)實”為題寫作“可哀的欲念,轉(zhuǎn)成夢境”的系列小說:
《看虹錄》
“一個人二十四點鐘內(nèi)生命的一種形式”。
1940年7月作。1943年3月重寫,刊同年7月15日出版的《新文學》創(chuàng)刊號,署名上官碧,現(xiàn)收入《沈從文全集》第十卷。
《夢與現(xiàn)實》(中篇)
人稱是“對女人靈魂的分析”。
“廿九年七月十八 四川峨眉”
刊1940年8月20日、9月5日、9月20日、10月5日,香港《大風》73——76期,暑名李綦周。
“卅一年十月末改寫”
刊 1942年11月 22日、29日、12月 6日、13日、20日昆明《當代評論》周刊,以《新摘星錄》為篇名,署名沈從文。
“三十二年五月重寫”。
刊1944年1月1日桂林出版的《新文學》一卷二期。又以《摘星錄》為篇名,署名沈從文。后又以《新摘星錄》為篇名收入《沈從文文集》第七卷,以《摘星錄》為篇名收入《沈從文全集》第十卷。其實是一篇,篇名不同而已。
《摘星錄·綠的夢》(短篇)后面注文:“時民國三十年五月十五日黃昏,李綦周記于云南”。
刊1941年6月20日、7月5日、7月20日香港《大風》92——94期。
文章刊載時文末注明“改寫”,“重寫”,其實都只是文字上的潤色,結(jié)構(gòu)上并無變動。1943年春夏,作者將《夢與現(xiàn)實》“重寫”稿,改篇名為《新摘星錄》的中篇以及《摘星錄》與《看虹錄》編輯成冊,定名為《看虹摘星錄》,且于5月24日撰寫了后記,說明自己的寫作意圖,“攻訐”外間的批判。遺憾的是研究者,文集、全集的編者,至今未找到該書。是否出版,仍然是一個謎。
這就是沈從文為他設計的“文學運動的重造”提供的示范!作品曾一度遭到嚴歷的批判,連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認:“見出與社會現(xiàn)實脫節(jié)”。如果有人真的跟著“試驗”、“探索”下去,中國的新文學運動一定會走入歧途。
他設計過:文學運動的重造,依然應“由學校奠基、學校培養(yǎng)、學校著手”,因此,他是很重視自己在西南聯(lián)大從事的教學工作?!懊啃瞧谒嚾ダッ髀?lián)大教三天書”(老夫:《記沈從文——追憶他在云南的生活》)。當年,他在聯(lián)大是怎樣教書的?先回顧一下上世紀30年代他在北京大學教書的態(tài)度吧。他在給趙家璧的信中是這樣說的:
北平前月極熱,日來己較涼爽。地方表面極平靜,秩序尚好,惟漢奸、浪人、遺老,皆把它看成將來爭奪地方,前途實無希望可言。教書的天日不知,還以為不過問國事,我領導學生不過問國事為責任,表示清高守分,除掉教書外我只知聽戲。到危險時長腿則一跑了事,不跑則保守原來地位,作新朝順民,這種人在北平占多數(shù),事實上已不是中國人了。(沈從文《致趙家璧函二通》《沈從文全集》第十七卷422頁)。
好一個“清高守分”。面對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與蔣介石簽訂塘沽協(xié)定,國土淪喪,人民流離失所……他要“領導學生”和他一樣“不過問國事,“只知聽戲”,確實“不是中國人了”……30年代如此,40年代到了昆明又如何呢?套用他愛說的話:也“差不多”。態(tài)度如此,為了生活,課還是要教的。以他講授的《各體文寫作》為例看看他是怎樣教的吧:講稿的一部分曾以“習作舉例”,發(fā)表在《國文月刊》。如《從周作人魯迅作品學習抒情》。文章說:
周作人作品和魯迅作品,從所表現(xiàn)思想觀念的方式說似乎不宜相提并論:一個近于靜靜的獨白;一個近于恨恨的咒詛。一個充滿人情溫暖的愛,理性明瑩虛廓,如秋天,如秋水,于事不隔;一個充滿對于人事的厭憎,情感有所蔽塞,多憤激,易惱怒,語言轉(zhuǎn)見出異常天真。然而有一點卻相同,即作品的出發(fā)點,同是一個中年人對于人生的觀照,表現(xiàn)感慨。這一點和徐志摩實截然不同。從作品上看徐志摩,人可年青多了……
周作人的小品文,魯迅的雜感文,在二十年來中國新文學活動中,正說明兩種傾向:前者代表田園詩人的抒情,后者代表艱苦斗士的作戰(zhàn)。同樣是看明白了“人生”,同源而異流:一取退隱態(tài)度,只在消極態(tài)度上追究人生,大有自得其樂意味;一取迎戰(zhàn)態(tài)度,冷嘲熱諷,短兵相接,在積極態(tài)度上正視人生,也儼然自得其樂。對社會取退隱態(tài)度,所以在民十六以后,周作人的作品,便走上草木蟲魚路上去,晚明小品文提倡上去。對社會取迎戰(zhàn)態(tài)度,所以魯迅的作品,便充滿與人與社會敵對現(xiàn)象,大部分是罵世文章。
毫無疑問這是對魯迅的曲解。文章一出,聶紺弩便著文《從沈從文筆下看魯迅》,幽默地指出:“天下看起來像是表示敬意的詞句只有那么多,最好的詞句,沈先生就用在對徐志摩的作品上,‘習作舉例’第一篇是:《從徐志摩作品學習抒情》),其次的也都用在對周作人的作品上,而且,如果把魯迅也看得和徐志摩、周作人一樣好,把魯迅看著和徐志摩、周作人完全是一類的或者是‘差不多’的作家,那不但沈先生不肯,就是讀者的我們也會不肯的吧”。接著便對沈從文誣蔑魯迅的所謂“憤激惱怒、感情蔽塞”,“罵世”、“冷嘲”、“憎厭”、“恨恨”等誣蔑一一進行了無可爭辯的批駁!
沈從文對魯迅的小說,雖然說過若干類似稱贊的話,但那不過是為了否定作鋪墊或陪襯。他認為“魯迅的作品,混和的有一點頹廢,一點冷嘲,一點幻想的美”,“魯迅作品的成就,使作品與讀者成立一種友誼,是‘趣味’卻不是‘感動’。一個讀過魯迅作品的人,所得的印象,原是不會超出‘趣味’以上的?!边@跟當年成仿吾們攻擊魯迅有何區(qū)別呢?《阿Q正傳》只不過“是意外成功”,其實“在藝術上是一個壞作品,正如中國許多壞作品一樣,給人的趣味也還是低級的諧謔,而缺少其他意味的。作者注意到那以小丑風度學小丑故事的筆法,不甚與創(chuàng)作相宜,在這作品上雖得到無量的稱贊,第二個集子《彷徨》,卻沒有那種寫作的方法了?!斞傅谋В强辞辶艘磺?,在病的衰弱里,辱罵一切,嘲笑一切,卻同時仍然為一切所困窘,陷到無從自拔的沉悶里去了?!保ㄉ驈奈模骸墩撝袊鴦?chuàng)作小說》《沈從文全集》第十六卷)他還將自己的《八駿圖》與之相比,狂妄地說道:“從這個集子所涉及的問題、社會、人事,以及其他方面看來,應當?shù)玫奖取秴群啊烦删透叩脑u語。事實上也如此。這個小書必永生??墒窃谛麄髦羞^日子的讀者可不要這個的?!保ㄉ驈奈模骸额}〈八駿圖〉自存本》《沈從文全集》第十四卷)更有甚者,他還把魯迅、許廣平的《兩地書》作為與商業(yè)融為一體的例證,跟張資平的戀愛小說,章衣萍的《情書一束》相提并論,說:
凡事從“生意經(jīng)”著眼,五四談男女解放,成為一個社會問題,所以過不多久,南方就有張資平多角戀愛小說出現(xiàn),北方就有章衣萍《情書一束》出現(xiàn)(后來甚至于年過半百的魯迅先生,也在書店的慫恿下,印行了他的內(nèi)容并不香艷名稱卻極動人的《兩地書》)。這些作品當時都得到廣大銷路(沈從文:《文學運動的重造》《沈從文全集》第十七卷)。
這難道不是攻擊嗎?他的高明處,是在將魯迅與徐志摩、周作人、張資平、章衣萍等的比較中去丑化魯迅,讓一般年青讀者絕難覺察。這也很難怪,從他闖進文壇時,就曾受到魯迅的批評,埋下了怨恨的種子,至死也沒有忘記。
魯迅逝世后,他寫過兩篇所謂紀念文章,值得注意是不知何時所寫,刊載與否?現(xiàn)收入《沈從文全集》第十六卷的《魯迅的戰(zhàn)斗》。文章不但曲解魯迅,而且借此“攻訐”郭沫若。文章開頭就說:
在批評上,把魯迅稱為“戰(zhàn)士”,這樣名稱雖仿佛來源出自一二“自家人”,從年青人同情方面得到了附和,而又從敵對方面得到了近于揶揄的承認;然而這個人,有些地方是不愧把這稱呼雙手接受的。對統(tǒng)治者的不妥協(xié)態(tài)度,對紳士的潑辣態(tài)度,以及對社會的冷而無情的譏嘲態(tài)度,處處莫不顯示這個人的大膽無畏精神。雖然這大無畏精神,若能詳細加以解剖,那發(fā)動正似乎也仍然只是中國人的“任性”;而屬于“名士”一流的任性,病的頹廢的任性,可尊敬處并不比可嘲弄處為多。并且從另一方面去檢察,也足證明那軟弱不結(jié)實;因為那戰(zhàn)斗是辱罵,是毫無危險的襲擊,是很方便的法術。這里在戰(zhàn)斗一個名詞上,我們是只看得魯迅比其他作家誠實率真一點的。另外是看得他的聰明,善于用筆作戰(zhàn),把自己位置在有陰影處。
這完全是對魯迅的曲解,對魯迅的誣蔑!接著又施出他的慣技,借歪曲魯迅,“攻訐”郭沫若??此窃趺磳懙摹Kf:
世界上,蠢東西仿佛總是多數(shù)的多數(shù),在好名分里,在多數(shù)解釋的一個態(tài)度下,在叫賣情形中,我們是從掮著圣雅各名義活得很舒泰的基督徒那一方面,可以憬然覺悟作著那種異途同歸的事業(yè)的人是應用了怎樣狡猾詭詐的方法而又如何得到了“多數(shù)”的。魯迅并不得到多數(shù),也不大注意去怎樣獲得,這一點是他可愛的地方,是中國型的作人的美處。這典型的姿態(tài),到魯迅,或者是最后的一位了。因為在新的生產(chǎn)關系下長成的年青人,如郭沫若如……在生存態(tài)度下,是種下了深的頑固的、爭斗的力之種子,貪得進取不量力的爭奪,空的虛聲的吶喊,不知遮掩的戰(zhàn)斗,造謠,說謊,種種在昔時為“無賴”而在今日為“長德”的各樣行為,使“世故”與年青人無緣,魯迅先生的戰(zhàn)略,或者是不會再見于中國了!(沈從文:《魯迅的戰(zhàn)斗》《沈從文全集》第十六卷)。
真可謂一箭雙雕,其用心顯而易見,搬倒兩座大山,登上“領導別人”的寶座。
沈從文對于研究他的人,說他曾受到魯迅的稱贊,表示強反感。他說:
至于自封的“專家權威”,以吃魯迅作了文化官的批評家,雖已看出那種噓人的“權威”,過去還起欺騙作用,不免要改改過去的提法,卻想出新點子,以為“魯迅稱贊過我”。我只覺得十分可笑。事實上我那會以受魯迅稱贊而自得?他在前稱贊了不少人,也亂罵過不少人。一切從自己私人愛憎為中心。我倒覺得最幸運處,是一生不曾和他發(fā)生關系,極好。卻絲毫不曾感覺到得到他的稱贊為榮。(沈從文:《致大姐沈岳錕》1983年2月《沈從文全集》第二十六卷)。
他“幸運”的是什么?是認識并得到徐志摩、胡適的提拔。他反復說:
我在創(chuàng)作上如果有點滴成就,那火種,是從這個不幸早逝的詩人手中接過來的。(沈從文:《徐志摩全集·序》《沈從文全集》第十六卷)
說真話,若書本只限于用文字寫成的一種,我的職業(yè)實近于對尊嚴學術的嘲諷。因國家人材即再缺少,也不宜于讓一個不學之人,用文字以外寫成的書來胡說八道。然而到這里來我倒并不為褻瀆學術而難受。因為第一次送我到學校去的,就是北大主持者胡適之先生。一九二九年,他在中國公學作校長時,就給了我這種機會。這個大膽的嘗試,也可說是適之先生嘗試的第二集。因為不特影響到我此后的工作,更重要的還是影響我對工作的態(tài)度,以及這個態(tài)度推廣到國內(nèi)相熟或陌生師友同道方面去時,慢慢所引起的作用。這個作用便是“自由主義”在文學運動中的健康發(fā)展,及其成就。這一點如還必需擴大,值得擴大,讓我來北大作個小事,必有其意義,個人得失實不足道,更新的嘗試,還會從這個方式上有個好的未來。(沈從文:《從現(xiàn)實學習》《沈從文文集》第十卷)
兩相對比,什么都明白了。
我之所以引用這樣一些材料似乎離題太遠,其實不然!這足以說明沈從文教學的指導思想。他就是以這樣的指導思想講授現(xiàn)代作家作品,以便培養(yǎng)他需要培養(yǎng)的人才,實現(xiàn)他念念不忘的“文學運動的重造”。
沈從文們從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中深刻地認識到:
在現(xiàn)代中囯,一個有勢力的文學刊物比一個大學的影響要更廣大,更深長。(朱光潛:《論小品文(一封公開信)——給〈天地人〉編輯徐先生》《朱光潛全集》第三卷)
沈從文、朱光潛“復員”北平后,即全力著手刊物事。很快,沈從文重新坐陣《大公報·星期文藝》(1946年10月13日),幾乎同時,或先后還主編了《經(jīng)世日報·文藝周刊》《益世報·文學周刊》《北平時報·文藝》(1946年12月9日)、《平民日報·星期文藝》(1947年7月),并創(chuàng)辦了《平民日報》《益世報》的《詩與文》兩個副刊,朱光潛則仍然主編恢復了的《文學雜志》(1947年6月),弟子蕭乾也掌管著《大公報》的文藝副刊……將北方幾個大報紙的文藝副刊都把持在手。就這樣迅速地搶占了一個又一個陣地,可謂同時“作戰(zhàn)”,四面出擊,大張旗鼓地開展著“新的文學運動”,為“文學運動的重造”而拼搏。他說:
我們似乎需要“人”來重寫“神話”。這神話不僅是綜合過去人類的抒情幻想與夢,加以現(xiàn)世成分重新的處理,還應當綜合過去人類求生的經(jīng)驗。以及人類對于人的認識,為未來有所安排……即寄生于這一片黃土上年青的生命對社會重造囯家重造應有的野心……恐還需要寄托在一種新的文學運動上。文學運動將從一更新的觀點起始,來著手,來展開……以鼓勵更年輕一輩,對國家有一種新的看法,到他們處置這個國家一切時,決不會還需要用戰(zhàn)爭來調(diào)整沖突和矛盾?。ㄎ恼伦畛跻浴缎聽T虛》為篇名發(fā)表在1946年9月22日《經(jīng)世時報·文藝》四期,后又題為《北平的印象和感想》刊《上海文藝》九期,現(xiàn)收入《沈從文文集》第十卷)
在自己主編的刊物上一再地說:自己編副刊“只是期望它能名副其實,可望像個‘文學副刊’。文學副刊有個傳統(tǒng)的素樸性,所以此后新式八股的理論批評,離奇不經(jīng)的文壇消息……恐不易從刊物上見到”,“對作者將為一個自由競爭表現(xiàn)新作的據(jù)點,對讀者將為一個具有情感教育的機構(gòu)”,“它能有作用即在多數(shù)人情感觀念中能消毒,能免疫。不至于還接受現(xiàn)代政治簡化人頭腦的催眠,迷信空空洞洞‘政治’二字可以治國平天下,而解決國家一切困難與矛盾。都明白一個國家真正的進步,實奠基于吃政治飯的越來越少,而知識和理性的完全抬頭。為的是到目前為止,我們對于在朝在野偉人政客的信念,事實上都已完全動搖,盡管有多數(shù)人生活都依賴它,可早已失去信仰意義。知識青年的游移無歸情緒,在近二十年習慣上即已為少數(shù)作家所吸收。一個有頭腦有成就的作家,他的工作雖無從重造這個社會全體,卻容易給未來一代負責者在生命最重要的青年階段中消毒免疫。能使之消毒免疫,這個國家明日的命運,很可能便不同了?!保ㄉ驈奈模骸毒幷哐浴?946年10月20日的《益世報·文學周刊》第11期,署名從文?,F(xiàn)收入《全集》第十六卷)
這不明明是在爭奪青年么!
朱光潛說:
我們準備著挺起腰干奮斗下去,我們的目標在原刊第一期已表明過,就是采取寬大自由而嚴肅的態(tài)度,集合全國作者和讀者的力量,來培養(yǎng)成一個較合理想的文學刊物,借此在一般民眾中樹立一個健康的純正的文學風氣。我們現(xiàn)在仍望指著這個目標向前邁進?。ㄖ旃鉂摚骸丁次膶W雜志〉復刊卷頭語》《文學雜志》二卷一期、復刊號,1947年6月,《朱光潛全集》第九卷)
五四文學革命主要要求是爭“自由”,“科學”與“民主”,但是事實上廿八年以后,文學中的在朝在野社團,都把爭“自由”看成一種過失,或某一社團獨占權利,不容許不同見解存在。我從此就成了挨罵的對象。事實上也可說是爭取對象。我都無動于衷,還是牢牢守住五四原則,只是寫下去。(沈從文:《致兩學生》1980年10月20日吳世勇:《沈從文年譜》617頁)
他聲稱“無動于衷”地“只是寫下去”,其實,比之他最初闖進文壇,所寫的東西已少之又少了,尤其是那“供奉”在“希臘神廟”里的“人性”小說。少了,當然不等于停筆,偶而也寫些他厭惡的雜文、如《應聲蟲》之類,但“都是攻訐別人的居多”。時論、文論成了他寫作的主要文體。不妨找?guī)灼纯?,到底是怎樣的貨色吧?946年9月,他寫了《一種新的文學觀》。他指出:
國家進步的理想,為民主原則的實現(xiàn)。民主政治的象征,屬于權利方面雖各有解釋,近于義務方面,則為各業(yè)的分工與專門家抬頭。在這種情形中,一個純思想家,一個文學家,或一個政治家,實各有其偉大莊嚴處……然而我們在承認‘一切屬于政治’這個名詞的嚴肅意味時,一定明白任何國家組織中,卻應當是除了幾個發(fā)號施令的負責人以外,還有一組顧問,一群專家,這些人的活動,雖根據(jù)的是各種專門知識,其所以使他們活動,照例還是根據(jù)某種抽象原則而來的……一個文學作家若能將工作奠基于對這種原則的理解以及綜合,實際人性人生知識的運用,能用文學作品作為說明,即可供給這些指導者一種最好參考,或重造一些原則,且可作后來指導者的指導。(沈從文:《一種新的文學觀》《沈從文全集》第十七卷)
這與其說是談文學,不如說是談政治,既反對作家從政,又要要作家干政、指導政治。對于他的評論,批評也越來越多,有公開批判的,有私下規(guī)勸的,有寫信的,有上訪的……于是他特別撰寫了《從現(xiàn)實學習》的長文,發(fā)表在1946年10月3日、10日的《大公報·星期文藝》,“用作對一切陌生訪問和通信所寄托的責備與希望的回答”。名曰“回答”,實則“回擊”,立刻又“惹起”更大的風波。重慶、上海、桂林等地的文藝工作者紛紛撰文,揭露沈從文在昆明八年多的所作所為,聲討他對民主運動的誣蔑,抗議他對暗殺聞一多的反動派的罪行開脫……史靖以昆明民主運動見證人的身份,撰寫了題為《沈從文批判——這叫做從現(xiàn)實學習嗎?》的長文,一連五天刊于1946年 12月21、22、23、24、25日上?!段膮R報》。想必沈從文先生是看過這篇文章的。奇怪的是,關于沈從文的各種研究資料及傳記,幾乎都沒提到這篇批判文章。因此,有必要在這里作一點介紹,以便更全面地了解沈從文研究情況及其進展。
史靖指出:“在全文里到處都彌漫著自辯和抑不住寂寞的聲音,在祈求著讀者給他以同情和支助”。這“回答真實嗎?不,一點也不,這回答的狂妄與兇謬只是更增加他的罪愆,只是更畫清了他和時代與現(xiàn)實的界限”。論者認為其為藝術而藝術的文藝思想,文藝與政治、與商業(yè)的關系的種種言論,對南北文運的比較,無不充滿了“偏見”,“無知”;對昆明的民主運動,特別是青年及其領導人聞一多等,更是盡了誣蔑之能事,“不僅在積極地幫兇,而且消極地一字一句的都在寬恕和抵消反動者的罪惡”,更有甚者,竟把“誣蔑”民主運動范圍擴充到了全中國,到了一切為民主奔走的工作者,視內(nèi)戰(zhàn)為“一群富有童心的偉人的玩火”,反對蔣介石的斗爭則“是用武力推銷主義”,“事實上在朝在野的人卻都毫無對人民的愛和同情”。論者感嘆道:“讀了全文之后,原來自由主義與學術自由的結(jié)果是創(chuàng)造了這樣對一切都充滿了變態(tài)和否定心理的沈從文教授”。其“動機則都在討好于當局,充分地表現(xiàn)著對既得利益(地位)維護之迫切情緒,他的方法比較高明,既不公開拍捧,也不正式幫兇,而是站在‘學術自由’的立場,打著‘自由主義’的招牌,對各方面都表示譴責,讓天真純結(jié)的青年朋友看后都說:沈從文是公正的。而他就利用這種公正的外衣混淆了一切,把好的和壞的,真的和假的并為一談,然后裝出遺憾的樣子感慨道:‘玩政治的都是騙人的(一切如戲,點綴政治)’,這樣大家都灰心了,也就不會再相信誰了,那就與其談不好而傷神,不如干脆不談算了,結(jié)果自然一切恢復舊觀,既得利益無虞了,沈從文先生更成功了?!蹦珜懥恕丁扒甯摺迸c寂寞》雜感,刊重慶《新華日報·新華副刊》1947年2月22日。指出:沈從文的《從現(xiàn)實學習》,“那沾沾自喜、得意洋洋的神氣,真叫人想起《鴻鸞禧》里面的穆季”,在“自夸自賣的獨白中,卻把他的骯臟口沫都噴射到別人臉上去了”,“他詆毀了一切為人民的苦難呼吁的文藝,說那不是藝術,只是宣傳;他誣蔑了一切為中國的和平民主奔走犧牲的作家,說他們是政治的‘尾巴’,不配搞文藝。他又把昆明的一切爭民主的活動譏為‘民主溫室’中的‘送喪拜壽’,而對聞一多先生的被特務暗殺,卻輕輕的說是‘為愚人一擊而毀之’。讀者注意:這和昆明中央社的誣蔑昆明民主運動的電訊,有什么區(qū)別呢?關麟征、陳立夫是準會感謝他為他們舐凈了手上的血污的?!睏钊A的題為《論沈從文的〈從現(xiàn)實學習〉》文章,發(fā)表在桂林1947年1月1日《文萃》周刊第二年12、13期合刊上,文章尖銳地批判沈從文對文藝、政治等方面的“高論”后,揭示了記者訪問他“泄漏”的“秘密”:
沈從文先生常喜歡自稱為“鄉(xiāng)下人”,其實這只是他自謙,寫訪問記的那位記者倒泄漏了一個秘密:沈從文先生除了常說“我是個鄉(xiāng)下人”之外,還不時的流露出“我們這種買賣”等話。大概沈從文先生確是把文學當作“買賣”,而且深通“買賣”之道的;你看,可誣蔑的盡量誣蔑,該吹捧的大膽吹捧,而且從來不忘記抓住機會,委婉曲折地自吹自捧一番。要不是深通“買賣”之道,焉能運用巧妙,一臻于此?。钊A:《論沈從文的〈從現(xiàn)實學習〉》載1947年1月1日《文萃》周刊第二年第12、13期合刊)
這三篇文章是夠尖銳的了。
請注意:它們都早在《大眾文藝叢刊·文藝的新方向》發(fā)表郭沫若的《斥反動文藝》之前一年多??!面對這些尖銳的批判,沈從文并不以為然,認為這只不過是“樹大遭風”,“豬怕壯”的玩意而已。他在給友人的信中說:
俗語說人怕出名豬怕壯。但這也怪不得我!我自己倒平凡之至,只是忠于事,從各方面去試用這支筆而已。興趣也即在此。這才是能夠使我永遠寫下去的原因……如果真有個出版機構(gòu)可以完全自由運用,我還將把對我極不利的批評,附在全集后刊載,為的是無名氏或丁玲,極不友好的批評,一與我大部分習作對面,那些枝葉意見就見得平平常常,他們要說的,也許從我十多年前另外作品中即早提過了。而我在作的工作,卻比他們所懸想的還持久,涉及的方面也還多。從這點或者也可證明我不宜于弄政治。因為政治是最怕“反對“,而特別需要“擁戴”的。我倒覺得作者與批評者如同樣得到自由發(fā)展,很有意義。極不幸的倒是這些反對者,在三五年后即改變了自己態(tài)度。近十五年中我即很遇到幾個批評家,看一篇文章時要罵罵,看五年文章后,便寫信申明批評不大落實了。這比反對實在還糟,因為把他當成政治信仰一樣,不是反對即是承認,決不想到作家和政客稍稍不同,他的工作還可在此外得到意義,不在他人承認或否認也。(沈從文:《致彭子岡》1946年12月《沈從文全集》第十八卷441頁)
又在給另一位友人的信中寫道:
我的作品也游離于現(xiàn)代以外,自成一格,然而正由于此,我工作也就成為一種無益之業(yè)了。國家好,人的自由競爭機會多,文學從一個廣泛的要求生產(chǎn),要求出產(chǎn),我或者還可以有以自見于世。國家不好,人孤立,便等于游離于糾紛以外,形成一種隱遁狀態(tài)。工作用筆時,也必然避開目前所呼喊的問題,轉(zhuǎn)若自娛,欲深自晦。本可以帶著更年青的一群形成一種健康的風氣,結(jié)果卻必然在一種厭倦情緒中,一切萎縮。事到末后,寂寞死去。身與名歿、草草完事。(沈從文:《致黃靈——給一個不相識的朋友》1946年來《沈從文全集》第十八卷449頁)
這是多么復雜而又矛盾的心態(tài)??!更可笑的是,沈從文竟將外界對他的批判歸罪于民盟。他告訴友人說:
照上海掃蕩沈從文的消息說來,我倒儼然像是要清算的一位,事實上清華方面的民盟和國民黨教授倒好得很,我在此卻從不曾和辦黨的對過面。文化官□□□也還不曾同過一次席。我想還是聽聽謠言下去吧,因為被掃蕩也近廿年了?!@里這些人最氣惱的是要我加入我不加入,而一切工作都若妨礙彼等信用。為爭取群眾,以北大作對象,凡值得糟蹋的自由主義者,總想法來一手,在他們自己學校中,卻與黨員教授如魚得水,免得因內(nèi)部沖突減少作用。這就是政治!我在這里從不和黨老爺來往,他們倒造謠言說我是幫兇!這里轉(zhuǎn)載上海新聞,‘卻說文協(xié)在清華同學會開會,圣陶主席,一同檢討鴛鴦蝴蝶派沈從文,倒真是動人新聞!’民盟在云南初期,做文章專在管軍事特務的樓某某辦的刊物寫文章,這刊物,學校有見識的國民黨員還不愿寫,他們卻混成一氣,內(nèi)幕我完全明白,現(xiàn)在倒先來批判一下,說我是幫兇,這倒真是政術!你在上海久些;一切熟習些,是不是一切作風也還不外乎此?若戰(zhàn)略戰(zhàn)術全是那么一套,會不會造成一種第三組織無法發(fā)展的困難?因爭群眾雖若花樣極多,卻正因為那個花樣,民盟的存在也永遠只是取巧于兩大之間的玩意兒了?!洞蠊珗蟆芳仍谀抢餇幾x者,似乎值得用一個有計劃的辦法,來增加報紙的信用。這時一切人都不談和平近于坐觀時,《大公報》應當爭原則,特別來喊打不得,且從各方面分析打不得的理由。守住這一點,在中層讀者中有同感,有作用。到某一時還可發(fā)動三五十教授來個宣言,即用《大公報》分析時局意見結(jié)論;這里找五十或一百人簽名極容易。(沈從文:《致闕名朋友》1947年2月初《沈從文全集》第十九卷)
這里,又是解釋,又是開脫,還不時為《大公報》想辦法,出主意……對其批評和批判,則是藐視。他說:
在這里一切還好,只遠遠的從文壇消息上知道有上海作家在掃蕩沈從文而已。想必掃蕩得極熱鬧。唯事實上已掃蕩了二十年,換了三四代人了。好些人從極左到極右,又有些人從右到左,有些人又從官到商,從商轉(zhuǎn)政,從政又官,旋轉(zhuǎn)了許多次的。我還是我在這里整天忙。(沈從文:《復李霖燦李晨嵐》1947年初《沈從文全集》第十八卷)
看,沈從文是多么固執(zhí)啊!對批判藐視了又藐視。倒是他的密友蕭乾坐不住了,5月5日便執(zhí)筆寫了《中國文藝往哪里去?》,以《大公報》社論的形式予以刊登。社論叫嚷“自殺性的內(nèi)戰(zhàn)尤使作家提起筆來除了酸性牢騷,無一可寫”,“內(nèi)戰(zhàn)打一天,刊物銷路小一天,寫作自由也窄狹一天。”在《大公報》的支援下,沈從文又撰寫了一篇題為《一種新希望》的時評,先后刊登在10月20日上海《益世報》,11月9日北平《益世報》。他提出的是一種什么樣的“新希望”呢?他說:
作為對于當前的否定,以及轉(zhuǎn)機的企圖!一是政治上第三方面的嘗試,二是學術獨立的重呼,三是文化思想運動更新的綜合。第一種嘗試遭遇挫折,人事粘合不得法,本身脆薄而寄托希望又過大,欲收綏靖時局平衡兩大之功,當然不易見功。然“政治”二字若在字典上還有意義,第三方面又能重造,將來自然有其光輝前途。第二種呼聲剛剛提出,有于分崩離析中保存人的心智資源意義,很顯明將引起多方面重視……但事勢所趨,這個保持心智資源的設計,將成為一個日益明確的目標,而且在有連續(xù)性運動下,終可陸續(xù)粘有各方面的情感,愿望,能力,形成一種比第三方面的政治更重要的發(fā)展,則無可懷疑。第三種是在學校中,普遍社會中,一切機構(gòu)組織,一切個別工作計劃,所寄托所蘊蓄的呼吁和懸望,即“我們需要個更新的粘合,來重造這個國家!”也可說是個“第四組織”的孕育,目前雖猶若缺少具體綱目,明日必逐漸成形,它將在政治學術以外作更廣泛的粘合與吸收,且能于更新的世界局勢中作有效適應。(沈從文:《一種新希望》、《沈從文全集》第十四卷)
這番話的中心就是大力發(fā)展第三方面的勢力,迅速建立第四黨。據(jù)其年譜作者透露,他曾撰寫過組織第四黨的專文??上В茨芄T于世。怎樣發(fā)展第三勢力?他的意見是“粘合”,“將在政治學術以外作更廣泛的粘合與吸收”,“粘合”的對象一定要放在青年身上?!罢澈稀钡霓k法是利“用報紙副刊”,他說:
我們要從戰(zhàn)爭以外想辦法,用愛與合作來代替仇恨,才會有個轉(zhuǎn)機。這事若無望于中年壯年在社會上“有成"的一種人時就還得寄托希望于多數(shù)青年。(沈從文:《五四》1947年5月4日《益世報·文學周刊》《沈從文全集》第十四卷)
歷史如足借鏡,“五四”運動的一切發(fā)展猶在目前,應當有具遠見的報人和學人,來把它重新檢討,重新作計!用報紙副刊把一些真有獨立公民資格的靈魂和人格,重新刺激喚醒,恢復他們的勇氣和信心,使他們能想,能學,能愛,能工作的頭腦和雙手,和作成噩夢的因子游離,來接受一筆人類心智辛勤和情感奔放綜合作成的豐富遺產(chǎn)。(沈從文:《一種新希望》、《沈從文全集》第十四卷)
為了闡述這個主張,他接二連三地寫了《五四》《紀念五四》《五四與五四人》等短文,宣揚他的觀點。其用心不謂不陰毒。對此荃麟寫了《二丑與小丑之間——看沈從文的“新希望”》,非常明確地指出:
這卻正是今日值得我們揭露和打擊的一種反動陰謀。為了挽救統(tǒng)治階級無法避免的沒落命運,為了迷惑一部分人的視線,從統(tǒng)治者內(nèi)部所策劃出來,而由一些二丑們?nèi)?zhí)行的,正是這個活動。沈從文所謂“綏靖時局,均衡兩大”,明明白白說出了這個活動的目標。從目前一些偽自由主義報刊上,可以看出一些他們搔首弄姿的風采。他顯然是想拾起那幅破爛的“中間路線”“旗幟”來“粘合”一些對“中間路線”尚存幻想的分子。而沈從文則在這里不過是扮演一個二丑以下的角色。但是由于他技術的低劣,卻反而更清楚地露出他的嘴臉了。(荃麟:《二丑與小丑之間——看沈從文的“新希望”》1948年2月2日《華商報》)
沈從文的“新希望”遭到痛擊,朱光潛、蕭乾再次出手相助。蕭乾又以《大公報》社論的形式發(fā)表自己撰寫的題為《自由主義者的信念——辟妥協(xié)騎墻中間路線》(1948年1月8日),通過對“自由主義”的解釋和闡述為沈從文“新希望”作理論上的辯護與支持。社論寫道:
自由主義不是一面空泛的旗幟,下面集合著一群牢騷專家,失意政客。自由主義不是看風使船的舵手,不是冷門下注的賭客。自由主義是一種理想,一種抱負,信奉此理想抱負的,坐在沙發(fā)上與挺立在斷頭臺上,信念得一般堅定。自由主義是迎合時勢的一個口號,它代表的是一種根本的人生態(tài)度。這種態(tài)度而且不是消極的。不左也不右,政府與共黨,美國與蘇聯(lián)一起罵的未必即是自由主義者……自由主義不過是個通用的代名詞。它可以換成進步主義,可以換成民主社會主義。
……
自由主義不止是一種政治哲學,它是一種對人生的基本態(tài)度:公平、理性,尊重大眾,容納異己?!^“中間路線”絕絕不是兩邊倒,而是左右的長處皆兼收并蓄,左右的弊病都想除掉。正因為自由主義尊重個性,他們之間的意見也容有參差,同時,自由主義者既無意奪取政權,所以也談不到施政綱領,但對人生既具有了堅定而鮮明的態(tài)度,對事情自然便有了觀點。
這篇社論寫得“十分文雅”,以《大公報》慣用的“小罵大幫忙”的戰(zhàn)術,打著自由主義的“幌子”,“代替他的主義來施行”“動搖人民對新勢力的信心”,“把不滿意于反動統(tǒng)治但又不敢參加人民革命的人用‘自由主義’名義結(jié)合過來,以所謂‘改造工作’來在革命狂潮前挽救反動統(tǒng)治與舊社會的命運——這就是大公報的言論中所表現(xiàn)著的政治企圖?!保êK:《為誰“填土”?為誰“工作”?——斥〈大公報〉關于所謂‘自由主義’的言論》1984年2月22日《華商報》)
朱光潛更是利用大型刊物《文學雜志》的影響,于1948年1月出版的該刊二卷八期發(fā)表題為《現(xiàn)代中國文學》,從分析現(xiàn)代中國文學的發(fā)展歷史來為沈從文辯護。他說:
從民國六年到現(xiàn)在,中國處在多事之秋,政治的波動常波及文學,這短促的三十年見過許多門戶的對立,和許多主義的宣揚,大半是曇花一現(xiàn),在這篇短文中我們無用縷述。其中有一個較廣泛而劇烈的爭執(zhí)卻不能不趁便一提。這就是左派與右派的對立。本來新文學運動的倡導人大半是自由主義者,在白話文的旗幟之下,大家自由寫作,各自摸路,并無一種明顯的門戶意識?!白笠碜骷彝恕逼饋硪院螅弧叭牍伞钡淖髡邆冇谑潜M被編入“右派”的隊伍。左翼作家所號召的是無產(chǎn)階級文學或普羅文學,要文學反映無產(chǎn)階級的政治意識,使文學成為政治宣傳的工具。因為無產(chǎn)階級的政治意識在中國尚未成為事實,他們也只是有理論而無作品。不過他們的伎倆倒被政治色彩不同的人們竊取。近二、三十年文學界許多宣傳口號都是這種伎倆的應聲。我們看見許多沒有作品的“作家”和許多不沾文學氣息的文學集會。(朱光潛:《現(xiàn)代中國文學》《朱光潛全集》第九卷327頁)
在朱光潛、蕭乾的支援和配合下,沈從文又寫了《中國往何處去》的時論,刊1948年9月1日出版的《論語》半月刊160期,同時發(fā)表于9月13日上?!洞蠊珗蟆罚F(xiàn)收入《沈從文全集》第十四卷。時論完全無視內(nèi)戰(zhàn)的性質(zhì),認定是“民族自殘的大悲劇”,“延長下去,民族夙命大悲劇即成目前,脫不出國際兩強爭霸屠殺場,和新型武器試驗場”。他無限感慨地寫道:
一個國家政治上多不倒翁式的萬能官僚,卻少有深遠眼光巨大魄力的政治家,學術上多對于強權附會文巧的新式讖緯家,卻少有對國家民族具無私熱愛的哲學家和詩人……所以說“前途”、“出路”和“危機挽救”,希望于當前,實無可希望。希望于明天,還是青年的真正覺醒……若新的青年有勇氣敢憧憬將國家現(xiàn)實由分裂破碎改造成團結(jié)一致,將人民情感由仇恨傳染改造成愛與合作,并有勇氣將內(nèi)戰(zhàn)視為一種民族共通的挫折,負責者最大的恥辱……若獨立覺醒無可望,而多數(shù)青年知識分子定向的抉擇,卻由于強力的依附,及宣傳活動的結(jié)果,共同作成一種信仰。不特內(nèi)戰(zhàn)難結(jié)束,即結(jié)束,我們?yōu)橄乱淮鷾蕚涞?,卻恐將是一份不折不扣的“集權”。(沈從文:《中國往何處去》《沈從文全集》第十四卷)
時論故意混淆國共內(nèi)戰(zhàn)的性質(zhì),極力為國民黨反動派爭取青年,誣蔑即將建立的新中國為“集權”統(tǒng)治。
沈從文們就是這樣和革命文藝陣營反復地較量。
在和沈從文們的較量中,這個時侯,郭沫若并沒有直接參與。他是1946年5月離開上海去香港的。到港后,領導中國學術工作者協(xié)會,中華全國文藝界協(xié)會香港分會。面對“自由主義者”們的種種挑釁,在港的文藝工作者無不義憤填膺。1948年1月3日下午,香港文藝界舉行新年團拜會,鄧初民、鐘敬文等出席。《華商報》載有這么一個插曲:
郭沫若說:“文藝方面像政治一樣,一方面有為人民的文藝,一方面有反人民的文藝”,“反人民的文藝有四種,第一種是茶色文藝,搞這種文藝的一群中,有蕭乾、沈從文、易君左、徐仲年等。蕭乾比易君左還壞。他們有錢有地位,更有厚的臉皮。硬是要打擊他們才行?!编嚦趺裣壬遄煺f:“硬是要消滅他們才行”,在座的都笑起來表示贊成。(《一年來中國文藝運動及其動向》1948年1月7日《華商報》 王錦厚等人編:《郭沫若佚文集》(下),四川大學出版社1988年11月版)
1948年3月,郭沫若在文生社港社文藝月會上作了一次關于文藝問題的報告,說:
今天中國已是到了轉(zhuǎn)捩點時代,新與舊正在短兵相接……
在文藝上來個“大反攻”,“渡過黃河,渡過長江”,來個“全面大反攻”,集中火力,肅清一切反動文藝!現(xiàn)在對敵人客氣,寬容就是犯罪?。ü糁v,陳雅記:《文藝活動的總方向——在文生社港社文藝月會上的報告》《文藝生活》副刊海外版二期1948年3月《郭沫若佚文集》(下),四川大學出版社1988年11月)
這是郭沫若撰寫《斥反動文藝》的緣由!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籌備,好不容易創(chuàng)辦了《大眾文藝叢刊》,才在笫一輯以《文藝的新方向》為題發(fā)表了郭沫若、馮乃超、荃麟執(zhí)筆的一組文章:《斥反動文藝》,《略評沈從文的〈熊公館〉》,《對于當前文藝運動的意見——檢討、批判、和今后的方向》。荃麟執(zhí)筆的文章指出:
其次,也是更主要的,是地主大資產(chǎn)階級的幫兇和幫閑文藝。這中間有朱光潛、梁實秋、沈從文之流的“為藝術而藝術論”,有徐仲年的“唯生主義文藝”和“文藝再革命論”,有顧一樵的“文藝復興論”,以及易君左、蕭乾、張道藩之流一切莫明其妙的怪論。這些人,或則公然擺出四大家族奴才總管的面目,或則扭扭捏捏化裝為“自由主義者”的姿態(tài),但同樣掩遮不了他們鼻子上的白粉,不久前,連沈從文之流,也來配合四大家族的和平陰謀,鼓吹新第三方面的活動了(《一種新希望》見《益世報》)。以一個攻擊藝術家干政治的人,也鬼鬼祟祟干這些混水摸魚的勾當,它的荒謬是不堪一擊的。但我們決不能因其脆弱而放松對他們的抨擊。因為他們是直接作為反動統(tǒng)治的代言人的。(荃麟執(zhí)筆:《對當前文藝運動的意見——檢討、批判、和今后的方向》《大眾文藝叢刊》第一輯《文藝的新方向》)
這組文字,對以“自由主義者”自許,要組織第四黨,走第三條道路的沈從文們,從立場、觀點進行了一次徹底清算,可以說是對這些人兩年來的種種挑釁的一次總反攻!沈從文看了這期刊物,他在接受北平《新民報》記者采訪時作了如此這般的表態(tài)。記者寫道:
談到郭沫若對他的批評,他說:“我覺得郭先生的話不無感情用事的地方,但我對郭先生工作認為是對的,是正確的,我的心很欽佩”。這句話是怎樣講呢?是不是說人有一種純粹的理智呢?理智與感情該分開嗎?沈先生過去所寫的小說是從哪一種理智生出的文筆感情?又是從哪一種感情推動了該不該寫的理智?他并沒有往下說。
他又說:“郭先生說我只寫戀愛小說,其實不對,在抗戰(zhàn)時期我寫的東西很多,不過有的是受檢查沒有被通過不能出版,自焚的作品就有好幾部。”(《新民報》記者:《莫辜負了思想自由——訪問沈從文先生》1949年2月15日北平《新民報》)
從記者的報道看,這時沈從文還是較為理智地在對待郭沫若等人的批判。毫無疑問,《大眾文藝叢刊》的集中批判,對沈從文們是又一次重大打擊。由此他陷入懷疑、失望的迷茫中,乃至精神失?!凇毒G魘》文后的題識中寫道:
我應當休息了,神經(jīng)已發(fā)展到一個我能適應的最高點上。我不毀也會瘋?cè)?。(沈從文:《題〈綠魘〉文旁》《沈從文全集》第十四卷)
這是他1949年1月2日寫下的話。可見其思想斗爭是如何激烈。解放戰(zhàn)爭的節(jié)節(jié)勝利,特別是人民解放軍包圍了北平。北京大學校內(nèi)出現(xiàn)“打倒新月派”,“打倒沈從文”的標語,張貼了抄錄郭沫若的《斥反動文藝》的大字報……這時,沈從文的“新希望”完全破滅了,“重建文運”,“文學運動的重造”的計劃一一落空了,“做世界的大作家、中國的托爾斯泰”,“如大文豪魯迅之名,老幼咸知”的美夢成泡影了……從而,更深地“陷入一種抽象恐懼中”,更加“多疑”……以致想到自殺,了結(jié)一生。他在給黃永玉的信中寫道:
城,三數(shù)日可下,根據(jù)過往恩怨,現(xiàn)在準備含笑上絞架,(沈從文:《致黃永玉》,轉(zhuǎn)引自吳世勇:《沈從文年譜》天津人民出版社)
他開始安排自己的后事,整理舊稿……當他看到徐志摩的《愛眉小札》一書時,又寫下了這樣的話:
孤城中清理舊稿,忽得此書(引者注:徐志摩的《愛眉小札》)。約計時日,死者已成塵成土十八年。歷史正在用火與血重寫,生者不遑為死者哀,轉(zhuǎn)為得休息羨。人生可憐。
從文
三十八年一月十八日
(沈從文:《題“愛眉小札”》《沈從文全集》第十四卷)
情緒悲傷,心緒矛盾而痛苦??!他雖然一面在痛苦中掙扎,一面還是在盤算未來。他在給友人的信中寫道:“如工作恰巧和時代需要配合,當然還可為國家下一代作些事。(因縱不能用筆寫文章,即作美術史小說史研究,也必然還有些新的發(fā)現(xiàn),條理出一個新路,足為后來者方便。)”(沈從文:《致張以瑛》1949年3月13日《沈從文全集》第十九卷)
是的,史的研究,一直是他的興趣、愛好。從少年時代,他就有機會接觸到文物,并產(chǎn)生濃厚的興趣。在北京流浪時,更是常常奔波行走在文物市場觀摩、學習,成名后,還時時收藏……并一度參加北大博物館的籌建……轉(zhuǎn)業(yè)早有打算。
解放軍的入城,北京人民,特別是北大師生的歡迎,使這位多疑、憂郁、痛苦、幻覺叢生的沈從文采取了結(jié)朿生命的極端辦法:自殺。如他家人所說:
他那種不近人情的多疑,不單是我,連所有的朋友都覺得他失之常態(tài),不可救藥。不想他竟在五天以前,三月二十八的上午,忽然用剃刀把自己頸子劃破,兩腕脈管也割傷,又喝了一些煤油,幸好在白天,傷勢也不太嚴重,即刻送到醫(yī)院急救,現(xiàn)在住在一個精神病院療養(yǎng)。(張兆和:《致田真逸、沈岳錕等》《沈從文全集》第十九卷)
沈從文的“自殺”,毫無疑問是文壇一件不大不小的悲劇,人們猜測、分析,為什么要自殺?他夫人作過這樣的分析,說:
他一切都正常,腦子也清楚,只要不談到自己,一談到自己的問題便執(zhí)著某一點,一定說人家有計劃的要打擊他謀害他。他平常喜讀《變態(tài)心理學》,寫文章聯(lián)想又太豐富,前兩年寫東西遭受人家不公平的誤解,心里不痛快。社會一變動,雖然外面的壓力并不如想象的大(其實并沒有壓力),他自己心上的壓力首先把自己打倒了。當然,一個人從小自己奮斗出來,寫下一堆書,忽然社會變了,一切得重新估價,他對自己的成績是珍視的,想象自己作品在重新估價中將會完全被否定,這也是他致命的打擊??偠灾?,一句話,想不開,鬧成現(xiàn)在這樣局面,否則好好上課,慢慢來修正自己,適應新環(huán)境,不至到這個地步的。(張兆和:《致田真逸、沈岳錕等》《沈
從文全集》第十九卷22—23頁)
我們不能不承認:這個分析是比較客觀的、符合實際的。
沈從文冷靜下來后,自己也作過分析,一再說:
我因心受傷,永遠在抽象恐懼中及迫于邊際刺激迫害中,不知如何方能掙扎出這個纏縛。(沈從文:《致劉子衡》1949年7月左右《沈從文全集》第十九卷44頁)
一個與群游離二十年的人,于這個時代中毀廢是必然的。解放北平本是一件大事,我適因種種關系薈萃,迫害感與失敗感、愧與懼,糾紛成一團,思索復思索,便自以為必成一種悲劇結(jié)論,方合事實,因之胡涂到自毀。(沈從文:《致劉子衡》1949年7月《沈從文全集》第十九卷45頁)
這些分析難道不真實嗎?
對于轉(zhuǎn)業(yè),他自己也作過無數(shù)次的解釋。他說:
我曾在《自傳》中提到,我喜歡讀一本小書,同時還念念不忘那本用人事寫成的大書。自從我二十歲來到大都市討生活后,那本大書篇幅雖擴大了,但深度實大不如前,直接接觸到的人事內(nèi)容范圍可縮小了。轉(zhuǎn)到學校教書后,接觸面便更縮小。深幸所在幾個大學,不是汪洋萬頃碧波無際的大海邊,就是仿佛來自天上一瀉萬里的長江中游,增加了我橫海揚帆的遠夢。但初進大城市二十年以來,我對于當時在劇烈變動中社會人事深刻的變化,可以說是無知或所知不多,渴望從別一方面得到充實。(沈從文:《人間重晚晴——〈時代的回聲〉序》《沈從文全集》第十六卷)
時代已變了,我再沒有所需要的生活經(jīng)驗。(許芥昱:《與沈從文會面記》)
我決定及時引退,不再給學生灌輸發(fā)霉的東西,他們現(xiàn)在需要不同的指引,我不能誤人子弟,叫他們用落后的馬車在走超級公路。(同上)
這才是他“轉(zhuǎn)業(yè)”的根本原因。1957年整風期間《文匯報》記者采訪他時,為之鳴不平,煽動他說話,遭到拒絕,說:“我解放后的改行,是自己決定的,有什么不平!”(吳世勇:《沈從文年譜》387頁),這些回答是出自內(nèi)心的。我們認為解放后,沈從文自己決定轉(zhuǎn)業(yè)是他人生中最高明的一次決策。在天翻地覆慨而慷的變革面前,面對的是全新的世界,人人都得全力以赴去適應,去面對,更何況沈從文。根據(jù)他的生活經(jīng)歷,文藝觀點,要寫出超越以前的作品,恐怕連他自己也無法相信。何況他早就有“作美術史小說史研究”的準備;何況他從小就對文物有所愛好,有所接觸;何況他早已參與北京大學博物館的籌建……如他的密友施蟄存所說:
從文對文物的興趣,早就有了……收集和鑒賞文物,逐漸成為他的癖好。解放以后,從文被分配在歷史博物館工作,許多人以為是委曲了他,楚材晉用了,我以為這個工作分配得很適當,說不定還可能是從文自己要求的。自從郭沫若盛氣凌人的斥責從文后,我知道從文不會再寫小說了。如果仍在大學里教書,從文也不很適合,因為從文的口才,不是課堂講授的口才。(施蟄存:《滇云浦雨話從文》《沙上的腳印》遼寧教育出版社1995年2月版)
這個分析客觀,符合實際。文物研究,確是他的興趣,愛好。在周恩來總理的關心鼓勵和支持下,憑著他往日對文物知識的積累;憑著他對事業(yè)的執(zhí)著;憑著他對問題的鉆研,終于在文物考古方面作出成就,撰寫成了劃時代的巨著《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填補了中國文化史研究的空白。1981年9月,該書由商務印書館香港分館正式出版,精裝8開本,500頁,珍貴圖片700幅,說明文字174篇,25萬余字……立刻引起國內(nèi)外學術界的高度關注。胡喬木去信對作者說:“幸獲此鴻篇巨制,實為對我國學術界一大貢獻!”如他自己所說:
失去的只不過是“個人”一點虛名,而得益的還是“國家”!因為用文字寫的廿四史,只不過一部,至于用勞動人民血汗完成的新從地下挖出的勞動人民的業(yè)績,內(nèi)容豐富,卻不止一百部廿四史。目前已知道的,即如此之多,而明天肯定還會加百十倍多,行將把舊的中國文化史觀一一推翻必需有心人,完全從新來寫,才會出現(xiàn)一部“嶄新的中國文化史”,對世界作出更多更大嶄新的貢獻。我當前的工作,不過是在這個新的大建筑上,打下個極小的楔子而已??墒鞘聦嵣?,能在罅罅縫縫中打得下這個楔子,已比前三十年在小說習作上完成的工作,對于國家有意義多了。(沈從文:《復許杰》《沈從文全集》第二十四卷)
事實確實如此?!坝诛@明比過去寫點不三不四小說,對國家有現(xiàn)實意義,還不只十倍多?!保ㄉ驈奈模骸吨聫堈缀汀贰渡驈奈娜返诙木恚?,“比寫幾本小說還有意義些?!保ㄉ驈奈模骸吨络婇_萊》《沈從文全集》第二十六卷),從那個角度看,能說這是“損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