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5月10日,在內(nèi)戰(zhàn)中潰敗的國民黨部隊,從福建東山縣銅砵村擄走了147名壯丁,其中已婚者91人。一夜之間,近百女人失去丈夫開始“守活寡”。2012年10月4日,臺灣民進黨前主席謝長廷回到故鄉(xiāng)銅砵村祭祖,看到“寡婦村展覽館”內(nèi)經(jīng)國外代轉(zhuǎn)的兩岸通信后,他感慨:“這些是大時代的悲劇,我們希望這樣的歷史不要再發(fā)生?!?/p>
親人消失在茫茫海天間
1950年5月10日凌晨2點,銅我村,機關槍架在路口。黃韻奇在睡夢中被驚醒,銅鑼聲伴著砸門聲,在寂靜的夜中分外刺耳。國民黨陸軍58師的部隊包圍了銅砵村,保長以查戶口為名,將男丁們集中到村內(nèi)的黃氏宗祠前?!斑@一次是國民黨部隊要撤退到金門,來抓丁?!惫褘D村展覽館館長黃鎮(zhèn)國說。
1950年5月10日,中華人民共和國已經(jīng)在北京宣告成立,而解放軍也集結到了鄰近東山的云霄縣。距離東山縣解放還有兩天時間,國民黨部隊撤退前大抓壯丁。當時,黃鎮(zhèn)國的父親剛剛去世,他本人還在母親胎中,剛剛3個月。他的堂哥、表哥都沒能幸免,在那個暗夜里被帶上駛往金門的兵艦。銅砵村一共298戶,1334人,其中青壯年285人,而被抓丁者多達147人,年齡最小者17歲,最長者55歲,是東山縣平均被抓壯丁最多的村落。
廣東女子吳阿銀在抗戰(zhàn)時期逃荒到了銅砵村,嫁給了謝老王。謝老王也在1950年5月10日被抓丁,關押在10里外的梧龍廟。吳阿銀前去探望,謝老王慨嘆“身上沒錢用”,吳阿銀又趕回村里借錢,當她湊了一錢金子和兩斤花生米趕回梧龍廟時,謝老王已被押上兵艦,消失在茫茫海天間。這一年,吳阿銀27歲,有兩個5歲和2歲的女兒,肚中還有一個5月大的男嬰——5個月后,男嬰出生18天后不幸夭折。
銅砵村的91位留守婦女,有著類似的命運。黃韻奇被抓走時,家里還有老母和兩歲的兒子。他29歲的妻子林招玉沒再嫁,40年如一日,照顧這個家庭。91個婦女,只有個別人改嫁去了別村?!稏|山縣黨史》編撰者林定泗說,這中間有觀念、經(jīng)濟現(xiàn)實和家庭因素的影響,也和銅我村附近男丁缺乏有關。據(jù)《東山縣志》記載,8萬余人的東山縣,1950年前后共有3000多名壯丁被抓去臺灣。東山島上,有不少類似銅砵村這樣的“寡婦村”。
兩岸通信從來就沒斷過
在1950年代初,銅砵村留守婦女還對丈夫返鄉(xiāng)抱有期望。隨著兩岸形勢的進一步發(fā)展,希望慢慢被絕望所替代。但私下里,兩岸親眷們?nèi)员3种ㄐ磐鶃怼3踔挟厴I(yè)即在銅砵村任文書的黃鎮(zhèn)國常受托給她們代筆。黃鎮(zhèn)國說,東山縣早在1950年代初,就不再叫這些國民黨士兵家屬為“敵偽家屬”,而改為具有同情意味的“兵災家屬”稱謂。1950年出生的林定泗也表示,他身邊也有“兵災家屬”,但并沒有覺得他們受到政治歧視,即便在“文革”期間也無太大影響。
黃鎮(zhèn)國第一次代筆,是幫堂嫂寫給在臺灣的堂哥,信通過在新加坡的祖母轉(zhuǎn)寄,這是兩岸通信的慣用路徑。此前,銅砵村對外書信常由一個讀詩書的老先生林添民代筆,這之后,黃鎮(zhèn)國逐步取代了他的工作。
在黃鎮(zhèn)國代筆生涯中,印象最深的是與黃建忠通信往來。黃建忠是銅砵村被抓去臺灣最年輕的壯丁,1950年剛剛17歲,是家中獨子。他們用毛筆模仿秋水軒尺牘的風格,酬唱往還,非常投機。“黃建忠曾經(jīng)3次寫信問他的母親,信是誰寫的?我都不敢告訴他。第三次他猜是林添民老先生,還讓母親代問他好?!碑敃r還在“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文革”期間,東山島處在對臺前線,經(jīng)常拿個刷子在墻上書寫毛主席語錄的黃鎮(zhèn)國,在敏感的涉臺事務上,擔心自己的代筆行為被官方知悉。
有一次,黃建忠給母親的信中寄來一張照片,背后寫了“顧影自憐”四字,讓黃鎮(zhèn)國留下深刻印象。黃建忠母親臨終前,還把黃鎮(zhèn)國叫去,請他給兒子寫封信?!斑@封信其實是遺書,她說:兒啊,我等你幾十年了,這次病重,也許你沒收到我信時,我已經(jīng)死了。但我死不瞑目。別忘了,太平時候帶妻兒回家,到墳前給我燒香紙,讓我看看你們……”黃鎮(zhèn)國寫完后,念給黃建忠母親聽時,內(nèi)心難受,流下了眼淚。
“我被你那首詩追回來了”
給黃建忠的這封遺書,寫于1970年代后期。彼時,大陸對臺政策已在起變化。但這封信黃建忠并沒有收到,據(jù)說是因為新加坡的轉(zhuǎn)信人過世的緣故。
在黃建忠被國民黨抓丁赴臺之后,他的母親收養(yǎng)了一個童養(yǎng)媳,等著兒子回來迎娶。在這個希望破滅之后,黃母給童養(yǎng)媳找了入贅的夫婿。對黃建忠而言,未婚妻此后就變成了“妹妹”,他自己也在臺灣組建了家庭。
時間進入1987年,臺灣開放老兵回鄉(xiāng)探親。而此時,黃建忠已和妹妹失去聯(lián)系多年。黃鎮(zhèn)國在代筆給其他老兵寫信時,也總不忘問一句黃建忠的下落。后來,他和黃建忠終于再度建立了聯(lián)系。此時,黃鎮(zhèn)國已無需隱瞞自己的身份。
在一年中秋節(jié)前,黃建忠給黃鎮(zhèn)國來信,引用了蘇東坡詞中的一句話“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黃鎮(zhèn)國回信時,撰寫了一首新古體詩《仲秋寄臺宗兄》:歲月無情幾度秋,月圓人缺何時休。月色溶溶何時醉,良宵何處夢悠悠。幾家月下天倫樂,何人庭中獨自愁。世態(tài)風云驚多變,趁峽浪平好行舟!
不久之后,黃建忠回到了銅砵村,見到黃鎮(zhèn)國的第一句話是:“兄弟啊,我被你那首詩追回來了。黃鎮(zhèn)國用中秋情感,打動了這個離家40載的宗親。”
前文提到的黃韻奇,也回到了銅我村,他要看望自己的原配林招玉,雖然他在臺灣另娶了妻子。和銅砵村大多數(shù)留守婦女沒有改嫁不同,赴臺老兵相當部分都已另娶?,F(xiàn)實總是很殘酷,但也總有出人意料的結局。在臺灣同鄉(xiāng)中堪稱首富的黃韻奇,為了彌補林招玉的辛苦,1990年動員她去了臺灣。
也有部分孤老的老兵經(jīng)過兩岸兩會的協(xié)調(diào),變更為大陸身份證,回到了東山。在銅砵村,這樣的老兵有19人。
更多的情況是,一別即成永別。按黃鎮(zhèn)國估計,在臺灣開放老兵返鄉(xiāng)時,銅我村被抓的壯丁約有三分之一已過世,他們中間只有少數(shù)幾人將骨灰移回家鄉(xiāng)。91名“失去”丈夫的銅砵村婦女,現(xiàn)在還有13人健在,均已是風燭殘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