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鮮停戰(zhàn)談判從1951年7月10日開始。談判地點最初設在開城,10月25日移至板門店。歷經兩年之久的打打談談,雙方在設立軍事分界線、停戰(zhàn)監(jiān)督和戰(zhàn)后限制朝鮮全境的軍事設施、交換戰(zhàn)俘等問題上達成協(xié)議。1953年7月27日,《朝鮮停戰(zhàn)協(xié)定》最終在板門店簽字,從而實現了朝鮮停戰(zhàn)。
我1950年10月25日回國時,還是打算獲得一個博士學位,然后在自然科學領域工作。同時我也下定決心,為中國共產主義事業(yè)奮斗終生,黨叫干啥就干啥。這樣,1952年4月突然得知組織批準我去朝鮮時,我非常高興。
我到外交部報到的時候,受到方迪槐同志的熱烈歡迎,他也是準備去朝鮮的。我們得到通知,要作為中國人民志愿軍停戰(zhàn)談判組的成員赴朝鮮開城。志愿軍代表團非常需要能夠講英文的人員。領導抓緊時間給我們講了許多戰(zhàn)場上中美雙方的情況,然后我們就分組討論,好為將來去朝鮮工作做準備。學習了幾個星期后,就出發(fā)去朝鮮。
當我們到達平壤時,到處都是殘垣斷壁、碎磚破瓦。我們鉆入地下防空洞,在洞里休息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早晨天大亮后坐卡車去開城。之前我方已通知了“聯(lián)合國軍”司令部,說一輛飄著一桿大紅旗的大卡車,載著幾名中國人民志愿軍人員,要去開城參加停戰(zhàn)談判。盡管敵方保證說按照雙邊協(xié)議不會攻擊我們,但我們也知道,敵人經常不守信用。志愿軍代表團總聯(lián)絡官柴成文上校的妻子,有一次也是坐著插著一桿大紅旗的吉普車從平壤去開城,也是預先通知了聯(lián)合國軍司令部,但還是受到了敵機襲擊,腿部受了傷。如果這類事件發(fā)生了,我們就會要求在板門店召開一個緊急會議,雙方就會互相指責。
這一次我們安全到達了開城。談判剛開始時在開城,那時開城在雙方實際控制區(qū)的分界線上。隨著談判繼續(xù),戰(zhàn)斗也還在繼續(xù),雙方實際控制區(qū)的界限也在改變。聯(lián)合國軍在東部前線占領了更多的地區(qū),而中國人民志愿軍和朝鮮人民軍則在西部前線占領了更多的地區(qū),包括開城,因而后來開城已不在雙方實際控制區(qū)的分界線上,而是完全在我方的掌控之中。這樣,美方表示不能同意在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的土地上進行談判,雙方同意在另外一個稍往南數公里、正跨在當時雙方實際控制線的名叫板門店的村子進行談判,而開城仍繼續(xù)作為一個所謂的非軍事區(qū)。
到開城后不久,我就坐一輛吉普車去板門店。我是志愿軍代表團的速記員,工作是記錄聯(lián)合國軍一方的講話。1952年晚春,我開始參與外交事務。與平壤的遍地瓦礫成為鮮明對比,開城還有幾間完整的房子。但我們并沒有在那幾間房子里居住,而是住在城外1英里左右的山谷里。這個山谷里有一塊開墾出的地,搭起幾間木制房子,當作志愿軍的秘書處。晚上我們睡在一條小溪對面的幾間草房子里,是當地的貧農特意為我們騰出來的。這個地方正好在“三八線”上,氣候和紐約、北京差不多,冬冷夏熱,春秋兩季則比較舒適。但物質條件和這兩個城市大不一樣,辦公的地方冬天有一個取暖的爐子,在貧農的草房里冬天什么取暖設備都沒有。所以夜里我們雖穿著所有的衣服,還戴著棉帽子睡覺,耳朵還是會凍傷。冬天也根本不可能洗澡,只有當天氣漸漸轉暖后,才可以在附近的溪水里洗澡。
停戰(zhàn)談判相當正式,在一個大帳篷里的長桌子上進行。長桌子必須跨在雙方實際控制區(qū)的分界線上,但一邊談判,一邊還在繼續(xù)戰(zhàn)斗,這個分界線也會改變,所以桌子的位置甚至整個帳篷的位置都要跟著改變。朝鮮人民軍和中國人民志愿軍的代表坐在桌子的北面,“聯(lián)合國軍”,實際上是美軍和韓國的代表團坐在桌子的南面。除非雙方事先有明確的協(xié)議,任何一方都不能跨過桌子到另一方去。帳篷南邊有一個電爐子取暖,北邊則有一個煤爐子取暖。夏天雙方都沒有空調,所以雙方都一樣地汗流浹背。帳篷后來變成了木房子,停戰(zhàn)協(xié)定簽字后,木房子就變成水泥造的房子。
每次會議開始時,一方的代表團團長就站起來,宣讀一個預先寫好的講稿,然后他的翻譯站起來,宣讀預先準備好的翻譯稿。這個翻譯稿必須是用另外兩種語言寫的。當時停戰(zhàn)談判的官方語言是中文、朝鮮文和英文3種語言。雙方都宣讀了他們的講稿后,就互相交換講話稿,然后這一天的會議就算結束了。雙方代表團就回到各自的司令部,我們回開城,對方回漢城。然后雙方仔細地研究對方的書面講話稿,再仔細地準備自己的答復,然后就安排下一輪會議。
我1950年離開哈佛大學時正值暑假,除了最親密的朋友外,大多數同學都不知道我去哪里了,但許多人的生活都這樣那樣地受到朝鮮戰(zhàn)爭的影響。我的一個哈佛大學的同班同學,一個叫劉孟達的美籍華人,也參加了美軍,而且到了朝鮮。當我進入板門店的帳篷里時,一眼看見對方的一邊劉孟達赫然坐在那里,我非常吃驚,想不到昔日的同窗成為今日談判桌上的對手,但我們雙方都裝作不認識。劉孟達后來給哈佛大學??瘜懶牛f在板門店發(fā)現哈佛大學同學冀朝鑄。由此我美國的同學們才知道我的下落。幾十年以后,我和這些同學恢復了聯(lián)系。
有時在談判無法突破時,一發(fā)美國炮彈就會落到非軍事區(qū)我方一邊。這時就有一個雙方聯(lián)合調查,一般雙方各派一名軍官,還配備一名翻譯和一名速記員。我方一般派出柴成文上校,我是速記員。速記員的職責不光是記錄雙方說的話,還要記錄落下炮彈上所有的標志和文字,以證明非軍事區(qū)的協(xié)議被破壞了。有一次,一枚美國炸彈落在彈坑里,沒有引爆,我跳到彈坑里把炸彈上的所有文字和記號都記下來才爬出彈坑。還有一次,聯(lián)合國軍說有一名美軍士兵被我方的槍彈打死了。柴成文上校、翻譯和我就去美軍聲稱遭槍擊的帳篷里,結果我們看見帳篷的北邊有一個彈孔,但里面并沒有美軍的尸體,也看不見受傷的人。中美雙方就互相指責,但沒有結果。
我那時的主要任務是英文速記和打字,因為我的中文不好,我既不能筆譯也不能口譯。我剛到的時候主要負責把我方的英文講話稿打印出來。這些講話稿要在談判桌上宣讀并交換,所以打字必須非常整潔。當談判氣氛變得緊張、雙方都向對方罵仗時,就都不想要對方的書面講稿,而靠自己把對方說的話一字不落地記下來,這樣下次會議時就可以用同樣的方法罵回去。
1953年7月下旬,經過很多困難和曲折,停戰(zhàn)協(xié)議終于簽訂了,正式簽訂儀式的日子定在7月27日。協(xié)議要用中、朝、英三國文字打印出來,三個版本都要簽字,具有同等效力。這三份文件不能有一個字或字母打錯,也不能有任何涂改的痕跡。我的任務是打印出由中國人民志愿軍和朝鮮人民軍保存的兩份英文文件。問題是雙方直到最后一分鐘還在為文字措辭爭論,爭論后就不斷有技術性的改動。每當我差不多打印完一份停戰(zhàn)協(xié)議時,就又有幾頁必須重打。只要我打錯一個字,整個一頁紙都要撕掉重來。我越疲勞,打錯的字也越多。經過3天3夜在打字桌前沒有睡覺的日子,這個任務終于按時完成了。我又因此被稱作中華人民共和國第一英文打字員。
大家覺得應該慶祝一番。尤其使人高興的是志愿軍統(tǒng)帥彭德懷將軍親自來到開城同大家見面。代表朝中雙方的是朝方的南日將軍,他同“聯(lián)合國軍”的哈利遜于1953年7月27日在板門店簽訂了停戰(zhàn)協(xié)定。
(摘自《百年潮》。作者冀朝鑄,1929年生,山西汾陽人,9歲隨父母去了美國,1948年入哈佛大學。1950年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他毅然放棄學業(yè)回國,就讀于清華大學化學系。1952年4月,他赴朝參加朝鮮停戰(zhàn)談判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