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長四五里的堤樣土丘,從高至低、由寬而狹地直直地伸向湖中,形成了一個擋壩樣的湖嘴。水天一色,遠遠望去蒙蒙眬眬的像一個插進肉內的大刺,令人別扭、難受;又如一只手臂在湖水里摸索、探尋著什么。
靠近湖岸處,長丘旁稀落地散著幾戶人家。大躍進那年,都集中到半里外的平壩去了,只留下一棟門朝湖水的三間青磚青瓦老屋,孤零零地丟在那里。那湖直通長江,一年,有戶殷實人家的男人,和小妾一塊兒帶著家中的細軟,從這湖嘴上坐船跑了。他妻子便在這建了這屋,天天眼巴巴地望著湖面,企盼著丈夫歸來。一天,她覺得,實在等不到了,便悄悄地消失在這湖水里。這屋,便再沒人住過。直到那天,隊長派人將這已顯蒼舊的房屋清掃干凈,迎來三女四男七個知識青年,這里,才有了些生氣。
湖區(qū),田多、地廣、人稀、勞動強度大。農忙時節(jié),雄男壯女們一個個都會累得上了床就對著屁股呼呼大睡而去,而不知雞鳴狗吠。幾個知青,不久,一男一女便找爹的老戰(zhàn)友從了軍,一男一女病回了城,還有一男一女,天天哭著睡在一起,又挺著個大肚子,哭著一塊兒跑了。只留下一個叫任吾省的男伢,悶聲不響地生活在那屋里。
那伢,養(yǎng)著一條狗,母的,通體透黑,唯有四蹄是白的,腦門上也有一團圓圓的白毛。如果是馬,那相叫“踏雪無痕”或叫“千里一盞燈”,定是良駒。不過,那狗也挺靈性,每到天黑,只要有時間,或農活不太累,那伢便操起那把自制的二胡,拉出那如泣如訴、如吟如嘯的曲聲。萬籟俱寂,那聲,在湖水上翻滾,在田野上跳躍,顯得叛逆與輕浮。一支悠長悠長的曲,天天拉,不變樣。每到這時,那狗便耷拉著耳朵,閉著眼,趴在那伢腳邊,靜靜地聽。
任吾省,本是“一日三省吾身”之意,荊楚人會叫“人不醒”,也叫“不清白”。這話,不雅,傷人。大伙兒就名褒實貶地叫他“清白”,叫那狗“不清白”。叫他,他笑笑。狗則不然,一叫,它就汪,越汪越叫,越叫越汪。那伢拉出的那曲兒,村人都聽到了,聽不懂,有覺得蠻有味,就問那伢:清白,你這是歌呀,還是戲曲呀?那伢笑笑,不答。又有人說,像殺雞,吱吱地。大伙兒又笑,那伢也笑,不惱。還是隊長有水平:拉出來的曲,他清白,我們都不清白。有人起哄:你是狗??!大伙兒狂笑。狗這回沒汪。
那曲不知狗聽懂沒,反正村人沒全聽懂。不過,有一個人肯定是聽懂了的。每到黃昏,隊里收工后,就有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趕著隊里的耕牛,在這湖嘴近處吃草。農人的女兒,紅黑紅黑的臉,十七八已是渾身圓潤,凹凸有致;那破舊的衣服后像有什么要噴薄而出,實實地把衣服漲得吱吱的響。喜、樂、怨、艾、愁、悲……時而面如桃花,時而淚流滿面。只要那曲響起,她便坐下來,一動不動地聽,直到曲盡,她才趕著牛群回家,不分早晚,不說饑寒,天天如此。
任吾省認識她,春蠶秋蛾,人們叫她“秋蛾”。兩人平時干活常見面,但從未說過話,至多也只是點點頭,笑笑。他有時也覺得奇怪,十七八歲的大姑娘,一般是不放牛的;還有那渾身的衣服,補丁疊補丁,太破太腐,好像是哪怕一用力,整個身體便會赤條條地露出來。那天大雨,她來避雨,他問了。她說:富農子女,放牛就是改造;太窮,買不起衣服,那上衣還是她媽的嫁妝。他知道了,有時間就幫她看看牛;回城,找姐姐們要了幾件舊衣,悄悄地送給了她。衣雖舊,穿上后,一下子就把她的美迸了出來,看得他眼刺刺地低下了頭。
那天,“雙搶”天太熱,他累得差點脫了水。湖邊常停著幾條隊里的有弓篷的、既可住宿又可遮羞的船。放工時,天已黑,他從船邊下到湖里洗澡,剛一下到水里,便覺得渾身沒了半點力氣,連叫的力氣都沒了,“完了完了”……他默念著、緩緩地沉向湖底……不知過了多久,他醒來,天上有了滿天星斗沒月亮,她抱著他,靜靜地一言不發(fā),躺在船帳里。良久,他像狼一樣地嗥了一聲,拱在她懷里,抱著她,天搖地動地哭起來……
那夜,沒風,湖面上卻涌起一波波激烈的浪花,時而還迸起一串串美麗的水珠,炫炫耀耀地四散射開,又柔柔地落下,融進湖水;似乎還可以聽到一聲聲悶雷似的響聲和一聲聲狼豹似的呼嘯——那船,悄悄地調了個頭。
那狗,先是一陣嗚嗚的叫,接著又在岸邊撒起歡來,瘋跑狂哼。
眾口一詞的好評,使他獲得了全公社第一個被招工進廠的機會。那廠,在山里,在純種中國菩薩最多的地方。進廠前,隊里人弄來酒菜,在那屋里給他送行,使那屋里充滿了多少年來少有的歡樂、喜慶。他瘋也似的同隊長他們喝酒。一口氣喝下了三斤,差點沒把隊長他們的眼珠給嚇出來,瞬間半神半仙地敬起他來,問他有什么要求,并保證有求必應。他說:我走了以后,這屋讓秋蛾住,屋里的一切都歸秋蛾所有。說罷,又操起那二胡,嗚嘰嗚啾地拉起來。漸漸地人們四散而去,只剩下他、她,還有那狗。
天近曉,秋蛾和狗已將他送到了汽車站,他松開牽著秋蛾的手,蹲下身撫摸著狗說:你就留在這里,替我照顧好她,有空我就回來看你們。那狗汪汪地叫了六聲:你放心,我知道!
修路,建房,安裝設備造汽車……憑著踏實肯干,他年年先進。眨眼三年過去,父母帶了個女子來廠給他當媳婦,新婚圓房那一刻,他的心突然一陣拉扯樣的疼,瞬間想起她來。三年間,他給她寄過錢物,但全被退回;寫過不少信,雖沒被退回,卻也沒收到她一封回信。車旅船行,幾天后,他奔進了那屋,那狗老遠就迎上來,兩腿搭上他的肩,不肯下來。剛到屋,就看見不會拉二胡的她,用那把二胡當玩具,吱嘰吱嘰地拉著,逗哄著一個兩歲左右的小男孩??吹剿?,驚得一聲尖叫,又馬上回過神來,拉他坐下,端茶倒水噓寒問暖。他說,你結婚啦?這是你的孩子?她臉上立即泛起羞澀幸福的紅暈,指指他又指指小孩:一對一模一樣的兩個苕……。他明白了,抱起那孩子,一陣大笑,又一陣長哭。他告訴了她一切,她也把所有的告訴了他:她懷孕了,被父母趕出家門,不得不住進了這屋,她過得十分艱難。他說,我回去離婚,接你去廠里!她說:你敢那樣,敢毀了自己的前程,我就抱著兒子跳河。
他無奈地走了。走時,她沒有送他,狗也沒送,還狠狠地瞪著他,嗚嗚地悶叫著,要咬人。
一如以往,錢物退回,信不回復。妻子從他母親處知道了這件事,那臉垮下去后就沒有再掛上去,令人無奈。十多年過去,他已是七品廠長了,廠要擴建,從山里搬到長江邊。他瞅了個機會去看她。還沒到那屋跟前,那狗就瘋也似的沖上來,狠狠地咬了他一口,鮮血直流。門沒鎖,反扣著,推開:他的那些東西還在,二胡還掛在老地方?!扒锒辏銈冊谀睦铩彼慕?,揪心扯肺,叫得人寒絲絲地渾身發(fā)抖,老隊長只好來告訴他:不知是哪一天,這屋里就沒有了她娘倆。有人說走了,有人說投了湖……
那夜,他哭哭叫叫,瘋瘋地拉著那剛換上新弦的二胡,癲癲的不管日月時辰。不知何時,他妻子竟也出現(xiàn)在那屋里,重重地甩了他一耳光,走了。他走時,那狗剛想動步,踉蹌了一下,趴下了,再沒動。
拋棄妻子,喜新厭舊,有老情人……他的仕途盡了。門前冷落車馬稀,兒子摔門而去,女兒直罵他老流氓。已離婚的妻子為逼他離婚又離家,竟在廣場扭動水桶腰時,勾搭上了一個狗樣的只會點頭哈腰的中年小男人,還故意帶回家,在他的面前摸來揉去……
他終于清楚了自己的歸宿,帶著退休工資卡,回到了那屋,收拾好住下。隊長叫幾個小年輕給他牽來了電線,使得老屋在夜間顯得十分通亮,還給他牽來了一條和“不清白”一樣又不一樣的大狗,告訴他,那老狗死了,這是它留下的唯一的一個后代。還說,有人在外面看到了一個秋蛾一樣的女人,只是沒看準……
每到夜里,關了燈,他便在那夜色中拉起那二胡。還是那曲、那調、那節(jié)拍,還是那么悠長。那聲,在湖面上浮游,在田野上拂揉,顯得深邃與沉重。傳得很遠很遠,傳入左村右灣:打麻將的停止了堆砌輸贏,不敬翁姑的媳婦羞紅了臉,不知羞的翻墻客給了自己一耳光,村里吵架要離婚的兩口子,聽了這曲,不吵了,聽著聽著,摟得緊緊地睡了。還有那些打工回來的男女們,聽了這曲,再也不愿遠行……
那屋,還淪落在那孤湖嘴上;那人,還在夜夜拉著那曲兒;那狗,還是夜夜趴在他腳邊,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