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認(rèn)為小姨的死是我造成的,要不小姨現(xiàn)在還活得好好的。
那年的臘月好冷好冷的,繃硬繃硬的西北風(fēng)像一只一個月沒有吃肉的餓狼一樣,窮兇極惡地從北山的夾溝里一路躥來,連路邊干癟的樹葉和塵土見了它都嚇得撒開腿地向四處逃竄。它七拐八拐地穿過胡同穿過旮旯,厚著臉皮就溜進了村子的農(nóng)家小院里,見了門縫就想往里鉆。
小姨就是那個臘月離開我們的,至今已經(jīng)6年了,那年才51歲。
小姨本來是不該走的,因為她的病是可以治的?,F(xiàn)在的醫(yī)療條件這么好,比小姨的病更嚴(yán)重的人都活得好好的,小姨怎么就搶先走了呢?可老天爺就這么不作美,離表弟的婚禮還有5天,再過5天,小姨就當(dāng)上婆婆了,這是她一生最大的愿望!可這個愿望最終也沒有實現(xiàn)。
小姨走的時候,全身像吹了氣一樣的腫,用手輕輕一摁就是一個坑,像是過年發(fā)過酵卻還沒有上鍋蒸的饅頭一樣。彌留之際,腫的發(fā)紫的臉上還帶著那么一絲絲笑容和覺得表弟的新房里還缺點什么的遺憾。她是做著快要當(dāng)上婆婆的夢走的。可那最后一絲笑容,表弟沒有看見,我也沒有看見。
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小姨把留給自己看病的錢都給表弟布展新房了。小姨為了省幾個人工錢,拖著已經(jīng)浮腫的身體,把表弟的新房粉刷的非常漂亮,新房的家具收拾得非常時尚。就像在她的少女時代,在一條枕巾上繡一朵梅花那樣認(rèn)真、那樣仔細(xì),生怕出現(xiàn)一點瑕疵。一日三餐,小姨還要照顧幾年前就患有腦血栓、不能體力勞動的小姨夫。
表弟當(dāng)兵退伍后在廣州打工。他想在舉行婚禮的頭兩天趕到家就行,新房有母親在家收拾他最放心了,況且,在廣州多干一天,就能多賺100多塊錢呢。表弟攢了好幾年的錢,準(zhǔn)備回家時一下交給小姨的,卻不知道先給家里匯一些用著。這是從小被小姨含在口里還怕化了長大的表弟萬萬沒有想到的,甚至他還不知道“給予”是怎么一回事。因為,母親在他的心中一直是一座堅不可摧的大山,即便在這座大山快倒地的時候,他卻連一絲預(yù)感都沒有。
我后悔去廣州出差時沒有提醒表弟,沒有提醒他要不要給小姨匯些錢好裝飾一下新房,或者讓小姨去醫(yī)院看看病。我原本是要告訴他的。可就在我要和表弟見面的那個晚上,小姨先從老家給我打來電話,特別叮囑我,千萬不要告訴表弟她的身體不好,說不是大毛病,看病也有錢。
我從小是跟著小姨長大的,從小就習(xí)慣了聽小姨的話。沒想到小姨的這次叮嚀,卻成了和我最后的告別。
小姨6歲那年,34歲的姥姥因病醫(yī)治無效,帶著對這個家的眷戀和依依不舍而離開了這個世界,給姥爺撇下了4個未成年的孩子。那年,母親15歲,大舅12歲,二姨9歲。是一生幾乎默默無語的姥爺,含辛茹苦地把4個孩子慢慢撫養(yǎng)長大。
從我記事起,我就跟著小姨。那時妹妹出生了,母親一個人看不了兩個孩子,父親忙村里的事情顧不上管我,爺爺奶奶去世得早,我都沒有見過。所以,我只有跟著小姨了。小姨白天給姥爺和二姨做飯,我就跟著給燒火,我經(jīng)常把火燒得滿屋是煙,嗆得我滿院子跑,小姨也不生氣。晚上小姨上識字班,我也跟著她。小姨的伙伴們都很喜歡我,都叫我小白葫蘆,還有的叫我小黃毛。因為我長得實在太白了,頭發(fā)黃黃的,就像外國人。我喜歡小白葫蘆這個叫法,不喜歡誰叫我小黃毛。因為姥爺家有一棵白葫蘆,每到秋天,掛得滿墻都是,看上去非常漂亮。誰叫我小黃毛,我就因為那是罵我的,我就很生氣,因為二姥姥家的我最害怕的那條狗就是黃黃的毛。
小姨是全村長得最漂亮的女人,也很愛美。小姨不但把自己打扮得很美麗,把我也打扮得很漂亮。小姨每次給我洗完臉和手,都會把她的雪花膏用手指弄一塊抹在我的臉上,最后再把我的手搓一遍,香噴噴的。后來我長大了,也經(jīng)常用一些化妝品,卻沒有一樣比小時候小姨的雪花膏香。
小姨用做衣服剩下的布頭給我做了一個小手絹,上面還繡上一支盛開的梅花,小姨喜歡梅花,她的名字里就有一個“梅”字。我把手絹放在褲子的兜里,一有鼻涕就拿出來擦一下,小姨不準(zhǔn)我用袖子擦,否則就會用罰站的方式懲罰我。大約每個星期,小姨都會幫我洗一洗手絹。小姨自己愛干凈,也不許我臟兮兮的。所以,我從小就養(yǎng)成了愛干凈的好習(xí)慣,至今如此。
那時我的玩伴很多,領(lǐng)頭的是表哥橋,隨從是我和表姐紅梅,表弟銀行、大州、小州,還有姥爺家那道胡同最西頭那家的同喜。小姨一不留神,我就跟著他們跑到村南頭的渠道里面滑冰去了,經(jīng)常弄得滿身又是泥巴又是水的,鞋子也濕漉漉的。小姨見不著我,就滿大街地找。找到了一群狼狽相的我們,就氣不打一處來,挨個收拾一通,連銀行、大州、小州也逃不掉。
我們中間只要有表哥橋在,見了其他小朋友就不覺得害怕,哪怕比我大一點的,我也敢和他抗衡幾下。有時候橋不愿意和我們玩,尤其是每天快到傍晚的時候,他總是有意躲開我們,和鄰居家的武子一起跑到二姥爺家里,關(guān)上門,躲在小喇叭下,聽劉蘭芳的《楊家將》和《岳飛傳》。有時候,我們幾個也想聽一下,他總是想著法子把我們趕跑,說我們光搗亂。我們幾個只有乖乖地離開,再見了其他小朋友,也搞一下友善活動。
我快上小學(xué)的時候,又有了兩個雙胞胎弟弟,小姨就干脆帶著我一起搬到我們家住了。不僅幫母親照看我和妹妹,還要照看弟弟。
小姨狠狠地打過我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大概是上小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小姨給我做的布鞋露出了腳趾頭,我就嚷著母親給買一雙新的,小姨說補補還能穿。也許是當(dāng)時用的黑線不夠了,一塊不是很大的補丁,小姨用了黑紅兩種線,看上去很難看。我是一個很愛美的人,死活也不穿,小姨就批評了我?guī)拙?,我一生氣,就叫著小姨的小名罵了一句臟話。小姨這下是真的惱了,閃電般的給了我一巴掌,氣得我在地上直打滾。母親有些心疼了,說你還真打了。小姨氣得臉色發(fā)青,說都是讓我給慣壞了,連我都敢罵了。后來我長大了,為這事不知給小姨道過多少次歉,每次小姨都笑著說,我怎么沒記著。
小姨出嫁的那天,是我最興奮的一天,也是記憶最深刻的一天。熙熙攘攘的人群簇?fù)碇┝艘簧砑t衣服的小姨,大舅用一根長長的竹竿挑著一掛用紅紙包裹的鞭炮緊跟小姨的身后,噼噼啪啪的鞭炮聲為小姨唱著歡送的歌謠。這些我都顧不上,我和幾個表兄弟共同關(guān)心的是,在響過的鞭炮碎片中尋找著幸存者,表弟大州幾乎和我同時發(fā)現(xiàn)了一個沒有爆炸的鞭頭,我比他大兩歲,就比他搶的快一點,就在我快要拿到那個鞭頭,離右手掌只有約五厘米的時候,那個鞭頭突然又炸響了,我的小手瞬間變成了一只火燒的饅頭一樣,疼得我躺在地上哦哦大叫。幾乎一個寒假母親沒再讓我出門。以后就“見鞭色變”了,再也沒放過鞭炮。每當(dāng)過年或給老祖門上墳的時候,我都會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把這個機會讓給父親和弟弟。
小姨的婆家離姥爺家很近,只有一嶺之隔,騎自行車也就十幾分鐘的路程。因為離得近,小姨去看姥爺也是最勤的,比母親和二姨去的次數(shù)都要多。每當(dāng)小姨包了水餃、豆腐卷,或者烙了蔥花油餅,都會用幾層籠布包好,放在車筐里,騎著自行車給姥爺送去一份,姥爺吃的時候,還是熱乎乎的。
小姨的家正好靠大路邊,就和小姨夫開了個小賣部。油鹽醬醋、煙酒糖茶等什么都有,小姨夫在農(nóng)忙時節(jié),還倒騰一些化肥農(nóng)藥什么的。開始的時候,生意還算過得去,大錢賺不來,掙個零碎開支還是可以的??珊髞砭筒恍辛耍謇锏泥l(xiāng)親們大多有個“先記賬,秋后再算”的習(xí)慣,本來利潤就小,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又不好意思上門要,欠賬的人一多,就不怎么賺錢了。小姨識的字不多,一直希望我能給她帶個計算器回來,可還沒等我把計算器給她,小姨的小賣部就關(guān)張了。
小姨的家是我回家的必經(jīng)之路。從我19歲那年離開家當(dāng)兵開始,每次回家,我都是先在小姨的家里停一下。開始時在縣城換成去東鄉(xiāng)的小客車,在小姨的家門口下來,再騎小姨夫的“嘉陵”摩托車回家。后來是從縣城打三輪車到小姨家,再換小姨夫的“嘉陵”摩托車回家。再后來是直接打的回家,到了小姨家的門口必須一停,和小姨見個面再回家。有時候晚上太晚了,或者第二天一早要趕縣城的早班車,小姨的家便是我的臨時“行營”了。
小姨走的第二年春天,公路拓寬,小姨的家就沒有了,小姨家的小賣部也變成了公路??擅慨?dāng)我從外地再回老家,經(jīng)過小姨原來的老屋時,我都會感到有一雙漂亮的眼睛在一直看著我,只是疼愛地看著,卻并沒有責(zé)備我什么,我的心里就越發(fā)地惶恐和傷感。
小姨家的老屋不在了,但那雙眼睛,那雙美麗的眼神依舊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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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shù)插圖:黃 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