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姥爺去世得早,音容笑貌在我的腦海里一片空白。
倒是姥爺?shù)娜苋褷數(shù)难哉勁e止和為人處世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些甚至是我終生難忘和受益的。
近日,偶然從《朔風》雜志中拜讀了舅舅的散文和紀實小說,再次勾起了我對三姥爺?shù)纳钌罨貞洝?/p>
我與三姥爺?shù)恼嬲煌菑?977年冬天開始的。當時,三姥姥去世不久,我的兩個舅舅,一個在外工作,一個剛剛考上大學,年逾古稀的三姥爺孑然一人,無人照料,這個差事就自然而然地落到我這位十六七歲的小伙子身上了,我也從此真正走進了三姥爺?shù)纳?。其實,我的主要任務也不外乎兩項,一件是每晚放學后與三姥爺做伴睡覺;其二是每周抽空擔一甕井水,解決三姥爺?shù)某运щy。這兩項任務一直堅持到1985年三姥爺81歲高壽仙逝為止,相當于一個“八年抗戰(zhàn)”。
20世紀70年代,農(nóng)村還沒有電視機,村里人娛樂的主要方式除了每年正月里看幾臺戲外,就是聚在一起瞎諞胡吹叨古記了(講故事或說書)。三姥爺是全村老漢們中少有的“文化人”,由于記性超人且有恒心,雖未上過正規(guī)學校,但經(jīng)過艱苦地自學,半路撿來的知識竟勝過了一些大學生,古今中外、天文地理無不知曉,經(jīng)典故事、奇聞趣談裝滿肚子。而且三姥爺又是全村出了名的好客之人,那活潑開朗的性格,為人厚道的品德,舍生取義的人格,結(jié)交了數(shù)不清的朋友弟兄。從我走近三姥爺?shù)牡谝惶炱穑紫劝l(fā)現(xiàn)的是那間矮小昏暗的土屋里總是擠滿了歡樂,有說有笑的老漢們,不是互相呱啦著家常,海闊天空地“瞎諞”,就是認真地聆聽三姥爺叨古記。連泥帶土全部上炕,蘭花、水煙一齊開槍,把那間本來就不干凈的陋室搞得烏煙瘴氣,一塌糊涂。而三姥爺卻從不在乎,小坐坑頭,把“四大”名著和各種武俠小說講得抑揚頓挫,津津有味。一些人為了不耽誤聽講機會,經(jīng)常把自家好吃的食品帶到三姥爺家里共同分享,三姥爺也毫不吝嗇,有時用拿手的蔥花烙餅招待他那伙忠實的聽客,就連兒子們拿回的上等好茶也得一并貼上,三姥爺卻感到其樂融融。
一位叫明官子的老光棍,是村里出了名的大灰人,誰也不愿意招惹和接觸,可偏偏是三老爺炕頭上的???,有時還吹毛求疵,指桑罵槐。脾氣倔犟的我實在看不下去了,就暗地鼓動三姥爺將其攆出去。哪知三姥爺語重心長地說:“外甥娃,和為貴哩。明官子好事辦不了,壞事可能哩!咱家的炕頭壓不塌,由他坐著哇。”在與三姥爺相處的幾年中,我還是自覺不自覺地聆聽了不少經(jīng)典古記,有意無意地學習了不少歷史知識,慢慢地積累了不少做人處事的哲學道理,而且有些知識是我在課本中永遠學不到的。
三姥爺名叫蘇秀芳,年輕時有舞拳弄棒和耍錢押寶兩大愛好。由于耍錢押寶經(jīng)常要夜行走路,為了防身,三姥爺練下了一手過硬的防身之術(shù),手持一根白蠟木棍,三五個壯漢難近其身。據(jù)村里人傳說,三姥爺年輕時在雁門關(guān)內(nèi)外,蓮花山一帶是出了名的“座寶專家”,面對上百名“白花”(耍錢人別稱),押著錠、杠、靠、吃和大小免等上千桿五花八門的賭注,三姥爺臉不變色心不跳,神態(tài)自若地駕馭著整個寶場,把押錯的賭資迅速地全部收入囊中,將押準的賭資一口算清,扣除貫錢,逐一兌付清楚。由于三姥爺在座寶時兌付準確,差錯極少,因而成了“白花”們普遍看好的理想座寶人選??墒?,每當我與老漢談起當年賭博的事情時,老漢總是摸一把自己的三綹胡子,淡然地笑著說:“好漢不提當年勇,我那是撥拉開料碳尋灰哩。”
追憶當年,盡管三姥爺?shù)氖杖氩粔蚍€(wěn)定,但他輕財重義、助人為樂的品德在村里也是出了名的,經(jīng)常用贏回的賭錢周濟他的左鄰右舍和父老鄉(xiāng)親,用于解決一些柴米油鹽和求醫(yī)買藥之急。南榆林地處雁門關(guān)外的交通要道,歷來為兵家必爭之地??谷諔?zhàn)爭時期,村里有日本憲兵和頑固軍駐守,而村南山上抗日游擊隊的活動也比較頻繁,村里的“甲長”(村長)一職無人敢當。為了全村人的生命安全,已過而立之年的三姥爺主動挑起了這副擔子,表面上跟日寇、閻軍周旋,暗地里為游擊隊通風報信。據(jù)老漢回憶,當時駐守南榆林的偽警察隊長谷滿喜可能就是一位地下共產(chǎn)黨員,此人在任期間,不但從不傷害南榆林一帶的老百姓,而且經(jīng)常向三姥爺有意傳遞一些日偽軍的行動計劃,三姥爺都心領(lǐng)神會地通過種種途徑把消息傳遞給了南山的游擊隊。這些事,只有老漢自己心里明白,村里人至今知之甚少,個別人甚至產(chǎn)生了誤解。為此,在“文革”期間,三姥爺一家人還受到了不大不小的株連,我的兩個舅舅甚至連紅極一時的“紅衛(wèi)兵”組織也無法加入,但老漢從未流露出半點怨言。當東北的“紅衛(wèi)兵”專門找到三姥爺調(diào)查谷隊長在南榆林的具體情況時,三姥爺以負責的精神,冒著被株連的危險,給調(diào)查組寫了一份實事求是的證明。
盡管三姥爺是出了名的“賭博漢”,前半生團弄了多少錢,自己也說不清,特別擔任“甲長”期間,撈錢發(fā)財?shù)臋C會很多,但是,三姥爺仗義疏財,到頭來還是一名身無分文的窮光蛋,甚至一輩子沒有建起一處像樣的安身院落,只在連院墻也沒有的三間茅屋里棲身。解放后,在黨和政府明令禁止賭博時,三姥爺也深深地認識到了賭博的危害性,不僅自己徹底戒賭,而且鐵了心從小不讓我的兩個舅舅沾染賭博的邊,免受賭博之害,最終沒有將押寶的“絕招”傳給他的子孫后代們。而是不惜血本培養(yǎng)子弟們念書成才,在條件十分艱苦的環(huán)境中,勒緊褲帶,省吃儉用,東家借西家挪,培養(yǎng)出了兩名大學生。這些功勞,我的兩個舅舅在后來的散文和紀實小說中都有過心悅誠服的表述。每當談起這些,老漢總是美滋滋的合不攏嘴,臉上洋溢著自豪的神情。
如今,三姥爺已經(jīng)去世20多年了,但蘇秀芳的余香仍在他的故土南榆林一帶的上空飄散著……
責任編輯:趙 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