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人很窩囊。

小時候怕鬼。記得在河套時，晚上不敢下地小便，總覺得地下有鬼，就硬憋著，慢慢又睡著了，夢見在綠油油的草地上跑呀跑。突然迎面撞上一條小河，清清的河水嘩啦啦地流，便覺得這才是小便的好地方。拉開褲子痛痛快快地尿呀尿，這下醒了，原來全尿在了褥子上。

其實，我怕鬼并非無故。當(dāng)時河套雖說是農(nóng)業(yè)區(qū)，撂荒地卻是大片大片的。尤其是那起伏移動的沙丘，大風(fēng)一起，黃沙漫漫，枯枝呼號，煞是嚇人。而我那些叔叔伯伯們一旦講起鬼來則繪聲繪影，并反復(fù)強調(diào)是親眼所見，不由你不毛骨悚然。

父親對我這種膽小十分生氣，罵我是窩囊廢。有一次，行政村開會，通知父親去。父親勞累一天，很疲乏，便讓我去。我們村離行政村有四五里路，中間有片亂墳崗，挺害怕。我不敢去，便賴在屋外窗戶旁。父親聽見我磨磨蹭蹭還沒走，十分惱火，那根老皮帶便隔著窗戶“噼噼啪啪”抽了出來。罵道：皮帶抽你個王八蛋！我只好硬著頭皮跟隨大人們一起去了。

其實，父親對我是異常鐘愛的。父親戎馬一生，直到42歲才接了我。而在我之前的大姐綏英，三歲時便因長期的流動生活而病逝。二姐更可憐，才幾個月，連名字也沒有來得及起，便夭折了，我實在是二姐犧牲自己而換來的。我在這樣的情況下出生，父親的一腔摯愛是可想而知的。然而，這種摯愛并沒有成為溺愛，而是表現(xiàn)為兩種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一種是人前夸贊，一種是盛怒痛斥。若痛斥亦難表達(dá)，便用老皮帶抽。不過，每次都絕不會抽到我身上。

父親劉福星和董其武伯伯是學(xué)兵團時的同窗，曾任35軍73師218旅436團一營營長。其時，董伯伯是436團團長。1937年8月攻克商都時，436團是主攻部隊之一，11月8日，在保衛(wèi)太原城守衛(wèi)小北門時，父親頭部負(fù)傷。這些，都在董伯伯的《董其武日記》中有明確記載。父親給我的印象是威嚴(yán)而高大。多年前，家里還保留著父親在軍隊時的一張半身照片。照片上，父親正面右側(cè)身，筆挺的軍裝，斜披的武裝帶，英氣勃發(fā)，目光堅定，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軍人。父親的個頭近一米八，腰板筆挺，即使在河套種了幾年地，那身板也無明顯的彎曲。

1937年，太原失守后，父親隨部隊撤到綏遠(yuǎn)，擔(dān)任省視察員。父親和董伯伯私人感情頗深。起義后，父親雖有病，卻非不能工作。他執(zhí)意要自己謀生，便離開歸綏（呼和浩特），到了陜壩。起始，買一頭牛，打一輛車，拉石頭，掙腳錢。區(qū)區(qū)腳錢自然難以養(yǎng)活一家人，便舉家遷往陜壩之南的臨河農(nóng)村去種地。董伯伯曾幾次拍電報讓其歸隊，父親不聽。父親對我們說，要自食其力。

我們?nèi)以谂R河縣河北鄉(xiāng)賈家圪旦村安頓下來，以種地為生。對父親這一重大舉措，母親是堅定的反對派。母親是天鎮(zhèn)縣城的市民，姥爺在世時做點小買賣謀生。母親說，死也不去鄉(xiāng)下種地。而父親的務(wù)農(nóng)則顯得順理成章：在外奔波一圈，又回到了祖輩們的起點上。母親的善良天性，使其反對顯得毫無力量和章法，根本無法同父親對壘。于是，我寄宿姨家勉強讀完小學(xué)，便回到農(nóng)村去放牛，12歲。

在賈家疙瘩村我們有三間土坯房，我們住一間，西邊一間住著趙大爺家，東邊一間住著李銀壽家。土坯房沒有揚塵，那粗壯彎曲的大梁便日日夜夜懸在頭頂上。大梁上面是柳笆，每到冬天，柳笆上的白霜便寒氣逼人地瞪著你。就在大梁南邊的彎曲處，放著一本挺厚的書，書名是《辯證法唯物論》，繁體字。父親一有空閑就抱著看。看累了，便從土墻上摘下那只烏油油紫亮亮的簫來，吹一曲《梅花三弄》或《蘇武牧羊》。那簫聲一會兒歡蹦亂跳，如戰(zhàn)馬馳騁；一會兒幽咽婉轉(zhuǎn)，似暢懷傾訴。直到今天，我仍然能夠把那些曲子哼下來，同時眼前就浮現(xiàn)出父親那一往情深的吹簫的神態(tài)。

當(dāng)時河套的土地十分廣闊，土改時人均耕地12畝。當(dāng)?shù)剞r(nóng)民都采取輪休制，就是把一部分土地耕過不種莊稼，休息一年，恢復(fù)地力，來年再種。這樣，不僅可以取得豐收，還可少交這部分土地的公糧，一舉兩得。父親卻非要把全部土地種下去，多交公糧，多做貢獻(xiàn)。河套有春小麥同扁豆一塊種的習(xí)慣，小麥高，扁豆低，互不影響。秋天，小麥同扁豆一起打，磨下的面叫和和面，挺好吃。那年，我家也種了好幾畝，可是因為打下的小麥不夠交公糧，只好把上了場的小麥扁豆，用鍘刀把麥穗切下來，單另打，好補充公糧。這樣，那和和面也就成了扁豆面。即使如此，因為播種面積過大，公糧任務(wù)仍然完不成，就把糜子也交了一部分。糜子是口糧，頂了部分公糧，來年就要鬧春荒，就要靠借糧度日。

父親卻年年如此，固執(zhí)不變。

父親曾對我們說，吃小虧，占大便宜。

西面趙大爺趙大娘一家，是從狼山縣搬來的。趙大爺以放羊為生，沒有兒女，我們姊妹幾個便經(jīng)常到隔壁串門。趙大爺總是噙一桿旱煙袋，笑瞇瞇地看著我們玩。趙大娘擎著“撥吊子”在捻毛線，那凹進(jìn)去的嘴巴盛滿了慈祥。我們經(jīng)常把趙大爺家糟蹋得一塌糊涂，大爺大娘仍然是笑模笑樣的，并沒有絲毫厭煩。而母親每逢做點好吃的，也總要送點過去。父親則常常向趙大爺詢問些種地和民情的常識。趙大爺認(rèn)為父親看得起他，兩家相處得十分融洽。東面李銀壽，一副黑旋風(fēng)李逵的模樣，靠攬活為生。據(jù)說他曾當(dāng)過土匪，老婆就是搶來的。李銀壽脾氣十分暴烈，常常把老婆打得殺豬般叫喊。有一次，居然拿鐮刀攆得老婆滿院跑，誰也擋不住?？墒?，父親往那兒一站，也不吭氣。他便把鐮刀一扔，抱著腦袋蹲在地上長出氣。

趙大爺和李銀壽，都是房無一間、地?zé)o一壟的雇農(nóng)。我家在回農(nóng)村前，房子就是他們住著，既沒有收過房租，更沒有攆人家走，這可能是相處融洽的原因。此外，放羊也好，扛活也好，甚至土匪，其實對文化人還是尊重的。

我家院子西邊，是高大毛和高有福父子倆。高大毛歪歪的嘴巴，脾氣挺倔，和誰都鬧不來，卻和父親蹲在那兒，一拉呱就是半天。他的兒子高有福，幾乎頓頓端著酸撈飯或者山藥蛋干燜飯到我家來吃。院子左邊，是劉馬樁和劉雙馬家。劉家光景比較好，有房有地，有車有馬。劉馬樁是光棍，養(yǎng)著一匹好馬，經(jīng)常騎著跑陜壩，跑黃羊木頭，煞是威風(fēng)。我家只有牛，沒有馬。而當(dāng)?shù)嘏Ｊ遣荒芾サ?。那年冬天，我家借馬樁叔的馬，在劉家磨房磨面。磨完后，把馬還給了他。誰知，第二天下午，那馬突然得急病死了。母親得知后，嚇壞了。因為，一匹馬相當(dāng)于普通農(nóng)家半個家當(dāng)，是賠不起的。父親急忙到馬樁叔家去看。只見馬樁叔正守著死馬號啕大哭，山羊胡子上掛滿了眼淚和鼻涕，婆娘似的，煞是可憐。看見父親來了，邊哭邊對父親說，老劉呀，你說這老天怎么就不睜眼？我馬樁沒老婆，沒兒，就這匹馬，還要給收回去。干脆把我這條老命也收了算球！父親忙說，馬樁，是不是昨天磨面鬧下的病？馬樁叔在死馬身上拍得“啪啪”響：老劉，這是命呀，我就這瞎瞎命。沒你的事，有你這句話就全有了。過了些日子，馬樁叔情緒平靜下來，父親再次提起馬的事，馬樁叔倒把眼睛一瞪：老劉，我能訛?zāi)銌?？那東西得的是黑風(fēng)病，神仙也沒治。說罷，嘆口氣：唉，就是往后磨面，我也沒法子了。

父親在鄉(xiāng)親們中間的良好印象，于土改中看得最為明顯。

在那段忙碌而又緊張的日子里，我每天跟著工作隊丈量和清算土地。

父親開始科學(xué)種田。當(dāng)時有種歷書十分流行，上面既有日月節(jié)氣，也有科學(xué)常識，父親從上面學(xué)來便用。記得那年種山藥蛋時，當(dāng)?shù)厝丝偸菕€頭小的按芽眼切開做種子，為的是節(jié)省。父親一反常規(guī)，揀個頭大的切，還把滲出漿液的切面，用草木灰攪拌。村里人都說出不了苗，父親給大家解釋說，這是科學(xué)。

山藥蛋就這樣種下去了。幾天后，別人家地里綠茵茵的出苗了，我家地里仍然靜悄悄的。媽媽沉不住氣了，一天往地里跑幾趟，父親卻一副信心十足的神態(tài)。又過了幾天，就在我們都認(rèn)為沒有希望的時候，那山藥蛋苗綠烏烏毛茸茸頂出了土，又粗又壯，引得全村人到地里看稀罕。自然，這年我家的山藥蛋獲得了當(dāng)?shù)刈詈玫氖粘伞Ｖ皇强上?，秋天中支渠跑了水，把地給淹了，山藥蛋雖豐產(chǎn)而未能豐收。我曾從泥里掏出幾個約一斤重的家伙，人人都說沒見過。

父親還用耬耩地。那是在播種期已到，而來不及耕的時候，父親用耬按對角線去耩。耬自然沒有犁耕得深，就這樣勉強種下去，收成當(dāng)然不會好。

鄉(xiāng)親們笑話：“這也叫科學(xué)種田？”

父親笑了：“閑著也是閑著，多種一塊地，就多打一塊地的糧食。”

在父親的思想里，從來沒有把養(yǎng)家糊口當(dāng)成一回事。堂堂八尺男兒，豈有養(yǎng)不了家的道理？在軍隊靠薪水；薪水沒有了，靠拉石頭掙腳錢；腳錢不夠用，就去種地。但是，現(xiàn)實是嚴(yán)酷的。隨著年齡的增大，父親的體力逐年下降，從地里回來經(jīng)常叫嚷腿疼。河套地區(qū)最苦重的活要數(shù)出伕淘渠。就是每家出勞力，到主干渠修堰口，挖漫泥，為來年澆地做好準(zhǔn)備。黃河水泥沙重，淘渠就得年年搞。那是滴水成冰的日子，又沒有個暖和的住處，往往一干就是十天半月。別說50多歲的人，就是年輕小伙子也吃不消。父親每次從渠上回來，都疲憊之極，摸著兩條腿不斷地說：這腿是出了毛病了，這腿是越來越不行了。

雖然生活的擔(dān)子越來越重，讓高大威武的父親不時皺眉。而父親最大的心病，乃是我的前途問題。當(dāng)時我已是當(dāng)?shù)刈罡邔W(xué)歷，要上初中，就要到陜壩進(jìn)奮斗中學(xué)，我家是供不起的。這樣，父親就不得不考慮回老家山西趙城。據(jù)叔叔來信說，趙城城里就有中學(xué)，離我們耿壁村不過十里地。而且，村里正在成立農(nóng)業(yè)社，農(nóng)業(yè)社靠勞動吃飯，大人小孩都能用得上，不愁生活過不去。還有我的老奶奶，早就想見見他的離別好多年的兒子和從未見過面的五個孫子孫女。

就這樣，1955年春天，在全家人的生存問題面前，父親做出了舉家遷回原籍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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