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小詞，女，本名宋春芳，生于1982年春天，在《芳草》《長江文藝》《山花》等文學雜志發(fā)表《滾滾向前》《天使的顏色》《路遙遙的心事》《鐵骨錚錚》《聲聲慢》等中長篇小說，其中《天使的顏色》被《小說月報》轉(zhuǎn)載，長篇小說《所有夢想都開花》由長江文藝出版社公開出版發(fā)行。武漢市第八屆簽約作家。

1

焦素素一回家，她媽就扯著她的胳膊往房里拽，還把門窗都關(guān)上了，說，張琴死了。焦素素“啊”了一聲，七竅頓時張開。她媽說，沒見尸體，張琴單位的人深更半夜來的，就給了個骨灰盒和十萬塊錢。焦素素又“啊”了一聲，這一聲比先前那一聲規(guī)模要大得多，七竅都開到了極限。

她媽說，你小聲點，啊啊個什么，這事在村里沒有聲張，只我們家知道，來的人說張琴是摔死的。

焦素素說，摔死的？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她媽鼻子往上一拱，眼睛往上一翻，說，八成是被人謀了，不然好好的給你十萬塊錢？他們那里說謀了就是被害了。

焦素素問道，那錢張琴的爸媽真收了？

她媽說，那能怎么樣？她哥哥張平要治病啊。來的人說了，如果鬧，一分錢都拿不到，現(xiàn)在一下子十萬，給張平整房子娶媳婦不用愁了。她爸媽也想得開，鬧到天上去，也換不來女兒的命啊。朝張琴家那個像廟似的老平房看，焦素素倒也能理解她爹媽的做法，人窮了就會生出許多算計。

她媽之所以驚天慌地地把這事說給焦素素聽，一來是焦素素跟張琴是從小玩大的，二來焦素素是高江縣的記者，喜歡聽些稀奇事。焦素素心里想，摔死的？又不是摔豆腐，還成了渣，怎么不讓人看最后一眼？這么急著火化，這里面一定有見不得人的勾當。

張琴的單位是縣里新開發(fā)的嬌湖島風景區(qū)。焦素素只知道這年月拆遷的和城管的很囂張，沒想到風景區(qū)也這么囂張，青天白日死個人，摔死的，這謊扯得太不費心思，就有點欺負人了。

倒是增添了焦素素去嬌湖島的好奇心。臺里今天開會，說要派她到嬌湖島拍一個風光兼民俗的專題片，配合縣政府的旅游宣傳工作，時間是初定一個月，吃住都由嬌湖島安排。馮局長話音剛落，焦素素的背后就傳來好一陣喧嘩與騷動，有拖動桌椅的，故意弄出很大的聲音。這聲音會說話，說出許多不滿，對領(lǐng)導不滿，對焦素素不滿，對局里許多事情不滿。這差事，說是干活兒，差不多是帶薪休假，捏鼻子哄眼睛，局里便宜全讓這姓焦的占盡了。

焦素素倒不覺得什么，她對自家門口炒作了許多年的風景區(qū)提不起任何興趣，景區(qū)開發(fā)出來五年了，她至今還未曾去過那地方。但是她還是裝出很激動，裝模作樣報答領(lǐng)導們的厚愛，也算是回擊同事們的嫉妒。

處暑已過，接近白露，下午驅(qū)車回農(nóng)村老家拿幾件換季的衣服，不想竟聽說這一消息。起先焦素素感到震驚、憤怒與心寒，覺得這世道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了，殺人放火、毀尸滅跡一般都存于傳說或是載于網(wǎng)絡(luò)，而今卻到了自己眼跟前，當事人還是自己兒時的伙伴。太恐怖了！這些五味雜陳的感覺也只在焦素素心里翻滾了一會會，就被一種無能為力的軟弱給鎮(zhèn)壓了。即使張琴真的是冤死的，她又能怎么樣？雖然她是記者，但記者不是救世主，特別是高江縣的記者，救自己還不一定呢。

不過，她可以盤算著做個業(yè)務(wù)。少說也能找嬌湖島風景區(qū)搞一百萬，那個風景區(qū)縣政府占了好大一股呢，有錢。一百萬，按照公家拿大頭、私人拿小頭的老規(guī)矩，自己能得到十萬塊。焦素素躺在床上想到這十萬塊，有點迫不及待，立刻爬起來，連她媽做好的晚飯都沒吃，拔腿就走了。

2

不到兩年，焦素素就學會了做業(yè)務(wù)。不做不行，不做得餓死。高江縣廣電局記者的工資號稱是三千二，可保底工資只六百，其余拿出來浮動，到了月底發(fā)餉，現(xiàn)狀就跟中國當下一樣，少數(shù)人肥得流油，多數(shù)人窮得要死。焦素素在“窮死”了大半年后，腦袋就跟中秋間的棉桃一樣，開竅了。

他們院里的巖墻上深深鑿著“新聞媒體是黨和政府的喉舌”幾個大字。對于高江縣廣電局來說，他們的黨和政府就是高江縣委縣政府。搞不清楚是因了幾分姿色還是因為自己是正規(guī)傳媒大學畢業(yè)的，在給記者分縣里四大家領(lǐng)導時，她被分派跟縣委副書記、縣長馬向東。第一次跟縣長出去，同事雷云南就跟她說，馬縣長個不高，拍的時候機器要仰著。焦素素心領(lǐng)神會，便以仰拍來拍馬縣長的馬屁。還行吧，反正兩年過去了，馬縣長沒向局里提出要換記者的要求。

過了巖墻，就是新聞大樓，進門處貼著每個記者的上稿量和廣告額度。這做法令記者們很窩火。工作業(yè)績也是一種隱私，將其裸露，就好比衛(wèi)生巾貼在臉上，是侮辱。局里每個記者手上都有廣告任務(wù)，拉廣告有提成，且不低，經(jīng)濟利益比寫稿要強數(shù)倍。有門道的記者都把拉廣告當主業(yè)，買車買房兼泡妞，過得相當快活。像焦素素這類拉不到廣告的記者，日子過到拉一下衣袖子就會露胳膊肘的地步。大會小會，還得挨批，領(lǐng)導桌子拍得山顫，說廣電局不養(yǎng)閑人。在領(lǐng)導眼里，不能創(chuàng)收的記者就是閑人。每每聽到這樣的話，焦素素就在心里罵領(lǐng)導的先人。

把拉廣告跟登天比，焦素素情愿選擇登天。她曾一竿子插到剛落戶高江縣的房地產(chǎn)公司，天上一腳地上一腳的跟人講廣告宣傳與房產(chǎn)銷售的關(guān)系，還沒進入狀態(tài)，工作人員就客氣地遞給她一瓶礦泉水，像打發(fā)叫花子一般將她打發(fā)走了。她又到過酒廠、磚廠、窯廠，其結(jié)局如復制了一般，走人。同事譏笑她，說拉廣告不能做貞潔烈女，一本正經(jīng)，說話像釘釘子，鬼的媽把錢給你！拉廣告水深得很，門道多著呢。同事看她一副懵懂的樣子，說，這么跟你說吧，要錢就得不要臉。說得焦素素兩眼瞪得跟牛卵子似的。

她把這話說給雷云南聽，雷云南大爺般翹著二郎腿，剽竊電影《讓子彈飛》里王麻子的臺詞，大拇指一舉，說，信不信？爺站著就把錢掙了。雷云南上次干的那一票，實在漂亮。他是從群眾的熱線電話里得知縣里某樓盤有嚴重質(zhì)量問題，房子的實際面積比標注面積小兩個平方米不說，而且按照建筑行業(yè)規(guī)定十公分厚的樓板，開發(fā)商只做了六公分厚。接到熱線，雷云南下午在廣電局門口攔了摩的氣勢洶洶地去的，回來是開發(fā)商用奧迪A六送回的。要命的是，次日墻上的通告欄，雷云南的廣告額度欄就貼了好幾顆五角星，標注金額是六十萬，近十分鐘的法國香郡樓盤廣告已經(jīng)在電視臺滾動播出了。更要命的是，月底雷云南提成拿了近六萬，休年假，如愿以償飛往昆明。

甲方以乙方把柄做要挾跟乙方換錢，這就是他們說的做業(yè)務(wù)。

3

在她看來，雷云南的做法是不道德的，新聞怎么能拿來換錢？會上，領(lǐng)導們反復叮囑記者要有鐵肩擔道義的責任，不得索要封口費，但看領(lǐng)導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態(tài)度，焦素素這才幡然悟道領(lǐng)導說話像放屁，不能當真。

做業(yè)務(wù)就得揪住對方的把柄，這把柄越要害，業(yè)務(wù)做得就越順當。這把柄就跟男人的蛋蛋一樣，抓住了，他就從命了。

焦素素的第一筆業(yè)務(wù)是在陽光KTV開的張。她一小學男同學過生日，說要狠狠嗨一下，整點生猛的玩意，挑釁似的問她敢不敢參加。她當時有心，借了臺里的偷拍機去赴的男同學的生日宴。說生猛就生猛，那大半個晚上，焦素素算是開了眼了，包廂里大片大片白花花的胸脯肉和大腿肉看得焦素素心驚肉跳，忍受了大半夜，焦素素總算偷拍到了他們吸食麻果和搖頭丸的場景，很黃很暴力。帶子是焦素素在深夜?jié)撊腚娋幨仪那闹瞥傻摹Ｖ瞥珊?，她腦海里有一閃念，要不要傳給市級媒體和省級媒體。但僅僅是一閃念。焦素素知道在高江的地盤上，胳膊肘朝外拐的下場是很疼的。

跟陽光KTV的這筆業(yè)務(wù)做得還算順利。順利，也是因為來之前焦素素做足了功課的，做業(yè)務(wù)跟打仗一樣也得知己知彼，才能百戰(zhàn)百勝。她知道分管治安的王副縣長的兒子就是陽光KTV的幕后老板。焦素素手上剛好有份重點整治高江縣城娛樂場所的紅頭文件，這個文件是在王副縣長主持的會議上發(fā)的，王副縣長當時在會上把鐵做的話筒都快說爛了，整治高江黃賭毒現(xiàn)象的決心很大?，F(xiàn)在用王副縣長的矛去戳王副縣長的盾，才能戳得他們啞口無言。

頭一次做業(yè)務(wù)，焦素素就拉來三十萬的廣告合同。當月提成三萬多。雖不像雷云南暴發(fā)，但已成功脫貧。陽光KTV還成了她焦素素做人情的一個道場，時不時領(lǐng)了五行八作的朋友吃了喝了唱了玩了，大筆一揮，龍飛鳳舞簽上“焦素素”三字就可以拍屁股走人。

得好處嘗甜頭的事，就跟婊子接客一樣，只要開了頭，想收尾就難了。焦素素現(xiàn)在做業(yè)務(wù)儼然一條螞蝗，聽不得水響。教育部門剛出臺假期不準中小學校補課的政策，焦素素他們就四處暗訪暗拍一些中小學校違規(guī)補課收費的事情，在鐵證面前，簽廣告合同；有的不簽，直接將封口費塞進他們荷包，焦素素們也就哼哼哈哈含糊過去啦。跟質(zhì)檢局、藥監(jiān)局搞一次檢查，就會知道哪些企業(yè)、廠房是有問題的，焦素素就會聞風而動，蒼蠅般貼上去找單位頭頭談判。如今焦素素這業(yè)務(wù)是做大做強了，拿下了高江縣城最大的地產(chǎn)公司，拿下了高江縣城的水廠、竹器廠、塑膠廠，拿下了高江縣城最豪華的酒店、賓館、超市。

業(yè)務(wù)做得好，收入就水漲船高。焦素素前不久買了輛白色熊貓，車屁股后面貼滿了水鉆，太陽一出閃金光，身量雖小，卻氣焰十足，沒辦牌照，照樣在高江縣的大小路上橫行霸道。也有風言風語傳到焦素素的耳朵里，說她業(yè)務(wù)做得好不過是借了馬縣長的權(quán)勢。

馬向東是土生土長的高江縣人，做高江縣的縣長近八年，關(guān)系網(wǎng)織得跟蜘蛛網(wǎng)似的，各個單位的一把手差不多都是馬向東的人。高江的縣委書記都是外來的和尚，哪里會念高江縣的經(jīng)！這個在中國地圖上找不著的地兒，也沒哪個官爺愿意在此干它個五百年，平穩(wěn)過渡就行。馬縣長才是高江縣的大爺?？h城里各個局的頭頭都知道，每次馬縣長出門，后面總跟著焦大記者，一個年富力強的一縣之長，一個青春動人的美女記者，天長日久的，保不齊會擦槍走火。不然，焦素素敢如此猖狂？那些丑事，給錢了就替你摟住，不給錢就給你捅個天窗。這口氣，一聽就是背后有撐腰的。

焦素素聽了跟沒聽見似的，從不爭辯。干嘛爭辯？他們說她跟馬縣長有一腿，又沒少塊肉，管他呢。其實，跟了馬縣長三年，他們交情一直淡然。雖然馬縣長平易近人地拿焦素素開過玩笑，叫她“美人焦”；在訪貧問苦下一些田間地頭時，也向她援助過一只手或是胳膊；但在焦素素心里，馬縣長是高江的王，是她踮著腳也夠不著的。假使夠得著，焦素素也不想夠，她壓根就不喜歡這樣的男人，個矮是宗罪，腰粗是宗罪，面黑也是宗罪，還禿頂，這樣的男人不是披上權(quán)力的外衣，哪有一點看相？只是馮局長這個人討厭，每次馬縣長來廣電局檢查工作，馮局長就嘿嘿地笑，有意無意把焦素素往馬縣長跟前推。

馬縣長對推到跟前的焦記者也沒越外多給一眼，兩個指頭伸過來，不冷不熱地晃一晃算是握了手，并不在焦素素的掌心里多待半秒鐘。其他記者暗自發(fā)笑，焦素素也覺得沒面子，私下給馮局長提意見，叫以后縣長再來，別把她往前面推，跟銷貨似的，又沒看上。馮局長堆著笑說，看上了，看上了。說得焦素素直跺腳，說，您再這樣，別怪我人前翻臉。馮局長說，好好，依你，不會了。但馬縣長再來，馮局長依然將焦素素推到跟前，而焦素素卻也沒有在人前翻臉一次。

4

回局里的路上，焦素素的心里像是塞了個草靶子，亂糟糟的。張琴的樣子跟劃火柴似的，時不時“嚓”一下劃進她腦子里。焦素素小時跟張琴好到穿一條褲子。后來她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傳媒大學，張琴上了省里的一所旅游學校。長大的姑娘，各有心思，不似從前那般親密，關(guān)系說淡就淡了。焦素素只知道張琴在高江縣嬌湖島風景區(qū)做導游。這事當時張琴給焦素素寫過信，說縣里新開發(fā)了一個旅游風景區(qū)，招導游，縣里的領(lǐng)導專程到他們學校去挑人，海選似的，選了十二個才貌雙全的姑娘。張琴當時被選中了，高興壞了，在信中說能為家鄉(xiāng)的旅游事業(yè)盡自己的綿薄之力，感到挺幸福，挺自豪。

挺幸福、挺自豪的張琴竟然就死在了嬌湖島風景區(qū)。

焦素素不明白，風景區(qū)怎么會出現(xiàn)謀人的事情，謀什么呢？對于張琴來說，謀財是不可能的，難道是謀色？都什么年代了，思想不能解放的也解放了，能解放的就解放到十萬八千里了，色這種東西靠錢就能買到，哪里還需要謀？

想到張琴畢竟是自己兒時最要好的伙伴，作為一名記者又是一個村里的人，不想怎么為她去伸冤，卻想著怎么用她去發(fā)財，這有點卑鄙。想當初意氣風發(fā)從大學里出來，他們系主任還給她寫了一幅字，是賈島的詩：“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焦素素接過那幅字，胸中豪氣跟火焰山似的，能燒死人。她回到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裝裱那幅字。

初來高江電視臺，焦素素也曾有“今日把示君”的豪情與義氣。遇到政府機關(guān)有群眾靜坐、圍堵、扯橫幅的事件，她就眼睛里放出光來，背著攝像機一副隨時等候出征，誓為群眾撥開云霧見天日的樣子。但是領(lǐng)導遲遲不發(fā)話，老記者們坐在自己的格子里穩(wěn)如泰山，看著焦素素急得團團轉(zhuǎn)的樣子直樂呵。最后她徑直跑去敲臺長的門，臺長說，這樣的事你就不要管啦！臺長揚揚電話說，宣傳部剛來的電話，媒體不準動。焦素素陡然就泄氣了。群眾游行抗議違規(guī)拆遷不準動、群眾扯橫幅堵交通要開發(fā)商賠錢不準動、退休職工抱團鬧待遇不準動，久之，焦素素他們也就懶得動了。有段時間電視臺門口坐了個穿“冤”字圖案馬甲的婦女，花白頭發(fā)，一臉黧黑，嘴唇干裂，每從電視臺走出一個人，她就會小心翼翼喊一聲：“哎，這位記者！”但沒一個人理她。理也白理，誰敢為她伸冤？婦女在此朝九晚五地坐了一個禮拜就走了。

那婦女走后，焦素素有過片刻的失落感。她躺在床上，看著床頭掛的那幅字，臉騰地紅了，那墻上掛著的跟床上躺著的構(gòu)成了巨大的反諷。她將那幅字摘了下來，塞進柜子里，用冬衣厚厚地埋了。摘掉那幅字仿佛是摘掉了某種羈絆。焦素素做起業(yè)務(wù)來渾身輕松，電視臺廣告收入不說日進斗金，碗金是有的。

車進高江縣城區(qū)了。街道兩邊的商鋪霓虹燈飛檐走壁，天橋廣場上，一群老大媽手拿彩扇踩著《最炫民族風》的節(jié)拍舞得有滋有味。車窗落下，賣甜玉米的、賣茶雞蛋的、賣氫氣球的、賣切片西瓜的，吆喝聲潑水似的涌進車里。高江縣近幾年的發(fā)展像2004年雅典奧運會跑道上的劉翔，飛快。冷不丁一棟樓倒下了，一棟樓又蓋起來了，高江兩邊的房子都扒得差不多了，立起一棟棟江景房?，F(xiàn)在高江縣四星級酒店有六個了，洋超市都到高江縣落了戶。在大學的時候，焦素素跟同學們說高江縣的馬路是六車道時，她的同學們都不敢相信一個小小縣城居然有這個氣度。那時，焦素素覺得倍有面子。所以大學畢業(yè)，那么多老師同學勸她留在京城時，她毅然選擇了回家鄉(xiāng)。一是戀家情結(jié)重，二是高江縣的不俗表現(xiàn)給了她希望。這一點，她覺得自己像極了張琴，高江縣走出去的兒女，都不是這山望著那山高的。

5

焦素素去嬌湖島風景區(qū)，是局里的本田商務(wù)車送的。嬌湖島地處偏遠，車程有四個小時。車載電臺調(diào)頻134千赫，是高江人民廣播電臺，主持人正播報一則新聞，說高江縣年前有望從美國引進一個近20億的工業(yè)項目，目前項目的雙方代表談判進展順利，美商對高江縣的投資環(huán)境給予了充分肯定。主持人說，這個項目有四條生產(chǎn)線，每條生產(chǎn)線生產(chǎn)總值是50個億，如果此項目能落戶高江的話，高江縣的經(jīng)濟將迎來質(zhì)的飛躍。新聞播送完后，便是一段廣告，一男的問，休閑度假哪里去？一女的立刻答，當然是嬌湖島風景區(qū)，坐游輪、吃蛇肉、賞美景、看美人，讓你快樂似神仙。那男的接著來一句，嬌湖島夜晚更有戲哦！

那男的聲音含磁量高，那句“夜晚更有戲哦”似勾引，壞透了，逗得焦素素不覺笑起來。中午十二點，車才進入嬌湖，湖堤上一塊巨大的電子廣告牌威風凜凜地滾動著“嬌湖島風景區(qū)歡迎您”幾個大字。

一條寬闊的水泥馬路兩旁栽種著法國梧桐，枝椏交錯，一路濃陰。沿途看到不少老農(nóng)提著竹簍蹲在樹下，焦素素看了半天，才知道這些老農(nóng)是賣蛇的。生意應(yīng)該還不錯，她看到不少車主停車問價，當場交易。那些蛇被老農(nóng)們從竹簍里提出來，扭動著、盤桓著，焦素素起了一路的雞皮疙瘩。好像聽雷云南說過，嬌湖這地方人人敬蟒敬蛇，家家戶戶的屋檐下都掛著長長的蛇皮，當?shù)嘏踊榧蘩C品多繡雙蟒纏繞的花樣，寓意長久纏綿。當?shù)禺a(chǎn)竹也產(chǎn)蛇，而且也善烹蛇肉，竹筒蛇、香辣蛇、蛇豆腐、蛇湯、蛇酒等，這一奇特民俗倒也成就了嬌湖島旅游的聲名。

到了風景區(qū)門口，司機按了三聲響亮的喇叭，門房里立刻走出一位身著白色無袖短衫和紫色包裙的女子，她向車牌看了一眼，便飛奔過來，問道，是高江電視臺的焦記者吧？司機點了點頭。焦素素下車，司機從后備箱里幫她取東西：一臺攝像機，一大盒帶子，一個大行李箱。女子先是提攝像機，被焦素素擋了。這是吃飯的家伙，焦素素一般不讓人代勞，也算是對飯碗的敬畏。女子向焦素素笑了笑表示歉意，焦素素也向她笑了笑，表示不介意。司機跟焦素素打了聲招呼，那我先走了啊，片子拍完了來接你。焦素素點點頭。那女子熱情相留，說，吃了飯再走嘛，今天中午給焦記者接風，我們經(jīng)理特別安排大廚做了蛇膠。司機咽了下口水，但還是拒絕了。

焦素素心里頓時熱騰騰的。景區(qū)如此有心，居然還備了接風宴，還安排大廚做蛇膠，照此看來，這接風宴頗有規(guī)格。這些年做業(yè)務(wù)，差不多把名聲做臭了，那些企業(yè)廠礦、機關(guān)學校的頭頭腦腦們見高江縣的記者就跟見了瘟神一樣，你出底牌，我給錢，給了錢就給不出好臉色，更給不出好言語。坐在人家辦公室里，別說熱茶，就是連杯涼水也討不到。大門口只差貼出布標，防火防盜防記者。這些年，也習慣了，臉跟錢就跟魚和熊掌不能兼得。但嬌湖島風景區(qū)卻給了焦素素如此的禮遇，隆重得讓焦素素不知道怎么是好。

女子朝焦素素伸出一只手，說，焦記者好，我叫小苗。又對焦素素做了個請的手勢。焦素素便跟在小苗的后面亦步亦趨。

景區(qū)入口處是一排仿古的雕花木架，貌似牌樓，前面栽著一排竹竿，旌旗招展，三角形的彩旗上，每面都印著雙蛇相交的圖案，那些蛇雖被美化了，但還是瘆人。過了牌樓，走一段鵝卵石路，便是一望無際的嬌湖。湖面上十幾只游船往來穿梭，槳櫓聲和馬達聲混雜在一起，轟隆隆的聲音跟湖面的波浪一樣，一波還未平息一波又來侵襲。湖邊栽種著垂柳和椿樹，垂柳的新綠舊綠加椿樹的明黃和火紅，這大片的濃墨重彩順著湖堤綿延不絕。

本來是坐快艇的，但焦素素想坐游船。小苗便去跟那個駕船的師傅打招呼，說，姚師傅，我們坐烏篷船過去。那個叫姚師傅的船夫因臨時改意，火氣大得很，上船時弄出很大的聲響，像是有意做給誰看似的。

遠遠地看，嬌湖島像一座森林，郁郁蔥蔥，形狀如一個躺下的8字，只是兩個圈圈隔開了，中間貌似有一道土壩，可以互通雙島。見焦素素伸頭張望，小苗說，嬌湖島實際是兩個獨立的島，左邊這個稍大些是母島，右邊這個是子島，那條土壩是天然形成的，可并排走三個人，而且地面冬暖夏涼，稀罕得很。見焦素素聽得很認真，小苗就繼續(xù)往下說，嬌湖島面積約有五百畝，相當于一個自然村的面積，擁有這樣面積的湖心島在全國沒有幾個，就是在全世界，也是少見的。焦素素坐在船舷上上下打量起這個女子來，她面上生的有紅有白，不算漂亮，但眉眼清秀，笑起來別有一番韻味。焦素素覺得這笑有點像張琴。焦素素忽而問道，咦小苗，你認識張琴嗎？

小苗頓時一怔，脖子向前三寸，問，你說誰？

焦素素頓時改口，說，湯寧啊，我們電視臺的主播，我覺得你跟她長得挺像的。

那女子隨即又綻放出笑來，說，電視上見過，是有很多人覺得我跟她長得很像，但我哪有人家那么命好，人家那么高級！你難道很低級？焦素素不解地問。

小苗頓時紅了臉也閉了嘴。周遭一片沉默。焦素素心里卻在敲鼓，扶在船舷的手微微有汗浸出。她不知道剛剛這謊圓過去沒有，對方有沒有識破。在她提到張琴的時候，她明顯感到了小苗眼里一閃而過的警覺，那是一種驚弓之鳥的神情?？梢钥隙?，她是認識張琴的，而且對于張琴的事她很敏感。她對島上的情況如此熟悉，普通話也算標準，她可能就是一名導游，這種地方的導游不是純粹型的，缺導游她就是導游，缺服務(wù)員她就是服務(wù)員。她如此熟悉島上的情況，看樣子也是老手了，怎么會不認識同是老手的張琴呢？這女子露出的機警，令焦素素暗暗后悔，怎么一上船就冒冒失失地交代出了張琴，像是有鬼做祟似的！

6

半小時后，船才靠近嬌湖島。姚師傅將打了活結(jié)的纜繩甩動起來，繞過頭頂盤旋了幾圈，然后精準地套在被鋸去了枝干的木樁上，再一扯，那繩就緊密地陷進樹樁的凹槽里。這身手委實漂亮，像好萊塢動作片一樣，把焦素素都看呆了。姚師傅一腳踏在岸上一腳踏在船頭，搭上來一只手臂先扶過小苗上岸，說，你把這箱子拖遠些，我等會起篙子怕把你甩到水里去了。小苗便站到十米開外的一棵樟樹下。姚師傅又過來搭手扶焦素素。

焦素素剛剛在船頭落腳，姚師傅低低問了句，你是張琴什么人？

??！焦素素耳邊有如響了個炸雷，驚得一個趔趄，攝像機包也“咚”一聲落在船頭，幸虧姚師傅扶得穩(wěn)，只在船頭旋轉(zhuǎn)了一圈，并沒掉進水里。待焦素素雙腳太平后，姚師傅將攝像機包遞給她。驚魂未定的焦素素立刻就知道了這個船夫的不一般，他長著一對如刀削似的眉毛，濃且黑，眼睛長形，眼珠大于眼白，顯得雙目炯炯有神，大鼻子大嘴巴，是那種很男人的款。

焦素素剛要張嘴說話，卻聽見小苗叫道，姚師傅，你磨蹭什么？那邊還有游客等著要船呢。

曉得呢。姚師傅將纜繩從樹樁上取下，復又跳到船上。等焦素素走到小苗身邊后再回頭看時，姚師傅連同那條船竟不見了蹤影。焦素素暗暗吃驚，眼前的這一傾湖水和湖面上往來的船只像是一個帶肥皂泡的夢境，虛幻而飄渺，身邊游客們的喧嘩似乎也隔了天遠地遠，像是從時空的夾縫中傳來的。這個島四面不著陸，隔著寬闊的嬌湖，倒像隔了陰陽。再看小苗，活像個女鬼，特別是那雙涂滿了大紅指甲油的手更是像鬼的有力佐證。焦素素將手插進褲兜，狠狠掐了一下大腿，疼倒是真切的。幸虧太陽從云層里出來了，光和炙熱令焦素素稍稍生出些安全感。

小苗說，焦記者，我先帶你到住宿的位置，把行李放下，稍事歇息會兒，然后我再帶你到餐廳，我們經(jīng)理已經(jīng)在那兒等候多時了。賓館門前有個類似檢測行李的掃描器，小苗說，焦記者，這是賓館的規(guī)矩，所有東西都需要檢測，對不起啊。說著把行李放在了傳送器上。焦素素指了指攝像包，意思是問這個也需要檢測嗎？小苗很嚴肅地點了點頭。焦素素只得放到傳送器上。

住宿條件不錯，安排的是個套間。不錯主要是因為干凈，馬桶圈上沒有可疑的污漬，化妝鏡一塵不染，雪白的毛巾含有洗滌過的干燥的芳香，各種金屬配件光亮可鑒，床也鋪得平展。小苗說，焦記者，這是我們賓館的貴賓房，總共就兩間，這里推窗見湖。還滿意嗎？焦素素笑了笑說，滿意。心想，嬌湖島對自己的接待規(guī)格都達到貴賓級了，這重量級的客氣，就露出了討好的痕跡。討什么好呢？怕我拍片不盡心嗎？不至于。嬌湖島的宣傳片有十幾套，各種各樣的鏡頭都有，再也拍不出什么新花樣來，此次拍片，其實就是讓人出來放松放松的。同事都說臺里領(lǐng)導對我的態(tài)度就跟妓院里鴇兒對花魁的態(tài)度是一樣一樣的。所以，焦素素在心里劃了半天，也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好可供他們討。

小苗說，您滿意就好，那我們?nèi)ビ貌桶?。焦素素點點頭，說，你先到外面等我一下，我上個衛(wèi)生間。支走小苗后，焦素素打開攝像機包，一看大吃一驚，跟攝像機裝在一起的微型偷拍機不見了。她把所有的拉鏈一齊打開，將攝像機取了出來，然后將包懸空著朝床上猛抖，屁都沒有一個。焦素素除了自己提攝像機包的習慣外，還有一個習慣就是隨身帶偷拍機，這個偷拍機是她私人的。怎么就不見了？焦素素一下癱坐在床上，周身一陣發(fā)冷。

小苗在外面叫道，焦記者好了嗎？我們經(jīng)理來電話催了。焦素素弱弱地回道，快了，馬上就好。她努力讓自己平靜，將下車到現(xiàn)在這近一個小時的分分秒秒都在腦海里過了一遍，嫌疑最大的就是那個戴著草帽的船夫。她記得自己劇烈搖晃快要落水的間刻，攝像機包掉在了船頭，后來還是他遞到她手里的。對，一定是他！天，他是怎么知道她包里有這玩意的？他拿這玩意干嘛？眾目睽睽下，他是以怎樣的方式神鬼不知地拉開拉鏈，然后取走偷拍機，然后又將拉鏈拉好，將包遞給她的？那速度應(yīng)該是閃電游走的速度。此人太可怕了！

給焦素素接風的酒席很體面，盤子都是摞著放的，有什么菜焦素素一個也沒記著，有哪些人焦素素也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了。她的整個心思都在那個偷拍機上，對于席間的迎來送往，她如木偶般提一下動一下。大家都瞧出了焦記者興致不高，宴席草草結(jié)束。

回到住宿的房間。焦素素覺得頭重腳輕，酒勁上來了，便倒頭就睡。醒來已是次日凌晨的五點鐘。她睜開眼，酒頓時就醒了，那個偷拍機居然堂而皇之地就擱在電視機的旁邊。

焦素素眼睛瞪得有如銅鈴。難道是自己放失手了？還是嬌湖島真的有鬼？焦素素下床將厚厚的窗簾拉開，清晨的嬌湖有種煙波浩渺的意境。連接雙島的那條甬道傳來女人嬉笑打鬧的聲音，焦素素掉眼看過去，只見一隊身著白裙的姑娘推搡著向這個島走來。數(shù)了數(shù)，是十二個，高矮差不多，肥瘦也一致，每人都束著腰，款款走來，就像十二條白色的蛇。焦素素的腦子閃了一下，跳躍性地想到高江電臺里那個磁性的廣告語“夜晚更有戲哦”。她敏感地覺得，那戲一定跟這些姑娘們有關(guān)。

7

次日正式拍攝。小苗一路陪同，幫她提攝像包，拿水拿道具，跑前跑后，隨她的行程妥善安排生活，頓頓都有蛇湯，不喝也端上來，供她浪費。應(yīng)該說這是焦素素做記者從未有過的待遇，但焦素素卻覺得不受用，主要是跟人的氣味不相投，這人就是小苗。焦素素原本是想從她身上尋求突破點，想了解張琴的死和嬌湖島的秘密。比方她看見的那十二個穿白衣的女子是干什么的？島區(qū)夜晚都有些什么節(jié)目？風景區(qū)門票一天可賣多少張？你問她，她永遠只一個動作，搖頭。搖得焦素素心里好不煩躁，恨不得把這個婆娘推到湖里去。而且說是陪同，其實含有監(jiān)視與管束的成分。拍什么、怎么拍都是由風景區(qū)安排好了的，一共是一百三十六個鏡頭，一一打在了紙上，拍一個，小苗就打個勾。焦素素做事向來手腳快，她本來可以快速完成這些鏡頭，但因為看小苗不順眼，她便開始磨洋工，還整出套理由，拍藍天要有肥碩的白云作襯托，那白云還要生得氣質(zhì)出眾；拍嬌湖島遠景得有白鷺飛起，一只不行，起碼得是兩只，沒有就等，這是為畫面質(zhì)量與美感負責。小苗就不能說什么。等久了，就索然無味。有時一等等兩三個小時。小苗說，你故意的吧？焦素素說，隨便你怎么想。小苗的氣性也就擺在了臉上，那臉都冷成了鐵青色。焦素素橫豎不理。看她拍遍欄桿，吹胡子瞪眼，有氣無處撒的樣子，焦素素心里就會有種快感。憋死這個小蹄子！

都不說話，這種刻意為之的沉默，往往需要更強大的能量來支撐。焦素素偶爾有撐不下去的時候，就開始沒話找話。

小苗，上次送我們過島上來的那個姚師傅呢？咱們在湖上來往好幾趟了怎么沒碰上他？

不知道。

那個姚師傅是什么時候來島上的？之前是干什么的？

不知道。

你呢？你是什么時候來的？在這島上做什么？導游還是服務(wù)員？

哎，快拍！那棵垂柳下有對鴛鴦。

那對鴛鴦小苗早就發(fā)現(xiàn)了，此刻才突然聲張，顯然是回避焦素素的問題。她居然跟她來這一手。焦素素的一嘴牙暗地里磨來磨去，恨不得一口吃了她。

收了工，剛回到房里，就聽見手機響，接連兩三條短信，跟加急電報似的。焦素素一一點開，都是雷云南的。第一條是蛇膠的味道不錯吧？第二條是馬縣長今天來嬌湖島了，你跟他見面沒有？第三條是你死了嗎？她趕緊給雷云南回電話。通了后，雷云南在電話里好半天不做聲，焦素素一個勁地說，我手機沒帶，沒帶！

雷云南說，爺今天睜開眼，頭一件事就是給你打電話，每次都是無人接聽，爺以為你也掉嬌湖里被淹死了呢。現(xiàn)在正在紙火店里給你選花圈呢。

焦素素氣得咬牙，卻又忍不住好笑，說，不用選花圈，姐要是死了，給姐燒個哥。可憐姐在成功邁向剩女的征途上，還是個黃花大閨女呢。

雷云南登時爆出個哈哈，說，服了你了。說正經(jīng)的，今天馬縣長去嬌湖島了，你們見面沒？

焦素素說，什么意思，他來就一定要跟我見面嗎？

雷云南呵呵一笑說，誰不知道你是馬縣長的美人焦啊？別急，別急，我錯了，姑奶奶。我的意思是說，他今天來嬌湖島，沒讓局里派記者跟，局里以為馬縣長是就你的方便；現(xiàn)總編讓我問你，有沒有帶子要傳，電編那邊好做準備。

沒有！焦素素硬邦邦地扔給雷云南兩個字，就掛了電話。焦素素最討厭局里的人用“美人焦”三個字跟她開玩笑，本來是光明正大的三個字，倒被他們叫出一股歪風邪氣。好像就是“美人蕉”這個諢名傳開后，臺里領(lǐng)導對焦素素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轉(zhuǎn)變，再不是先前那樣指手畫腳，呼來喝去?，F(xiàn)今雖然沒有達到高度的尊重，但在大小事情上明顯要優(yōu)待于其他記者。比方發(fā)稿，只要她手上有稿子，再爛也發(fā)，再也不施行槍決。焦素素起先還過意不去，后來也就坦然受之。同事們對焦素素在局里地位的水漲船高，開始是羨慕接著是嫉妒，如今已到了恨的地步。對她的各種編排都有，焦素素甚至懷疑造她跟馬縣長的謠的，可能就是自己的同事。都說焦素素現(xiàn)今是尊佛，被局里上下供著。焦素素聽見后，心里就冷冷地笑。打香案供菩薩，低下身叩頭的人總是有求的，沒點貪念，平白無故地自折腰骨？馮局長帥吧，可每次見到矮金剛似的馬縣長，照樣香客似的點頭哈腰，為什么？求升官發(fā)財唄。他們捧著自己，真跟妓院里鴇兒捧頭牌是一個理，一是捧錢，她一年為局里創(chuàng)收一兩百萬呢，那些錢都是她費盡心機劃出來的，每一個子兒都踐踏過她的尊嚴、良心和夢想；二是畏權(quán)，怕她真的跟一縣之長有一腿，枕頭風比龍卷風的威力要大。正是處于這樣的泥濘，所以焦素素對此事，從來不想把自己真的跟馬縣長撇清，這模棱兩可可以威懾住那些勢利眼。但雷云南這樣跟她開玩笑，她就光火了。

初到局里，雷云南對她很好，很多人際關(guān)系的處理，都是他從旁幫助她一一理順。局里就他們兩張臉年輕，經(jīng)?；閷Ψ降某鲧R記者，每一次合作都愉快得要命，甚至都開始默契了。同事們也極力撮合，類似戀愛的氛圍十分讓人享受。也就是在焦素素學會了做業(yè)務(wù)、有風言風語傳出來后，她和雷云南的關(guān)系也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雷云南總躲著她，不僅眼神躲閃身體躲閃，連語言也躲閃，經(jīng)常一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樣子。焦素素幾次都說，你有話就講，藏著掖著有意思嗎？雷云南哽了半天就哽出句，你好自為之吧。我呸！焦素素氣得要死。怎么了就要好自為之？焦素素后來就懶得理他了。這次來嬌湖住島拍片，他也是對她又是搖頭又是嘆氣的。她踩著他的腳后跟追問，什么意思？他陰陽怪氣地來句，爺真的是看透了，蒼蠅不叮無縫的蛋！焦素素在雷云南背后恨恨地罵，姓雷的，我操你大爺！雷云南說，我替我大爺謝謝你！

8

掛了雷云南的電話，焦素素心里無端煩躁?？纯磿r間是晚上九點半，索性出去走走。出了賓館門，下了臺階，眼前的景象令焦素素的眼珠子恨不得彈出來，這一腳似乎踏進了童話里，從湖對岸射來的七束光柱，紅黃藍橙紫的，使這個島嶼呈現(xiàn)出幻境的氣質(zhì)。樹木與花草顏色嬌艷明亮，枝枝葉葉都帶著水晶般的質(zhì)感。湖面上船只都安了彩燈，那些光倒影在水里，一動便是一湖破碎的色彩。路兩邊的樹參差不齊地被纏繞上LED燈帶，光線如蛇般在枝干上蜿蜒游動。

隔著湖水，焦素素隱隱聽見有唱曲的聲音。這是嬌湖一帶特有的小調(diào)，以木鐸打板、三弦為主樂器，間以石磬，其聲時而綿柔時而慷慨，別有一番韻味，只是格調(diào)不高，故而未能廣泛流傳，但在嬌湖一帶很是興盛。這幾年搞旅游，嬌湖小調(diào)也成了高江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項目被保護了下來。此曲一般由妙齡女子演唱，大多是些情歌。焦素素側(cè)耳聽了一番，唱的是《想郎》歌，一想我的郎啊，你在那東山上，東山的姑娘臉皮薄，抵不過奴的一雙腳（嬌湖島口音，腳為梭波轍）；二想我的郎，你在那西山上，西山的姑娘肩膀溜，抵不過奴的手指頭……焦素素聽著不禁莞爾，腳步也不由自主地隨著歌聲而去。那歌聲來自百米之外的小島。

只說這里的景象已然讓人嘆為觀止了，沒想到那邊的小島比這邊還要勝十倍，橙色的紗帳似乎從天而降，風卷著這些紗帳，使得那里的景致若隱若現(xiàn)，愈加地撩人遐思。似乎還建有亭臺樓閣，透過撩開的紗帳，焦素素看到那里還設(shè)有宴席。歡聲笑語，鶯鶯燕燕，時不時就順風飄進了焦素素的耳朵里。

在甬道的途中，焦素素被兩個類似保安的漢子給攔住了，要她出示貴賓證。焦素素掏出個記者證，一個漢子看了看，搖搖頭，不認。焦素素好說歹說，但那兩個漢子依然攔著她，不讓她進。焦素素沒辦法，蹲在路邊不甘心地朝這邊張望。在一棵垂柳旁，她好像看見了馬縣長的司機小何，沒錯，是他，他在打電話，小何的旁邊站的是馬縣長的秘書小肖。這么說馬縣長真來嬌湖島了，而且馬縣長現(xiàn)在還在嬌湖島，就在對面那個小島上喝酒。

看看表，都已經(jīng)十一點了，馬縣長還在這里擺夜宴，宴誰呢？想到雷云南剛剛戲稱她美人蕉，焦素素忽然覺得有些懊惱。懨懨地回到房間，焦素素掏出手機，屏幕干凈得很，沒有短信也沒有電話。她翻出馬縣長的手機號碼，在臨按下的那一刻，果斷地返回了。怎么會突然想到撥這個號碼？焦素素暗暗被自己的舉動驚得一跳，越發(fā)覺得無趣。她忽然想起一句話，不知是誰說的，說高江縣政府是馬向東的乾清宮，嬌湖島景區(qū)是馬向東的后宮。照今天這情形看，她猜測，那十二個女子會不會是他蓄養(yǎng)的宮女？

9

次日，焦素素起個大早，甩掉了小苗。她站在伸向嬌湖中心的九曲橋邊拍被合歡花掩映的仙姑洞。忽然一群人闖進他的鏡頭中，為首的一個矮個子黑漢與一個鷹鼻鷂眼的外國人談笑風生，定睛一看，竟是馬向東。馬縣長一群人也向這個九曲橋走來了。焦素素想躲，可這是一條水上棧道，已經(jīng)是盡頭了，無處回避。轉(zhuǎn)念一想，為什么要躲呢？焦素素索性收起攝像機，恭候馬縣長的到來。

她覺得馬向東看到她了，但是他卻裝作沒看見。跟了他三年，她知道馬縣長一般是這樣，換了場合第一次見面，再熟的人，他是不會主動打招呼的，但是能領(lǐng)導他的人例外。焦素素算好與馬向東的距離，然后響亮地問候了馬縣長。馬向東這才回頭，吃驚地看著她，說，咦，是小焦，怎么在這里？

焦素素說，局里要我做嬌湖的風光宣傳片。

馬縣長向焦素素說了聲好，繼續(xù)跟外國人談笑風生，跟他指指點點。那個外國人扭頭看了她一眼，還沖著她笑了笑。焦素素微笑還禮。等他們那干人走過，準備抽身而去時，馬縣長叫住了她，說，美人蕉，你在后面跟著吧，等會一起吃飯。

那個外國人停住腳步朝焦素素上下打量了一番，用蹩腳的普通話問馬縣長，說，馬先生，您剛才叫這位小姐什么？

馬縣長說，美人蕉。她是位記者，剛好姓焦。

一位貌似翻譯的男子對那個外國人說，美人蕉是一種花，那，就在那邊湖岸上正開著好幾叢呢，那就是美人蕉。

外國人好像明白了，又重新對焦素素審視了一番，道，美人蕉，名符其實。又扭頭，指著對岸那叢花道，美人蕉，我喜歡！

眾人笑了起來。在笑聲中，馬向東偷空看了焦素素一眼。那一眼，在焦素素看來，意味深長，有玩味有得意，那微微上揚的下巴，還帶著些許輕薄，那一眼事關(guān)風月。焦素素的心忽地沉了一下，但面上卻裝出受寵若驚的樣兒來。這陽奉陰違的表情，令焦素素對自己作起嘔來。她覺得自己剛才那副嘴臉是明目張膽地在攀附權(quán)貴，無恥啊無恥。

跟在馬縣長的身后，道路也變寬了。沿途都是由人情練達的面孔構(gòu)成的風景。那些笑容，跟打批發(fā)似的，有堆砌之感，熱情經(jīng)過經(jīng)營后，越完美就越虛假。但馬縣長似乎很受用，一路點頭示意，那種在公眾場合里火候掌握得極有分寸的謙和之態(tài)，給人如沐春風的好印象，就跟高江電視臺評論員給馬縣長的評語一樣，溫潤如玉。高江經(jīng)濟的飛速發(fā)展，高江人民生活的巨大改善，什么與時俱進、欣欣向榮、繁榮昌盛等那么多的溢美之詞將高江捧成了“小香港”，贊美高江就等于是在贊美馬縣長，他是高江縣的舵手，是他親手繪制了高江發(fā)展又好又快的藍圖。踏進賓館，馬縣長的臉才皮是皮肉是肉的復了原，這突然的改邪歸正，竟給人面目猙獰之感。

可能是照顧那個外國人的習慣，中午吃的是自助餐。據(jù)肖秘書說，這餐廳是馬縣長的私人餐廳，不對外。焦素素端著一只大圓盤在一個角落里坐下，不一會兒，馬向東也端著一只盤子在她對面落了坐，肖秘書趕著給他送來一碗蛇湯。馬向東說，給焦記者也端一碗。焦素素正欲推辭，馬向東說，今天中午的蛇湯好，是專門從北京請的做蛇宴的師傅熬的，這口福不享，有點罪過。說話間，肖秘書已把一碗瑩白色的蛇湯端到了焦素素的手邊。肖秘書向馬向東欠了欠身，就走了。

跟在馬向東后面屁顛屁顛跑了三年，這樣面對面吃飯還是頭一次。這種從天而降的近距離令焦素素渾身長了毛似的，萬般不自在，哪哪都是拘束。說話吧，又怕不在點，不說吧，似乎又不合適。堂堂縣長坐你對面，你不能像晾衣服似的晾著人家。焦素素抬頭看了眼馬向東。馬向東坐得像口鐘，不僅身體穩(wěn)，神態(tài)也穩(wěn)。這就是一種氣場，領(lǐng)導者特有的氣場。焦素素一時間味同嚼蠟。馬向東開口了，說，他們沒為難你吧，我是說服務(wù)員之類的？

這一句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話令焦素素愣了一下。她說，沒有，沒有，挺好的。

馬向東說，這就好，我這段時間來嬌湖島的時間會很多，有什么要求他們不能辦的，你跟我說。

焦素素嘴里答應(yīng)，心里卻滿是疑惑，這忽然而至的關(guān)懷缺乏邏輯，她的思維跳躍性地想道，難道自己在這島上住一個月，不是臺里的意思，而是馬縣長的意思？因為這段時間他來島上的時間多，就把自己也弄到這島上來？可問題是，她是他的記者，他來島上，她也會跟著來的啊。焦素素的思維就此擰了個結(jié)，推理與論證陷入死胡同。但隱隱的，焦素素有種擔憂，這個擔憂從早上馬向東看她的那一眼就有了。而且還是越來越遞進的態(tài)勢。依著焦素素的敏感，她不得不多個心眼。難道馬在打自己的主意？這種事情可能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不然，那些粘上毛比猴還精的同事們會以“美人蕉”來打趣她？不然，馮局長每次刻意把她往馬縣長跟前推？不然，這嬌湖島風景區(qū)的齊經(jīng)理會對自己有這樣隆重的禮遇？這樣一想，焦素素心里就明鏡似的了。明鏡似的焦素素心里竟然一點都不惱，反而生出一股底氣，一種八字有一撇、九字有一勾、可以放心大膽倚仗權(quán)勢的底氣。

馬向東吃完了盤中餐，在細細品著蛇湯。不時用眼睛觀望著吃飯如吃藥的焦素素。焦素素憑空生出些嬌氣。這個被高江電視臺熱情謳歌的一縣之長，此刻雙目如柱，倆眼珠子像涂了膠水般，看得焦素素好不得意。

焦素素說，馬縣長，我想跟您說一件事。

什么事？你說。馬向東點點頭，眼神充滿鼓勵。在高江，無論什么事，他都是可以為她做主的。

焦素素立刻就斗膽了。她把小老鄉(xiāng)張琴莫名其妙死于嬌湖島風景區(qū)、風景區(qū)賠償十萬塊威脅張家不許哭鬧一事，拆毛線似的一股腦全告訴了馬縣長。馬縣長一手撐著下巴，一手揉捏著一團餐巾紙，時不時“哦”一聲，或是眉頭打個結(jié)，好像聽得很認真。焦素素說完后，馬縣長沉吟了片刻，情緒上并沒有受到焦素素的影響，很淡定。他說，這事如果是真的，要仔細查，肯定是有問題的。

焦素素長舒一口氣，有種卸下千斤重擔的輕松感。這件事如果馬縣長過問了，事情真相便會剝筍般一層層水落石出，到時候她拿著不堪入目的結(jié)局直接去敲風景區(qū)總經(jīng)理辦公室的門，二郎腿翹著，茶杯端著，只需問一句話，這新聞到底是報還是不報？那十萬塊的提成就會以中國軌道交通的速度飛進自己的銀行賬戶上，哪需要自己操那么多心！她在心里上上下下?lián)艽蛑缫馑惚P，想著那筆巨款，心里就像鼓了張帆，女兒家的風情與溫柔成捆地往眼睛里搬。她在心里不聲不響地利用了馬縣長，覺得虧欠了人家，面上就不免露出討好之色。

馬縣長似乎沒有領(lǐng)情，他果斷地起身，將西裝扯了扯，依然是兩個指頭遞來跟焦素素握了握手，就走了。西裝很筆挺，顯得背影跟西裝的質(zhì)地一樣，硬硬的。那硬硬的背影忽然令焦素素無限傷感。她敏感地體味到一句話，伴君如伴虎。他突然的熱情和突然的冷漠都令你無所適從，都吊著你的胃口。

嘗了下蛇湯，還是不習慣那股腥味。焦素素起身離桌時，那個高鼻子黃頭發(fā)藍眼睛的外國人來到她的面前，熱情地朝她伸出一只手。你好，我叫大衛(wèi)。焦素素禮貌地跟他握了握手，笑了笑。大衛(wèi)將焦素素的手比常規(guī)多握了幾秒鐘。這多出的幾秒鐘就是一種訊息，這個叫大衛(wèi)的外國人對焦素素心存好感。但存了也白存，她對這個大衛(wèi)實在是沒有多少興趣，語言上無法溝通，別的就更不能溝通了，翻譯也只能翻譯話語不能翻譯情緒和感覺。焦素素禮貌而又快刀斬亂麻地結(jié)束了跟大衛(wèi)的交流，急急地走了。

10

焦素素回到賓館才知道，馬向東竟然住在她的對面。他的房間開著，焦素素習慣性地朝里瞟了一眼，她只是好奇地想知道能住進這貴賓房的貴賓是什么樣子。首先看到的是一雙咖啡色的尖頭皮鞋，然后是淺灰色的西褲，再往里看，就看到了那個標志性的禿頭，是他！這一發(fā)現(xiàn)讓焦素素有點受驚嚇，心里好一陣慌亂。是巧合還是蓄謀？賓館方面怎么會想到把縣長安排在她房間的對面？這有點離譜。但也不離譜，人小苗都說了，貴賓房就只在這一層，也只有這兩套，他不住這還能住哪？

焦素素在包里四處摸卡，好半天，門總算開了。焦素素想急急進房，將這些雜亂無章關(guān)在門外。

咦，焦記者，這么巧？是肖秘書的聲音。

焦素素只得又將門打開，說，咦，是你！你也住這里？

肖秘書說，這里是貴賓房，我哪能住這里，馬縣長住在你對面。

焦素素說，哦，是嗎？

正說著，馬縣長出來了，也很吃驚的樣子，說，我今天跟你算是巧到一塊了。

肖秘書嘿嘿一笑說，巧，也是一種緣分啊。說完就急匆匆走了。

肖秘書這話在焦素素聽來，更像是穿針引線，將這種夾生的巧合精心地縫紉，化突兀為平整，而且還帶著一絲撮合的意思來。緣分？焦素素在心里好笑，做了他三年的記者，到今天，才出現(xiàn)個緣分。焦素素與馬向東各自倚門而立。焦素素臉上笑著，但身體卻有點僵硬，她什么場面都經(jīng)歷過，唯獨沒有經(jīng)歷孤男寡女倚門相望的場面，過道有些狹窄，把縣長突出來的肚子算上，她跟他的距離近得有點心驚肉跳。這距離在不聲不響地醞釀著曖昧。

馬向東似乎看出了她的拘謹，說，中午好好休息吧，下午你自由活動，拍片也可以，不拍片也可以，晚上在那邊島上有個晚宴，市里王副市長要來跟投資方大衛(wèi)見面，你要參加，不用帶攝像機，到時我給你電話。

焦素素點了點頭。馬向東朝焦素素看了一眼，焦素素的臉忽然有些發(fā)燙，趕緊低下頭去。馬向東頓了頓，便進房關(guān)了門。焦素素也趕緊進房關(guān)了門。關(guān)門后的焦素素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臉紅什么？低頭什么？那姿態(tài)像極了嬌羞，像極了勾引。焦素素將自己橫放在床上，眼閉著，睡不著，翻過來翻過去。把自己的一點一滴一言一行，都慢鏡頭似的在腦海里回放，處處皆不滿意，她覺得自己像極了一條狗。表面上雖然沒有卑躬屈膝，但她的謹小慎微、惟命是從、拘束不安和差點爆發(fā)出的恃寵而驕都是卑躬屈膝。像分裂細胞似的，焦素素一下午就在床上分裂自己，她罵自己又為自己開脫。

手機響，是馬向東的。焦素素陡然坐起，端端正正。馬向東通知她一個小時后，肖秘書來接她到那邊島上去。一個小時的空余能干什么？只能是穿衣打扮了。焦素素打開行李箱挑選了一件黑色吊帶長裙，搭了件白色中長針織開衫，然后洗臉敷面膜，全套基礎(chǔ)護膚做完后又打了粉底，這才開始細細地描眉畫眼，眼睛上完妝，人立刻就泛出神光來，香奈爾32號色的啞光口紅擦上去后，鏡子里的那張臉頓時就光鮮明媚起來。肖秘書敲門的時候，焦素素的香水已經(jīng)灑好了。門開開，肖秘書在她面前愣了一下，那呆頭呆腦的一愣，就讓焦素素生出一大股自信。

出門時，焦素素穿了雙橙色高跟鞋。從大廳的玻璃屏上看，口紅的顏色與鞋子的顏色遙相呼應(yīng)，更顯得氣質(zhì)出眾，楚楚動人。

11

去那島上沒有走那條甬道，而是乘坐的游船。坐船才知道那個島并不比這個島小，在后面還有長長一段地兒，像條尾巴拖在島的后面。他們就是從那條尾巴上的島。焦素素回頭望了望，看見湖面上還有一條船，船頭擱著四個大垃圾桶，開船的好像就是那個姚師傅。她想看得真切些，但肖秘書說王市長已經(jīng)到了，馬縣長在催。焦素素跟在肖秘書后面，服務(wù)員在前面引領(lǐng)著，七彎八拐地直到把焦素素的頭弄暈了，才進到一個廳。高門打開，焦素素往后退了一步，她原以為門背后是一片金碧輝煌，有大大的圓餐桌，閃閃發(fā)亮的玻璃杯和一群西裝革履的爺們，沒想到卻是一片幽暗，焦素素的眼睛連著眨了幾次，才稍稍適應(yīng)這刻意營造的螢火蟲之光。馬縣長說，小焦，在這兒，來。

焦素素像是走夜路般摸索著靠近那聲音。她聽到了拖動板凳的聲音，接著她的手臂被捉住了，牽她的是馬向東。馬向東將她領(lǐng)到自己旁邊的空位坐下。焦素素連連推脫說，不用不用。馬向東說，沒關(guān)系，今天的聚會非正式，隨意就可，不排座次。焦素素這才坐下。桌子也奇怪，是長條形的，并不寬，有一端突起好高，還有分叉，那一端卻又有個弧形。看了好久，焦素素才看明白，這桌子就是兩條蛇的形狀，突起的是頭部，彎曲的是尾部。

坐在她對面的是王副市長。王副市長說，我們剛剛看馬縣長牽這位焦記者的手，不像是頭一次，像是牽了多回的。說完便引來一陣笑聲。馬縣長笑得最爽朗，像是承認又像是遮掩。人倒不多，除馬向東、王市長和大衛(wèi)外，還有一個是高江縣財政局的陳局長。焦素素知道陳局長的作用就是埋單，高江人民都知道陳局長就是馬縣長的錢包。門被推開，進來了一撥人。這時，焦素素的眼睛已經(jīng)完全適應(yīng)了這故意為之的昏暗，眼力游刃有余。來的是三個女子，穿的薄薄一層白紗，里面的三點式內(nèi)衣卻是黑的。她們一進來，就訓練有素地分別坐在了王市長、大衛(wèi)和陳局長的旁邊。那個坐在大衛(wèi)旁邊的正是小苗。

這一下，焦素素全明白了。她隱隱有些憤怒，她精心挑選的這套衣服竟與她們的穿著不謀而合。她這樣坐在馬縣長的旁邊跟她們的身份沒有任何區(qū)別，都是供爺們?nèi)返耐嬉鈨骸＝顾厮厥捌鹱郎系牟图埡莺莶恋袅俗齑缴系南隳蝺?，但是迪奧的香水味卻時不時從她的體內(nèi)透出來，經(jīng)過體溫的烘焙，這款香水此時正散發(fā)著大馬革士玫瑰的中調(diào)，她為這清雅的味道感到痛惜。

上菜時，頂上的水晶燈才被打開，同樣是昏暗得沒道理，那些光剛剛夠照見菜品，這些菜，焦素素也吃厭了，她并不覺得這些蛇有多美味。馬向東倒是很殷勤，一會兒招呼王市長，一會兒招呼焦素素。焦素素的碗里的菜已經(jīng)是小山重疊，但就是不動筷子。王市長說，馬兄能把高江弄得風生水起，但好像弄不定這個焦美人哦。

大衛(wèi)捉住酒杯跟王市長點點頭，又沖焦素素點點頭，說，不是焦美人，是美人蕉。

王市長說，對對對，美人蕉。

焦素素有點惡心的感覺。這就是電視上正義凜然的王市長？去年的一個宣傳片說王副市長為全市的招商引資工作忙得腳不沾地，闌尾發(fā)炎劇痛不止，都沒有時間去做手術(shù)，幾次昏倒在工作一線上，好幾次重要會議，王副市長都是掛著輸液瓶參加的。宣傳他的時候，片子里配的還是首叫《江山》的歌曲，“老百姓是天，老百姓是地……”那個宣傳片拍得非常好，焦素素記得自己掉過淚的。

馬向東有些尷尬，笑得不自然，但依然還是為焦素素夾這夾那，拿這個遞那個。更重要的是，他暗地里伸出手在她的背后拍了拍，有安撫的意思。這讓焦素素感覺到了他的憐惜與為難，這才拿起筷子象征性地吃了幾口。她的內(nèi)心是喜悅的，高江父老眼里王一般的馬向東，此時對自己大獻殷勤，有俯首稱臣的姿態(tài)。雖然這姿態(tài)是隱藏于一個黑暗的角落，永遠不可能見光，但還是滿足了焦素素的虛榮心。她覺得她跟他鬧脾氣就等于是跟高江鬧脾氣。

焦素素冰山一樣地坐在那里，在那些人中間制造尷尬。

后來的氣氛被小苗搞活了。如救場一樣，她果斷號召姐妹們脫了外面那層欲蓋彌彰的紗，綴了亮片的黑三點式像三束火把，騰地就讓一旁的男人們興奮了。焦素素一動不動端著架子，馬縣長也只好陪著她端架子。她終于知道了來時高江廣播電臺里那句“夜晚更有戲”的意思了，她也知道張琴在這里做的是什么事情了。什么風景區(qū)，就是一淫窩！那雙蛇相交的圖案，只是當?shù)貙ι车某绨?，卻被他們包裝成了污穢。其實焦素素早就想到了，只是現(xiàn)在坐實了。

小苗她們模擬性交的熱身舞還未跳完，屋里又來了位穿三點的辣妹。她與她們不同的是，她的脖子上還纏繞了一條金黃色的巨蟒，那巨蟒吐著紅艷艷的信子，在女子的調(diào)唆下，從她的肩頭、小腹、大腿和后背處蜿蜒游動。在巨蟒穿過她下體的時候，女子還呻吟不止，那聲音令焦素素頭皮一陣陣發(fā)麻，肌肉一陣陣緊縮。

實在是看不下去了，焦素素向馬縣長和王市長告辭。王市長頭都沒回，只擺了擺手，他巴不得她早點走。馬縣長將焦素素送出門，交給了肖秘書，又折身回去了。在馬向東折身回去的那一瞬，焦素素感到心被什么扎了一下。

12

肖秘書也沒有將他送回賓館，只把她送到了游船上。離開那個小島后，置身于這巨大的黑夜中，再看那片輝煌，焦素素無端生出一種孤獨與無助，五臟六腑像被凍結(jié)了似的，一片寒涼。她對這個世界失望透了，對自己也失望透了。立在船舷上，她有往下跳的強烈沖動。干什么？你坐回去。

是你！焦素素驚道，是姚師傅嗎？

是嗎？焦素素再次問道。

是！姚師傅說，人生沒有過不去的坎，一有挫折就尋死，最沒出息了。

這話讓焦素素有些溫暖。焦素素坐回船里，情緒慢慢平靜，對于姚師傅說的那套，她也懶得爭辯。她哪里是真要尋死，為誰死，誰值得她尋死？她只是瞬間的心灰意冷，還沒達到要尋求解脫的份上。片刻的沉默過后，焦素素問姚師傅，您認識張琴？

姚師傅將船劃到遠處，與鄰近的一只船避開了。此處光柱掃射不到，算是嫻靜。姚師傅說，認識。

焦素素問，那她從哪里摔下來死的？

姚師傅疑惑地問道，摔死的？然后就沒有話說了。后來又自顧自地說，是摔死的，說摔死的，也好聽些，我心里也舒服些，那就摔死的吧。姚師傅索性丟開槳，坐在船頭，點上一根煙，任由船在湖面上飄蕩。過了會兒，姚師傅問，你怎么認識張琴？你那天一上船就問張琴，你是專門來調(diào)查張琴的死因的嗎？我知道你是電視臺的記者。

焦素素覺得姚師傅是知道內(nèi)幕的，而且姚師傅是個好人，在那天偷拍機失而復得后，她反復地想了想，那個在船上拿走偷拍機的人恰是暗地里幫她，因為偷拍機含有紅外線，是過不了賓館門口掃描器的關(guān)口的。她來嬌湖島拍片還帶偷拍機，此事如果被發(fā)現(xiàn)，景區(qū)一定會對她加以防范。姚師傅比小苗好搞定些，為了能套出姚師傅的話，焦素素覺得應(yīng)該在他面前坦誠些再坦誠些。焦素素說，姚師傅，我跟張琴是一個村的，我們倆從小一起長大的，張琴死后，她家里沒看見尸首，景區(qū)就給她家送了個骨灰盒和十萬塊錢，還不允許他們家鬧，我想張琴肯定是被害了？又說，如果您知道真實情況，您就應(yīng)該跟我說清楚。

湖面吹來一陣風，令焦素素打了個寒戰(zhàn)。她唯心主義地覺得這一定是張琴，她一定是瞥見了她內(nèi)心的陰毒，出賣朋友以換取金錢。焦素素在這片沉默中隱隱感覺良心不安。

姚師傅深吸一口煙，幽長地吐出，又深吸一口，又幽長地吐出。焦素素不說話，她只安靜地望著這個男人，她知道他會說出來的。船隨著波浪輕輕搖動，對岸射來的七束光柱萬花筒似的轉(zhuǎn)過來轉(zhuǎn)過去。甬道上行人如織，那些歡聲笑語仿佛被這水波給吞了似的，只有些殘殘的尾音。他們的船放浪形骸地飄到湖中心。

足足抽了兩根煙，姚師傅才開口說話，他說，跟你說吧，張琴是他們弄死的。說完這句，姚師傅便用雙手捂住了臉，然后用拳頭擊打自己的頭部，他把手伸進頭發(fā)里，狠命揪自己的頭發(fā)。他真的揪下了一縷頭發(fā)。焦素素聞到了一股血腥味。焦素素叫了聲，姚師傅！

過了許久姚師傅才稍稍平靜了些。他帶著哭腔說，那晚，三個男人去了她的房間。凌晨一點，她出事了，下身大出血。是小苗跟一個保安把她抬上船的，要送去醫(yī)院搶救，是我開的船，船還沒到岸，人就不行了。她死的時候，眼睛是睜著的，怎么抹都合不上。

焦素素的腦海頓時浮現(xiàn)張琴的雙眼，那眼睛成倍放大脹滿她的思緒空間。那雙眼睛是雙眼皮，左眼角有顆小黑痣，眼珠很黑很大，眼底又白，還水汪汪的，而且那眼睛天生帶著漂亮的弧度，不笑也像笑似的，用村里人的話說有喜色。這樣一雙眼睛居然會死不瞑目。焦素素抬頭望天，天上繁星點點，一彎月亮被烏云遮了個透，只有毛糊糊的一團光暈。這真是殺了人的天。

姚師傅趁熱打鐵將焦素素帶到小島背后，那是一個隱蔽的所在，在茂密的樹叢中，有一排類似徽派建筑的古典閣樓，數(shù)一數(shù)共有十二座。姚師傅說，這就是島上的十二紅樓，每一座閣樓里都住了一位女子。以前，張琴就在最頭上那一間。能上這閣樓的都是非富即貴，一個鐘頭一千塊，應(yīng)價的客人倒也不少，但前臺經(jīng)理都以鐘滿為理由推掉了。她們每個晚上都有安排，大多都是接待縣里領(lǐng)導帶來的客人。那晚上進到張琴房里的一個是市里招商辦的，一個是縣里招商辦的，還有一個就是那個鷹鼻鷂眼的大衛(wèi)，聽小苗說他們是用蛇……用蛇把張琴弄成那樣子的。

焦素素倒吸一口涼氣。真是無恥之極！焦素素猛地握緊拳頭，卻不知道該砸向哪里。自從在高江縣電視臺做了記者后，她一直就處于這種有力無處使的狀態(tài)中。

姚師傅還告訴她，那些在閣樓里的十二個女子的工資是由縣政府發(fā)的。焦素素問，你怎么知道？姚師傅說，這并不是什么秘密，張琴以前跟他說過，縣領(lǐng)導到他們學校招聘的時候，就是這樣說的。干滿十二年，縣里安排工作。只不過當時他們沒說是做閣樓小姐，是說做導游。他們管理很嚴，不準有手機，不準擅自離島，當然更不允許談戀愛。她沒客人的時候，就會在她的樓上掛一條紅艷艷的紗巾，那紗巾就是為我掛的?？吹郊喗砗?，我就會駕船過去，在船上看看她。她沖我笑，我也沖她笑，她不笑的時候，我就摘片樹葉子放嘴里給她吹小曲聽。她真聰明，久了，她也能吹了，但只能吹響，吹不了曲。她吹響了，就格格地笑。她一笑，我就覺得渾身都有使不完的勁，駕起船來跟射箭似的。我沒上過她的閣樓，我們交往大半年，我第一次牽她的手是在她將死的時候，她把手遞給我，我剛握住，她就過去了，她就過去了，過去了！姚師傅突然咆哮起來，他操起槳狠狠地砸向船幫，船頓時劇烈搖晃起來。焦素素在船上跟荷葉上的水珠一樣，左右來回倒。她抓住船舷，一個勁地喊姚師傅。姚師傅似乎不能自已。他口里罵操你媽！手里瘋狂地砸船，咚咚咚的聲音快要蓋過不遠處機動船的馬達聲了。焦素素在劇烈的搖晃中摸了把鐵瓢，舀了瓢水向姚師傅潑去。姚師傅這才住了手。焦素素說，你他媽有種，你去告他們?nèi)グ?，跑出島揭發(fā)他們?nèi)グ?！你砸船算什么本事？砸了這所有的船，能換回張琴的命嗎？

我怎么告？怎么揭發(fā)？我無憑無據(jù)，用口講，誰信？那些閣樓的女子每晚接待的都是官，四年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該接待了多少官爺！縣里的、市里的、省里的、北京的……真要管要治理的話，還用得著我們?nèi)ジ嫒ソ野l(fā)嗎？瘡長在身上，非要擠了才算瘡嗎？

焦素素被問住了。她知道高江縣有多少瘡，但是她沒擠過一個。她有些心虛。姚師傅說，你來嬌湖島踏上我的船，你問小苗認識不認識張琴，又聽小苗叫你焦記者，我就知道你是來為張琴伸冤的，是來為她報仇的。但是你太大意了，你居然帶了偷拍機。我來嬌湖島駕船前是名退伍軍人，我是通信兵，我從你包里看到了一個刺眼的小紅光。要知道，帶這玩意是進不了賓館的。這島上死于失足落水的記者有兩個，一個是省報的，一個是市電視臺的，那個市電視臺的也是請來拍風光片，卻發(fā)現(xiàn)帶有偷拍機，就被弄死了。我情急之下制造了一個險境，把你的偷拍機拿走了，后來是小苗偷偷給你送回去的。

小苗！你說小苗？

焦素素登時目瞪口呆，這個她一直看不順眼的小蹄子，問她任何問題她都一搖頭三不知。她對自己的戒備如此之深，她怎么會暗中幫助她？嬌湖島的人都太不可思議了。就像眼前這個男人看起來粗枝大葉，卻如此的心思縝密，做事滴水不漏?？墒撬睦镏?，她來并不是為張琴報仇的，而是來用張琴敲筆橫財?shù)?，她今年還有一百萬的廣告任務(wù)沒有完成，此單做成后，她就功德圓滿了。她比他聰明的地方是，她明白人死不能復生，報仇不能換回生命，報錢才是王道。

手機響，是馬向東打來的。焦素素本能地向拒聽健按去，看了那些穿三點和舞蛇的女子又聽了姚師傅的這些話，手機屏顯示的這三個字猶如一堆大糞，但是最后，她還是按了接聽鍵，她不得不承認，她難以拒絕他。這里面有丁點喜歡的成分，但更多的是對權(quán)力的敬仰。馬向東問她去了哪里，怎么敲門沒動靜？這么說，馬向東已經(jīng)回賓館了，他并沒有留宿在那個小島上？焦素素心里有了絲絲安慰。馬向東又說，快回來吧，我有重要的事找你。好吧！焦素素趕緊答應(yīng)。

重要的事一定是關(guān)于張琴的事了。焦素素想。掛了電話，她長長地吐了口氣。推了推把頭快低到褲襠里的姚師傅，說，快，馬縣長找我有事，重要的事。

13

火急火燎回到賓館，鞋跟都快跑斷了。敲開馬縣長的房門，她問縣長，什么重要的事？馬向東招呼她坐下，看她氣喘吁吁的樣子，居然格格笑了起來。馬縣長說，小焦，今天的晚餐為難你了，我看你沒吃什么，肚子餓了吧？我?guī)闳ハ?。她皺著眉頭問，你不是有重要的事嗎？馬縣長說，這就是重要的事啊，什么事能比得過美人蕉餓肚子這事重要？他在貧嘴。以四兩撥她的千金。焦素素說，我還以為是張琴的事呢。

什么張琴？

焦素素愕然。她中午費時費力地跟他講的冤案，他竟然沒有放在心上，一個父母官居然如此漠視百姓生命！心系百姓的樣子，哪怕是裝也得裝一下啊。焦素素盡量克制自己的情緒，說，就是我中午跟您講的我們村的，在這個風景區(qū)死了，沒見尸體，景區(qū)只給了骨灰盒和十萬塊錢，還不許鬧。

哦，哦，哦，我想起來了。馬向東還拍了拍他發(fā)亮的腦門，一副罪過狀。馬向東雙手環(huán)抱著，手指敲打著手臂。雷云南曾告訴她，馬縣長做這個動作的時候，就是在謀劃、在思索。敲打了片刻，馬向東忽然正色道，小焦，風景區(qū)的事你就不要管了，張琴的死是個意外。馬向東說著拍了拍焦素素的肩膀，說，你們廣電局新聞部副主任的位置馬上要空出來了，該提誰，怎么操作，馮局長心里有數(shù)。你還年輕，在副職上歷練幾年，有資本了，主任、局長，就是副縣長、縣長，不，高江不可能一直縣下去，未來三到五年，它一定會撤縣建市的，高江發(fā)展勢頭這么好，一定會的，到時副市長、市長只怕都是有可能的。

焦素素抬頭望著馬向東。雖然她知道這是一種籠絡(luò)人的伎倆，但這步步高升的錦繡前程，對于焦素素來說是一種誘惑。她不甘于總屈居人下，她的人生應(yīng)該是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誰愿意一直當個小記者、做一輩子暗無天日的業(yè)務(wù)來討生活？她早就厭倦這樣的日子了，就算真的給她打個香案，供著她，她也不愿干了。她哪里是真的要管張琴的事，只不過她要做業(yè)務(wù)，要完成廣告額度。如果嬌湖島給她一百萬，張琴死于下體大出血這個內(nèi)幕她會讓它爛在心里。焦素素看了看表，已經(jīng)十二點了，她告辭，馬縣長便向她道晚安。那聲晚安道得落落大方，道得君子坦蕩蕩。焦素素再一次錯判了馬縣長，她以為在他為她描繪了人生藍圖后，她今晚走不出馬縣長的房間的，但是她全身而退了，完璧歸寢。焦素素隱隱有些失望?；氐椒块g第一件事就是照鏡子，妝還是好的，除了口紅淡了些以外。

次日焦素素起了個大早，將偷拍機拿出來整理。這個偷拍機是尼康的老貨，放磁帶的那種，偷拍時會有一點紅光，那光穿透力極強，皮革棉布之類的物品無法遮擋，那光只一點，如果不注意，是很難發(fā)現(xiàn)的。吃飯時拍的全是黑糊糊的，有幾個蠕動的黑團，像惡性腫瘤樣邊界模糊，看不清誰是誰。在船上拍的畫面，因為姚師傅情緒失控又是打自己又是打船的，搖晃得厲害，像地震似的，不過聲音清晰，勉強可充為把柄和證據(jù)。

九點后，焦素素敲開了風景區(qū)齊經(jīng)理的辦公室。齊經(jīng)理剛從套房的衛(wèi)生間出來，見了焦素素一面提褲子一面讓座，熱情得過分。找茶葉燒開水，還給她摁電視。問她住得還習慣不，拍得還順利不等等。焦素素一連說了幾個還好。做業(yè)務(wù)就得這樣，對方越殷勤，自己就得越冷靜。因為你是要掏刀子，不是掏心掏肺。所以當齊經(jīng)理一說焦記者有何貴干時，焦素素起身關(guān)上門，掏出偷拍機放在齊經(jīng)理的桌上。齊經(jīng)理起先穩(wěn)如泰山，但當聽到那個舞蛇女子叫床似的聲音后，他的臉頓時變了。這個偷拍機終于有了點炸彈的威力。焦素素收起機器，說，我還知道這個島前不久死了個人，叫張琴，你們一只骨灰盒和十萬塊錢就這把這條命打發(fā)了。

有這事？齊經(jīng)理一副耍賴的嘴臉，說我怎么不知道啊！

焦素素咬咬牙說，我現(xiàn)在知道張琴是怎么死的了。

怎么死的？

非要說嗎？

說！

焦素素胸內(nèi)氣憤如山倒，說，好，她死于下體大出血，她是被你們……

行！行！齊經(jīng)理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那你想怎么樣？

你跟我簽一個一百萬的廣告合同，這些我當您面刪除。

齊經(jīng)理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摸著下巴說，我當多大個事呢。但是，他又突然收住笑，說，沒門！齊經(jīng)理突然惱羞成怒，說，小丫頭片子，你居然跟我玩這套？陰我？還輪不到你。識相的，就趕緊把帶子交出來，咱們還是朋友。要不然，有你好看的！

焦素素眼睛都不眨。她不是嚇大的。在大學里，她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傳媒孤煞。系里一位男老師趁老婆懷孕勾搭他們班一位女同學，致女同學懷孕，男老師逼其墮胎，不料麻醉出意外，女同學死在了手術(shù)臺上，得知死訊，那位男老師竟長舒一口氣，像甩了個重包袱一般。焦素素為女同學打抱不平，從女同學日記中的只言片語和一些遺物并女同學墮胎的病歷以及手術(shù)的簽字等作為材料，有理有據(jù)地寫成了一篇一萬多字的報道《脫了褲子的師德》，送到校長辦公室。起先校長并不理會，焦素素便每天蹲在校長辦公室前，而且將報道復印了一百份，滿校園里張貼，終于使男老師身敗名裂，老婆流產(chǎn)離婚。焦素素一時名聲大振，成了他們學校里的風云人物。見習期，焦素素作為優(yōu)秀生被分到中央級媒體見習，跟的老師是跑第一現(xiàn)場的，好家伙，天天眼里見的都是殺人的、放火的、輪奸的、碎尸的、車禍的，鮮血遍流、腦漿涂地，身首各處，弄得焦素素那段時間幾近崩潰，吃什么吐什么，瘦得臉上都能看見骨頭。但后來，焦素素敢午夜獨自扛攝像機到荒郊野外拍拋尸現(xiàn)場、拍車禍現(xiàn)場、拍變態(tài)殺人狂現(xiàn)場。只說是苦歲月無邊無岸，但總算是熬過來了。

熬過來了就成資本了。不然他們系主任會把賈島的那首詩以力透紙背的誠意題贈給她？只是齊經(jīng)理的變臉是焦素素做業(yè)務(wù)以來從來沒有遇見過的。她抓住了把柄，但是他并沒有趴下。她知道他的背后絕對有撐腰的。是馬向東在撐腰。焦素素僵在那里，一時失去了主意，她不能跟他撕破臉。這時馬縣長來電話了，焦素素立刻接聽，獻寶似的高聲嚷嚷，縣長大人何事?。坑终f，吃飯啊，好啊，一切聽您安排。最后還情意綿綿地說拜拜。她瞟了眼齊經(jīng)理，那姓齊的不知何時又溫和了起來，說，焦記者，好商量，一切好商量啊！是馬縣長找你吧？你快去吧。

焦素素趕緊就驢下坡，揣了偷拍機出了齊經(jīng)理的辦公室。這是個難啃的刺猬，還得另找下口的地方。

馬向東說是上午去縣里開個常委會，處理一些事務(wù)，晚上還回島，請焦素素吃飯，為昨晚的不周到道歉。焦素素原本該拒絕，但那時在齊經(jīng)理的辦公室，她就欣然答應(yīng)了。這爽快弄得馬縣長很興奮，非要她先掛電話，他才掛。就是這依依不舍，動了焦素素的心。說是請吃晚餐，可肖秘書來請她的時候，天還是大亮的，離麻眼還有一個半小時的距離。那個晚餐倒是吃得愜意。四五個精致小菜，白瓷盤裝了，置于小方桌上，再置于一條小船上，船舷結(jié)了一圈彩燈，船頭大玻璃瓶里插著灑了水的月桂，甜香撲鼻，船的篷拆去，從架上垂下幾道竹簾。焦素素一上船，一環(huán)視，人就不由自主地忸怩起來，一派女兒態(tài)。吃了多少菜，喝了多少酒，焦素素全然不記得了，她只知道她一直跟馬縣長談笑風生，好像是談他們馮局長。馬縣長跟她說馮局長的風流艷史和妻管嚴事件，說一個焦素素就格格笑個不停。船就那么隨風飄著蕩著，后來，焦素素就暈了。是馬縣長抱著她下的船，又扶她走的路。她醉了，但腦子跟心里都特別清楚，她借著醉放肆地粘著馬縣長。她記得他們上的是閣樓，最頭上的那間閣樓，弄死張琴的那間閣樓。馬縣長扶她上的床，她卻就勢勾住了馬縣長的脖子。在馬縣長要進入的時候，她卻又反抗起來，但那種推卻更具有魅力。馬縣長伏在她耳邊說，寶貝，我不會虧待你的。焦素素的僵硬立刻就土崩瓦解了。權(quán)力是女人最好的春藥。

鉆心的疼痛令焦素素叫喊起來，輕一點，輕一點！馬向東登時明白焦素素是處子，這是意外之喜，馬向東跟得了寶似的，越發(fā)勇健。清晨，半夢半醒間，焦素素聽見有敲門聲。馬向東穿著睡衣出去了，外面是個小客廳。來人好像是齊經(jīng)理。她隱約聽見做業(yè)務(wù)三個字，又聽見偷拍機三個字，還聽見處女和十萬塊錢等字音，還有壓低的笑聲，那笑聲里含有類似酒足飯飽后的滿足感。焦素素感到巨大的羞恥，心里燒著一把熊熊大火，她使著勁想睜開眼，但眼皮像被針縫住了，死沉。唵嘛呢叭咪吽……焦素素念著咒語總算把眼睛睜開了。映入眼簾的是馬向東。馬向東說，醒啦？焦素素眼睛如飛刀，說，剛姓齊的來過了，他說什么了？馬向東低頭吻了她，又拍了拍她露在被單外的手，便又呈謀劃和思索狀。馬向東呵呵一笑說，你膽真大，這地盤你也敢做業(yè)務(wù)？手頭緊了？你讓齊經(jīng)理給你一百萬，按你們局里的規(guī)矩，你不過得十萬，我直接讓齊經(jīng)理給你十萬，如何？

你看，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我的人了。說著他上了床，將焦素素的頭撈起來擱在他的肚子上。說，不要讓我為難。焦素素心里頓時涼了半截，一百萬就為了他的難了？飛速發(fā)展的高江，浪費了多少個一百萬？他不是給不起，而是不想給。他也知道做業(yè)務(wù)，那他對高江廣電局熟得像鍋巴了，但不整治就是一種允許抑或是放縱。高江所有傷口都必須捂著。他們掐住了高江廣電局的脖子就等于掐住了高江縣的咽喉，不能發(fā)出聲音。這是一鍋陰險的溫水，所有的記者類似青蛙，被貪欲捆綁后，就動彈不得了。但十萬已成定局。跟賣似的，這個價格算高到天上去了。見好就收吧。焦素素躺在馬向東的懷里，片片指甲在他胸口上比畫著開膛破肚，那一刻，她真希望自己這片片指甲化為鋒利的匕首，她會在一種愛恨交織中刺向他的心臟，讓他去死。馬向東一把捉住她的手，親了親，說，那就這么說好了啊，放心，不會讓你吃虧的。說著，馬向東又騎在了焦素素身上。

14

晚餐時，在馬向東的私人餐廳里，服務(wù)員給焦素素上菜。一個金屬盤蓋了蓋子，她打開，里面竟是一張銀行卡。馬向東說，密碼是你的年份加生日。這情景有點模仿美國大片，這不動腦筋的俗套還是令焦素素感到歡喜。在她的手指觸碰到那張卡時，焦素素還是猶豫了一下。拿了這卡，她就得吞下這個秘密，張琴的秘密，嬌湖島的秘密，也有高江縣的秘密。高江大踏步向前的發(fā)展，那么多優(yōu)惠的政策和資金的扶持還有項目是怎么來的？這個嬌湖島功不可沒。姚師傅不是說，那些姑娘們每晚接待的都是官爺嘛，什么級別的官爺都有，伺候官就是在伺候權(quán)力。馬向東以這些官爺下半身的隱秘為把柄，要來了高江發(fā)展的政策與資金扶持。焦素素甚至覺得高江縣那一棟棟高樓大廈和日夜冒煙的工業(yè)煙囪，那些高聳的繁華和龐大的財富都不是躺在高江縣的土地上，而是躺在這島上十二個女子的身體上，她們用呻吟和汗水在為高江吸金。要說做業(yè)務(wù)，高江縣政府才是真的在做業(yè)務(wù)。這業(yè)務(wù)高江縣廣電局所有記者都知道，但他們都保持沉默，不說一個字，包括雷云南，他們都閉口不談嬌湖島的內(nèi)幕。自己為什么一定要做那個揭穿皇帝新衣的小孩子呢？

這十萬，被馬向東溫情眼神所覆蓋的十萬，要買走她的一雙眼睛，要奪走她的一副咽喉。但是她最終還是選擇了成交。他許了她光明的未來，許了她安穩(wěn)的人生。她還圖什么呢？所有的人生也不過如此。

面對一大片黑暗，你劃根火柴也起不了作用。焦素素寬慰自己。

如果沒有后來那件事，她應(yīng)該不會反悔。

是大衛(wèi)。這個美國人、巨商之子，他們要在高江投二十億的一個汽車零配件加工項目，馬向東跟大衛(wèi)談戀愛似的談這個項目落戶談了一年多，已經(jīng)八字有一撇九字有一勾了，還做了新聞發(fā)布會。引進后，年生產(chǎn)總值多少多少，可以解決失業(yè)人口多少多少，可以為高江帶來利潤多少多少……處處夸大好處的背后，是高江父老鄉(xiāng)親一鼓作氣的期盼。那大衛(wèi)提出的要地要政策等等條件，高江縣常委會議都解決了，但是現(xiàn)在大衛(wèi)要焦素素，馮素素陳素素都不要。外國人看著紳士，犟起來也是錙銖必較，寸土不讓。要不到美人蕉，他就立刻飛回美國，再不踏入高江半步。

兩天后，當馬向東以極難啟齒的神態(tài)跟焦素素艱難地表達大衛(wèi)的意思時，焦素素感到體內(nèi)的血被凍住了，從心底生出的寒令她幾近失聲。那個“不”字，她耗盡了所有的力量，才讓它有了如銅一般的金屬質(zhì)感?！安唬?，不！”她迅速感覺到了這里面所包含的羞恥與屈辱。他睡了她，現(xiàn)在又要那個外國人來睡她。她也成了吃財政飯的婊子了。這種話你竟然也說得出口！焦素素感到怒不可遏，她砸了一個茶杯、又砸了一個茶杯，叮鈴哐啷的。

馬向東也在一旁捶胸頓足，大罵大衛(wèi)這個禽獸畜生。對于馬向東的憤恨，焦素素一點都不懷疑。當她睡在他的身下時，她覺得自己是條魚，是他放了三年的長線才釣上來的大魚，終不過是碗下飯菜。這長久的等候，就是他為她花下的心思，這里面不能說沒有一點真心，何況還是黃花大閨女。他在享用她時，她就感到了他的愛不釋手與貪婪。把她讓給別人，如同割肉。但焦素素也知道，即便痛，也要割。馬向東曾在高江縣的一次大會上講過，一切阻礙高江前進和發(fā)展的人，都是高江人民的敵人，也是他的敵人。把焦素素和代表年產(chǎn)值數(shù)十億項目的大衛(wèi)放在天平上，大衛(wèi)要明顯重些。那是他的江山。

馬向東跪在焦素素的面前，神色愧疚。他對不起她，但她必須要接受這個事實。馬向東說，你不是要一百萬嗎？我給你兩百萬、三百萬，啊五百萬。這層層加碼的價格，表明了他堅決的態(tài)度，也令焦素素的傷口越來越深。她總算是清醒了，他對她哪有半點真心？他對她的許諾與施舍不過是為了多消受她一段時日。她扇了他一耳光，狠狠的。他睡她，有三年的鋪墊，有情愫的培養(yǎng)，有水到渠成的天然，是你情我愿。她跟大衛(wèi)什么都沒有，只有肉體，何況他弄死了張琴，他是一個變態(tài)。她接受了，她就成了十足的婊子，這婊子次日里還不知道有沒有命在。

焦素素打開手提包，舉起偷拍機，說，你再逼我，我就把這所有的東西都給你抖出去，我們誰都別想過好日子！高江縣有多少膿包，都捅穿了算了！

馬向東跌坐在地上，眼睛睜得如小二哥的湯圓，有些陌生地看著焦素素，表情驚詫。他萬萬沒有料到焦素素會跟他來這一套，他居然被她算計！他的痛苦全寫在了臉上，但沒喪失理智，理智令他拼命搶奪焦素素手里的偷拍機。搶奪中的力量化為了憤怒，于是兩人拉扯扭打，豹子似的，在喘息中扭打又化為纏綿。

此地不宜久留。你趕緊走吧！馬向東穿好褲子臨出門時丟下了這句話。

15

還有最后一組鏡頭，是拍嬌湖島六景之一的虹彩雙影。在嬌湖島西端，有一峭壁，因為虹吸現(xiàn)象，隔一段時間峭壁的石頭縫里就會噴出幾股柱狀的水流，水珠亂迸，弄得大半個湖面水霧騰騰，像是屏障；若有太陽，就會有彩虹，而且成雙，是稀罕之景。

等了這多日，那峭壁終于噴水了，又是大晴天，來島參觀的人忒多，大小船只在湖面穿梭不停。大島的西邊有個望虹臺，游客只能在臺上觀看。景區(qū)肖經(jīng)理為焦素素開了方便之門，用船送她到峭壁跟前拍攝。駕船的是個中年男子，穿著一身帆布衣服，戴了一頂草帽，帽子幾乎遮住了他整個臉?？斓角捅诹?，焦素素取出攝像機，說，師傅，從現(xiàn)在起，你慢慢往前劃，盡量平穩(wěn)，我喊停您就停。

好！師傅爽快地答應(yīng)。

那長滿青苔的峭壁漸漸近了，水霧漸漸近了，那彩虹漸漸近了，鏡頭一會兒五光十色，一會兒霧氣騰騰，鏡頭拉遠，三者合一，真有如蓬萊仙境。

好，好，停！師傅停！

但船依然在往前劃，沖破了那道水霧屏障。焦素素收起攝像機，扭頭一看，那劃船的男子竟撲通一聲跳進湖里游走了。焦素素頓時驚出一身冷汗。慣性使船還在朝前沖。這時，一股巨大的拉力將船往前拖，不遠處，焦素素看到一個如簸箕大的漩渦，她陡然想起前面有個泵站，每次開閘排水時，就會在峭壁處形成一個漩渦。而現(xiàn)在根本就不是開閘排水的季節(jié)，就算是開閘，一般都會提前一天通知，而景區(qū)更不會明知開閘還放人進來。焦素素霎時知道這是陰謀，是要置她于死地的。果然無毒不丈夫！他睡了她，就因為她不服從他，又因為她知道得太多，威脅到了他，他便要除去她，毫不留情，不用刀不用藥不使用任何暴力，他們用精心設(shè)計好的巧合來要她的命。她要是死了，連謊都不用撒，光明正大的失足落水，有望虹臺千萬雙群眾的眼睛為證。

船離那漩渦越來越近，求生的本能令她將身體死死壓在船上，但這力量抗爭不了漩渦的吸引力。她不會游泳，即使會游，此刻也一定要被席卷進去。在這巨大的恐懼面前，她的四肢失去了力量，也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了。那白茫茫的湖面此刻在眼睛里也是一片空洞。

在她向死神束手就擒時，她看到空中拋過一條繩索，那繩索系著鐵爪，一下子落在她船頭的木板縫里，船被定住了，并一點一點地朝后退去。這是生的希望。在這種生還意念的刺激下，焦素素的求生欲望變得異常強烈，一腳地獄一腳天堂，令她的神經(jīng)高度緊繃，她聲嘶力竭呼喊救命，她渴望整個世界都聽到她的呼喊。這個丑陋的島嶼，如果命大不死，我此生將與它不共戴天！

焦記者，別怕，我會救你的！

是姚師傅的聲音。是姚師傅在屏障那頭在救她。焦素素跪在船上，拼命喊叫，姚師傅，救我，姚師傅救救我！我給你磕頭了！我要活著，要活著！

突然“啪”的一聲。勾船的繩索斷了一股。這繩索系著一條人命，斷一股，就等于斷了半條命。焦素素嚇得尿了褲子。她大聲尖叫，斷了，斷了，斷了呀！

跳船，抓緊繩索！我拖你，快！我快勾不住了?？煅?！

焦素素用牙咬住攝像機的包帶子，抓緊斷處前的繩索，死死抓住，不能松開，這是她的整條命。終于拖過了那個屏障，她看見姚師傅立在一條船上，一手勾住一棵從崖壁上斜生出來的木梓樹，那樹的根莖都已經(jīng)被扯出來了。姚師傅手里的麻繩拖一截就用腳踩住一截，就這樣一截一截地令焦素素還了陽。

爬上姚師傅的船，焦素素幾近虛脫。姚師傅說，現(xiàn)在去哪？

回住處。

還回去？

我的偷拍機在房間啊。那是證據(jù)。

只怕你回去了，就再也出不了這島了。

這時，一陣機動船的馬達聲突突突地從后面?zhèn)鱽恚顾厮馗煾蹬ゎ^一看，是小苗。她穿著一身黑，胸口旁別了朵白花。她駕著一艘快艇，風馳電掣般地朝這邊駛來，身后騰起一片白浪。焦素素機警地從船上站起，手里握著一柄漿，如果她是他們派來的，她一定會與她拼命。小苗似乎看到了焦素素的防備。她將手里的偷拍機搖了搖。

快艇停在焦素素的旁邊。小苗將偷拍機遞給焦素素，說，快走！你是第三個發(fā)現(xiàn)嬌湖島秘密的記者，前兩個都死了，希望你能活著出去。

小苗說，今天是張琴五七，我為她戴孝，也為我戴孝，我今天把這機器遞給你，我就已經(jīng)沒有活路了。島上的姐妹已經(jīng)死了兩個了，你如果能活著出去，把這里的一切報道出去，我死也就值得了。這樣的日子沒有一點盼頭，死了也是一種解脫。

又是一陣機動船的聲音。

小苗大聲道，快走！又對姚師傅說，走那條道！

知道！姚師傅應(yīng)了聲，船如射箭般往前劃去。剛劃過那泵站，焦素素扭頭看時，小苗駕著快艇正與湖上四五只快艇周旋，她繞來繞去阻止他們前行。這時，一艘快艇彎到小苗身后，冷不丁撒下一張漁網(wǎng)，將小苗一把網(wǎng)住然后拖下水，網(wǎng)收了口就系在快艇旁，小苗整個身體都沉在了水底，被快艇拖著。

焦素素拉長鏡頭將這一切都記錄了下來。當她在鏡頭中看到在水里掙扎的小苗時，她的眼淚奪眶而出。她胸中的塊壘越積越厚。十年磨一劍的豪勇在她體內(nèi)慢慢復蘇。

姚師傅，快點劃！

快艇的聲音越來越近了。姚師傅的船突然一個急轉(zhuǎn)彎，繞到了峭壁背后，跟守泵站的人揮了揮手，閘口便關(guān)了。姚師傅駕船從峭壁的一個溶洞里鉆出，徹底甩掉了后面的快艇，然后船飛速向南劃去。

湖面越來越瘦，但從水草臥倒的姿態(tài)可以看出船下水流湍急。似乎接近湖岸了，一片蘆葦林映入眼簾，而且還有一股濃重的腐尸的臭味。船下一片淤泥，劃不動了。姚師傅說，這是你唯一可以走的路，能走出去就安全了，它的后面就是一條國道。

看著這些黑乎乎的淤泥和突顯在淤泥上的死豬、死狗、死貓腐爛的軀體，看著那小山般的一次性用品垃圾堆、成群結(jié)隊的綠頭蒼蠅和密不透風一望無際的蘆葦林，而且蘆葦林前面的坡面上鋪滿了啤酒瓶的玻璃碎片，顯然是人為的，焦素素的雙腳在船上踟躕著，抖動著，始終下不來。

背后又開始傳來快艇的聲音了。與此同時，前面也傳來了汽車的喇叭聲。這聲清脆的“滴滴”給了焦素素莫大的勇氣。姚師傅說，焦記者，快走吧！

焦素素下了船，一腳踏進這淤泥里，一步一步朝前挪動。綠頭蒼蠅趕過來將她包圍，她全然不理，往前一腳踩在了一只沒了頭的豬尸上，一股惡臭頓時鋪天蓋地，但她強忍住。沒有時間供她矯情，再往前一腳踩在那些碎玻璃上，因為腳底沾了泥，一下子

滑倒了，就倒在那堆碎片上，站起來又滑倒，索性爬。那種疼痛直鉆心底，褲子被尿液打濕了一遍又一遍。

爬過那道玻璃渣的坡，焦素素幾乎直不起兩條腿了，她全身都是傷痕，血漬透過她的魚白色的衣服像是開了許多的紅花。再就是那道蘆葦林了。蘆葦?shù)娜~子長滿了鋸齒，它們割著她的臉、手、胳膊和腿，斷了茬的蘆葦樁戳著她的腳，這些疼痛每一下都直達臟腑。她覺得這疼痛是一種贖罪，她做業(yè)務(wù)捂住了那些瘡疤，在此刻以裂肺之痛一并都還給了她。她又覺得這疼痛是一種磨礪，那一劍封喉的劍要有霜刃的質(zhì)地，就必須磨礪。她慌不擇路，她只知道要快速穿過這道蘆葦林，穿過這令人毛骨悚然的黑暗，能迎來真正的光明。

焦記者，你一定要活著出去！背后傳來姚師傅極盡全力的吶喊，繼而便是一聲慘叫。

“滴滴”，前面又傳來一聲汽車的喇叭聲，還有街市的聲音。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