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 牛
李莊鎮(zhèn)的集市和往日一樣興隆熱鬧。初春時節(jié),乍暖還寒,明媚的陽光時而被輕飄的云塊遮著,給人一種舒不開身骨的感覺。王大勇今天挎著籃子趕集來了,走路有些匆忙,西北大叔叫他捎條煙回來。老頭子煙癮大,斷了煙比斷糧都難過。王大勇跟他是好鄰居,一家有事兩家著急。王大勇鉆人群空子朝外走,眼見一輛摩托車攔路停著,車上坐著人,有些面熟,但不認識。此人挺著大肚子,豎著三角大眼,黑黑的一張大臉,油光光的,一臉兇相。王大勇插到摩托車旁,把籃子向前推了一下,嘴里念叨著,催摩托車走。誰知話聲沒落,他手中的籃子飛了起來,只聽那黑漢氣勢洶洶地說:“管閑事,老子讓你多管閑事!”狠狠一腳就把王大勇手中的籃子踢飛了。只見籃子穿越一個個人頭,恰巧落到街那邊一家粥缸里,熱粥四下飛濺。 幾個吃包子喝粥的人被粥燙得站起來直叫喊。賣粥的李大栓嚇得驚慌,火急得抓起籃子,正要發(fā)作,抬頭一看是刁三壞,一臉的怒氣便換成一臉無奈。
王大勇的目光一直跟著籃子飛,就在落入粥缸里一霎間,他看清了那是他家老表李大栓的粥棚。李大栓擺了一下手,眼神示意讓他過來。王大勇怒火中燒,早已攥緊了拳頭,想教訓一下這騎摩托車的鳥人,看見老表的眼神手勢,還是忍了一下,來到老表跟前。李大栓切切諾諾地說:“你不認識他?西村的刁小苕,外號刁三壞?!?/p>
“聽說過,原來是這個壞蛋?!蓖醮笥聭崙嵅黄健5笕龎纳窈鹾醯刈哌^來,向李大栓說,“這粥臟了,換一缸新的。”
李大栓點頭答應著,想抬回家,刁三壞攔著說:“不用抬,想抬回去弄弄再賣是不是?看我罰你款?!崩畲笏c頭稱是。
刁三壞看著王大勇氣鼓鼓的兇樣,也覺得這人不好惹,自己又有些理虧,推起摩托車走了。
李大栓常年在街上做小生意,對刁三壞敢怒不敢言。臉憋得通紅,他小聲對王大勇說,刁三壞在街上,是城管員、攤位員、工商所的質檢員、土管所的信息員、地稅所的代征員,還有公安派出所的耳目員……
“街霸!惡棍!”王大勇牙咬得咯咯響,“你怕他,我怕他個鳥,到法院告他去。”
李大栓湊到王大勇耳邊說:“我說大兄弟,使不得,這種人得罪不起,聽說他還是盜竊團伙的踩線人?!?/p>
“狗日的,黑白兩道通吃,我說他咋那么野,那么兇。”
“你一定是哪里是得罪了他。”李大栓說。
王大勇噢了一聲,忽然想起王西北大叔前不久牛被偷的事。王大勇和王西北大叔是鄰居,中間隔著摸手高的墻頭,互相遞煙拿菜,隨手可取。兩家大小事誰也不瞞著。
誰知在一個月前的夜里發(fā)生了一件事。王西北家有異常的動靜,王大勇聽了覺得奇怪,隔著墻頭看到一個人,牽著牛出門了。王大勇懷疑怎么沒聽到西北大叔的聲音呢?平日里屁大點事都叫我,今天怎么啦?王大勇斷定這是有人偷了他家的牛。西北大叔平時膽小怕事,也許聽到了動靜也不敢喊人。王大勇急忙跑回屋里,摸起電話,線斷了;忙拿起手機,王大勇也似乎感到自家院墻外也有動靜,這一定是偷牛人的哨子。王大勇躲到里間,還是小聲地報了警。他像沒事一樣熄了燈,悶悶地抽起煙來。
警察趕到王大勇家,王大勇說:“鄰居西北大叔的牛被盜了。”王大勇草草地說明了情況,點出了牛的特征,是一頭黑眼睛、尾巴尖的白色母牛,小牛犢還在家里。
警察遂到樹林外追牛去了。
牛蹄印在鄉(xiāng)間土路上清晰可認,可一上公路就難辦了。盜牛賊上了公路還有一輛貨車等著,把牛趕到貨車上開走了。
王大勇納悶的是等警察都走了,西北大叔家的門也沒開,這老家伙還真能沉住氣。王大勇一躍身子,從墻頭上翻了過去。王大勇推開了西北大叔家的門,拉亮燈只見西北大叔正哆嗦地坐在沙發(fā)上掉淚呢,見王大勇進來,一時不知所措。
王大勇氣憤地說:“大叔,你這是咋了?一頭大牛被人牽走了,你咋一個屁都不敢放,為啥了呀?”
西北大叔抖抖地站起來,從桌上拿了一把明晃晃的尖刀說:“你看,這是那賊人留給我的,我要說出去,報了警,他就叫我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王大勇拿過刀,笑了笑說:“賊人就能嚇唬膽小的,當年俺家的牛被盜,還不是你追回來的,你那會兒捉賊的勇氣哪去了?”
“那會兒是那會兒,誰家出點事,一村人哄地一聲都上來了?,F(xiàn)在夜里一有狗叫,你看誰家的門關得緊?!?/p>
“有我在,你怕什么?”王大勇拉了拉西北大叔的胳膊說。
“孩子,我也不想連累你呀,你上有老下有小……現(xiàn)今的事難說,你看這些年,咱村里能找到個給咱老百姓作主的人嗎?前幾天,王寡婦家的羊叫賊偷了,她去找村長,村長連個屁也沒放,孩子,眼下做人難啊。 ”
王大勇也不由地嘆了口氣。土地承包那年,王大勇十多歲,他家不但分了田,還分了一頭小黃牛,一家人寶貝似的飼養(yǎng)著,他爹晚上睡覺把牛拴在床前。一天夜里,賊人在墻上打個洞,把牛牽走了,一陣狗叫聲驚醒了王大勇的爹。一看牛不見了,大喊大叫起來,鄰居西北大叔一躍身子翻過墻來:“二哥,我把牛追回來。”說著抄起家伙竄出門外,追了一里多路,看見兩個賊牽著牛急匆匆走著,咋呼一聲“哪里走”,隨急撲了上去。兩個賊見西北大叔一人,便大打出手,雙方斗了幾個回合,不分勝負,正在這時,村里喊聲連天,燈籠火把跑來不少人。兩個賊人見勢不妙落荒而逃。西北大叔緊緊把牛繩抓在手里。
一場虛驚過后,誰也沒有多想什么,不過大伙都在夸西北大叔是個英雄。黃河故道灘上傳誦著他擒賊的故事。王大勇的爹告訴兒子:“被偷牛那天夜里,穿花錢鎖不見了?!?/p>
事情過去多年,誰也沒有想到西北大叔叫人暗算了。一天夜里,種場的種子麥叫人割去一片。良種場報了案,當?shù)嘏沙鏊鶃砣瞬榘?,這個人圖謀陷害的案件沒經折騰,就發(fā)現(xiàn)了線索,是王西北割麥苗喂羊了。麥苗唰唰啦啦掉到西北大叔家墻院外邊,公安進了西北大叔的家,羊圈里發(fā)現(xiàn)沒有吃干凈的麥苗。公安問西北大叔為什么偷麥苗,西北大叔咬牙跺腳不承認。公安不由分說把西北大叔帶到派出所,吊起來狠狠揍了一頓。西北大叔委屈地說:“要是承認了,是不是就不打了嗎?”
“沒那么便宜,不吊你三天三夜,你不長記性,你不是在這村里稱英雄,你今天的英雄氣哪里去了?”西北大叔心里納悶,分明是話里有話,一時說不出的委屈。一個民警擰著他的耳朵,朝墻上撞,氣急敗壞地說:“叫你頭腦清醒清醒,看你還稱英雄不?!蓖跷鞅北蛔岬帽乔嗄樐[,罰了五百元放了。
多年后,西北大叔才想明白,王大勇牛被偷是刁三壞的師傅踩的點,事后買通派出所個別警察,設計陷害西北大叔都是他一手策劃的。
王西北吃了這大虧,變得膽小怕事,很少去管別人家的閑事了。以后這些年,村子里少了東西,也很少有人去報案。
西北大叔家牛被盜的事,弄得狗咬哄哄。警方來村里找失主調查情況。西北大叔矢口否認自己家少了牛,警方再三追問,他還是支支吾吾不說。當牛牽回西北大叔家時,小牛犢聽到母牛嚎叫聲,從屋里跑出來,跑向母牛,母子倆親昵著。警方說:“王西北,你還說這牛不是你家的嗎?”
“是,真是的?!蔽鞅贝笫甯械揭魂噾M愧,臉紅脖子粗,壯了壯膽子說,“是俺家的?!?/p>
村主任批評說:“西北啊西北,自己家的東西少了,都不敢承認,你還是個男人嗎?你當年的骨氣哪里去了?”
王西北無可奈何地說:“咱一個莊稼人,經不住事啊。”大家感到西北說的是這個理,都嘆著氣走開了。
王大勇在集市上受到威脅恐嚇,不知以后自家會發(fā)生什么事。兒子常年在外打工,不知安全否。王大勇雖說沒有西北大叔怕事,可心有余悸,壞人什么事情都能干出來??!
清明節(jié)前兒子打來電話,說是回家給爺爺上墳,王大勇知道,父親是最疼愛孫子的,他盼著清明節(jié)到來,到時見了兒子,不妨也給他把這件事談談,叫他出門在外注意保護自己。兒子雖未結婚,論年齡也該成家了。王大勇又有些猶豫,孩子涉世不深,不想給孩子添加心事。
誰知就在兒子回家來的第二天早上,兒子還未起床,王大勇走進兒子屋里,發(fā)現(xiàn)兒子脖子上戴著一個“穿花錢鎖”,王大勇看著好眼熟,怎么和自己從小戴過的那個“穿花錢鎖”一個樣子呢?王大勇湊近看著,紫微微的細繩子穿著十枚銅錢,王大勇仔細端詳這不同時代的十個銅錢,有康熙年間的三個,乾隆時期的五個,還有宣統(tǒng)年間兩個,鎖繩還是如初般的鮮艷,那打著的花結自己還能清楚記得,就是自己的“穿花錢鎖”……
王大勇小時候是個病秧子,父親害怕,生怕這棵獨苗有個長短。王大勇的爹拿十升麥子,到鐵佛寺找清真和尚給捐了這個“穿花錢鎖”,還許下了一個愿,意在把自己的兒子鎖在人間,長命富貴。王大勇把“穿花錢鎖”戴到脖子上,很少摘下來。他爹都擔心有朝一日錢鎖繩會斷,王大勇討教過清真禪師,禪師告訴他,鎖繩是上好麻線合成的,用桐油浸泡過的,晾干后,又拿柿子油油過,一百年不褪色,也不會斷。說起來也怪了,王大勇自從戴上穿花錢鎖,身體一天天壯實起來,村里人都叫他虎狼羔子。
王大勇戴了多年,誰知就在丟牛的那天夜里穿花錢鎖不見了。原來王大勇睡覺看見“穿花錢鎖”弄臟了,當晚讓娘洗洗再戴,誰知入了盜賊的手。
多少年來,王大勇一直四處尋找穿花錢鎖的下落,想找到穿花錢鎖就可以找到偷牛的,但一直沒有音信。這件事過去幾十年了,想不到又回到了兒子脖子上。王大勇心里奇怪,不等熟睡的兒子醒來,就把兒子叫了起來,急切切地問:“孩子,這‘穿花錢鎖’是哪里來的?”
“女朋友送的……”
“哪里的女朋友,叫啥?”
“刁美玉,他爹就是咱東村的,人家有的叫他刁三壞?!?/p>
“啥?你小子跟他閨女好?”王大勇氣得跳起來,狠狠地說,“咱絕戶八輩子,也不能跟這家人結親?!?/p>
兒子金孩驚嚇得愣在哪里,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一時說不出話來。
王大勇急忙說:“孩子,你不知道,這‘穿花錢鎖’是咱家的,你爺爺在鐵佛寺給我請的,就是那年偷牛賊給拿走的。”說著抱著兒子哭起來,不只是恨,還是疼兒子,還是想起了傷心事。
爺倆都呆呆坐著。
刁美玉也是和金孩一起回家的,也是想回來跟爹說說她跟金孩的婚事。刁三壞這些年在街頭上混吃混喝,坑蒙拐騙,弄了不少錢,蓋了一幢小樓,成了東村的首富,想招一個上門女婿養(yǎng)老送終。沒兒是刁三壞最大的苦惱,他常說:“我啥都有,就是沒兒……”
四鄰八方的人說:“這家伙作惡積的,叫他絕戶,這是報應。”
刁美玉向他爹刁三壞說起和金孩的婚姻大事,刁三壞一聽,雖沒有像王大勇跳起來,但也不停地向閨女擺手,咂著唾沫星子說,“你咋看上那家窮小子,咱高堂大院地住著,啥樣的女婿招不來?”
“金孩人品好,又勤快,能吃苦,窮不丟人,我已把‘穿花錢鎖’送給了金孩?!钡竺烙窀鶢庌q著。
刁三壞一下子愣了,說起“穿花錢鎖”,不由地他想起往事。這把鎖原來是他師傅從王大勇家偷牛那天順手拿的,師傅臨死的時候把這個小寶貝交給了他,叫他好好地保管著,不可露給外人。刁三壞一直珍藏著,等閨女外出打工時,他才戴到女兒脖子上,圖個保佑。萬萬沒有想到,這“穿花錢鎖”又回到了王大勇家。刁三壞頭上哧哧地冒著冷氣,這不把上次偷牛的事暴露給王大勇了嗎?他要是告到公安局,我就慘了。
“他可愿意倒插門?”刁三壞悶悶地想著,試探著問。
“你當人家看中咱這個家產?我看人家不稀罕,他看上我,我看上他,是俺倆對心眼,就憑你……”刁美玉話未出口咽了回去。
“不招個養(yǎng)老女婿,你讓我絕后,死了叫狗吃……”刁三壞紅了眼。
“爹,你是招不來養(yǎng)老女婿的,這些年你給說了多少家呀,我能看上的,人家都不愿意,羞得我都快死了,你不知道人家都咋說你?”刁美玉看著爹陰森森的臉,想起自己的婚事,就氣不打一處來,“外人都說你偷的饅頭不能上供,你說咱這樓,沒一片瓦一塊磚是干凈的?!?/p>
刁三壞氣急敗壞地揚起巴掌,當他看到閨女一眼淚水的臉時,手又軟了下來,頭低了下來,他不敢再正視閨女,心里說,爹拼著命斂財,還不都是為著你嗎?可他沒想到的是,自己的所作所為,會影響閨女的婚姻大事。
過了兩天,金孩不好見刁美玉,只是給刁美玉打了個電話,吞吞吐吐講了他爹的意思,死咬著不松口。她對爹說:“人家金孩說了,一個閨女半個兒,活著孝順你,死了給你送終。爹,你找人給金孩的爹說去?!?/p>
刁三壞委屈得幾乎要吐血了。他左思右想,還不都是自己的壞名聲影響了閨女,他也打聽到金孩確實好。刁三壞想了想,那只有去找他老表李大栓了,托他給自己閨女說去。刁三壞一百個不愿意找李大栓,但經不過閨女的纏鬧,只好捏著鼻子去。
李大栓受刁三壞之托,覺得又好笑又滑稽,但他不敢得罪,只好滿口答應。李大栓找到王大勇說起此事都哈哈大笑起來。不過說起來刁美玉跟她爹可不是一個德行,是一個知情達理的好姑娘,可由于爹的名聲不好,弄得閨女身上也臭烘烘的。
王大勇對兒子的婚事咬緊牙關不松口,可又看到兒子對刁家閨女的癡情,又有幾分心軟,想到這丟失了幾十年的“穿花錢鎖”又神奇地回來了,這也許是前世的姻緣吧??梢幌氲降笕龎牡娜似?,心里又說不出地苦惱,便對李大栓說:“還要氣氣刁三壞這個狗日的,不能就這樣隨了他的愿?!?/p>
過了幾日,有人見刁三壞過來,可沒有進王大勇家的門,只轉了一圈兒就走了。李大栓見到刁三壞說:“話我是傳到了,俺老表不同意,他說攀不起你家的高門?!迸R走,李大栓壯壯膽子,又撂一句話給刁三壞,“錢財是身外之物,你跟王大勇只能靠人心換心了?!边@句話叫刁三壞琢磨了好半天。
這天,刁三壞正跟閨女在家吃飯,只見西北大叔手里提著一只雞兩瓶酒走來,見到刁三壞,西北大叔乞求地說:“刁管員,偷牛的事可不是我舉報的,也不是王大勇報告的,是人家公安局的人路上碰見的,你一定要高抬貴手。”西北說著放下東西,還沒等刁三壞答應就急急地離開了。
刁美玉瞪著眼逼問刁三壞:“爹,這是咋回事,你什么時候成刁管員了?偷牛舉報是咋回事?”
刁三壞直瞪著眼,喉嚨里像有個東西卡住似的,張不開嘴,他不知如何向閨女解釋,刁美玉含著兩眼淚說:“爹,現(xiàn)在都啥年代了,還干傷天害理的事,你早晚要把你自己送到牢里頭,你忘了我娘咋死的啦,從今后咱父女一刀兩斷……”刁美玉哭著走出門外。
刁三壞一下子傻了眼,看著西北送來的雞和酒,狠狠地朝自己臉上打了兩巴掌。
第二天一大早,西北大叔起來開門,發(fā)現(xiàn)門口放著一只雞和兩瓶酒,還有一封信。他有些緊張,馬上喊王大勇過來,王大勇看了信,罵道:“刁三壞這個狗日的?!毙爬镎f的什么話,只有王大勇和西北大叔知道,村里有人問,他倆都不說。
李莊鎮(zhèn)又逢大集,一大早王大勇喊著西北大叔趕集去了。來到李大栓粥棚前喝粥,只見刁三壞走來,沒有騎摩托車,他買了一把镢頭鐵鍬,說準備翻多年荒了的地。
李大栓看到他們幾個暗暗笑著,王大勇、王西北、刁三壞很不自在地坐下來,三個人面面相覷,誰也不先開口。一會兒,只見刁三壞從包里拿出一瓶酒喝一包熟牛肉,顫抖抖地放在桌子上。
只聽王大勇說:“表哥,我們可不喝用籃子砸臟的粥……”
四個人都笑了起來。
粥棚外,一男一女兩個青年遠遠地看著他們。
美麗的老人
我的家鄉(xiāng)在黃河古道上,這里經濟落后,民風不純,打罵公婆,虐待老人的現(xiàn)象時有發(fā)生。清官難斷家務事,鄉(xiāng)村干部也沒多少辦法。我的一個堂弟前不久當了村主任,為改變不孝之風,想了不少點子。春節(jié)我回家過年,村里正在搞選舉活動,選美麗老人和美麗媳婦,意在改變民俗鄉(xiāng)風。于三芒被選為美麗老人,我知道她的一些故事。
日近黃昏,秋風蕭蕭,寒氣襲人。坐落在黃河故道上的盤龍鎮(zhèn)老遠就聽到一個老女人的叫賣聲。她是單莊人,叫于三芒,是個寡婦,到鄉(xiāng)政府告過兒子的狀。
于三芒娘家在河南夏邑,十五歲上鬧水災,被人販子賣到安徽碭山單莊,給一個五十多歲的破落地主做妾。不久地主死了,這家又將她賣給了一個酒鬼。酒鬼喝醉酒回來就打女人,打過又在女人身上發(fā)泄,然后死豬般地睡去。于三芒受盡折磨,多次尋死未成。后來酒鬼喝醉酒掉河里淹死了,她又成了寡婦。于三芒舉目無親,娘家人都在災年中餓死了。好在酒鬼給她留下一子,是她活下來的指望,擰著紡車把兒子拉扯大。她常對人說,我活著有啥趣,還不是盼孩子?于三芒當牛做馬,拼命干活,口里積瓢里攢,總算給兒子娶了媳婦??伤绸劻耍缆淞?,眼花了,人老了。于三芒能出力做活的時候,兒子媳婦還三分人待她,等她做不了活計了,婆婆不是婆婆,娘也不是娘了,成天看不完的臉,聽不盡的惡語。于三芒雖命薄如紙,可為人善良,性格剛烈,受不住窩囊氣,茶前飯后,時常吵架。有一天兒媳打了她,于三芒跑到鄉(xiāng)政府告狀。
這天,于三芒披頭散發(fā),一臉怒氣,兩眼紅腫,嘴角上還有血跡,渾身沾滿泥土,胸口一鼓一鼓地喘著粗氣。
鄉(xiāng)長問她:“媳婦打你了?”
于三芒顫抖著發(fā)青的嘴唇,一字一頓地說:“我這老不死的非跟她拼到底不可,你是鄉(xiāng)長,給個公道?!?/p>
“居家過日子,忍著點吧老人家,氣沒好生的。”
于三芒并不滿意鄉(xiāng)長的答復:“你們也拍拍胸口想想,現(xiàn)在是新社會了,還興作踐人?!?/p>
“鄉(xiāng)政府工作很忙,你還是到村里解決吧。”鄉(xiāng)長有些不耐煩。
“你們白吃了俺老百姓的糧食,我就這一條老命,反正也活不出花來?!庇谌⒌闪肃l(xiāng)長一眼,罵咧咧地走出鄉(xiāng)政府大院。
鄉(xiāng)長苦笑著搖搖頭。
這以后,再不見于三芒來告狀,有人說她把地給人了,在盤龍鎮(zhèn)做起了小買賣。
她兒子金貴不同意了,找村主任說:“我是她兒子,這地應該歸我?!贝逯魅握f:“你兩口子要是孝順,她會把地給別人嗎?”金貴灰溜溜地走了。金貴見人家去犁那一畝三分地,攔住牲口大吵大鬧,罵人家坑害一個老人,做兒子的不能看著不管,金貴女人耍起賴來,一蹦老高,要跟人家拼命。他們以為這樣一鬧,誰也不敢種,土地乖乖歸自己了。正當兒,于三芒走過來,一棍扔在金貴身上,罵道:“我不是你娘,你也不是我兒,咱井水不犯河水?!苯鹳F的詭計沒有得逞。
人到暮年,總希望兒孫繞膝,享受天倫之樂,活著有人侍奉,死了有人燒紙?zhí)硗痢S谌ⅹ氉砸蝗松?,白天在盤龍鎮(zhèn)做小生意,倒也不覺得孤獨,晚上伴著孤燈,對影愁悵,思念兒孫,想想一輩子屎一把尿一把拉扯一個兒子,喝盡人間苦水,到老來落到這般天地,不覺流下淚來,自嘆命苦,坐待天亮。
一天,單莊來了一個賣冰糕的,孩子們叫嚷嚷地圍著,有用錢買的,也有拿雞蛋換的。于三芒正好從鎮(zhèn)上回來,看見五歲的孫子狗娃正站在旁邊,望著別的孩子吃冰糕,饞得直吐舌頭。她心頭一熱,便買了一塊,朝狗娃舉著,想把孫子引到跟前,抱在懷中。沒想到狗娃朝后退。于三芒心里咯噔一下,又不敢多想,只認為孫子沒看見,便朝前走了幾步,胳膊伸得老長,搖晃著冰糕,嘴里還小聲喊著狗娃。狗娃退得更快了,可那一雙亮晶晶的小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盯著奶奶手里的冰糕,并咂著小嘴,口水也流了出來。一個下地的女人見到這個場面,攔住狗娃說:“乖乖,快去,奶奶給你冰糕呢!”小狗娃一轉身,“媽呀”一聲哭了,跑回家去。那女人看著狗娃跑,又看看于三芒,嘆了一口氣:“老家伙,你就別多情了?!?/p>
于三芒大失所望,臉色黯然,淚水汪汪,心如刀割一般。手中的冰糕已經融化,冰冷的水順著胳膊流下來,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有一天,鄉(xiāng)長在單莊檢查生產。田野里,莊稼生長旺盛,豐收在望。可是,有一塊豆田,卻是草盛苗稀,和鄰近的地比起來大減成色。一個老女人在地里薅草。這是金貴家的莊稼。金貴不安心種田,跑了幾趟生意都叫人騙了,地也耽誤了。鄉(xiāng)長問村主任為啥不管管,村主任苦笑了半天,詼諧地說:“村干部屁放不響了?!?/p>
老女人見人走來,抬起頭來,原來是于三芒。鄉(xiāng)長暗吃一驚,她跟兒子和好了?村主任搖著頭嘆道:“能像你想的就好了,她的命苦到家了,兒子媳婦不要她,她卻不忘兒孫,常常偷偷地到兒子地里薅草。唉,你說這當老的是個啥心腸?”說著又轉向于三芒,“老嬸子,歇著去吧,你不欠他的?!?/p>
于三芒汗水直流,褂子都浸透了,手里攥著一把草,用袖子擦著臉上的汗水,痛苦地說:“厚薄是土,好孬是兒,他有這個狠心,可我不能啊。”說罷又彎腰薅草去了。
鄉(xiāng)長看看村主任,村主任看看鄉(xiāng)長,兩個人的目光又不約而同地轉向老人……
寒來暑往,于三芒老多了,頭發(fā)已經全白,臉若土色,又黑又瘦,褶皺里聚滿了疙瘩,被憂傷籠罩著??赡巧钌畹难鄹C里還閃出爍爍的光來。她頂一塊藍花頭巾,穿一身粗布老衫,雖打滿了補丁,倒也干干凈凈。她坐在一個草墊上,兩腿并攏,雙手按膝,守著剩下不多的橘子,望著街面上的行人。
于三芒的生意并不怎么好,小商小販多如牛毛,盤龍鎮(zhèn)每逢集日,生意攤子能壓塌街,賺錢不容易,何況像她這樣一個從未做過生意的農家婦女。于莊人說她做生意不過是想在盤龍鎮(zhèn)看看熱鬧,不圖賺多少錢。
太陽落在了樹梢上,大街上行人稀少,各行生意大多收攤熄火了,獨有于三芒坐在那里不動,好像在等一樁買賣。
一會兒,那些收了攤子的生意人和下班職工,路過這里,看見橘子,便圍攏過來。有說給孩子捎的,也有說買橘子走親戚的,有個小青年專挑個大的,看那笑瞇瞇的樣了,一定是給新婚妻子或心上戀人買的。
“給老娘買幾個橘子?!币蝗哼^路的人群中走出一個中年人。
中年人黑乎乎的臉,大鼻子大嘴,一副傻乎乎的樣子,衣衫上沾滿了油泥,看樣子是個剛下班的小工。他叫人看得不自在,好像自己做錯了事,臉都紅了。
于三芒緊緊盯住那中年人的臉,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似的,顫動的嘴唇在微微自語,緊鎖的眉頭在慢慢舒展,露出了慈祥的笑容。臨了,她站起來,毫不客氣地把橘子從幾個人手里奪回來,大聲說:“不賣啦!”
一個買橘子的人說:“啊,想漲價嗎?”
“漲價?”于三芒笑了一聲,臉上露出一種倔強而不可侵犯的神色,便捧起橘子,送到中年人面前大聲說,“給!”
先來后到,別人等了半天,他卻首先得到,更引起了大家的不滿。
有人問她:“沾親嗎?”
“沒親?!?/p>
“帶故?”
“無故?!?/p>
“那為啥?”
于三芒穩(wěn)穩(wěn)地站在人群中間,恢復了平靜,只見她一雙渾濁的老眼望著人群、街面,望著遠方的河流和村莊,最后在那中年人的臉上凝住了。寧靜,格外地寧靜,沒見過這樣寧靜的場面,人們面面相覷,啞口無言,似乎被一種強大的力量襲擊著,叫人喘不過氣來,連柳樹梢也一動不動了。
于三芒拽拽衣襟,理理亂發(fā),走到那個正在發(fā)呆的中年人面前,并抓住他的胳膊,用她那藍花巾擦著那中年人臉上的油泥。
中年人慌忙地說:“老人家,橘子多少錢?”
“不要錢!”于三芒嗓門很高,一街兩巷都回蕩著她的聲音。她又向著人群說,“我于三芒賣橘子一年了,今天第一次看見給娘買橘子的人……”
西邊紅了半個天,燃燒的晚霞,灑向盤龍鎮(zhèn),映紅了老人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