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在商店里看到五顏六色的毛線團(tuán)時,覺得很神秘,不知道它們怎么從羊身上曲里拐彎的羊毛,變成直線而且連綿不斷的。
在西藏的牧場上,你常常可以看到一個牧民扳倒一只羊,用剪子飛快地在羊身上繞了一圈,羊就像小朋友從嚴(yán)冬一下到了春天,脫去累贅的棉襖,換上精干的單衣,顯得利索多了。地上則堆著綿羊卸下來的舊衣服——剪下的羊毛。
然后牧民把羊毛背在背上,左手拿著一個棗核形的線錘,上面別著一個發(fā)卡樣的小工具,右手從羊毛堆里拈出一個頭,纏在工具上一旋轉(zhuǎn),毛線就源源不斷地從羊毛中涌出來了。
我常常吃驚地看著牧民紡線,她們連最原始的紡車也沒有,完全是手工操作,但紡羊毛的姿勢很美,甚至可以一邊走一邊紡,手指靈巧地將羊毛從高處垂下,那羊毛就像被施了魔法,乖乖地把原本藏在自己身軀里的毛線吐出來。于是牧民背上的羊毛堆就漸漸減小,最后終于消失在高原透明的藍(lán)色空氣里了。而她們手中的線錘則像一個貪吃的胖子,肚子膨脹起來,繞滿了均勻細(xì)密的毛線。
一天,女孩當(dāng)中最心靈手巧的小如說:“我們自己來捻一點(diǎn)毛線,再染上顏色。用親手制的毛線織件毛衣,自己穿或送人,是不是很別致?”
我們都表示樂意一試,哪個女孩不是從小就用媽媽的毛線頭,織一條窄窄的毛圍巾,纏在洋娃娃脖子上?
我們分頭籌措羊毛。幾天以后,每人都搜集了一麻袋。
小如找來的都是雪白的山羊毛,又輕又軟,好像一朵朵飄柔的云彩。她說這些羊毛不是用剪子剪下來的,是請牧民用手,從羊肚子最溫暖的地方抓下來的。許多年之后,我才在書上看到,這種山羊身上最細(xì)軟的小毛,是被稱作“羊絨”的,在世界上素有“軟黃金”之稱。我敢肯定小如當(dāng)時并不懂這些知識,她只是憑著自己的聰慧,斷定這種羊毛最好。
我的麻袋里黑毛也有,白毛也有,好像一盒打亂了順序混裝的圍棋子。還有粗糙的硬毛夾雜其中,小如說這種毛織出的衣服會很扎人。我滿不在乎地說,我早打算好了,給自己織一雙毛襪子,腳后跟不怕扎。
我們找來線錘和卡子,躍躍欲試地準(zhǔn)備捻線。小如說:“別忙,羊毛還得洗呢。你們愿意穿著自己織的毛衣走過來,人家聳著鼻子說,哪里跑來了一只膻羊啊?”
我們就到獅泉河邊去洗羊毛。羊毛真的很臟,夾雜著羊糞球和小草棍,還有糾結(jié)成縷的團(tuán)塊。直洗得我們手指冰涼,腰酸背疼,一不小心,裹著水的羊毛就像一座座浮島,駕著河水流走了。
我看著漸漸遠(yuǎn)去的羊毛說:“完了,我的羊毛襪子要少織一個腳趾頭了。”大家就笑我說,襪子也不是手套,是不分趾頭的。
小如卻很奮勇地挽救她的漂走的羊毛,有一兩次險些跌進(jìn)河里,褲腿全打濕了。我們笑她舍命不舍財(cái),她說,要織的毛衣很大很大,只怕這些羊毛還不夠呢。
洗凈了的羊毛還要晾干。羊毛濕的時候還挺乖,熨帖地伏在地上,但陽光使它們蓬松起來,輕盈起來。假如這時候刮來一陣風(fēng),它們就像特大號的柳絮一樣,飄飄然飛向遠(yuǎn)方。
我們只好像八腳蜘蛛一樣,手舞足蹈地護(hù)衛(wèi)著自己的羊毛,樣子很狼狽。
總算可以開始紡線了。那活兒看起來不難,真干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很不容易,顧了捻線就忘了續(xù)羊毛,線就無聲無息地?cái)嗔?。我捻的毛線又粗又硬,還疙里疙瘩地有許多接頭,被大家戲稱為“等外品”。
小如紡出的可是優(yōu)質(zhì)品,又白又細(xì)又勻,好像有一只銀亮的巨蠶潛伏在她的羊毛堆里,忠實(shí)而勤勉地為她吐出美麗柔韌的長絲。
不管質(zhì)量相差多么懸殊,我們每人都有了幾大團(tuán)毛線。
下一個步驟就是染線了。
我們把長長的毛線繞在椅子背上,分成小把,按照正規(guī)的說法,一把叫作“桄”。染線的時候,要先用臉盆盛水把顏料煮開,再把線浸在染液中燉一會兒。看看爐子上坐著一大盆血紅或是碧綠的水,呼呼冒著彩色的蒸汽,真像一座魔鬼作坊。
為自己親手捻的毛線挑選顏色,是一件很愜意的事情。
“我打算把毛線染成玫瑰紅色。你們想啊,在冬天雪白的原野上,我踩著一雙玫瑰紅色的羊毛襪子,那是多么美麗的圖畫啊,簡直有童話的味道……要不我就染成迎春花的黃色……要不我干脆要海藍(lán)色吧……”我很神往地說。
小如毫不留情地給我潑涼水:“你把黑羊和白羊的毛捻在一起,顏色已經(jīng)混淆不清不楚。你想象的那些嬌美的顏色都染不成,只有老紫或是深墨綠還可湊合。要是為了保險,干脆染成黑色?!?/p>
我只好自我解嘲:“嗨!反正是襪子,踩在腳底下,誰也看不到。什么顏色都行。”
大家都很關(guān)心小如的毛線染成什么顏色。沒想到她沉思了很久后說:“我什么顏色也不染了,就要這種白羊毛的本色。染的顏色再好看,天長日久終究會掉色的。唯有天生的顏色,水不會改變。我最喜歡白色的純正潔凈了。”
雖說小如講得很有道理,我們還是把毛線染成各種顏色。主要是大家第一道工序沒做好,不能像小如的線那樣保持潔白,只有靠染色來遮丑。
染線的時候,空氣中彌漫著酸酸的味道。因?yàn)樾∪缯f了,往染料盆里兌點(diǎn)酸,會使顏色更持久。
我把線染成了黑色。油亮亮的,像烏鴉的翅膀,也很好看。
開始織毛線活了。大家一反以前彼此商量、集體行動的習(xí)慣,各自單干。這個說要給媽媽織條圍巾,那個說要給爸爸織條毛褲。獨(dú)自抱著線團(tuán),遙想著親人的面龐,飛針走線。
我不會織毛襪子,就向小如請教。她埋著頭結(jié)自己的偉大工程,匆匆忙忙給我寫了一張織毛襪的要領(lǐng),就依舊嘟囔她的毛衣針法:“一針上兩針下,兩針并一針,一針變兩針……”
她在織一件很大的毛衣,配著很復(fù)雜的圖案,難怪要不停地念念有詞,生怕織錯了花樣。
我好奇地說:“這是給誰織的呀?”
小如說:“給一個人唄?!?/p>
我跟蹤追擊說:“給一個什么人呢?”
“給一個你不認(rèn)識的人?!彼氯摇?/p>
“他在哪里呢?”我窮追不舍。
“他在一個很遠(yuǎn)的地方。”小如看著遠(yuǎn)方說。
我說:“我現(xiàn)在不認(rèn)識他,以后會不會認(rèn)識呢?”
小如想了一下說:“我要是向你介紹他,你就會認(rèn)識他。我要是不告訴你,你就永遠(yuǎn)不會認(rèn)識他。”
我胸有成竹地笑著說:“小如姐,你錯了。你就是不告訴我,日后只要在茫茫人海中我遇見他,就會一眼認(rèn)出他來?!?/p>
小如停下手里的毛衣針,溫柔地笑著。她說:“看把你能的。我才不信你能認(rèn)出他來!”
我說:“我就憑這件白生生的羊毛衣啊。在這個世界上,可有一件毛衣是這樣自采羊毛自捻線,自洗自織自編花的嗎?你設(shè)計(jì)的這個圖案,天底下也沒有第二份了?!?/p>
小如不語,只是嘻嘻地笑著。
那件白毛衣上,鏤空地織著兩顆套在一起的心。
我的黑色毛襪子,也如期織好了。在小如的親切指導(dǎo)下,大小肥瘦都很合適,式樣也很美觀。大家都說沒想到我看起來挺笨的,內(nèi)心還有幾分靈秀呢。
不幸的是,我的羊毛襪子穿了沒幾天,腳后跟就磨出了一個洞。而別人的毛線都很結(jié)實(shí)。
我去問小如這是怎么一回事?
小如也不解。她說:“你采的羊毛那么老,線捻得又粗,按說比別人的線更結(jié)實(shí)才對。怎么這么不經(jīng)穿呢?是不是你太淘氣了?”
我說:“高原上這樣缺氧,跳一下半天喘不過氣,我淘氣又能淘到哪里?還不是跟大家一樣走路吃飯罷了?!?/p>
小如說:“你說得也對?!彼f著,仔細(xì)端詳了一陣我油黑發(fā)亮色澤很新鮮的毛襪子,鼻子抽了兩下,突然說:“你染線時,是不是放了硫酸?”
我頻頻點(diǎn)頭說:“是啊。我想我的毛線質(zhì)量不高,要是染得再不好看,不就更沒面子了嗎?”
小如嘆了一口氣說:“這就是了。你放的硫酸太多了,顏色倒是很牢靠,只是把線都燒斷了?!?/p>
我吐著舌頭,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