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年，讀錢鐘書先生的《圍城》、《寫在人生邊上》，深感其中暗藏的機鋒，就像潮水一般在不經(jīng)意間向你涌來，有時甚至會讓你目不暇接、手足無措。當時就想，在現(xiàn)當代文學中，像錢先生這樣以智慧寫作的人，真是不多。近年來，時常會讀到甘肅作家柏夫的小說和散文，雖然尚不能與錢先生相提并論，但其故事的機智、細節(jié)的機智和語言的機智，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個作家的機智，一靠學養(yǎng)，二靠天分。我與柏夫曾有同一年被分配到靜寧成紀中學教書且在同一個教研組的同事之誼，也有先后在縣委機關(guān)工作擁有同一個朋友圈子特別是文朋詩友圈子的同道之雅，可以說，既知其文亦識其人。在同輩的平?jīng)鲎骷抑校胤驊撌亲罹邉?chuàng)作天賦的人之一。即使在多年連篇累牘的公文寫作和執(zhí)掌教育大縣教育機關(guān)的繁重事務中，柏夫的才情不僅沒有被淹沒，反而每有創(chuàng)作必為精品，每有文集必奪桂冠。小說集《鄉(xiāng)韻》甫一出版，就殊榮累累，先后獲省、市最高文學獎：黃河文學獎和崆峒文藝獎，并入選甘肅省“農(nóng)家書屋”。前年出版的散文集《山鄉(xiāng)記憶》成功角逐“西部散文獎”，欣慰的是在今年又斬獲黃河文學獎、敦煌文藝獎，讀者好評如潮。我覺得，要解讀這種成功，就不得不透視柏夫在寫作中的最為突出的一個特點——機智，當然這種機智并非一時一事的小聰明，而是持久綿長的大智慧。唯有仔細閱讀這些文本，靜心思量這些文本，才能更深刻地理解其機智的魅力。

使用“機智”這個詞語時，特別是和“機智的魅力”融為一體的時候，盡管習以為常，其義自明，但我們?nèi)孕枰獙ζ洳扇乐數(shù)膽B(tài)度，小心地界定它。“機智”在這里不但是睿智、激靈，還包容了意趣、情韻，即行動意義的靈動和姿態(tài)意義上的意趣。就其行動意義來說，一切語言的表達化去了操作的痕跡，一切物事和意象來得妙乎天成，這是其靈動的顯現(xiàn)，就如古代滿壁風動的妙曼傳說。就其姿態(tài)意義來說，更多地說是在情志方面，不但是詼諧幽默，更重要的是意趣盎然；不但是會心一笑，更主要的是其情投意合的情韻領(lǐng)悟。

先說其故事的機智。在柏夫的小說散文中，到處充滿著故事的機智。散文《糟糠之妻》中淳樸自然的村姑到一所小學與作者相遇這樣簡單的故事，在柏夫的機智構(gòu)思下，以一種激靈的情態(tài)向你襲擾而來。穿打補丁衣服的村姑終于成了作者的妻子，在作品中作者機巧地觸及了人性中的臉面以及溫情問題，妻子的補丁衣服也正是和諧婚姻的完美見證?！澳悄辏晃皇艢q的村姑走進我的視野時，我正在一排白楊樹下組織小學生做游戲。當白楊樹一樣的她站在樹下問我時，可能當時我看她太專注，以致沒有聽清楚她問我什么，只是盯著她膝蓋上兩塊精致熨帖的補丁出神?！惫适碌臋C智就在于故事中常有的浪漫的“那年”一樣，正是這個穿著補丁的姑娘萌生了他們的愛情。“出身貧寒的我一閃念之間便對這位不趨時尚、衣著樸素的村姑生出幾分好感。她見我死盯著她，臉一紅說，問你話你不說盡看什么呀你！說著腰一扭別過身去，一條長辮子便忽悠一下劃過一條弧線，辮梢正好落在她臀部那個圓圓的補丁上，我的心也跟著忽悠一下，也正是在這一忽悠之間，我青春的心便第一次受了那種神秘的啟蒙?！边@個故事的機智讓人不禁拍案叫絕，也正是那個“補丁”成為作品中“我”和村姑愛情與婚姻的青鳥。在小說《人事》中，通過幾位副主任覬覦剛升任副縣長而空出的經(jīng)委主任職位的“勾心斗角”，使官場中小角色的心態(tài)在本身并不復雜的故事中讓人忍俊不禁。老錢苦熬多年對經(jīng)委主任的職位是抱著“苦媳婦熬成婆”的心理，抓成績等著扶正；小李主任是關(guān)鍵時刻還要靠媳婦“秋天的菠菜”，得了吳縣長的許諾更像是吃了定心丸；軍轉(zhuǎn)干部孫副主任早就給領(lǐng)導送了鹿鞭、鎖陽之類的壯陽藥，等著接任正職呢。頗富喜劇性的是三個人都在得到吳縣長許諾推薦的期待中暫時受用，吳縣長卻從“政治需要”考慮并沒有推薦他們?nèi)齻€中的任何一個。在其機智的故事架構(gòu)中，我們體驗到一種超然的亢奮，這是官場中凡夫俗子的凡俗人生，卻又有著極其荒誕的生存狀況。再如在小說《離鄉(xiāng)》中，作者描寫了一位“鳳凰男”的生存尷尬，當鄉(xiāng)下的母親要來城里侍候?qū)⒁置涞膬合睍r，兒媳就“帶她到醫(yī)院進行了全面的身體檢查，連血液大小便都檢查了”，娘被徹底感動，逢人就夸還是媳婦孝敬她，“其實，只有我心里知道，芙蓉是怕娘給我們的寶貝兒子傳染疾病”。至此，一個任性自私而又工于心計的兒媳形象已經(jīng)刻畫得比較到位了。后來隨著孫子的長大，婆婆的利用價值的喪失，公公要來城里接走她時，不料一波又起——兒媳親熱地跑過來，拿出了一個抗非典時買的小噴霧器，要給公公消毒了。這對鄉(xiāng)下出身的父子倆來說，無疑是一個奇恥大辱，正當結(jié)局不知如何收場時，婆婆把責任全攬在自己身上，說是她讓兒媳這么做的，怕公公剛從車站上來沾上禽流感什么的，會傳染給孫子。經(jīng)婆婆這一說，兒媳這下才知道，當年自作聰明給婆婆體檢身體的把戲，婆婆早就非常清楚了，只是從來沒說破。在故事的推演中，沒料到公公為了打破尷尬，拿過噴霧器自我消起毒來，而且孫子覺得好玩，就和爺爺相互噴了起來。在一系列連貫故事的層層遞進中，鄉(xiāng)下人高度自尊和高度自卑的矛盾沖突，以及三代人各自的性格一下子變得立體而又豐富起來，使這篇小說水到渠成般地超越了一般意義上的故事敘述，進而達到較高的藝術(shù)水準。

再說其細節(jié)的機智。細節(jié)關(guān)乎作者的才情，作品的細節(jié)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作品的生命力。在柏夫的作品中，到處體現(xiàn)著細節(jié)處理上的機智。在散文《糟糠之妻》中妻子的補丁衣服就特別具有細節(jié)的魅力，使得妻子天然質(zhì)樸的村姑形象躍然紙上，再通過妻子理解體貼的言行，使這樣一位出身農(nóng)村但心靈美麗的女性鮮活起來。又如在小說《紅紗巾》中，在趙寒柏處長因被監(jiān)測出疑似艾滋病毒而出現(xiàn)了人生和仕途的拐點時，作者把他放置在大家避之唯恐不及的情境中，人物處在沖突的焦點，故事由此展開。而作品中對細節(jié)的處理很見功力，紅紗巾的這個細節(jié)的出現(xiàn)，平添了故事的機智，它讓趙寒柏不斷去臆想到底是哪位異性朋友鼓勵他的。在對市府分來的女研究生的分析中，設(shè)置了這樣一個有趣的細節(jié)——服飾問題，因為批評職業(yè)女性的著衣問題而和那個年輕的女研究生發(fā)生了誤解和齷齪。詭異的是他又和紅紗巾聯(lián)系在一起，細節(jié)之機趣、之精妙不由人驚嘆不已。還如小說《離鄉(xiāng)》，當兒媳嫌從鄉(xiāng)下來的公公臟，把孫子從公公懷抱中拉出后，“爹的胳膊還保持著一個僵硬的圈。與其說是爹的那種姿勢是抱著一個觀念中的孫子，還不如說是抱著一個農(nóng)村老人來到城里的尷尬”，“一個僵硬的圈”，這幾個字的細節(jié)，真是字字千鈞。

最后說其語言的機智。語言不僅是人類重要的交流與溝通的工具，更是人類的家園。通過語言，人的思維才得以回到最為本真的存在。語言引起的情感反應有無數(shù)種，或亢奮、或激動、或喜悅、或悲慟……語言給人的感覺完全是不一樣的，這也就是敘事中語言的力量所在，思之存在到言之存在就這樣一路糾結(jié)在一起。在隨筆《土炕》中以看似娓娓道來的筆調(diào)，描畫出由鄉(xiāng)里人蛻變到城里人的那種從容不迫。土炕的制造過程并不難，其本身也不見得是多么值得農(nóng)民想唱花兒那么起勁的浪漫物象，但在具有戀鄉(xiāng)情結(jié)的柏夫筆下，盤炕，這一農(nóng)民生活中稀松平常的農(nóng)活卻變得豐盈起來，充滿了詩意的溫馨。土炕是天人合一的媒介，“人睡在這樣的土炕上，身體和心靈都會和地氣相通，睡在土炕上不只是簡單地睡覺，而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與大地進行溝通，那是一種來自四肢百骸及心靈深處的全身心的舒展和放松”。土炕不但成了治肚子疼、頭疼等的良藥，更是一劑治療鄉(xiāng)愁與失眠癥的良藥。在隨筆《讀書絮語》中，從“飲余有量徐添酒，讀日無多快買書”的對聯(lián)，可以參悟出“一日不讀書，便覺面目可憎”這種精神拯救意義和價值。隨筆《土豆》的結(jié)語猶如豹尾，作者的語言機智可見其高：“有一天拿出英語書來看，發(fā)現(xiàn)英語中的‘偉人’這個單詞是這樣寫的：big potato，直譯過來就是‘大土豆’或者‘大洋芋’，我想，這英美人幽默得也太過分了吧，竟拿‘偉人’開涮！”“后來一想也有道理，試想，一個人，無論你多普通，也不管你多有能耐，如果能夠真正具備這種‘土豆精神’，平時不處處表現(xiàn)自己，深藏在泥土之中，默默無聞地成長，悄悄地豐富自己，甘于寂寞，不事張揚。同時，又能夠像土豆一樣，與自己周圍的人搞好關(guān)系，融洽相處，合作共事，能善待同事，不顯擺自己。耐得干旱，受得貧瘠，小角落里待得住，大場合上能出手，這不就成了‘big potato’吧！”在隨筆《土話》中，作者寫道：“因為方言由于某種政治因素完全可能上升為官話，方言也完全可能上升成為普通話，而土話則沒有這種幸運。”“土話，是每一個人最先學會的話，也是每一個步入官場的人最先需要忘記的話，同時也是每一個人一生中最后最愛說的話?！薄巴猎捠敲總€人最初的真正的母語，普通話和官話只能是土話的后代。”由鄉(xiāng)下老太太隨口說出的一個詞“廊檐”，作者就可得出這樣略帶自嘲的結(jié)論：“因而，這‘土話’中留下來的蛛絲馬跡，不就成了我們祖先‘曾經(jīng)闊過’的有力證據(jù)嗎？”一篇4000多字的隨筆，這樣的文字比比皆是，真是妙語連珠。其他如小說《紅紗巾》對“組織”一詞的解讀，可謂神來之筆：“組織是一架機器。非常有意思的是‘組織’這兩個字都是絞絲旁，它可以把毫不相干的人捆綁在一起成為班子成員，以利于大家同舟共濟；同時，它又可以把非常直接的事繞上幾個彎子，以便于大家不知所以。于是，組織就更顯得神秘難測而不可理喻?！痹诎胤蚬P下，這樣的例句可以找到許多，這不僅是學養(yǎng)的沉淀，也是才情的釋放，充分顯示了柏夫駕馭語言的深厚功力！

柏夫故事的機智、細節(jié)的機智、語言的機智以及純屬應用這些機智，使讀者不得不去思考。深思這一現(xiàn)象，柏夫作品中彌散的悲憫情懷和對現(xiàn)代性的悲觀正是這種機智的源頭?？焖偈湃サ泥l(xiāng)土對于曾經(jīng)生活在鄉(xiāng)間的人來說是常常在夢中呼喚的熱詞，更是夢回時分的唏噓?？梢哉f，柏夫先生在文本中建立起堅實的機智意象，不僅是大地的念想的化蝶，更是人生的超然銳敏的情態(tài)。

責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