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服脺容，不加新飾，垂寰接黛，雙臉稍紅。

——元稹《鶯鶯傳》

零

距離38歲103天的李果差不多謝了頂，體力也不行了，和前妻最后一次做愛也就堅持了40秒。冬天說來就來，大批紅嘴鷗從西伯利亞飛抵昆明，周六下午李果前往翠湖探望它們，突然被一個四川小子纏住。要畫嗎大哥？古畫！全中國全世界最牛逼的畫！他低聲吆喝。李果想甩掉他，可他像個秘密特務(wù)一樣緊緊尾隨，從臟兮兮的牛仔包里掏出一卷畫軸，展開。這可是全中國最牛逼的工筆畫，他說，宋代大師王淵的真跡！王淵，聽說過嗎？

李果站住了。畫面上的簪花女子笑吟吟的，雪白長裙右側(cè)掛著碧綠的鳳形玉佩；她濕漉漉的目光沖他呼嘯而來，像無數(shù)只紅嘴鷗直撲藍天。

多少錢？

800。

我要了。

一

我的小說就這么開了頭。由宋代工筆大師王淵作于熙寧元年的簪花玉女圖當天下午出現(xiàn)在李果的客廳墻上；她長帶飄飄，目光清澈，一襲白裙遮住雙腳；兩束發(fā)髻高高聳立，耳垂一對小小的玉墜，腰間的鳳形古玉溫潤透亮。從遠處看去，她簡直翩翩欲飛；如果貼得更近，你差不多能聽見她的心跳和呼吸了。

12月5日那天，我記得很清楚，李果下班進門就聞到滿屋肉香——桌上擺好飯菜：宮爆雞丁、木耳炒肉、素炒青筍、番茄雞蛋湯。米飯熱氣騰騰，兩支筷子擱在碗沿上。他嚇了一跳。木耳炒肉棒極了。誰來過？他試圖說服自己是前妻杜嬋娟的杰作。杜在電話那頭的聲音鏗鏘有力，仿佛早就找到了生活支點。

你做夢??！給你做飯？我發(fā)過毒誓，永遠不進你那道門。

電話那頭有紊亂的音樂節(jié)拍。杜嬋娟一定在K歌。她居然在飯點上K歌。王重說杜嬋娟離婚后經(jīng)常一個人跑去K歌，從清晨唱到半夜。離婚前的5月，李果把一個妓女帶回家。離家出走的杜嬋娟回來了，正好撞見那個女人一面往外走一面點錢。杜嬋娟進門后把茶杯扔到李果臉上。

真不是你？李果說。

別再給我打電話。再見。

他打給消失很久的哥們王重。這家伙哈哈大笑，我有那么偉大嗎？

那會是誰？

誰他媽知道你招惹了什么孤魂野鬼？王重說，快報警吧。

離婚那天他在王重那兒喝酒，凌晨兩點，他們從盤龍江邊一直走到青年路口，十分鐘后王重消失了。李果在一家小賣店買了六瓶百威，一口沒喝就一個接一個垂直投入江里。那還是夏天呢，深不可測的江面不見一朵浪花，撲通聲遲鈍、干燥，像誰的嘴巴被捂住了。他在人民路口攔下一輛出租車，想象王重那雙耐克鞋正踏上杜嬋娟單身宿舍的臺階——杜有過外遇，一天夜里李果砸開王重的門，認定臥室里的女人就是杜嬋娟。王重把那個穿著褲衩和乳罩的陌生女人叫出來，慘白的樓道燈光讓李果無地自容。你太過分了！王重說，有你這么做兄弟的嗎？

好吧，不是杜嬋娟，不是王重。他不得不面對最離譜的猜測——簪花玉女圖的女主角跳出畫面，為他做了一桌好吃的。他湊近她，云鬢、裙子、大片荷花背景前的漂亮脖頸實在讓人著迷；手背上果然有絲絲痕跡，他的臉湊到宣紙上，淡淡的荷葉芳香中仿佛夾雜洗潔精的氣味；他們的目光撞個正著，他的心臟怦怦跳。他撫摸那只手，宣紙表面似乎有溫潤的體溫；他半跪下來，在右下角邊緣、草地和假山交界的一小條宣紙縫隙處果然發(fā)現(xiàn)幾個細若發(fā)絲的小字。他找出放大鏡仔細查看——巳時燃香數(shù)拜而出。

他懂這意思。巳時，不就是給他點火做飯的時辰？李果找出檀香，點燃，沖她作揖下拜。玉女一動不動。他索性跪下去，連磕三個響頭，但這個很可能為他做了豐盛晚餐的美女還是無動于衷。當天夜里他一直沒睡踏實，恍惚看見簪花玉女飄然而下，這個通體幽香的大美人為他弄好早餐，煎荷包蛋的聲音格外嘹亮——睜開眼睛就后悔啦，原來劈劈啪啪的響聲只是昆明冬天少見的陣雨敲打三樓的塑料雨篷，清晨的寒風裹挾雨絲闖入房間，他冷得直哆嗦。哪有荷包蛋，簪花玉女還呆在畫里。他給自己煮了一碗面，一陣凄惶沿著密集的大雨奔涌。該上班了。

二

奇跡在繼續(xù)。李果乘坐的45路車在北京路上掙扎一個小時47分鐘，于7點一刻把他準時送到小區(qū)門口。他飛奔上樓，開門——這回是熱騰騰的小炒牛肉、麻婆豆腐、素炒豌豆、疙瘩湯。這可是北方人常喝的主食之一，它堅定了他的猜測：古代佳人多出蘇杭與渭水之北。這碗湯把她揭發(fā)了。她的衣裙似乎透出幽香，發(fā)髻一絲不亂。他把耳朵貼上去，仿佛聽到柔嫩的心跳。他焚香凈手（古書上都是這么形容紳士的），央求她從畫上下來，他這個離過婚的家伙已經(jīng)懂得怎么尊重女性；他甚至開始背誦唐詩宋詞，可沒什么用，迅速降臨的夜晚把美人的輪廓漸漸抹掉了。

第二天下午他請了病假，跳上45路車著急往回趕。下午4點多的陽光把樓道照得雪白。他從壞掉的貓眼向屋里窺探，兩手按在門把上發(fā)抖。5點剛過，鄰居的腳步聲拍打他的后背，有人猜測這個撅著屁股的男人是個小偷，可誰都沒吭聲。天色暗下去，小區(qū)院子里響起吵架聲和狗叫。他耐心等著，渾身冒汗。大約5點三刻，就是那個時間，我記得清清楚楚——奇跡發(fā)生了，細微的響動像絲綢滑過草叢，丁丁當當?shù)沫h(huán)佩之聲伴隨縷縷異香，讓他想起《聊齋志異》的離譜場景，它們鉆出小小的貓眼洞狠狠敲擊他的脊椎骨。

她的背影閃入廚房。我的天，該怎么形容她的婀娜挺拔？那塊鳳形玉佩輕輕敲打，丁當，丁當，它揪住李果的心臟，在消瘦的肋骨之間來回摔打。他聽見她拽開冰箱門。他聽見她擰開水龍頭。

李果掏出鑰匙，手抖得厲害，像攥緊刀刃一樣打開房門。

三

姑娘轉(zhuǎn)身的剎那他看得一清二楚——被嚇住的臉像一朵小小的花蕊，被窗外剛剛開啟的路燈照得透亮。小姐請受我一拜！他深深鞠躬。姑娘拉起長長的云袖遮住臉。來不及啦，他知道她長什么樣了：像某個美極了的香港明星，又像幾個大明星的混合體。他似乎正經(jīng)歷一場夢，但四處繚繞的芳香和膝蓋的突突疼痛告訴他這就是現(xiàn)實。

李兄快快請起！她的嗓音像一片羽毛飛入空中。

你來自哪個朝代？家住哪里？貴庚？芳名？他有點語無倫次。廚柜上擱著解凍的豬肉，最后一棵白菜躺在旁邊，埋在陳米中的兩只土豆也被挖出來，長出幾根毒芽。

小女來自大宋，當朝皇帝是神宗。小女久居畫內(nèi)，適逢李兄搭救才重現(xiàn)生機，因此冒昧為李兄下廚以為報答。小女復(fù)姓南宮，單字名玨。

南宮玨……多棒的名字。他喃喃自語。搭救？怎么稱得上搭救？

姑娘背對他。李兄應(yīng)該記得翠湖邊那個賣畫人吧？他將小女的畫軸裹藏十年有余，每月才懸掛一次。小女差點憋死。如果不是李兄將我購回，恐怕小女已經(jīng)……

這不過是機緣湊巧，小姐言重了。他覺得這么說話很像蹩腳電視劇里的蹩腳臺詞。南宮小姐能不能說我們現(xiàn)在的普通話？

當然。我知道網(wǎng)絡(luò)改變了世界，我雖屬宋代，但1000年來經(jīng)歷了無數(shù)變故。比如忽必烈的元朝，清軍入關(guān)，盧溝橋事變，文革，改革開放30年以及你們熱衷的微博、開心網(wǎng)和蘋果手機。

南宮玨讓他安心看電視，飯菜馬上就好。廚房里的響動和一個標準家庭主婦（比如杜嬋娟）的忙活聲沒什么兩樣。一輪薄薄的上弦月浮現(xiàn)在對面樓頂，小區(qū)住戶的黃色燈光逐一點亮；她的心形發(fā)髻在玻璃門外搖曳生姿。一個穿越千年的美女是不朽的？他仔細打量那張畫，真奇妙啊，簪花玉女只剩淡淡的輪廓，仿佛它僅僅完成一半，只用鐵線白描勾了一個底。

飯菜上桌了，小炒肉、白菜湯、荷包蛋和干煸土豆絲。她有點不好意思，李兄，你冰箱里沒菜了，明天買些回來吧，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

他動手的時候她默默坐著，什么也不吃。她說自己畢竟是畫中人物，不食人間煙火。他茫然而驚詫，都嘗不出飯菜的美味了。飯后她洗洗刷刷，絕不讓他幫忙。后來他有些擔心，你收拾完了又回去？回畫上去？南宮玨嫣然一笑，全憑李兄安排，你想讓我回我就回，不讓我回，我就留下來。

四

這個奇妙的夜晚正如我的小說句子漸漸展開啦。他們坐在沙發(fā)里看電視，美國想打仗、方言新聞、非誠勿擾。南宮玨說她早習慣電視了，一個人呆在墻上必須忍受各種各樣的節(jié)目，這是了解現(xiàn)實的重要途徑；電視改變了世界，就像大宋的刀劍一樣，接著是電腦、手機、智能MP4。一切跟1000多年前截然不同。很多珍貴的東西被漏掉了。漏掉？她問他從近日的飯菜中有何發(fā)現(xiàn)？他說，這大概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

那就是被漏掉的。南宮玨說。李兄有所不知，我的刀法源自太祖年間徽州名廚趙氏，其刀工輾轉(zhuǎn)被我們南宮家掌握。至于菜肴的烹炒和搭配，我參考了清朝袁枚的《隨園食單》，佐以滇菜之法調(diào)教。李兄喜歡就好。這在大宋不過是雕蟲小技，但李兄所處的時代，沒幾個女子會了吧？

李果不知怎么回答。

李兄有茶具嗎？我為李兄沏茶，讓你品嘗大宋的鴻雁南飛。

他把落滿灰塵的茶具找出來。她洗凈擦干，用檀木勺子取出少許龍井擱進茶碗，再把電壺燒開。后面的動作眼花繚亂，這可不是街頭茶藝師的夸張表演，每個細節(jié)像切蛋糕一樣分解得干凈利落，泡茶沏茶倒茶嗅茶各個環(huán)節(jié)既清晰又精準，似乎有數(shù)不清的小花瓣來回飄灑，讓他心醉神迷；她的衣袖輕輕拂動，玉佩發(fā)出脆響，捧到面前的一盅綠茶像從她胳膊上掬下的一泓碧水。南宮玨恭恭敬敬捧杯齊眉，這是流行于大宋南方的香茗——鴻雁南飛，它有鴻雁翩然南歸、喜不自禁之感，適于泡煮秋茶?？上Ю钚旨依餂]有，只能用龍井湊合了。陸羽的《茶經(jīng)》里說，秋茶須用七分滾水，不可過熟，最好取井水泡之，李兄這里也沒有，但分寸火候拿捏好了，李兄同樣能品出這鴻雁南飛的妙處。

他喝下去，一縷悠長的清香向下滲透。他捧著茶盅發(fā)愣。不食人間煙火的南宮玨讓他連飲六杯才停下來。他把電視關(guān)掉，否則“開始了嗎？已經(jīng)結(jié)束了”的人流廣告多么可恥。他們陷入寂靜，遠處傳來幾聲狗叫，樓上馬桶的嘩嘩水聲把天花板打得微微顫抖。南宮玨輕輕嘆息，今天是四月初七，如果在大宋，每年這一時節(jié)我們聚集在渭水以南、錢塘江以西或洛陽城頭，撫琴對月為怒放的牡丹花吟唱起舞，那盛況就像今天的周杰倫演唱會。可惜李兄這里沒琴，也沒有牡丹，月色也不夠透亮。

四月初七？牡丹盛會？這不是冬天嗎？李果的腦子仿佛銹住了。

李兄稍等，我去去就來。這位來自宋代的大美女踩著沙發(fā)一步跨入畫中；簪花玉女漸漸飽滿明艷，像一種神奇的顯影藥水正發(fā)揮功效。她又成了那個呼之欲出的畫上美人。很快，李果聽到一些脆響，像什么東西在紙后搔動。南宮玨從畫里探出一只粉底白蕚的繡花小鞋，接著是裙子、右腿，然后半個身體。她沖破水面一樣重新回來啦?？蛷d里響起環(huán)佩相扣的丁當聲，奇異的幽香把他緊緊裹住。南宮玨左手握一張淡褐色的綠綺琴，右手竟攥著一束嬌艷的牡丹花。

五

事后李果回憶當時的良辰美景就像萬箭穿心。他躺在沙發(fā)上，那種沉重的苦澀令人窒息，和當年杜嬋娟留給他的相差無幾。一個被鉆透的空洞。他就快變成一具死尸了。窗外的木棉樹上經(jīng)常有不知名的灰色大鳥飛來，藏在枝葉里嘎嘎直叫，是死神派來的前鋒隊員嗎？一定是報應(yīng)。你干了一件天大的蠢事之后報應(yīng)說來就來。杜嬋娟很倔，結(jié)婚前你別想看出這一點。他多么渴望她生個孩子，可她堅決不干。你甩了我咋整？讓我拖油瓶??？你這不是毀我嗎？她說，再說我還沒準備好。現(xiàn)在的男人沒一個靠譜。沒準備好什么？你覺得我也不靠譜？她直搖頭，把煙圈吐到杯子里，它們盤旋不出，變成一團可疑的灰白。她和其他男人還保持聯(lián)絡(luò)，這他知道。

后來他終于讓她懷了孕。那是4月的一個雨天，他們在醫(yī)院里確認了這事，他按捺住狂喜擁著沉默的杜嬋娟往回走。后來還是離了。還是。淅淅瀝瀝的雨聲像某種假象。他揍她，她跑了。就在她兩周后返回的夜里，她和他招來的妓女在樓道口不期而遇。她說，李果，我再不跟你離就是婊子養(yǎng)的！

他躺著抽煙，煙灰缸擱肚子上，繚繞的煙霧讓他產(chǎn)生幻覺。南宮玨重新返回充滿灰塵的客廳，南宮玨擼起衣袖為他燒火做飯，南宮玨通體幽香出現(xiàn)在臥室門口……可是，奇跡一去不復(fù)返了。

六

回到那個夜晚是我必須解決的技術(shù)問題，它對于我的小說和李果的生活至關(guān)重要。我可不想被你找出太多漏洞，把這小說批得體無完膚。我想告訴你我多希望把它寫好——關(guān)于城市生活的苦澀與幻想，甜蜜與憂傷。

好吧，南宮玨的琴聲在他心底挖出窟窿，被月光填得滿滿的。她修長的手指在琴弦上跳動，鏗鏘的音符款款流淌，這是《廣陵散》還是《平沙落雁》？他驚呆了，她似乎循著音韻起飛，像嫦娥那樣直奔明月。紅牡丹被插入墻腳的花瓶，原來那枝海棠早已枯萎。薄薄的牡丹花瓣似乎在琴聲中擴張，宣告這個千年美女和眼下這個單身漢的生活發(fā)生了奇異重疊。小區(qū)住戶們大概都聽到琴聲了，但誰會料到它的彈奏者來自1000多年前，誰又會在意該不該關(guān)掉電視和手機仔細聆聽？

一炷香的工夫，南宮玨彈了三首曲子。最后的音符像魔術(shù)師的煙霧一樣消散，她起身沖李果微笑。這是小女作的《嘆花》、《惜花》和《葬花》三曲。李兄見笑了。

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為他端盤送水，服侍他洗臉洗腳。他像條吃飽喝足的狗只剩下本能的動彈；他問她大宋的風物人情，她說那個朝代布衣和書生都能娶好幾個老婆，人們出門多靠行走，馬車、牛車是常見的交通工具，寫字使用宣紙，文學(xué)家和書畫家受到無與倫比的尊重，詩人喜歡到青樓尋找紅顏知己，年輕人經(jīng)常聚在一起吟詩作對，每個人都看重精神生活；錢不是大問題，家里揭不開鍋的窮書生也能娶一個天仙般的美人；夫妻關(guān)系很簡單——你可以休掉一個女人而不必擔心瓜分財產(chǎn)，也不用擔心女人睡到別的男人床上去，她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被誘惑的概率和彩票中獎差不離。

我的一個好姐妹嫁給一位湖州商人，他前往嘉興販賣絲綢，歸家已是三年有余。我的姐妹一直等他，沒半句怨言。現(xiàn)在的女子誰能苦等三年？

他沒吭聲。杜嬋娟帶給他的傷口還在流血。是啊，1000多年前的大宋，天仙般的美人也會冒著患上肥胖癥和憂郁癥的危險為男人生兒育女的。深深的沮喪把他推向臥室，南宮玨微笑著說，李兄要小女服侍安寢嗎？

什么？

侍寢啊。

你……愿意？李果低聲說。

南宮玨緩緩走進臥室，站在窗前。

他開始盤算自己今晚行不行。欲望似有似無。對方實在是美過頭了。這會讓一個男人心虛的，或突然覺得那件事情骯臟極啦。

南宮玨為他寬衣。她的幽香托著他，那張毫無瑕疵的臉令人昏厥，讓他無法直視她的眼睛、眉梢、鼻梁和下巴。他閉上眼睛哆哆嗦嗦，一面喚醒身體的某個小部件盡快激動起來，一面默默祈禱老天保佑這不是獨身太久的幻覺。她把他脫得只剩一條三角內(nèi)褲才罷手，再把他塞進被窩，拉上被子，蓋好。

你不睡嗎？不跟我一起睡？

她羞澀地搖頭。

你不是說，侍寢嗎？他懵了。

我可以陪李兄安睡——沒什么不行的。我只是擔心李兄會對小女失望。

失望？她真傻啊。他興奮得發(fā)抖。留下來吧，好嗎？留下來。

七

我們的南宮玨坐在床沿。他握住她的手，曼妙的幽香和柔滑慫恿著他。李果開始對熙寧元年的大美人動手動腳。玉佩丁當作響，這一定不是拒絕，是初次魚水之歡的優(yōu)美前奏。他輕而易舉剝光了她——身材無與倫比，肌膚澄澈如玉。他的心臟幾乎蹦出肋骨，接近死亡的窒息讓他手腳冰涼。月光消失了，玉佩燦然落地。他把她拉近，貼緊。她的胸脯、兩只不大不小的乳房在幽暗中閃閃發(fā)亮。他開始干點別的。當窗外木棉樹上的大鳥發(fā)出凄厲鳴叫，一束燈光照亮他單薄的身體和地板上的衣裙玉佩，他渾身抽搐，像被狠狠砸進一枚釘子。

誰能想到，美麗的南宮玨是石女。他無法找到他急需進入的那道門。她沒裝那道門。她向他永遠關(guān)閉了。

李兄，對不起。我說過我不食人間煙火的。她低著頭，怯生生地說。

八

回頭說說杜嬋娟吧，小說的推進不能太著急了，對吧？尤其是短篇小說，我必須把節(jié)奏牢牢攥住，否則你準會瞧不起我的?？晌叶嘧孕艆取?/p>

沒錯，她離開那天下著雨，細小的垃圾紙屑在墻腳污水里旋轉(zhuǎn)。她看起來很累，傷感也打了折扣——沒準她從不傷感的，迫不及待想離開他。兩人在樓道口站著。杜嬋娟向他要了一支煙，吐出的煙霧很快被濕漉漉的晚風卷走了。

謝謝。她說。

到底是誰的？他不依不饒。

你的。

我還是不信。

那是你的問題。

是你的問題。

我真想宰了你啊，李果。把你千刀萬剮！

真想宰了你——這就是杜嬋娟的原話。她已經(jīng)沒氣力哭，也沒氣力宰了他。這個和他生活了一年零一個月的女人仿佛縮小了一號，被這件詭異的意外抽干養(yǎng)分剝?nèi)窝b顯出粗糲萎頓的真實狀態(tài)。他把她送到小區(qū)門口，杜嬋娟像被陰冷的雨水浸透了，頭發(fā)也濕漉漉的，雖然他們明明打著傘。李果說我能抱抱你嗎？杜嬋娟轉(zhuǎn)身摟住他。都沒什么要說的了。她像潮濕的軟體動物，淫蕩、反復(fù)、不可捉摸。該死的。他從來不知道她身邊那些異性朋友的身份，從來不清楚。五個六個，還是十個八個？他們像黑暗中的冰山，像遠處默默矗立在雨幕背后的樓群，藏著驚人的邪惡。

你真他媽可怕！李果總算罵出來了。

杜嬋娟冷笑著一把推開他，我還記得你那只雞連奶罩都沒穿好呢！

九

李果和南宮玨只能進入微妙的新階段。這才是我小說最困難的部分吶。她每天給他洗衣服做飯打掃房間，這些粗活累活從來無損她天仙般的美貌；傍晚她為他沏茶、撫琴、彈琵琶，或是踏著細細的月光跳起大宋的點絳唇和念奴嬌；她通常返回畫里過夜，他想抱她入睡的念頭很快被自己粉碎了。你怎么能忍受一個絕色美人躺在懷里卻無法真正擁有她？他感慨自己命不好，從前找個漂亮老婆卻根本守不??；單位上年輕的女同事偶爾和他調(diào)調(diào)情，但誰有膽量更進一步？只能給一家夜總會的小姐打電話，但草草結(jié)束的摩擦游戲很快讓人膩味；性生活的不協(xié)調(diào)正在嚴重影響單身生活。他暗暗詛咒——如果上帝沒死，就應(yīng)該把一個離婚男人的欲望徹底拿走。

每天夜里他喝她沏的香茶，聽她講述大宋的閑聞軼事，感受她的歌聲和舞姿。當她返回畫中，那種深不可測、沒完沒了的失落就像刀片一樣劃拉他的心臟。如果我把什么女人帶回來，他說，你介意嗎？

她撫琴的手停下來，臉色漸漸蒼白，我不過是李兄救回的一幅畫而已。

次日他再次突破禁區(qū)，從夜總會帶回一個胸脯碩大的女人。他讓她在樓道口等著。他開了門，南宮玨正跪在地上擦地板，一塵不染的衣裙在她身后微微隆起，像她帶來的那束牡丹花?？蛷d雪亮耀眼，茶已經(jīng)沏好，特意挑選的青花瓷盞擺放在正中間，裊裊茶香在黃昏中散開；電視開著，音量很小。她抬手擦擦額頭的細汗，李兄回來啦？他沒吭聲就把門帶上了，轉(zhuǎn)身沖下臺階，沖那個濃妝艷抹的女人說，你走吧。后者既吃驚又茫然，隨后一陣冷笑。他給她錢，請你走吧，對不起。她接過錢轉(zhuǎn)身就走，在樓道里低聲罵娘，媽的你是不是有病??？她走遠了他才重新開門進去，走到南宮玨身后抱住她，她沒反抗。他把她抱進臥室，她完美的身體讓他為今天的行為深感愧疚，又覺得無聊可笑。月光舔著他的臉。

不知過了多久，她轉(zhuǎn)過身來撫摸他的下巴，李兄累嗎？小女為李兄撫琴如何？

十

那些夜晚李果足不出戶，好幾次想把王重叫來吃飯喝酒，又怕暴露這位宋代美人?？墒峭踔夭徽堊缘?，星期五的傍晚，他驚天動地的砸門聲把李果和南宮玨嚇壞了，她扔下洗了一半的碗筷跑進畫里。王重進門后到處找酒喝，很快發(fā)現(xiàn)不對勁了——怎么做起飯菜洗起碗筷來啦，而且，家里干凈得匪夷所思。他們蹲在地上喝酒。找到上次做飯的人啦？王重說，你他媽的是不是藏了個田螺姑娘??？一個你回到家什么都給你準備好了的大美女？

李果沒吭聲。這個拜訪者還沒發(fā)現(xiàn)身后的簪花玉女吶，他更在意自己的故事——剛把一個80后搞到手。很騷，很嫩，很結(jié)實。

李果尷尬地向后看。兩個老男人的秘密將被南宮玨照單全收。

你該找個女人結(jié)婚了。李果說。

結(jié)什么婚，跟誰？

你們單位的，你認識的那些女人。他媽的，大把大把的女人。你為什么還不結(jié)婚呢？

狗屁。王重說。狗屁。

王重喝多了只會談?wù)撆?，那些細?jié)赤裸、露骨，像從前那樣毫不遮掩。李果越來越難堪，又因為暫時遠離了這些細節(jié)而渾身燥熱。王重突然哭出來。他說他愛上了那個80后，可是這個小屁孩很快搭上別的男人，一個倒賣鋼筋的老雜種。王重一個多星期以來沒法睡覺，半夜出門尋找夜總會，可是那些鬼地方兩點之后全打烊了，站在街邊的妓女又讓他惡心。

怎么辦，李果，我該怎么辦？

李果盯著電視，一聲不吭。

杜嬋娟不是壞女人。王重說。她一直惦記你。比起我那個小屁孩，杜嬋娟是偉大的。向偉大的杜嬋娟致敬。

他泡了普洱茶。他想他們應(yīng)該清醒起來。

偉大？

愿意跟你這個窮光蛋結(jié)婚跟你過日子的女人當然偉大。

偉大的女人就不該把我兒子殺掉。我三個月的兒子——或者他媽的不知道誰的兒子。

王重瞪著他。你怎么能這么說？你他媽的怎么能這么說？

她懷孕的時候我貼著她的肚子，里頭咕咕響，我說這就是我們的兒子拳打腳踢呢；她說你傻呀，三個月的孩子哪來動靜？她受不了我耳朵貼在她小腹上的那種火燒火燎，簡直把她活活燒死。

王重沒說話。

不是我的。我調(diào)查她跟蹤她。我搞不清楚。她沒力氣再哭再吵了。最后那天夜里，她走前那天，她把我叫起來，點燃三支大大的蠟燭，她告訴我孩子沒了，到今天整整三個月。我們都解脫了。她把蠟燭吹滅，我們坐在黑暗里。她又哭了，李果啊，你居然不相信。是的，就不相信。沒有證據(jù)讓我相信。你不讓我相信。我重新點亮蠟燭。她的淚水像大片大片的樹葉黏在臉上。她說我們完了，蠟燭可以重新點亮，我們之間不行了。永遠不行了。

他們很久沒說話。窗外連聲狗叫都沒有，仿佛傳來紅嘴鷗饑餓的嘶鳴。我走啦，王重說，沒準小屁孩會往我家里打電話的。他站起來吹一聲口哨，使勁擦擦臉。

李果把他送出小區(qū)，黃色路燈光蓋住他們。兩人高唱著高中時代最喜歡的《朋友》。繁星流動，和你同路。李果返回的時候稀稀朗朗的星星果然出來了，天空藍得發(fā)紫。他開門進屋，南宮玨正端坐沙發(fā)上，笑吟吟地幫他洗漱，把他送進臥室，為他寬衣解帶。

他是我最好的哥們。李果說。

知道。她說。

你介意嗎？

介意什么？

他搖搖頭。你陪我睡嗎？

不了，李兄好好睡。我可以守在床邊。好嗎？

大約凌晨兩點，一群人熊熊燃燒的噩夢把他驚醒。他嚇壞了，想都沒想就撥了杜嬋娟的電話。她在KTV嘈雜的音樂背景中咒罵他，你有病??？他想把問題搞清楚，比如是不是他的偏執(zhí)把他們逼上了絕路。但這些早就不重要了。她的聲音讓他更加確信了這一點。

你想說什么，李果，你究竟想表達什么？

沒什么。你還好？

再見。

別掛。

她已經(jīng)掛了。他呆在黑暗中，外面的冷風把樓上沒有關(guān)嚴實的窗戶吹得啪啪響。他走進客廳，央求南宮玨下來。她飄然而至。

李兄怎么了？臉色如此難看？

欲望就在這一刻鬼使神差地出現(xiàn)了——這沒準是解決困境的唯一途徑。他讓南宮玨陪陪她，牽著她的手走進臥室，把她的紗裙褪下來，抱緊她，但她的肌膚和乳房似乎在展示另一個遙遠世界的假象，毫無瑕疵也沒有親切感，猶如我們夢中的完美生活。

看過A片嗎？他忽然說。

什么？

他把她帶回電視面前，把精心收藏的幾張A片找出來塞進DVD。那些赤裸裸的機械畫面讓南宮玨滿臉驚詫。李果讓她模仿其中的部分動作，南宮玨搖搖頭，李兄有所不知，我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早就由大宋畫師王淵舉筆定奪了。我的手只能為李兄洗衣做飯，我的口只能為李兄談天吹笛。望李兄海涵。

他不信邪，一個能撫琴吹笛跳舞的美女怎么可能干不了這么簡單的事情？他用力拽她的手，隔著內(nèi)褲握住他頂起的帳篷。南宮玨像被燙傷一樣縮回來。還望李兄海涵。她起身道了一個萬福。

你試試啊，試試！

南宮玨流淚了，仿佛遭到奇恥大辱。李果被沉重的沮喪擊敗了，電視畫面上不知疲倦的交媾讓他怒不可遏。他從DVD里退出碟片摔在地板上，狠狠踩碎。南宮玨默默呆在一邊，再把碎片一點點撿起，扔進垃圾桶。他回到臥室。李兄，小女今晚回畫中啦，你早早安歇。他不搭理她，躺在黑暗的床上痛苦呻吟，抱著自己怕冷似地瑟瑟發(fā)抖，直到窗外木棉樹上大鳥的凄厲啼叫把他拽入茫茫黑夜才停下來。疲憊讓他一睡不醒。

十一

現(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李果對南宮玨的情感摻雜了越來越復(fù)雜的東西，既為她的美艷陶醉，又為沒法真正得到她而煎熬。相似的事件不斷上演，在連續(xù)跑到夜總會物色還過得去的妓女之后，他每次面對南宮玨都難以招架。一個冷得仿佛下雪的夜里，他剛把一個妓女扒光就沒興趣了，她肚子上層層疊疊的肥肉讓他想起垃圾、下水和廢銅爛鐵，他扔下300塊錢拔腳就走，妓女跳到地上說還差200，他扶著小旅館冰冷的墻落荒而逃。就是那天夜里，他鼓起勇氣向她和盤托出。

有件事，不知當講不當講？他說。她的琴聲停下來。李果硬著頭皮說下去，我想請一位高明的醫(yī)生為小姐做一個手術(shù)，一個小小的手術(shù)。

手術(shù)？

知道手術(shù)是怎么回事吧？就是醫(yī)生用小刀在你身上劃拉一下。不疼，會給你打麻藥的。

李兄要為小女做什么手術(shù)？

樓上傳來沖刷馬桶的巨大響聲。一個小手術(shù)，我的意思是，讓小姐擁有正常女人的那個部位，也好讓我親近小姐。

南宮玨驚訝地睜大眼睛。

你放心吧，現(xiàn)代醫(yī)學(xué)那么發(fā)達……我絕不會傷害你。絕不會。我只希望和小姐永遠廝守。但是，如果享受不了魚水之歡，我們的生活就太遺憾太悲催了，對吧？我從沒想過再找別的女人，我發(fā)誓。我也不打算背著你做那件事。你懂我的意思？

我們畫中人和你們凡人終歸不同的呀。

相信我，只是一個小手術(shù)。

可生死早已天定，李兄非要違背天命，我真怕……

怕什么！就劃一道小口子。如今在那地方做整形的女人多如牛毛。

這是當代的事情，但在大宋……

李果打斷她：正因為你身在當代，才有條件做回真正的女人嘛。你是打著燈籠也難找的好女人，我想守著你過一輩子。

南宮玨流淚了。小女子畢竟是李兄搭救的，李兄非做不可，小女子答應(yīng)就是。

十二

次日下午，昆明最牛的伍氏整容醫(yī)院主刀醫(yī)師敲開李果的門。這個40出頭的老男人讓他放心，這只是一個小手術(shù)，和外陰整形沒太大區(qū)別。唯一難點在于陰道再造。也沒什么大不了，他說，我們今年做過不下30例變性手術(shù)。他沒有助手，沒別的設(shè)備，就帶了一只小小的銀色密碼箱。

南宮玨已經(jīng)在臥室里等著了。

醫(yī)師被她的美貌嚇了一跳。她脫掉衣裙，醫(yī)師動手準備麻醉。南宮玨緊緊攥著李果的手，我不需要麻醉。她說，我們這樣的——李果立即打斷她，聽醫(yī)生的吧。她的淚水滾到枕頭上。他親了親她的臉。醫(yī)師的動作很麻利?？伤尤徽也坏剿募棺?，只得在股二頭肌上象征性打了一針。南宮玨突然掙扎起來，用力向兩側(cè)踢騰扭擺，高高的云鬢開始散亂，一只玉墜也弄掉了。床墊和床板砰砰響，窗外無限透明的天空出現(xiàn)潮紅，像洶涌噴發(fā)的火山熔巖向他呼嘯而來。李果閉上眼睛默默祈禱，和陌生男人一起按住南宮玨。醫(yī)師從銀色密碼箱里找出幾根橡膠管，把她的雙手雙腳捆到四根鋁合金床柱上。她像頭受傷的母獅發(fā)出低低嘶吼。

需要把她的嘴封上嗎？醫(yī)師說。

南宮玨默默流淚。李果搖搖頭，不用了。

醫(yī)師點了一支煙，又神經(jīng)質(zhì)地按滅。我們開始吧？南宮玨滿頭大汗，手腕腳腕出現(xiàn)兩個男人按壓的印痕。醫(yī)師沖李果擺擺手，你出去等，一小時就好。他退出來，打開電視，但看不進任何東西；天空掠過一群麻雀，很快又出現(xiàn)一架飛機，可他聽不到它的轟鳴；他起身下樓，小區(qū)花園里沒什么好看的，幾個孩子在水泥地上踢足球；他返回的時候這幫孩子仍不知疲倦，呼喊和奔跑聲震耳欲聾。他緩緩爬上四樓，覺得兩腳像踏在冰面上不停打滑。他打開門，醫(yī)師還沒出來。他倒了杯水，電視里一個女人在唱《天路》，高音部分像鐵絲刺透房梁。外面起風了，對面陽臺晾曬的衣服把水泥墻撞得啪啪響。

醫(yī)師總算出來了，他像電視劇里那些盡職的家伙一樣揭開口罩，搖搖頭，擦掉額角的汗水。我盡力了。他說。李果張大嘴巴無法說話。醫(yī)師笑了，放心吧，非常成功！李果長吁一口氣，跑到臥室門口向里張望，南宮玨仿佛剛剛生下孩子的孕婦，精疲力竭地沖他微笑。李果把裝有兩萬元手術(shù)費的信封塞給醫(yī)師，這家伙看也不看就揣進兜里，臨走前由衷地壓低嗓門，你老婆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漂亮的女人，你小子艷福不淺！

李果走進臥室，緊緊抓住南宮玨的手。她的臉白得嚇人，沖他努力微笑。

還好嗎？

她沒有回答。

他小心翼翼揭開紗布——兩腿之間居然不見一絲血跡。人造陰部的輪廓完美極了，宛如嬌嫩的月牙或繁復(fù)的牡丹花。

好了，都好了。你放心睡一覺吧，睡吧。

可她漸漸氣若游絲，說話聲低得無法聽清。李兄，我不行了。我說過，我們畫中人是不食人間煙火的，我真的不行了。你給了我一個我用不上的東西，會要了小女的命……

令人驚駭不已的事情發(fā)生了。后來李果回憶這一幕時總是渾身冰冷，仿佛心臟凍硬了被一點點敲碎。南宮玨開始收縮，像失掉水分的橘子向內(nèi)蜷曲，顫動，發(fā)出骨頭折斷般的咔咔聲。她細微的嗓音在屋子里回蕩，李兄，別了，小女感謝李兄的搭救之情，可惜小女命薄，無法再為李兄效勞一二了。愿李兄萬事安好……早日找到稱心如意的女子相伴一生……不到三分鐘，她已經(jīng)在目瞪口呆的李果手里變成一張扁平的再也不會說笑、撫琴、沏茶的小小的皮，比雜志稍大，比宣紙稍厚，那塊鳳形玉佩掉到地上摔成三瓣。美女南宮玨消失了。她暴露了一幅古典工筆的脆弱本質(zhì)。李果大叫起來，一面流淚一面沖向客廳，那幅簪花玉女圖的輪廓也在消散，只剩下空蕩蕩的灰色草坪和大片枯萎殘敗的荷花。

十三

他向單位請了假，代價是扣發(fā)獎金。那有什么關(guān)系？南宮玨的奇異湮滅讓他覺得什么東西真正死掉了，遠比離婚絕望得多，就像屋角那盆早就枯死卻沒來得及扔掉的秋海棠。

周六下午他去了翠湖，沿著堤岸不知疲倦地來回走，直到高大的銀樺樹被夕陽遮蔽，紅嘴鷗在天黑之前竄上天空，吱吱嘶叫著向南飛去。他希望還能碰上那個賣畫的四川小子，還能買回一模一樣的宋代美人，花十倍二十倍的價錢也愿意啊?？沙水嬵^像、彈古箏的落魄藝術(shù)家，哪還有他的影子？他像我多次虛構(gòu)的人物一樣偶然出現(xiàn)又消失了。就在錢局街口，一輛小排量轎車把一個中年女人撞倒的乒乓聲仿佛南宮玨響亮的環(huán)佩敲擊。女人滿臉痛苦。車門打開，一個男人手足無措地下了車看著地上的女人，正如李果打量南宮玨的麻木和憤懣。別走，你不要走！女人大喊。他心里發(fā)出同樣的聲音，別走啊，那檔破事不做就不做吧！他愿意聽她撫琴、吹笛，聽一輩子。黃昏降臨了，他呆呆看著中年女人捂著的小腿流出鮮血，被開車男人抱上車，想象她即將面臨遺棄和死亡。

半個多月來他的生活無比混亂。冰箱里要是沒有吃的就煮泡面吃，擱一點咸菜和醋；沒心思打掃房間，吃過的碗筷撂在窗臺上，下頓接著再用。屋里很快落滿灰塵。記憶的烈焰反復(fù)燒灼，讓他懷疑南宮玨的出現(xiàn)和離去都不真實；他把電視的聲音開得很大，久久躺在沙發(fā)上抽煙。對面墻上就是那幅空空蕩蕩的簪花玉女圖，茶幾上仍擱著南宮玨小小的畫皮，某一天，某一刻，它會撲撲翅膀飛走嗎？那只灰色大鳥在窗外的木棉樹上時起時落，嘶叫聲時近時遠；他一遍遍默念那行小字：巳時焚香數(shù)拜而出，巳時焚香數(shù)拜而出?？墒菦]用了，全沒用了。無論他神經(jīng)質(zhì)地跳起來焚香下拜，或是把南宮玨的畫皮捧到嘴邊狠狠親吻，可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一天傍晚，王重打來電話，讓他猜猜他在哪里。

不想猜。李果說。

我就在小屁孩的樓下！他大聲說，七天了，我每晚都過來。她七天沒回家了。

你他媽瘋了。

我左手拿一把紅玫瑰，右手拿一只鉆戒。她要是回家了，我就向她求婚。

你真的瘋了！

我會一直等下去的。管他三七二十一。李果啊，很多事情，你搞那么清楚干什么？

瘋子，祝你成功。他索性關(guān)機了。

第三天深夜恍惚響起敲門聲。他似乎睡著了，遲遲沒有搭理。半夢半醒之間依稀聽到大鳥的呼號，它鉆入木棉樹梢，發(fā)出陣陣詭異的噼啪聲；他恍惚看見南宮玨從畫中走來，手握一支短笛，環(huán)佩之聲清亮亮脆生生的，像拯救他的仙音妙樂。他抬起頭。幽香撫摸著他的臉。他覺得自己死了，是在另一個世界和她重逢。她還是笑盈盈的，李兄，小女為你吹一曲春江花月夜吧，這沒準是我最后一次為你吹奏了。

他沒說話，被什么東西堵住喉嚨。她吹起來。他覺得虛弱的呼吸逐漸變得堅定有力。他睜大眼睛，認真打量這個宋代美人，一面流淚一面在她優(yōu)美、寂寥的音符中一點點回歸。她的身影逐漸變淡，最后化作一道白光，被溫暖的月色完全融化。敲門聲越來越猛烈，簡直要把屋頂掀翻。中間夾雜著一個女人的呼喊，李果，李果，你在家嗎？我知道你在家，開門！

他穿著褲衩，摸黑穿過客廳把門打開。出現(xiàn)在聲控燈光中的杜嬋娟挎一只白色漆皮小包（那是離婚那天她帶走的東西），像個漂泊很久、總算找到家門的流浪漢。

他愣在那里。

王重說一直打不通你電話，我也打不通。我擔心你出事了。杜嬋娟搡開他大步往里走。快讓我進去，外面多冷啊。

李果敞開門，隨手按亮電燈。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