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會要你,他根本就從未喜歡過你]
我已很久沒有聽見娘親這樣哭過,在山莊寒冷的冬夜里,她將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壓抑的,細(xì)細(xì)的悲鳴從指縫中嗚咽地滲出。
我拍著門扉喊:“娘親,娘親,你開開門……”
茶杯砸在墻壁上有“嘩啦”的脆響,她屏住了聲息,咬著牙齒對我說:“滾——”
雪好像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下的,從深邃浩瀚的夜空中飛撲下來,落滿了我的全身。
我自小就知道,娘親并不疼愛我,甚至連喜歡都說不上,我從來沒有像其他同齡的孩子那樣繞著母親的膝蓋承歡。
更多的時候,她凝望著我,眼睛里醞釀出的都是厭惡和仇恨。少不更事的我曾哭泣著問過她:“你為什么討厭我?你這樣討厭我,當(dāng)初為什么要生下我?”
我記得,那是她第一次動手狠狠地打我,響亮的耳光扇得我眼前金星亂冒,“我就是討厭你啊??匆娔憔拖窨匆娝?。你以為我想嗎?我也恨自己呢?!?/p>
陳奶奶將我摟在懷里,連連阻擋著她說:“孩子有什么錯,你打孩子做什么?!?/p>
那時我便明白,她不過是透著我在恨另一個人。因?yàn)槲遗c他長得如此相像,即便離開他山重水復(fù)遙遙遠(yuǎn)遠(yuǎn),她每一看見我便要想起當(dāng)年的傷心事,恨都來不及,哪里來的歡喜和疼愛。
但這并不妨礙她教我功夫??赡苁沁@青冥山太過于寂寞,也可能是她始終是太過于驕傲的女子。她說:“謝家的女子,雖然不至于要獨(dú)步于武林鵲起于江湖,好歹你要學(xué)會自保,日后不要給我丟臉?!?/p>
那手上一段殷紅如血的綢,就使得驚鴻照影如繁花滿天。
我第一次看見他是在十歲那年,除夕,雪下得很大,將上山的道路悉數(shù)湮沒。娘親在屋子里不斷地?fù)Q著衣裳,不時地又催促我去門外看看,“有沒有人來?”那恍惚的光影里,她穿著火紅的錦衣,鬢邊的金步搖一閃一閃映著溫暖的燭光,那一刻,她是那樣的明艷,讓十歲的我,聯(lián)想不到她平素的冷漠和灰敗。
我在積了半尺深的青石臺階上對著山下眺望,我想,來的那人會是誰呢,讓娘親這樣的隆重。
暮色微暝,那披著華麗大氅的人出現(xiàn)在我視野里的時候,我忘了跑進(jìn)去喊娘親,就只是那樣怔怔地看著。他走過來,俯下身,抱起我,好聽而又溫柔的聲音問著我:“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大手很溫暖,撫過我凍得發(fā)僵的臉頰。
“清歌?!蔽艺R膊徽5乜粗?。
后來發(fā)生過一些什么事我已經(jīng)忘了,我只是記得他緊緊地?fù)Пё∥?,將我上上下下地打量,一遍一遍地喚我的名字清歌?/p>
我醒過來的時候是第二天的正午,我急切地跑去問娘親昨夜來的那個人是誰。她坐在火爐邊,紅色的錦衣已經(jīng)換了下來,身上是永遠(yuǎn)清冷淡漠的一襲灰?!笆悄愕?,不過已經(jīng)走了?!彼倚?,神色是莫名的怨毒。
我推開了門瘋跑出去,我在新春明晃晃的雪地里追著那虛無的影子一聲一聲地大喊:“爹爹,爹爹……”陽光映在雪地上,明凈而又溫柔,像昨夜那抱緊我的陌生人,那雙深情疼愛的眼眸。
她在身后對著我冷笑,“叫啊——叫再大聲也沒有用。他不會要你的!他根本就從未喜歡過你!”
“他不會不要我!他不要的也許只是你!天下沒有你這樣的母親!”我在雪地里向她嘶聲爭辯。我沒有任何人的愛,連這才一出現(xiàn)的父親的影子,也要被她無情地抹殺。
她的臉色迅速地灰敗下去,目光猙獰而瘋狂,揚(yáng)起手中紅綢向我漫卷過來,冰涼的雪花擊打在我臉上,混合著淚水讓人痛徹心扉。
陳奶奶也沒能攔下她,紅綢在我的身上烙下道道青紫。
我在床上躺了三天,她沒有理我。陳奶奶替我擦藥的同時嘆息著勸我,老人蒼涼的聲音像是在訴說一個荒蕪的夢?!澳悴荒芄中〗愕模甯?,她有她的苦?!?/p>
我沒有再怪她,我將頭埋在被子里,像是在那一夜流盡了平生所有的眼淚。
我就此恨上了一個人,恨上了那個搶奪走本該屬于我幸福生活的人。
那輛華麗的馬車轔轔地駛過山下的官道時,我雙手叉腰站在路中間,手中紅綢一甩,大聲地喝道:“打劫——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cái)?!?/p>
那時天色凄清,白雪覆蓋的道路上沒有半個人影,馬車遲緩猶疑地停了下來。過了半晌,才聞得一聲笑,車簾子挽起,有人探出頭來,月白色錦衣,石榴紅的緞面斗篷,清朗溫潤的聲音,尾音帶著一點(diǎn)挑釁的上翹,“敢問女俠,要多少銀子才肯放了我這個人?”
要多少銀子才能夠抓齊陳奶奶和娘親的藥。我也不知道。
“全部?!蔽叶吨种屑t綢,硬著頭皮向他狠狠瞪過去。
“不巧得很,在下身上并沒有帶多少銀兩,”他邊說邊笑,已從車上跳下來,拍拍身上衣袍,“女俠要不要動手搜一搜?”
“你站??!”我手中紅綢一卷,夾帶漫天雪花已將他牢牢縛住。
那人倒并不慌張,還饒有興致地笑道:“女俠一手好俊的功夫?!?/p>
蹙眉瞪他一眼,這人真是啰嗦,“只當(dāng)是我先借你的,日后有錢了我便還你?!蔽衣月运砷_束縛,伸手向他袖間摸去。
這“驚鴻照影”的鞭法出自娘親的真?zhèn)鳎m名為鞭,卻只用絲織的綢緞,舞來更見曼妙,束縛住人也尤為牢靠。我暗自得意,心想這診金藥費(fèi)都可一并有了著落。
手還未探進(jìn)袖中,一直規(guī)規(guī)矩矩站著的人偏了頭過來說:“女俠,這紅綢縛人,你是要劫財(cái)啊還是要劫在下的色。月老都說千里姻緣一線牽……”
我正恨他輕薄,揚(yáng)手一個耳光就要向他臉上扇去,手卻被穩(wěn)穩(wěn)架住。他身上紅綢,一瞬間如紅艷的春花跌落在雪地上。
“你——”我又驚又怒,不敢相信我苦學(xué)十幾載的驚鴻照影就這樣被人破解。
“你心太軟,下手不夠狠,又分心向我解釋,喏,你說你這樣怎么能夠?qū)W人劫財(cái)?!?/p>
我晃晃手臂,被他鉗制在掌中,半分也動彈不得。
“下次捆人呢就要捆緊,不要留有余地,要人家錢財(cái)呢就直奔主題,不要說再還給他。女俠,記沒記住?”那人湊近身來,一臉懇切,離得太近,他清秀眉目如玉顏面在雪光中纖毫畢現(xiàn)。又拾起地上紅綢來,掛在我的臂間,一手掠過我被夜風(fēng)吹落下來的頭發(fā),笑得洋洋得意燦如春花。
我氣得渾身發(fā)抖,這人已不是嘲笑,這人就是,已經(jīng)是居高臨下有恃無恐的輕薄。我將牙關(guān)咬緊,努力控制住臉上的羞憤和眼眶中泛濫的淚花?!澳阆朐鯓??”我恨恨地問他。
“不想怎樣啊。我在找我?guī)Я硕嗌巽y子,留下這十兩能不能夠堅(jiān)持到南宮山莊?!?/p>
“這些給你,也不曉得夠不夠。”他從腰間掏出一個小小袋子,里面赫然是赤足的黃金。
我看他一眼,又看他一眼,暮色雪光里他的表情微笑而坦誠,沒有絲毫的揶揄和惡作劇。
顧不得和他多說什么,我怕他反悔,拿了金子道一聲“我一定會還給你”就發(fā)力在雪野中狂奔。
夜來雪大,路遠(yuǎn)難行,他悠悠地坐在車上,挽起簾子,輕笑著對逆風(fēng)而行汗流浹背的我說:“女俠,若不嫌棄,若有急事,我也可以不計(jì)報酬送你一程?!?/p>
腳下鞋襪已濕,怎樣飛身趕路也跑不過他車駕前的兩匹神駿,我如此地?zé)o骨氣地坐進(jìn)馬車?yán)铮抑幌?,忍一忍,就只?dāng)是為了陳奶奶和娘親忍一忍這無恥可惡的潑皮。
夜已闌珊才趕到鎮(zhèn)上,尋遍每一家醫(yī)館,也沒有人深夜肯同我上山出診。
握著手中劫來的黃金,拍打著一扇扇在寒冷雪夜中任我無論怎樣哀求也無動于衷的醫(yī)館大門,我終于是疲累饑餓地沿著城墻根坐下去。雪花一片一片在我頭上墜落,我抬起頭,想起六歲那年娘親扇我耳光的疼痛,想起十歲那年娘親驚鴻照影一丈紅綢在我身上抽出的條條青紫,那些,都好像是在這樣讓人寒冷絕望的雪夜,低下頭,眼淚終于一滴滴地落下來,淋濕了衣衫。
很久之后我才驚醒,在呼嘯的北風(fēng)中抱著雙臂站起來,踉蹌地跌在一個人的臂彎里。二十四骨的青竹傘,將一城風(fēng)雪遮擋在那人身后。他終于沒有再笑我,輕聲地問著我:“你怎么了?”
他是擊潰我心防的最后一尾稻草嗎,不然,我何以會在他的臂彎中哭得如此悲戚,不能自拔。
“哦。原來是這樣。”聽完之后他輕笑,眉目在城頭的燈火中舒展。
有了那成色十足的黃金,還有他相幫的馬車接送,或許,還有他暗地里許諾過的一些什么,讓那長夜好夢中被吵醒的大夫終于驚惶繼而連連點(diǎn)頭的喜笑。這才帶足了藥物起程。
雪夜微明微暗的光里,我一直在看他的眼睛。他扭頭,驀然對上。如晴朗夜空的星光,又如三春破冰的江水,那樣璀璨又那樣溫柔清明。
三更時分才替陳奶奶看完,又熬好湯藥。我敲娘親的門。
她憤怒而暴戾地拍著床沿,氣極之后的咳嗽更大聲,“我死了,你不是更高興嗎?用不著你假惺惺!”
我硬推了門進(jìn)去,一個茶杯摔砸過來正中我的額頭,血花“砰”的在眼前炸開。
我低著頭,跪在她的床前說:“娘親,你就讓大夫看一看,咳會好一些?!?/p>
她沒有再出聲,帳幔里伸出枯瘦的手來。
點(diǎn)亮了燭火,大夫在燈下細(xì)細(xì)把脈。他在袖中輕拉了我的手,耳邊是極低的一聲,“你出來。”
我低著頭,將一方帕子牢牢按在額頭上。才一跨出房門,他揭開我手掌說:“怎么回事?”
血滲進(jìn)了眼眸,我不敢抬頭。
有極清涼的藥膏抹在傷處,有極溫暖的手撫在傷處,有極溫柔的男子聲音對我說:“你為什么不躲呢,她砸你你也硬忍著?”
我不能不忍著。她打我砸我,好歹她養(yǎng)我這十八載,好歹她從未拋棄我。
我累極了,靠在那個擁緊了我的人的懷抱里,想這人生何其苦短,想這世事何其艱難,就這樣,在這陌生的溫暖懷抱里一晌貪歡。
后半夜里送了大夫下山,我在柴房里煎藥,一遍遍將素未平生卻像是早已千般熟稔的名字在心中輕喚。江遠(yuǎn)山。江遠(yuǎn)山。
江遠(yuǎn)山。也許在山的那邊,在一江碧水悠悠的繁華都城里面,月白錦袍石榴紅的緞面斗篷下面,有那人盈盈淺笑溫潤若遠(yuǎn)山的臉。
“我叫江遠(yuǎn)山?!北藭r分別,他捧起我的臉,雪色星光里有異樣的鄭重和認(rèn)真?!澳隳兀嬖V我你的名字?!?/p>
“清歌?!?/p>
[我的女兒清歌]
醫(yī)館里最好的大夫也沒能醫(yī)好陳奶奶的病。她枯瘦地躺在床上,握著我的手,喚我的乳名寶寶。我這樣招人厭棄,連親生的娘親也不歡喜,在這慈祥的老人心里,卻如珠如寶。“你答應(yīng)我,寶寶,不要記恨你的娘親,她自己也有訴不出的苦?!?/p>
我握著她虬曲的手指,這個人世間給過我唯一親情溫暖的人,她護(hù)著我在娘親的冷眼和仇恨中長大。我笑著說:“奶奶,我答應(yīng)。我也從來沒有記恨過娘親?!?/p>
她在微笑中安靜地闔上了雙眼,她為之伺候了一輩子的謝家小姐,我的娘親,站在門外,灰色的身影靠在廊柱上,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那之后她很長時間都沒有開口說過話。春天到來的時候,她終于遞給我一個包袱,對我說:“清歌,你已年滿十八歲,下山去吧,去南宮家,找你的父親。”
十八年來我一直姓謝,對于父親的印象,只是那個雪夜里的錦衣男子。或者說,是新年里娘親驚鴻照影紅綢下一場破碎的夢。現(xiàn)在突然聽到這個姓氏,我不免愕然。
“你叫南宮清歌,你爹爹是南宮軒?!彼辉倮砦?,灰色的身影在門外遠(yuǎn)去。
那個叫“靜之”的男子肯定占據(jù)了娘親的所有前世今生,我在她的房里看見過墨筆大書的酣暢淋漓“靜之”字。是要愛得有多深,才會在山中寂寞孤苦的夜里一遍遍將心上人的名字臨摹,寫得刻骨銘心。
我并不知道“南宮”是這樣顯赫的姓氏,我站在京城南宮山莊的門前,看鎏金的牌匾,看高高的門樓,看石獅子下曬著太陽懶洋洋問著我從哪里來來找誰的南宮府家仆。
“南宮軒,你好大的口氣。我們老爺?shù)拿M也是你這鄉(xiāng)下女子叫得的。你說你是我們老爺?shù)呐畠??呵呵,我們家小姐剛剛才出去。?/p>
“方伯,是誰說自己是我爹爹的女兒了?”
我轉(zhuǎn)頭,那青石長街上打馬行來的女子紅衣小襖,容色明艷,控著韁繩在我面前踱了幾個來回。
“就你?說是我們南宮家的小姐,我爹爹的女兒?”她手拿馬鞭指著我,細(xì)眉挑著,杏眼里滿是鄙夷和不屑。
“方伯,鄉(xiāng)下年成不好,去賬房支五兩銀子過來,打發(fā)她走了吧。沒得我娘親等會看見要生氣?!彼龗伭笋R鞭子給手下眾人,一陣香風(fēng)便要走進(jìn)大門。
“南宮小姐,請轉(zhuǎn)告南宮老爺一聲,就說謝清歌有事求見?!?/p>
她的明艷,高貴,頤指氣使并不使我難堪,我只是深深地覺得屈辱,年幼時那些深藏在心中的恨一下子噴薄而出。
“你還非賴在這里不走了啊?!彼D(zhuǎn)過身來,一手操起馬鞭子便兜頭打來?!拔夷蠈m清玉告訴你,南宮府不是隨便什么人都可以來撒野的地方?!?/p>
皮鞭呼嘯而來,這便是我來到南宮山莊所應(yīng)得的么?娘親,當(dāng)日你肯那般忍讓,那般委曲求全獨(dú)自心傷,你的女兒不肯。
手中紅綢飛出,在春光里如萬株繁花弄影,驚鴻般破空襲來,纏住囂張的馬鞭,輕輕一個翻轉(zhuǎn),罩住那紅衣小襖的身影。
“清玉,你怎可這般無禮。”這聲音方響在耳邊,就有飄然而至的身形擋在我的面前。
青色的儒衫,鬢邊見了零星的白發(fā),手中并無駭人的武器,一把折扇,已在無聲無息中化去了漫天凌厲的戾氣。
紅綢如火,萎靡在他腳下的青石臺階上如一段燃燒的舊夢。
八年來未曾再見過一面的他,我不知道那年幼的記憶可以如此真切,可以讓我,在一瞬間里重疊那年華老去不再微笑的臉。
沉默。
我該如何喚你,在我夢中喚過了千萬次的人,我的爹爹。
他向我走近一步,又一步,聲音溫柔,卻顫抖。他喚我:“清歌。”
“我的女兒清歌?!?/p>
怎能沒有恨意!我曾追趕著那個早已下山的虛無影子瘋狂地喊著他爹爹,而山野沉寂,回答我的只是娘親的冷笑。他不會要你。他從未喜歡過你。
為何在他抱緊我的一剎那我的心那么柔軟,我狠狠揉一把眼睛,春天的陽光太熱烈,他們刺痛了我的雙眼。
南宮清玉并不愿意叫我姐姐,她嘟著嘴,挽著父親的袖子,將頭抵在他的胸前,盡是小女兒的嬌憨與癡態(tài)。
我在后院也見到了那個雍容美麗的南宮夫人,彼時她正在樹下操琴,鮮妍的桃花落了她一身。春光花影里,她琴聲悠揚(yáng),姿態(tài)嫻靜,只一個遠(yuǎn)遠(yuǎn)的背影,就讓人艷羨那歲月靜好,如花美眷的幸福生活。
我想到了我終年一襲灰衣的娘親,在山上一筆一筆寫著“靜之”的娘親。
怎能不恨!
他對我很好,恨不得將全天下最美好的東西都捧到我的面前來。
是補(bǔ)償我嗎?十八年他未有一日盡過做父親的責(zé)任,現(xiàn)在他悔悟了,以他今時今日的聲名顯赫,權(quán)勢富貴,他南宮家的千金要什么不可以。
他總是問我:“清歌,住得慣不慣?吃的呢?穿的呢?”
我沒有向他要求過任何一件東西,我回來,是娘親的意思,而南宮家,也終歸不是我的久留之地,我的家在山上,在娘親住的地方。
[誰教的你,這樣牙尖嘴利]
我如此想念山上還有一個緣由,那天后半夜的嚴(yán)寒冰凍里,有個叫江遠(yuǎn)山的男子曾握著我的手,對我說:“謝清歌你等我。從京城回來我一定來找你?!?/p>
“找我做什么?”
“娶你呀,清歌女俠,你劫了我的財(cái)不還,就讓你本人抵債好了?!北藭r夜幕深沉,雪光映得大地明明滅滅,滾燙的唇,輕掠過我燒紅的臉頰,那姿態(tài),如親吻一朵花的溫存。
后來,沒有等到回山上,我便再次見到了江遠(yuǎn)山。
我站在后院蔥濃的柳蔭里,看著清玉急匆匆地跑過幾重回廊,興高采烈沖著下人喊:“是遠(yuǎn)山哥哥回來了嗎?”
我并不知道再次相見是這樣的情形,我看著他們牽手進(jìn)來,清玉的臉上紅撲撲的都是笑。隔著一叢花影,我的目光落在他月白的錦衣上。雖是風(fēng)塵仆仆,但仍然掩不住的倜儻風(fēng)流。
他也望見了我,腳下步子頓住。翠色的長裙,腰間紅綢如血鮮艷,我向他笑笑。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相逢只如在夢中。這世界太小,只一個轉(zhuǎn)身,我們就這樣換了身份于無聲處驚天動地地相見。
“清歌,你怎么會在這里?”他掙脫開清玉的手,大步地跨過來。眼中不知是驚,還是喜。
三言兩語言說不盡,這南宮山莊,有多少故事是我不曾知道的呢。
春江花月夜,一葉扁舟與他順?biāo)??!斑@就是我的故事,清歌?!苯h(yuǎn)山在船頭執(zhí)了我的手,細(xì)細(xì)說完。
“哈,原來是我爹爹的義子,可難說哦,肯定是為清玉招的上門女婿?!蔽页哆^來衣袖,呵呵笑著。
“你這人——”他恨得牙根癢癢,伸出手來戳我的額頭?!罢l教的你,這樣牙尖嘴利?!?/p>
明月映照在他的臉上,笑得春光燦爛的人將我攬?jiān)趹牙?。“好啊,明天我去跟義父說,就讓我當(dāng)南宮清歌的上門女婿。”
江遠(yuǎn)山,那個五歲父母雙亡的孤兒,此生都有幸能夠得到父親的疼愛,都能夠在南宮家詩書禮儀刀槍劍戟的接受到世家公子的教育,為何我,當(dāng)年他就吝嗇施舍一點(diǎn)點(diǎn)的關(guān)懷呢。
遠(yuǎn)山說:“清歌,我娶了你我們就搬出去住,我們把你娘親接過來,好不好?”
一江碧水,兩岸桃花,明天當(dāng)空如詩如畫?!昂冒?。”我回過頭看著他微笑。
暮春的時候,下了幾場大雨,天氣便愈發(fā)的炎熱起來,似乎有立夏的味道。
爹爹找過遠(yuǎn)山一次,關(guān)在書房里長談,誰也不知道他們說了些什么。
遠(yuǎn)山再沒來找過我,有時遠(yuǎn)遠(yuǎn)見到,像是躲避什么似的掉頭就走。我想,原來那些記憶中的花前月下與海誓山盟,那午夜親吻過我面頰的男子,果然只是輕薄。
那之后清玉似乎總是病著,一聲聲的咳嗽,我見到的時候通常都是煞白著一張臉,曾經(jīng)明艷如花的女子瘦成一把骨頭。她房里當(dāng)差的小丫頭說,清玉小姐是夜里受了風(fēng)寒。
暮春最后的一場雨來勢洶洶,閃電夾雜著奔騰的雷聲在南宮山莊的上空炸響。彼時我坐在煙雨樓頭喝酒,一杯又一杯,那辛辣的液體迷醉了我的知覺,我仿佛看到江遠(yuǎn)山撐著傘站在面前,一如那個飛雪的寒冷冬夜,替我抵擋一天一地的孤單和絕望。我望著他的眼睛說:“江遠(yuǎn)山,你說過要娶我,你說話不算數(shù),我知道,爹爹要你娶清玉,爹爹說把南宮山莊都交給你,所以你答應(yīng)了是不是,我知道,你答應(yīng)了,你是個騙子……”
我在“嘩嘩”的雨聲中嚎啕大哭,我什么也沒有,我只有你,遠(yuǎn)山。我喃喃地睡過去,夢里似乎有人吻過我的額頭,像吻樓外一枝杏花的溫柔。
醒來時爹爹坐在房里,那青衫寂寥的人凝目看著我,像看著極遠(yuǎn)山上一個如花女人凋謝了的年華。
他用手拂過我的長發(fā),轉(zhuǎn)頭時目中一片赤紅,他喊了我一聲“清歌”,站起身來向屋外走去,我看著他的背影,腳步蹣跚,如日中天的南宮山莊莊主,竟給了我一夕蒼老的錯覺。
夏天終于來了,后院荷塘里芙蓉蓮葉兩相宜,清玉坐在涼亭柳蔭中喝南宮夫人熬的藥,遠(yuǎn)遠(yuǎn)瞥見回廊上的我,彎起眉毛無聲地笑了笑。
我沒有向爹爹要求過什么,也不會向南宮家要求什么,從何處來,回何處去,一丈紅綢輕盈,它伴著我從山上來,現(xiàn)在再回山上去。
我沒有見到江遠(yuǎn)山,所以,連這形式上的告別也沒有。難道要去找到一個故意躲著你的人,對他說一聲再見,就為了這轉(zhuǎn)頭的一別,以后的永不相見么。
[傷心橋下春波綠]
馬蹄聲聲,那富麗堂皇的南宮山莊已在我的視線里漸漸遠(yuǎn)去,呼吸著山野清新的空氣,我想起唯一一次和南宮夫人的私下交集來。
她一身素色的衫子,卻不像是我娘親身上沉默冷淡的灰。她在暮春的大雨里輕叩我的門扉。“夫人。”我立在門邊看她,我不知道她來找我意欲何為。我本該恨她的,可是她立在門外,溫婉地笑著問我:“我可以進(jìn)來嗎?”她的笑容那么慈祥,又那么美。
她坐在錦凳上看我,眉目溫柔,那一剎我心里浮起荒謬的念頭,我想,南宮清玉何等有幸,有這樣的母親。若是我——若是我——
“我來是求清歌小姐一件事,”她緩緩地開了口,好像覺得這樣不妥,但仍是鼓足了勇氣,“清歌小姐是愛著遠(yuǎn)山吧,可是遠(yuǎn)山卻是與玉兒訂了親的。小時候就訂下的,我們想著等他們大些了就辦,”她躊躇著,似乎不知道該怎樣說下去,“清歌小姐能不能體諒一個母親的心呢?!?/p>
我在雨聲“嘩嘩”中送她出門,我不知怎么想到了我的娘親,想當(dāng)年,一個紅衣如火烈馬如歌的江湖女子,與一個溫婉賢淑的世家小姐,兩個人同時對一個青年才俊不能掌控的愛,和這愛后無盡的辛酸。
“玉兒身上中的毒,是來自青冥山的謝家吧,幸虧靜之會解,若不然玉兒也就沒命了?!蹦蠈m夫人帶上了門遙遙遠(yuǎn)去,風(fēng)里雨里,只余我落在唇邊的一抹苦笑。
靜之,父親的字。
我不能替自己辯解我沒有想過讓南宮清玉去死,我千百次地這樣想過。那瓶“春波綠”放在我的包袱里,來時我曾怎樣暗暗地發(fā)誓,我要向南宮家的人討回我在這人世上受到的十八年屈辱折磨,孤苦伶仃。
可是我終究沒有。他們都以為是我給南宮清玉下的毒,他們以為,我要這樣拿回我應(yīng)得的一切,或者還有江遠(yuǎn)山的愛情。
清玉當(dāng)著我的面喝下了那瓶“春波綠”?!奥犝f,謝家的春波綠不會讓人即刻就死,卻會一寸寸的形銷骨立,最后肝腸寸斷,是嗎,清歌姐姐?”明艷如花的女子在光影中望著我笑,唇邊是不屑和殘忍?!皯{什么你來了爹爹和所有人就都要對你好?即便是我死,我也不會讓你得到遠(yuǎn)山哥哥?!?/p>
爹爹當(dāng)然舍不得讓她死。爹爹五指搭在她脈息微弱的腕上,在爹爹蹙緊的眉峰中,清玉笑著說:“爹爹,你不用擔(dān)心,我只是昨夜在清歌姐姐房中吹風(fēng)受了寒。”
誰的愛會決絕到這樣。我以我血,我以我命,阻止你們重逢。
不知道江遠(yuǎn)山在爹爹的書房中聽到是我給清玉下毒這樣的結(jié)論時會做如何感想。果然,山野草寇,會攔路剪徑的女子,爭奪起家產(chǎn)和愛情來,會如此的陰險和歹毒。
我流了很多的淚,伏在馬背上,胭脂馬像是被我嚇到,怎樣揚(yáng)鞭也不肯前行。
青冥山下的故城,古老石橋下早已破冰解凍汩汩而流的江水映著我凌亂的傷心色,想當(dāng)日傾身為我撐傘的錦衣男子,那關(guān)切和坦誠的雙眼,那一聲問詢你怎么了。
“你怎么了?”有人立在石橋下,負(fù)手問我,神采飛揚(yáng),風(fēng)流倜儻。
淚水糊住了我的臉,我眨一眨眼睛,我怕我看不真切。
“謝清歌幾時是這般扭捏的女子,敢做不敢當(dāng)?你劫我錢財(cái),劫我美色,想要從南宮山莊一個人偷偷逃跑不認(rèn)賬么?”他大笑著走過來。
果然是很輕薄的男人。我揚(yáng)手要打,卻被他捉住手臂拖入懷中。
我不知道的事,原來還有那么多。
“清玉的身體打小就是很弱,我們一起長大,情同兄妹,我怎能不知道。你還記得替你娘親醫(yī)病的那個吳大夫么?這城里寂寂無名的吳阿三,有誰知道他竟是昔日藥王的弟子。前段時間我一直在找他給清玉配藥啦?!彼谏砗髷堉倚Α!澳汶m然是有些刁蠻,可是還好,是斷然做不出毒殺親妹這樣的事情的?!彼衷诙呏貜?fù)一句,加重語氣:“我知道!”
暮野里晚風(fēng)四起,吹進(jìn)我的眼睛,我不知怎么,又濕了眼眶。
我想起陳奶奶離去那年,她拉著我的手對我說過的那些話。“清歌,你不要恨你娘親,她也有她的苦?!?/p>
其實(shí)我早就知道,她并不是我的親生娘親,謝家善用“傷心橋下春波綠”毒藥和“曾是驚鴻照影來”鞭法的謝紅衣,并不是我的親生娘親,那個穿素白衣衫挽著流云髻的溫婉婦人才是。
當(dāng)日她們同時產(chǎn)子,因?yàn)槲淞种写直缮矸莶荒芤娙萦谀蠈m家的謝紅衣叫陳奶奶把我偷抱了出來,將她先天不良的女兒送了進(jìn)去。
這一十八年,她對我的恨,自有她求之不得的理由,可是她終究沒有下手殺了我。她也是愛著我的吧,年華似水,朝朝暮暮中不能割舍的愛。
“去山上看娘親嗎?”江遠(yuǎn)山在身后大聲地問著我。
“好啊!”我靠進(jìn)他的懷里,任他一抖手中韁繩,胭脂馬蹄聲漸緊,青冥山已在視線之中。 [小說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