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高興,也很慶幸,生活在網(wǎng)絡時代,謀生在金元之邦,我的內(nèi)心深處對“藝術生活”與“藝術創(chuàng)造”的雙重渴望與追求,還沒有完全被世俗、庸常、孤寂的海外生涯所侵蝕、所蠶食、所消解。當我西望大海中最后的一縷夕照余輝時,我的心里涌起的是一種大吉祥與大安寧。
1
向晚時分,太陽已西。海就在太陽將墜未墜的那個方向鋪排著,舒展著,浪蕩著。二十幾個街區(qū),五分鐘的車程,末端就是一片平展展的沙灘,風和日麗的好天氣,那里晾滿了男人女人幾乎赤裸的胴體。咫尺之外,拍岸驚濤之外,就是那無際無涯的墨綠與湛藍。一艘大船,在夕陽里,看不清是駛遠還是駛近。如果是駛遠,我希望她是開到中國去的,滿船都是加州的水果;如果是駛近,隨便她停泊在哪個港口:屋侖、舊金山,我都無所謂。
今晚我不是去看海上日落,而是去海另一邊的一座大學城——柏克萊,看易卜生的名劇《群鬼》?!度汗怼分v的是孀居的阿爾薇太太,修建了一座孤兒院,用來紀念自己過世的丈夫。孤兒院完工前,阿爾薇太太從小在外游學的兒子奧斯瓦德回到家里,愛上了家里的女傭。誰知,這名女傭卻是生性風流卻道貌岸然的阿爾薇先生留下的骨肉。全劇結束時,孤兒院神秘被焚,絕望的奧斯瓦德凄悵地呼喚著一輪朝陽。這出一百多年前的經(jīng)典話劇,辛辣地鞭撻了當時上流社會的偽善和糜爛。
在舊金山這座三面環(huán)海的城市,海已然成為每個市民日常生活中的要素之一。在金門公園邊,等候遲來的5路公共汽車載我到鬧市區(qū),再換乘灣區(qū)捷運(BART)的輕便火車,大約一個小時,就可以抵達劇場了。一點小小的、倦于等待的意緒,在我不經(jīng)意地朝海上張望了一眼之后,變得淡如輕煙了。海所具有的消解郁悶、慰藉心靈的功能,是任何藝術品都難以匹敵的。從這個意義上講,海是一個奇跡。其實,我不必說,我是從海的那邊、夕陽歸去的所在,萬里投奔而來。畢竟,在這個強大、富裕、美麗的國度,我的親人,只有妻子和兒子。
一輛公共汽車出現(xiàn)在視線里。它漸漸變得清晰,我甚至已經(jīng)可以看見一位壯實的黑人胖司機,坐在方向盤的后面。它距離我只有三個街口了。這時,一輛紅色的消防車,鳴著撕心的警笛,向海的方向沖去。我完全沒有想到,它竟然停在了那輛向我駛來的公共汽車的前面,將它擋了個嚴嚴實實。一起不大不小的車禍,不遲也不早,發(fā)生在我即將乘坐的公共汽車前面。它造成的直接后果之一,是延誤了我抵達鬧市區(qū)的時間。在等待巴士的這漫長的半小時內(nèi),我好幾次想將拇指下伸,學著電影里的美國人搭順風車的手勢,試試我的運氣,看是否有疾駛而過的汽車“嘎”地一聲停下來,把我這個去看戲的閑人載到灣區(qū)捷運的車站。
2
從書包里掏出碩大的茶杯來,喝著茶,看夕陽已接近海平面。不知怎地,竟然想起了五歲那年,第一次隨父親到沙洋小鎮(zhèn)的情形。父親是去鎮(zhèn)上干什么的,我已完全記不清了。模模糊糊,我記得父親帶我進了一座圓形的大屋子,比我們村里最大的倉庫都要大得多。屋子的一角,搭著高高的臺子,上面有幾個人,穿著炫目的彩衣,在咿咿呀呀地唱。臺下黑壓壓的,盡是人頭,像在開會。父親說:“這是戲園子,臺上的演員,是在唱戲呢!”
父親從農(nóng)業(yè)中學畢業(yè)后,就一直在村里務農(nóng),連鎮(zhèn)上都很少去過。除了夏夜納涼時,他偶爾吹一兩聲簫外(令我至今不解的是,他終身只會吹一支曲子,且吹得如行云流水),遺傳給我的文化基因,大概要算他編順口溜的本事了。可是,就在五歲那年的一個夏天,也是在夕陽欲墜未墜之際,他或許在鎮(zhèn)子上賣完了一擔黃豆后,帶我跨進了一座戲園。
多年后我得知,他花了兩毛錢購買門票,相當于當時兩斤黃豆的市價。而我太小,不必買票。戲園里太擠,他站在后排,將我頂在肩膀上,讓我看清楚舞臺上翻筋斗的花臉白臉漢、青衣綠衣人。
前些天,讀到龍應臺的一篇散文,寫她十八歲那年,在臺灣偏僻小漁村里青春的渴望和靈魂的苦斗。她感嘆說,在那樣的環(huán)境里成長,由于缺乏音樂與美術的滋養(yǎng)而造成的藝術修養(yǎng)的不完整,是終身難以彌補的缺憾。她的話,在我心里激起了強烈的共鳴。漁村的閉塞,在養(yǎng)育了一個思想鋒利如刃的龍應臺的同時,也窒息了她或許早就萌芽的藝術天賦。這種遺憾,是與藝術和文學相挾而來的。
如果她生在臺北的鐘鳴鼎食之家,從小受到名家棋琴書畫的熏陶和指導,如今或許已是藝壇的名家。只是,她是否仍會成為今日獨步文壇,與普天之下的不仁不義不公不平為敵的那個“弱女子”呢?
在我已經(jīng)年逾“不惑”的今日,讓我在這里寫下這樣的句子:父親,我愛您,因為您一生為我做的一切,包括您在我五歲那年,將我頂在肩頭,第一次帶我跨進了戲園。一個農(nóng)民的兒子,一個后來不得不從小學習插秧、割稻而非演戲、觀劇的鄉(xiāng)下孩子,就這樣為舞臺上炫目的光彩和舞臺下雷鳴的掌聲所吸引、所迷惑、所安撫。如果說,舞臺下這一片喧嘩著、擁擠著、流著汗的觀眾是“人民”的話,那么,舞臺上那些唱著、哭著、笑著、打著的人,就是“人民中的人民”了。
我這樣說,一點也不覺得矯情、難為情,因為,很快我就會坐上輕便火車,從海洋的腹部(因為過海隧道的緣故)穿梭而去,到柏克萊觀賞易卜生的名劇《群鬼》。而父親在萬里之遙的大陸。真想有一天,我能帶著他跨進美國的劇場。他聽不懂一句英語,卻可以感受與中國小鎮(zhèn)劇場熱鬧喧騰完全不同的劇場氣氛:肅穆、靜謐、對藝術的那種至高至上的推崇。這種反哺與回報,不僅體現(xiàn)了父子之間的骨肉之情,更蘊涵著如仰泰山的感恩之心。身量矮小的父親,在將我頂上肩頭、跨進戲園的那一刻起,就成了背負我、推舉我、提升我的第一座山峰。
3
灣區(qū)捷運的火車從大海的腹部鉆出,抵達東灣的柏克萊車站時,夕陽正好完全沉沒在海里。如果說宇宙也是一個無邊無際的舞臺的話,那么,在我們?nèi)祟惸壳暗闹R范圍之內(nèi),太陽,大概就算是無可爭議的主角了。它的謝幕,也壯麗得如同它的登場,這幾十億雙黑色、藍色的眼睛中,藏著我的一雙。我這雙眼睛,看過鄉(xiāng)村的野臺戲,也看過京城舞臺上的經(jīng)典話劇,很快,就要第一次觀賞西洋名劇了。我就像那個初次看戲的鄉(xiāng)村小男孩,在經(jīng)過了三十多年時光的漂洗、兩萬里空間的漂流之后,即將落座在一個小型的劇場里,張開自己與漢語,而非英語相依為命的耳朵,看易卜生的“群鬼”,如何在演員的對白和表演中,逐步顯出原形。
那一年,生產(chǎn)隊里糧食豐收了。好面子的隊長祥生叔,請了路過的河南梆子劇團,在村子里連演四天大戲。這是我少年時代記得的、堪稱鄉(xiāng)間藝術活動的少數(shù)幾件大事之一。從這一層面上講,隊長此舉的功德,不亞于父親將我頂在肩頭跨入戲園。四鄰八鄉(xiāng)的村民,邀約著、呼喊著,牽著老人、抱著孩子,一波波、一簇簇地涌來。家里的板凳、椅子,全部被外村的親戚搬光了。即使是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草臺戲班,即使是毫無觀眾基礎的河南梆子(吾鄉(xiāng)處于鄂省腹心,除皮影戲外,并無任何其他戲劇傳統(tǒng)),在家鄉(xiāng)所引起的轟動,以及這種轟動帶給我的榮耀感——我們村是唯一能連唱四天大戲的“富”村,給我的心靈帶來了巨大的震撼。
隊里沒有食堂,所以,按照慣例,演員吃“派飯”,輪流到各家吃飯。搶演員的事就這樣發(fā)生了。我們家搶到的,是幾個扮演次要角色的男娃女娃。奶奶主廚,端出了貧寒的家里最好的菜肴:鹽鴨蛋、臘雞、油悶豌豆、臘肉炒香干,還一個勁地往這些河南娃娃的碗里夾菜。那時,我多想請年齡最大的那個女孩,給我們?nèi)页欢危K于膽怯,更怕走江湖賣藝的行當里,這種請求不合人家的規(guī)矩,便忍住沒有開口。由于家庭成份不好,任何光彩、露臉的事情,都輪不到我家,但幾個河南梆子演員到我家吃“派飯”這件事,帶給我的政治上的快意,遠遠超出了表演帶給我的藝術美感?,F(xiàn)在,那四天,搭在村中老槐樹下的臨時戲臺上,演出了哪幾出戲,我已經(jīng)完全遺忘了,不能遺忘的是那幾個河南女孩對飯菜表達滿意的“中!中!”的回答,在吾鄉(xiāng),村民們表達滿意的詞,是“行!行!”
在我目前就讀的美國大學里,當戲劇老師從我口里得知,我早在八十年代初,就在北京的首都劇場,看過著名的北京人民藝術劇院演出的美國當代名劇《推銷員之死》時,他驚訝地發(fā)出一聲“哇”地叫喊。我進一步告訴他,易卜生的《玩偶之家》,早在上世紀二十年代,就曾搬上過中國的舞臺。老師的驚訝,已經(jīng)變成深深的敬畏了。一百多年來,中國經(jīng)歷了太多的事情,兇事、壞事、血腥的事,觸目驚心,但無論是苦難、戰(zhàn)爭、貧困,還是獨裁與專制,都無法泯滅一個民族的“玩心”,這就是對于戲劇與舞臺的那種骨子里的熱愛。
我很高興,也很慶幸,生活在網(wǎng)絡時代,謀生在金元之邦,我的內(nèi)心深處對“藝術生活”與“藝術創(chuàng)造”的雙重渴望與追求,還沒有完全被世俗、庸常、孤寂的海外生涯所侵蝕、所蠶食、所消解。當我西望大海中最后的一縷夕照余輝時,我的心里涌起的是一種大吉祥與大安寧。畢竟,我是一個走向劇場的人,而此刻,在世界的另一端,有多少人,被命運與命令驅迫著,正走向戰(zhàn)場??!世界多一個到劇場去的人,就少一個到戰(zhàn)場去的人,這樣的說法在邏輯上滴水不漏。只是,這個世界,并不遵從任何邏輯。
4
不巧的是,由于那輛倒霉的巴士,我趕到劇場時,戲已開場了,劇場的門已經(jīng)上鎖。我敲開門,一名劇場工作人員問明了情況,卻不允許我進入上演《群鬼》的那個小劇場。他說,你沒有票,而且,那里現(xiàn)在已經(jīng)滿員,連站的地方也沒有了。這時,又有兩個女士遲到。于是,這位工作人員,將我們領到了另一個劇場。在緊急出口的那扇小門前,有一盞紅燈閃爍,這表明劇場內(nèi)演員正在表演。當演員陷入沉默,紅燈就會停止閃爍,這時,迅速將緊急出口的門拉開,否則,劇場就會響起急迫的警鈴聲。
進得劇場,只在半圓形的觀眾席上,坐滿了四、五百名觀眾,連臺階上都坐得滿滿。舞臺上,只擺著兩把椅子,一名年輕的黑人女士和一名同樣年輕的白人男子各坐在一把椅子上。這是一對戀人:女子出身貧寒,卻向往遠方,想到紐約去追求新的人生;男子出身于有錢人的家庭,想留在家鄉(xiāng),守著祖?zhèn)鞯募覙I(yè)。這種跨越種族與階層的愛情,即使在今日美國,也不是毫無社會壓力與家庭阻力的。這種話劇形式我從來沒有觀摩過:兩個演員,既要扮演劇中人的角色,又要承擔敘述者的角色。但是,除了演員的表情、音調(diào)、和輕微的動作外,兩個男女演員始終坐在各自的椅子上,完全沒有任何肢體上的交互動作。
進錯了劇場,卻讓我大開眼界,看到了一種極具試驗性的話劇表演形式。傳統(tǒng)話劇的一切附屬性的東西,如舞臺場景、幕布等,全部予以省略;但是,話劇的本質——以劇中人的語言展現(xiàn)劇情,卻絲毫也沒有受到損害。令我驚訝的是,長達一個多小時的表演,兩個演員竟能背誦那樣長的臺詞,那樣長的劇情旁述,并不露痕跡地互相轉換角色,由敘述者進入演員角色,或者,由演員角色回到敘述者角色。
散場時,我突然想到,人生如戲,或長或短的一生,有多少人進錯了劇場,演錯了角色,甚至,當錯了觀眾。這種存在的荒誕,正是戲劇這門藝術千年不衰的本質原因。所以,當我步出劇場時,我對拒絕我入場的那位劇場工作人員說:“你知道嗎?我花了二十多年,才步入了這座用英語表演的劇場,成為一個逛洋戲園的人?!比绻麖奈业谝淮螌W習英語算起,年頭還少算了好多年。
他當然不可能知道,當我坐在洋戲園時,我辛勤勞作的妻子,正在她經(jīng)營的店里,為我掙來這不算昂貴但也絕不便宜的戲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