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恩怨無?；诋?dāng)年

團(tuán)圓相聚悲喜極

一、緣聚龍華

龍華寺中。

因高府爺駕臨，空花住持特設(shè)招待并與之品茶論道。寺中離山下街市不過一頓飯功夫的路程，因果正、嚴(yán)龍、嚴(yán)華等人特意尋找，得到信息的高家兄弟們便綠續(xù)趕到。高老夫人段氏，本就是個早已皈依佛門的俗家弟子，兒子又新近得了職位，當(dāng)然也是忘不了要趁這大盛會吉日到寺中禮佛還愿，也是風(fēng)風(fēng)光光坐著轎子早早來到寺中，一家人便在寺中得以團(tuán)圓相認(rèn)。十八年分別，此時不意重逢，真的是悲喜交集，多少離別思念，涕笑歡呼，真的是一時間鬧得寺中沸沸揚揚，連那些自以為已經(jīng)不問人間悲喜的僧尼也感動的嗟嘆不已。相認(rèn)過后，老夫人決定全家人當(dāng)晚住宿寺中持齋，她要徹夜禮佛。婦人們便去幫助做飯，她自在正殿堂外稍作歇息，果妙尼和一些男女在側(cè)陪著閑聊。

那時，果正尼也從山下回到寺中。

她到了正殿院中就看到那個錦衣鮮艷的老婦人，男男女女一大群人圍在身邊?？茨桥艌鰵鈩?，不是那個才智容貌出眾、榮耀尊貴的高老夫人還能有誰？果正尼平靜地移開自己的眼睛，低頭吩咐小青自去一旁玩耍，自己則回到住處洗滌，換上另一身衣袍。原以為見到那個人之后會控制不住的要大哭一場，沒想到卻格外的輕松，只是在凈面的時候眼睛受到刺激而流淚不止，好一陣才制住。她心中稍有一點煩亂的是：要怎么和她說話？想說的太多，可決不能都對她說，只要讓她知道這個被逼進(jìn)佛門的可憐女子是她曾經(jīng)的親人就好，也決不能再給她說好話的機會！她借著提水倒水的功夫，有意走到離那個尊貴老夫人幾步之遠(yuǎn)的地方，也不耐煩與她施禮，旁邊的人都有些不解，心中暗想此小尼姑也太目中無人了！連空花住持都對這一擋高家貴人恭維有加處處小心，只獨她例外。那老夫人輕蔑的眼角一掃，也并不把無知小尼放在心上，只顧著向旁邊聽眾侃侃而談，唬的那些沒見過世面的聽眾連聲驚嘆：

“那時候，我?guī)细攮偤退L壽大哥，冒死闖入宮中，向元祖討個說法……”

老夫人正說得興起，旁邊一人接口道：“高老夫人，聽說你膝下共有八子一女，如今只有那女兒還沒有音信，也不知實情如何？我等過后也可多加留意，若是能幫得上一點忙，也算我們有福氣沾了高家的光?！?/p>

老夫人略一沉思，以絲帕拭面，哽咽道：

“說到我那個女兒，我就心碎如裂。這十八年來，我夜夜難眠流干了眼淚，后悔得常抓舌根！只怪我當(dāng)初被一家老小弄的心力憔悴昏了頭，以為她命中有佛緣，就由著她自己任性獨走一方。那孩子，人是聰明又懂事，只是性子剛烈，八字又不好，體弱多病自小就讓我操碎了心。想必也是落腳在寺中最好，只要在寺中，不管哪里，她只要還有命在就是我佛保佑。我如今還要為長壽的事去奔走，長壽都奔50的人了，老老小小一大家子人，如再不替他討回當(dāng)年元祖許給他職位，將來他的兒女怎么能有出息。還有他另外的幾個弟弟，一個個都要我出面安頓，愁的我顧了這個顧不得那個。等將這些事情忙個頭緒，我自己也來這寺中持齋受戒陪伴我佛祖，天天燒香念佛求佛祖寬恕我的罪過。九個兒女，如今我最虧欠的就是那個獨囡，她若是還有命在，也就是她的福分了。”

旁邊的人聽得津津有味，果正再也不愿聽下去，故意將手中瓦盆掉落到地上，碎片四散，驚得眾人怒目相向。

二、相見不相識

果正尼徑直走到高老夫人面前，也不施禮，合掌念佛道：

“阿彌陀佛，施主，你老人家一番高論確實叫人大開眼界?？勺屫毮岵唤獾氖?，你怎么就能斷定你的那個親生女兒只要活著就是萬幸，就是好命？你的女兒，也是候門后裔啊，況且和家人離散的時候正是花季年齡，你怎么就體會不到她也有俗世塵心，也會向往那些普通人家女兒一樣的兒女之情？”

高老夫人先是很反感這個不會看勢頭的小尼姑對自己太無禮，接下去卻越聽越覺得面上發(fā)熱難以忍受，更感覺那尼姑的聲音表情似曾相識。再細(xì)瞅?qū)Ψ侥樔荨⒚寄亢蜕矶伪砬椋J(rèn)出她就是自己失散的親生女兒！可這十八年的時間，親女兒為什么就變得這樣冷漠無情，反常怪異了？為什么佛門中修行的人也會放不下塵世的恩怨？她覺得太咯耳，再也坐不住了，指著小尼姑惴惴不安地問道：

“你，你這個尼姑姐姐，可是菩提女？”

果正喘息一陣平靜下來，答道：

“貧尼果正。果正即是菩提。十八年前因父親為國捐身，獨自一人從佛國都城逃難到此，得我佛庇護(hù)茍活到今日。”

高老夫人聽畢頓時淚眼婆娑，起身顫巍巍張開雙臂向果正道：

“菩提女，我的兒呀，你果真活著——娘對不起你呀，這些年讓你受苦了！我的女兒，為了你，娘這些年心都碎了！”

果正依舊直立著身子，向后退了兩步，不讓老人碰到她。

她道：“施主不要激動，這佛寺之中不宜談俗世感情。

老夫人雙臂停在空中，遲疑地道：

“菩提女，你真是我的女兒嗎？要真的是，為什么見了娘親如此冷漠無情？我佛大慈大悲勸人為善，難道是要你這樣來回報生身父母嗎？”

果正不為所動，從袖中取出一個香襄展示在胸前，回答道：

“我是什么人你自己清楚，看看這個香襄，正是十八年前你所賜之物，也是你自私自利，編造命運神話將親生女兒推進(jìn)佛門的明證！十八年前，果正確實是你親生女兒，她的生命是你給的，你是她的恩人；可自從她獨自離家以后，是她歷經(jīng)九死一生存活下來，是另一個再生的生命。十八年來，在這臥佛庵中，雖然粗茶淡飯含辛茹苦，她卻得以保住自己的尊嚴(yán)體面，心鏡清明地活了下來。如今，佛祖是她的再生父母，這庵內(nèi)的師祖、師叔、師兄弟姐妹們是她的親人；在她逃難乞討途中，給過她救濟(jì)讓她活下來的人是她的恩人。果正尼從來都是恩怨分明，疾惡如仇，佛門之中也講佛度有緣人，也講善惡，講因果輪回；俗世間講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施主請自便，因果輪回，自己慢慢去思索吧?！?/p>

她們二人對答之時，早有人去將空花住持和高家兄弟們都請了來，這一干人在旁邊聽得果正所言，一個個都是萬分吃驚，心中感慨難以言述，不知道要怎么才能勸住她。

那老夫人看到眾人都在側(cè)，覺得極是委屈沒面子，傷心已極，不由的就雙手合掌向果正作揖哭訴道：

“因果輪回，因果輪回！你講得好。你現(xiàn)在是佛門中人了，是佛家娘娘！我生了你帶你來到世間是有罪了，因果輪回我該當(dāng)受此報應(yīng)！該當(dāng)受你責(zé)罵羞辱！我如今就當(dāng)著眾人的面向你謝罪！我是罪人，我是惡人，我千辛萬苦生你養(yǎng)你是有罪了，我向你賠罪了！佛家娘娘！”

說畢，老夫人很夸張的彎腰向果正一連三揖，“卟通”跪倒在地。

這個婦人，當(dāng)年她敢領(lǐng)著兒子闖到皇宮大殿向元世祖哭訴咒罵討說法，如今卻冷不防被親生女兒當(dāng)眾指責(zé)，翻臉不認(rèn)她的養(yǎng)育之恩，平生哪里受過這樣的羞辱？ 她跪到地上，猶自嗚咽叫屈，將頭“咚咚咚”叩地有聲。

三、團(tuán)圓真相

那一下子可不得了，驚的身邊八個兒子和幾個兒媳推金山倒玉柱都跟著撲通撲通跪了一地。

空花、嚴(yán)龍、嚴(yán)華、果妙尼等人，也是吃驚不小，只急得都向果正合掌念佛，卻又沒有理由指責(zé)她。十八年來，他們不知她的身世，免不得也用世俗的態(tài)度來對待她，給她寒薄冷眼，甚而嗔怒輕薄。好在因為果正青春貌美，他們對她還有幾分傾慕憐惜，沒有做過太出格的看不起她或者對她無禮的行為。此時她在言語中卻當(dāng)他們是手足親人，是恩人，倒讓她們有些無地自容。同時也可由此猜知她來到寺廟以前那數(shù)月乞討生活肯定是受到常人難以想象的心靈創(chuàng)傷。她對親生母親如此激憤，也肯定有不為人知的隱情或者誤會，旁人又怎么能夠勸解呢？

果正似早已經(jīng)洞察他們的心事，也向他們念佛還禮道：

“住持師祖，果妙師太，各位同門恩人們，請恕果正這些年隱瞞了自家身世，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這十八年來，果正是什么樣的人，相信你們都已經(jīng)看得很明白。果正自己也覺得沒有對你們有過任何不良行為，在心底一直當(dāng)你們是同甘共苦的親人，因為你們的寬容善待，才在萬分艱難的掙扎中一天天活了下來。貧尼與這高家的恩怨，也決非你們現(xiàn)在看到的就是真實，十八年的修行，果正沒有能夠把這個仇恨的心魔剪滅，心中也自覺愧疚，辜負(fù)師祖和各位師父的教誨。今日良機，若不說出真相，給自己這一十八年作個歸結(jié)，果正又為何要千辛萬苦茍活殘命？”

“阿彌陀佛，罪過罪過?！?空花聽到此處，已知是不可能勸住她了，只好向眾人道：“各位尊客，還請善自保重。此佛庵之內(nèi)，佛祖為上，要跪就跪佛祖才好。請尊客們暫收起一時私念，和我眾弟子等作法禮佛，就當(dāng)是把今天晚課提前來做，之后再請用齋。過后老衲定向高老夫人及眾位貴公子請罪，一十八年來，老朽有失明察，致使果正尼在我庵內(nèi)埋名隱姓幾難活口，老朽之罪，萬死難贖?！?/p>

果正回他道：“師祖爺是果正恩師，有恩無過。弟子為報師恩，這數(shù)年來嘗在佛前感念，幾欲了卻殘生，每想到世間還有恩人在，才覺寬慰，茍且偷生活到今日——”

此時，高瓊因覺自家身份有別普通眾人，再跪下去傳出去會有失執(zhí)政威儀，故而聽空花一說倒覺得有了臺階下，不待侍衛(wèi)攙扶就自己起來了，親手要去將娘親也拉起來，可那老人卻不肯罷休，俞發(fā)捶胸呼號喊冤不止。高瓊心情復(fù)雜地看定果正，竟不自覺的有幾分膽怯，兒時的記憶閃現(xiàn)眼前，姐姐身段面容依稀尚見舊時模樣，就連她說話的聲音，竟也似舊時未有大變。他心中很奇怪為什么十八年了姐姐還和舊時一樣，為什么他竟也還沒有將她從記憶中抹去。聽姐姐所言，再加十八年來目睹娘親所為，從心底來說也是不敢恭維，可他現(xiàn)今這身行頭，卻是娘親一手為他謀來的。這些年來，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過粗茶淡飯的平民生活，自耕自作，一家人其樂融融。如今一夜之間成了府爺，卻是身不由己，才上任這數(shù)日雖說已是累的有口難言，享受到的尊貴風(fēng)光也讓他從心底里感覺扎實受用，漸漸生出無窮幻想和希望。偏偏又在這個時候，卻又是失散了一十八年的姐姐神奇現(xiàn)身，一手策劃了這個大聚會，定要在清凈佛地重逢團(tuán)圓，目的定然是要在佛祖面前，讓每個人都對自己作個總結(jié)交待了。

他不失禮數(shù)，向果正施禮道：

“素娘姐姐，小弟高瓊與你見禮了。記得當(dāng)年失散，高瓊還是一個才5、6歲的蒙懂孩童，托靠娘親，才得以度過劫難長大成人。這些年也嘗四處打聽要找回姐姐和眾位兄弟。沒想到如今還是姐姐作了此項功德，有意結(jié)緣龍華盛會，讓我全家人今日得以團(tuán)圓。姐姐既有此善心，還請看在娘親年事已高的份上，就向她老人家陪個禮吧。以前我們眾人對姐姐的過失，就讓高瓊一人來承當(dāng)，高瓊在佛祖面前發(fā)誓，今后一定盡心竭力善待姐姐，報答姐姐讓我們家人團(tuán)聚的恩德，不要讓姐姐再吃苦受難?！?/p>

果正也不還禮，只冷冷地聽他說完，答道：

“你不用說我也記得你，你認(rèn)識我的時候，我叫高素娘，是一個才十多歲的無知白癡，枉自學(xué)得滿腹詩書禮儀，對人情世故卻未開眼，故而與你姐弟相稱！如今我要感謝十八年前那一場劫難，讓我睜開另一雙眼睛，讓我看到了畫皮背后的真面目。親人博情無緣，連陌生人都不如！我已經(jīng)沒有將來，還要你們的施舍做什么？你要我原諒你那位尊貴非凡的母親，已經(jīng)晚了。我也知道人來到世間先有父母給的血肉之身，而后才有靈，才會思考，才會懂得人間的恩義廉恥、美丑善惡。當(dāng)年獨自逃難途中，我的肉身已經(jīng)九死一生還給生養(yǎng)我的那個人了，已死的人，無法報恩。我現(xiàn)在活著的這個肉身，是救我性命的很多人給的，是低賤的老仆拿自己的性命換來的。我若要講報答，只合報答那些恩人。如今就算你動用手中權(quán)利想要果正服你，也不可能。你的這身行頭是怎么得來的，你自己也應(yīng)該比別人更清楚，可你只管得了你的百姓，人家敬你依附你，不過是沖了你頭上這頂烏紗，我果正卻不稀罕！能忘記的痛不是痛，能放下的仇不算仇。真的痛，刻骨銘心；刻骨恨，到死也不滅。仇到極至知大愛，愛到真時方悟徹。這就是果正修行十八年的心得！佛祖也不能勸導(dǎo)果正回頭，果正也不為了要成佛！信不信也由不得你們！各位隨緣吧。我的目的已經(jīng)達(dá)到，我就想讓你們親眼看到，我一樣活著，我還是活下來了；我就想親口告訴你們，我和你們已經(jīng)兩清了，無親無故，比陌生人還不如。”

高瓊被嗆得惱怒不已，又是委屈又覺凄涼，指著果正拿官腔道：

“你，你全然就不像我高家的人，看來你已經(jīng)心性變態(tài)不可理喻！你不認(rèn)娘親，不認(rèn)家門，不忠不孝，枉自在佛門中修行了這一十八年。”

左右一看勢頭不對，趕上前將他扯住。

四、因果輪回

卻有跪著的另一個年長大漢，“?！钡恼玖似饋?，向果正施禮道：

“高素娘，高家長子高琦向你賠罪了！你若覺得我們有愧于你，一切罪責(zé)理應(yīng)由我來承當(dāng)！當(dāng)年爹爹為國捐軀，我高家一門大禍臨頭，高琦無德，只顧護(hù)衛(wèi)主上，又要安排自己家小逃難，未能蔽佑自家妹子。這十八年來也是愧疚千萬，如今你有什么仇怨都只管算在我頭上，也不用無緣無故與他們?yōu)殡y！”

說畢向果正府首單膝跪地，態(tài)度極是誠懇。

此大漢，正是先前在廟會街市上賣藝之人，高家長子，乳名長壽，故又名高長壽。此人少年時生得方面大耳，容貌壯偉，自小習(xí)武，是高家祖?zhèn)鹘^技“鐵笛功”的傳人，諸般兵器也樣樣皆通。他本性敦厚，學(xué)藝只是淺嘗云止，無意精進(jìn)，故而“鐵笛功”到了他手上并未將之發(fā)揚光大，每每用來，只會生搬硬套。盡管這樣，在弟兄8人之中他的武功仍無人能及。之前，他已經(jīng)受職統(tǒng)矢演習(xí)，幾次變故，隨父出生入死，也立了無數(shù)戰(zhàn)功。事發(fā)那年，他剛?cè)鲱^，卻已有三位妻室，兒女?dāng)?shù)人。親情牽絆，瞻前顧后，又未能救得親父生命，也是勞心勞力倍覺黯然。后來高老夫人要去找元世祖申冤討理，他也被“攜”前往，表面上是為了要替他討回“演習(xí)”之職，實則他知道那不過是娘親利用他和高瓊為自己謀虛榮而已！國破夫亡，出生段家皇族的高老夫人按當(dāng)時的忠義德行來看，以身自裁追隨夫君似乎是最有名節(jié)的行動。可她是才智膽略過人的奇女子，怎會作此弱智之舉？要殉忠節(jié)，當(dāng)然是死也要死在皇宮大殿才劃算，也能好好的把世人震一震。于是史書、野史上才有了“大理高相國夫人段氏攜孤兒面見元祖”之壯舉。高老夫人那一著險棋，但凡有些見識的人都會明白，此招若是慘敗，明擺著先損命的必定是長子高長壽，因為殿上若是有變，他肯定會擋在娘親和小弟之前以死效命。而且他絕技在身，就算赤手空拳使出一兩招手段出奇制勝脫出險境也有可能。正是這些虛虛實實的傳聞，再加上天下局勢剛定，那位不可一世的開國皇帝元祖竟耐著性子忍受了她的哭訴，并且金口玉牙赦令要對高家二子“宜善待之”，光明正大將母子三人送出皇宮。之后，想立功的朝臣又各懷心思，暗發(fā)密令要將高家一門盡滅，又使得高家人紛紛逃散隱匿。那時候高長壽既已討得官職，倒又生起幾分要保存實力等待東山再起的雄心，自覺為臣民為家族為兒女責(zé)任重大，不敢義氣行事枉送了性命。遂以他在統(tǒng)矢地勢熟悉又有舊交的便利，先自和妻室老小一家找到隱藏之所落腳下來。在那節(jié)骨眼上，自己家室兒女一大堆，他哪里顧得上那個叫高素娘的親妹子？等他將自己家小安頓好后，設(shè)法打聽到娘親下落，順便也問其他弟妹的情況。娘親托人告訴他，他妹子命好得很，命中有佛緣會逢兇化吉找到落腳之處。他也就心安理得一家子過起了隱姓埋名的安樂日子，從來沒有想到過要去找尋那個有佛緣的同胞妹妹。他在意的只是無端丟失官職，一心記掛的只是自家兒女的未來。期間他數(shù)次聯(lián)絡(luò)舊部謀劃義舉，卻未得成功。便也一聲嘆息，依舊隱忍于尋常百姓之中，打發(fā)一年又一年為生計奔波的落寞時光，暗中等待機遇。前幾日，喜訊終于傳來，聽說小弟已經(jīng)被鄉(xiāng)親找到，并順利當(dāng)上了知府。他不知是真是假，并不敢貿(mào)然前往府衙去道賀相認(rèn)。過幾日又聽得知府告示全民舉行龍華盛會，這才壯起膽來，收拾了久已未敢張揚的一把普通長刀和木棍來到鬧市之中，想借賣藝之機打探虛實。卻沒料到開場不久就引來兩和尚關(guān)注，和尚假打數(shù)十招才告知是有人相托要他到佛庵相會。他以為必是老母出山了，也疑心是仇家來尋，惴惴不安上山，才知道這一切全是素娘妹子的功德，已經(jīng)讓兄弟眾人都收到信息在龍華寺團(tuán)聚。

此時果正尼卻似并不把這個跪地道歉的男人當(dāng)作一回事，只由他跪著，淡然道：

“既有今日，何必當(dāng)初。施主，大難來時各顧各，原本是人之本能。高素娘從未怨過你什么，你不欠我，我也不欠你。你身為長子又身懷絕技，尚且逃字當(dāng)頭，韜光養(yǎng)晦以求自保，我高素娘一個身患終身疾病的弱女子，在大難中求死不能，投在佛門也算不得是什么丟人的事?！?/p>

她說到“逃字當(dāng)頭”時，那跪著的男人當(dāng)中，還有一個把頭埋的更低，心中也羞愧難當(dāng)。此人卻是果正在鬧市中遇見的賣草藥男子，她的五哥高瑤。高瑤當(dāng)年帶著家小脫出險境后，也是萬念俱滅，四處流浪輾轉(zhuǎn)乞討吃盡苦頭，后又不得已還是逃回統(tǒng)矢，仗著老父當(dāng)年的因緣得以托寄在一陶姓人家，自改姓為陶，求得了安穩(wěn)的平民生活。

高長壽本是個耿直忠厚之人，本意是想勸得妹子向娘親道歉以平息風(fēng)波，卻不想倒招來冷言嘲諷，倒比受到一頓責(zé)罵還覺害臊，想動武發(fā)怒又沒有理由，只好依舊跪著，已是羞的面紅耳赤，低頭討?zhàn)埖溃骸八啬锩米樱腋唛L壽當(dāng)年行事的確應(yīng)該受到譴責(zé)，然錯已鑄成，還容給我一個贖罪補過的機會，有了這一次教訓(xùn)，今后定當(dāng)將先輩德行用心踐行，活出高家兒孫的氣概，不再給祖上蒙羞。今天你既施功德讓全家團(tuán)圓，只求大家都把想說的都說個明白，把過去的苦難仇怨一筆勾銷，今后好好珍惜這得之不易的團(tuán)聚恩典，今后大家還都是高家的子孫。”

果正向眾人道：“高家眾位施主聽著，果正這些年來設(shè)法結(jié)緣終于讓你們在此團(tuán)聚，非是要與你們共享榮華，你們這樣想，就是侮辱了果正。各位請自重吧，果正是萬分不情愿再認(rèn)你們是親人，果正情愿一死，情愿背上萬世罵名也不愿意！你們?nèi)粲泄?，等來生再來了卻這筆債吧。果正知道原諒這兩個字是怎么寫，可就是不愿意原諒你們！你們高家如今又運勢當(dāng)頭了，此地又有多少人都要仰仗你高家，你高家可以對任何人施舍你們的恩惠仁義，卻沒有資格向果正施恩，果正就是不給你們做這個功德的機會。你們想跪的就跪吧，想罵的，想懺悔的就懺悔吧，都與果正無關(guān)。阿彌陀佛——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上天從來都很公平，你們今天收到的無常親情，正是昨日你們所種。都想開點吧，你們的又一輪好日子開頭呢。果正可以在佛祖面前發(fā)誓，今后不論你高家有多風(fēng)光，果正決不會生一絲妒心，放心去享受你們的榮華富貴吧?！?/p>

又轉(zhuǎn)向空花道：“師祖爺爺，果正今日所作所為，其中緣由今后你們定會知曉，請各位給果正一個清靜的機會——果正現(xiàn)在要回自己的禪房禮佛，眼前場面，只好由你們來平息了?！?/p>

說畢，深深向空花、果妙、嚴(yán)龍、嚴(yán)華等人施禮，回轉(zhuǎn)身快步離開眾人。

五、孽 債

她剛走到法王殿院子門口，突覺天旋地轉(zhuǎn)，頭頂和眼睛里騰起一股炸裂的熱浪。她身子不由晃了幾下，目光所及之處變成一輪彩色的光環(huán)，之后又幻化成一把漏著無數(shù)光影的黑色篩子，一下子扣過來將她整個人照住。

她習(xí)慣性的又用手擦拭，擦來拭去，仿佛眼睛已經(jīng)不是自己的了，沒有任何知覺痛感，雙目已經(jīng)盡失光明，這世間所有的誘惑、所有的丑惡與美好都在她眼前消失了。她感覺瞬間連身子也跌入虛浮無定的半空中，像要飄散一樣，她念著佛號穩(wěn)住自己，憑感覺緩步向前摸向自己禪房。

卻有嚴(yán)龍從后面追上喊她，那聲音還是那么充滿磁性和深情。果正停下腳步，不回頭，也不問他要說什么，只平靜地低聲回道：

“嚴(yán)龍師，都結(jié)束了！你要說的話我都明白，你不必說了，沒有機會了，你多保重?！?/p>

嚴(yán)龍急道：“不可！果正師，現(xiàn)在正是機會，是我們等了十幾年等來的機會，是上天和佛祖所賜的機會。如今一切才剛剛開始，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眼了，醒了悟徹了，醒過來了就不晚，我已經(jīng)后悔白白浪費了這一十八年的時間。今天，是佛祖啟發(fā)我要做一個誠實的人，是你的言行給了我勇氣，讓我明白什么叫敢恨敢愛，我要勇敢面對自己。果正——師妹，聽我把話說完，求你體量我，這一十八年來，我的內(nèi)心承受著地獄般的煎熬，我每天人模人樣在佛祖面前懺悔禮法，內(nèi)心卻不能將欲望之火撲滅。每天每年，無論白天黑夜，只要心底有一絲空隙，我就會陷入對你的幻想之中而難以解脫，可我就是左顧右怕，不敢當(dāng)面向你表明心跡，眼睜睜看著你受苦受累，也不敢站出來替你分憂。現(xiàn)在，我都想明白了，與其將來后悔，不如趁著我們都還未進(jìn)入人生晚境，就遂心遂意任由內(nèi)心的指引，把屬于我們的時光好好把握。我現(xiàn)在要請求你答應(yīng)，我就要去找空花住持，讓我們光明正大地還俗……”

他只顧低頭表白，猛然感覺不對，停了下來抬頭一看，果正尼早已經(jīng)沒有了綜影。他心中不由又愧又傷感，又不敢追進(jìn)房內(nèi)，只是暗咬牙關(guān)，一把扯開衣襟，撫摸著胸前自殘留下的累累傷痕，狠了狠心就從綁腿中拔出一把匕首來。

數(shù)年之前的一個月圓之夜，他為了果正又輾轉(zhuǎn)難眠，挨到凌晨也沒有將心中欲望撲滅。如同著了魔一般，他抓了墊單果住赤裸的身子，口中吁吁直喘，渾身滾燙，如夜行俠般偷跑到法王殿去。施展輕功翻墻進(jìn)院，不知怎的卻在小小院中遭遇迷途，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辨認(rèn)，才找到白天瞅準(zhǔn)的果正住處，用匕首把房門撥開，卻驚得他張嘴結(jié)舌，他撥開的是法王殿！供臺上的法王（地藏王菩薩塑像）一手持鉭杖，一手握夜明珠栩栩如生站在他面前，門一打開，法王掌中明珠光焰如電，竟驚得他泠泠汗下，無緣由的就沖法王跪了下去。禮畢，他只覺渾身的血液已經(jīng)涼得透進(jìn)心里去！再也不敢復(fù)去尋找果正的房門，寂然退身而出。夢游般回到自己房中，他第一次用匕首劃傷胸膛。熱血凍結(jié)，他為自己的行為感到吃驚：就算是順利撥開了果正的房門，又能怎么樣？果正尼自然是沒有力量反抗，他可以輕易制服她，得到她。可就算遂心如愿得到她，那飛升入天堂的短暫快樂過后，隨之而來的將是墜入地獄的毀滅，兩個人的毀滅。以果正尼那樣高潔之人，如被玷污，必定以死來求清白！明明愛她，又何忍心這樣害她？也害自己觸犯戒律！或者，他可以效法傳說中的那些英雄好漢，情癡狂徒，趁夜將之卷走，飛檐走壁逃出寺院高墻，把她帶到專為她建造的隱匿殿堂之中，過神仙樣的自由生活，不復(fù)為世人所知?？伤褪侨鄙倌且稽c膽氣，他沒有可以藏嬌的處所，也不敢完全肯定自己真的需要花那么大的代價來得到她。適才果正和家人的表述中，他聽出果正是那么向往普通人的生活，原來她也同樣有一顆渴望的春心！而且她敢恨敢愛，竟然有那么多痛徹肺腑的心路歷程。若是自己當(dāng)時有足夠的勇氣和誠心，或許，就算是帶著她去住山中茅舍，自耕自足，她也會愿意與他恩愛相守。如今，錯過了十八年，他再也不能再錯過后半生了，他又是后悔又是高興又是后怕，這才迫不及待的追了上來要表明心跡，也不管大殿上那些僧俗眾人會怎么看。他要在今天這個熱鬧日子里勇敢地表明他的心跡，他要向僧俗眾人宣告人的愛情！

可才一開口就遭到冷遇，而且果正竟然已知道他要說什么，竟然不肯聽他表白！她肯定是以為他是勢利之徒，此時得知她的顯赫身世才想來討好她？

他越想越覺委屈，舊病復(fù)發(fā)，就不自覺的將刀拔了出來。當(dāng)冷冷的刀鋒抵在胸前，他頓覺透心的冰涼！曾經(jīng)走過的這三十多年時光，似乎就是一場荒唐之夢，全無一絲樂趣和留念，有的只是疼痛和追悔，只是渴望和絕望。曾經(jīng)多少年多少次，心中的熱血涌起又被撲滅，多少向往多少雄心壯志，多少美好幻想都以破滅而告終，既然這樣，倒不如一了百了都舍了吧。

正想到此處，模糊中就見有人飄到他旁邊向他耳語：“舍了吧舍了吧，生也如是，死也如是，忽忽來世，夢幻空花！何必留戀何必傷感？快走吧，快作決斷，是時候了。”

嚴(yán)龍甚為驚奇，問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道：“我是你的兄弟，自小和你如影相隨，你不認(rèn)識我，我卻認(rèn)識你。今天在此相會，是時候了！我們快上路吧。生也如是，死也如是，忽忽來世，夢幻空花！”

說畢依舊看定他不走。

嚴(yán)龍不自覺地跟著念道“我從來沒有兄弟呀，真的是怪。生也如是，死也如是，忽忽來世，夢幻空花……”接著他就渾身無力跪倒在地，呼道：

“果正師妹，是時候了，我去也！你多保重！”

呼聲未絕，似看到那人走過來幫著他把雙手握住刀子，直朝左胸插下。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