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娟：1982年生，2010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發(fā)表作品多篇?，F(xiàn)供職于姚安縣文聯(lián)。

秀 姑

1

今年，鳳凰山的雪比往年來得早。剛?cè)攵拖铝藥讏鲅?。秀姑住在舊學校里，屋頂上有幾處瓦片掉了，所以，外面下大雪，屋里也飄起了小雪。

姑媽叫上姑父，拿來油毛氈，幫秀姑把漏雪的地方蓋住，小屋才溫曖了許多。

姑媽進門時，秀姑還在沉睡。叫了幾聲，秀姑才醒過來。姑媽走到秀姑的床前，見昨天端來的粥也沒吃多少，于是抱怨說，你要吃點東西，不吃么身體受不了，你要愛護自己。

姑媽邊收碗，邊安排姑父去生爐火。姑父應了一聲就出去了。姑媽坐到秀姑的床邊嘮起了嗑。

秀姑和姑媽是同歲，都是出生在鳳凰山。這里山高，水好，人也純樸善良。女人都特別好看，身材特好。許多山外大戶家的公子都喜歡來鳳凰山娶老婆。那些年，鳳凰山出嫁姑娘的禮銀錢都要得很高，那些老少爺們也不心疼錢，能討個鳳凰山的姑娘做老婆是福氣。

秀姑年輕時是村里一枝花。山外有好多人家托人來說媒，可是，命運卻和秀姑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讓她一生遭受了許多的苦難。

解放前，鳳凰山山高路遠，和外界聯(lián)系少，大家過著男耕女織的生活，很平靜?？墒?，戰(zhàn)敗后的國民黨頑固分子看上了這個好地方。他們躲進鳳凰山，伺機暴動，還時常下山侵擾，干一些偷雞摸狗拔蒜苗的事。村里人都知道是誰干的，但卻敢怒不敢言。

再后來，村里就多了一些外來人員。有算命先生，有做買賣的生意人，有時也會來幾個大兵。村里人心發(fā)慌，都說這個世道可能要變。

那一年，秀姑十七歲，長得婷婷玉立，讓村里村外不少男人為之眼饞。也就在那時，村里來了一個教書先生叫徐常在。聽村里的姑娘講，他長得高高的，帥帥的，戴著一副大大的眼鏡。他平時話不多，為人厚道，文化又高，村子里的人都很敬重他。多數(shù)時間徐常在都住在小學校里，村里年輕的姑娘都很喜歡他，秀姑也不例外，也像村里的姑娘一樣把徐常在掛在嘴邊，都想認識他?？墒菦]有人知道他的來歷，他的到來就像是一個謎。

終于有一天，媒人來到秀姑家，跟她舅舅說，要秀姑嫁給徐常在。秀姑知道這個事時，心里非常高興。

秀姑同意，這門親事就輕輕松松說定了。在舅舅舅媽眼里，這可是件大好事，都說秀姑能找到這樣一個知書達禮的好男人，算是她上輩子修來的福。

這門親事也是最讓鄉(xiāng)親們羨慕不已的，都說秀姑找到好人家了是她的福氣?；槎Y的日子也就很快給訂了下來。徐常在說他是外地人，父母也沒有在身邊，就簡單的舉行個儀式算了，舅舅十分贊同，秀姑小的時候就沒有了父母，都是在他家長大的，就一切按徐常在說的辦。秀姑從小就懂事，所以舅舅怎么訂就怎么辦。

婚禮辦在徐常在的小學校里，只請了秀姑舅舅和舅媽的幾家近親，人不多，辦得很簡單?；槎Y的前一天，秀姑特意來到她父母的墳前，告訴她的父母，女兒要嫁人了，而且是嫁了一個有文化的人，她今后要好好的過日子，為她的男人生一大堆的兒女。

新婚的晚上，客人都走完了。在新房里，也就是小學為他準備的宿舍里，秀姑坐在喜床邊，等待著一生最美好的時光到來。就在這時，有人來敲門，接著一伙人就闖進來把新郎倌拉到門外面。幾個人在新房外嘀嘀咕咕的說了好久，還發(fā)生了爭執(zhí)。秀姑站在屋里聽不清他們說些什么，她不敢出去，因為她覺得她的男人可能是個干大事情的人，她不能攪和。

過了一會兒，徐常在進屋對秀姑說，他是地下黨，他們的部隊要到鳳凰山清繳國民黨殘留份子，所以來鳳凰村當教書先生只是工作的需要。為了保密身份和更好的工作，組織上要他在這個村住扎下來，在這里有緣遇上秀姑是他一生的福氣，他也想好好地和他過日子。但就在前兩天，他們的同志被敵人捉去后出賣了他，現(xiàn)在敵人可能正趕往這里來抓他，組織上要他立即撤離。

秀姑當時都傻了，自己才做了他的新娘，在新婚之夜自己的新郎倌竟然會說是地下黨，而且很快就要走了。她真想上前去狠狠揍他一拳，為什么要這樣對待她？她站在那里呆呆地看著徐常在忙著收拾東西，卻還只是傻呼呼地安慰他快走，她不會怪他，還把她父母唯一留下給她的一副金耳環(huán)塞到他手里，說是窮家富路，總能派上用場。

徐常在用手托起她的臉，秀姑梨花帶雨的嬌容也著實讓他放不下。臨走時他撂下一句話，“你一定要等我，戰(zhàn)爭一結(jié)束，我就會回來找你的，你是我的女人，這輩子唯一的女人?！毙斐Ｔ谖亲×怂拇剑蹨I一顆一顆落到她的臉上……秀姑也傷心的流著淚，她多么不想讓自己剛嫁的男人走。但他們就這樣匆匆分別了，連貼心的話都沒來得及多說幾句。

徐常在走后，秀姑坐在她們簡陋的新房里，看著紅紅的喜床和燃燒著的喜燭，心想自己究竟是咋個回事，難道她生來就是克夫的命嗎？最后只有放聲大哭出來。哭聲在校園的夜空回蕩，多么凄涼。

2

秀姑出生在鳳凰山，父親叫劉小冉。在秀姑沒有出生之前，劉小冉在鳳凰山外一個小縣城的鹽鋪里做事。當時劉小冉是鋪里的領班，手下管著幾個伙計。秀姑的媽媽吳美英也和他一起在鹽鋪里做事，是專門負責外出采買的。當時他兩個都是鋪里的紅人，年輕，性格又都開朗。

因活計的需要，兩人幾乎每天都有接觸。他倆的工作都很辛苦，每天要很晚才能休息。兩個年輕人都正處于花季少年，日子久了，彼此在對方的心里產(chǎn)生了好感，但誰也沒有向?qū)Ψ奖戆?，只是在心里暗戀著對方?/p>

在那個年代，在那個地方，相愛的人沒法公開談情說愛，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兩人只是相互關(guān)心，在夢里夢著對方。

吳美英當時年輕漂亮，店鋪里也有好多男子喜歡她，有不少人在追求她，其中一個就是掌柜的兒子李小貴。李小貴在鋪子里憑借老子成天胡作非為，沒有人敢說他。一些女店員受了他的欺負也只能暗自忍受，她們都想保住自己的活計，店里有幾個年輕姑娘曾被他糟蹋過，可是都不敢向別人說起，只能啞巴吃黃連，有口說不出。

李小貴看上了吳美英，一直在追求她?？墒菂敲烙⒁恢睕]有給他好臉色，有幾次還故意當眾給他出丑，所以他在心里很是惱火，心里耿耿于懷。掌柜知道這事，他兒子是什么貨色當?shù)男睦锴宄?，只在私下找過吳美英，要她做他家的兒子媳婦，只要她肯答應嫁給李小貴，就承諾可以給她有好日子過。吳美英回絕了，因為在她的心里早就有了心上人。掌柜因為這事心里很不是滋味，盤算著總有一天，一定要讓吳美英乖乖聽他的話，成為自己的兒媳。年輕氣盛的吳美英哪知道這些。

那年的冬天，吳美英去鹽農(nóng)家拉鹽，在回來的路上運鹽的馬車出了問題，所以很晚才回來到店里。吳美英等著工人把那進回來的鹽搬完放在店里，再做好記錄后已經(jīng)很晚，工人都走完了。就在那個伸手不見五指的晚上，門外有一雙可怕的眼睛正盯上她，此人正是李小貴。

吳美英關(guān)好門窗就往家趕，路上沒有一個行人，她心里很害怕，走得也非?？臁Ｋ恢篮竺嬗腥烁?，正尋找著機會要對她下毒手。當她走到一個拐角處時，李小貴從后面沖上來抱住她，當時她就嚇得魂都掉地了，等她反映過來，聽到李小貴惡毒的說道，小娘你身材真好，每天看著你在我的眼前晃，那高貴樣，我心里就憋氣，今晚終于等到你了。說著就去扯她的衣裳，她嚇呆了，回過神后拼命和他扭打起來。她哪里是李小貴的對手，眼看就要讓他給得逞了，吳美英大喊救命，李小貴知道這個時候是沒有人來救她的，所以更加肆無忌憚?？删驮谶@時，一個黑影沖上來，三下兩下把李小貴打到在地，李小貴嚇得連忙求饒。那人只粗聲粗氣地說了一聲“滾”。李小貴對突然沖出來的黑影嚇得連忙逃走了，只聽見他一邊逃一邊嘴里還不停的罵叨著。

救吳美英的不是別人，正是劉小冉。他告訴吳美英，下午完工時，他看見李小貴一個人在瞎逛，平時這個時候李小貴早就走了，他想李小貴肯定要干什么壞事，便沒有走，就在店里觀察他。吳美英采購回來后，李小貴就一直在店外打轉(zhuǎn)，眼睛不時盯著她看。吳美英正指揮工人搬貨，哪能注意到李小貴。劉小冉知道李小貴肯定要對吳美英下手，所以就一直跟在后面，才有剛才救她的那一幕。

吳美英聽完一下就撲倒在劉小冉懷里哭起來，她心里有說不出的感激，更多的還是對他的愛意。那一晚，兩個心上人都捅破了彼此心中的那一層紙。就這樣，兩人戀愛了。

那段時光是吳美英和劉小冉最開心的日子。而李小貴因那晚沒得逞對她兩更加懷恨在心，他又嫉妒又恨，在平常的工作中處處為難他兩，總想找個機會報復他兩。

兩人幸福的時光沒過多長時間，就因懷上了秀姑而破滅了。他兩沒有正式辦過酒席就懷了孩子，那個年代，未婚生子這種事情是要受世人唾罵的。掌柜為了報復他們，把他倆雙雙開除回家。兩人回到村子里，雙方父母都不理解，認為他們倆不懂事，多好的工作就這樣丟了，還給他們父母丟了臉，都在埋怨他倆。村里人見到他們也指指點點。這事經(jīng)過鄉(xiāng)里的人添油加醋后成了人們茶余飯后的話柄子。兩人從此變得沉默寡言起來，人多的地方不敢去。本來是應該過得很幸福的一家人，沒有了外界的幫助，日子過得很是艱難，還得一直忍受人們世俗的白眼。

秀姑的童年真是不幸。徐美英和劉小冉因忍受不了長期的精神折磨，就在秀姑剛滿四歲時相繼離世了。秀姑的舅舅，把她接到他家。就這樣，秀姑在舅舅家一天天長大。舅舅很能干，是給人家在紅白喜事時當掌勺廚師的，因此秀姑從小就幫著舅舅打下手，長大后也能獨立掌廚。

3

徐常在走后，秀姑整個人瘦了一圈。村子里的人都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只知道新婚晚上新郎倌跑了。沒有人敢問秀姑，舅舅看著她一天悶悶不樂的樣子也不敢多問她。

時間過了半年，徐常在叫人捎來口信，說等他完成任務后會回來找她的，還要她到他的老家去，他老家有兩位老人需要秀姑去幫著照看。秀姑既興奮又有些難過。自己的男人還活著，還記得自己，眼淚又止不住地落了下來。幾天后秀姑趕到徐常在的老家，秀姑說明了來歷，兩位老人高興極了。就這樣，秀姑在徐常在家里住了下來，平日里她去給人家當廚師，幫著掙點糧食回家養(yǎng)活兩位老人。

她白天在外面干活，晚上回家伺候公公婆婆，日子過得非常辛苦。在給人家做活時帶點好吃的回家，她從來舍不得吃上一口，都拿回來給公婆吃。每天晚上，她都把男人的舊衣服包成一個團，摟在被窩里，因為那衣服上有男人的味道，她抱著那團衣服，就像和那個男人抱在一起……就這樣艱難地過到第三個年頭，男人沒有一點音訊，秀姑依然盡力做著一個媳婦該做的事。

那年，鎮(zhèn)上的一個大戶人家生了兒子要辦滿月酒，派人來請秀姑去掌廚。兵荒馬亂的，好久都沒有出去做事了，秀姑覺得是一次難得的機會，雖然跑得遠點也同意了。

在那家做完事后偏偏下起了大雨，秀姑在風雨中匆匆往家趕。半路上她被壞人從后面用麻袋套住綁走了，三天后秀姑才回來，她渾身是傷。沒人知道這三天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公婆問她怎么了，秀姑也只有沉默。

秀姑和往常一樣起早貪黑的照顧著公婆。過了幾個月，秀姑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盡管她竭力隱藏，可是也沒能瞞住公婆的眼睛。公婆要把秀姑攆走，冷嘲熱諷不停地罵她臟，說她辱沒了家門名聲，配不上他們的兒子，要她有多遠滾多遠。她跪在地上向兩位老人哭訴，那晚上被壞人沾污了，當時是不想活的，但又想到不能丟下老人不管，她當豬當狗活著都行，她只希望公婆能讓她在他家里繼續(xù)照顧二老。公婆很是絕情。她苦苦哀求公婆，說等孩子出世后她就離開。沒過幾日，秀姑懷孕的事被傳得沸沸揚揚的，人們都紛紛猜測著、議論著，說她不守婦道，想男人想瘋了。秀姑知道人們都在罵她，她的內(nèi)心有多么的苦，可是沒地方去訴，實在忍不住了，就一個人跑到山上放聲大哭。她恨自己肚里的孩子，一個勁地捶打自己的肚子，但過后又后悔，孩子是無辜的，她不能恨孩子。她恨自己的爹媽為什么要生下她，她來世上競遭受這么多的罪，本來她可以不來公婆家，可以好好選擇一個人家嫁了過上正常人的日子，可就是聽信了徐常在一句鬼話，讓自己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晚上，她把男人的衣服又抱在懷里，流著淚不停地問：你也會這樣看我嗎？這輩子我只是你的女人……

村里的人遇見她沒人愿意和她打招呼，也沒有人家再找她做廚師了。她就像祥林嫂一樣，成了人們眼中的不祥之物。

秀姑忍受著眾人的白眼，孩子在七個月的時候就出生了。在臨產(chǎn)的那天晚上，沒有人幫她，一個人在冰冷的地上大聲哭喊，她昏過去了。

秀姑醒來時到處找自己的孩子，可是早已沒了蹤影。村里有個好心人說是她聽到哭聲后過來照看秀姑的，并告訴秀姑在她昏迷的幾天里，孩子被外村一家不能生育的人家給抱走了，叫她不要擔心，那家人會好好待孩子的。她多想要回孩子，然后帶著孩子遠走，可是她更清楚自己的身體，已經(jīng)是死里逃生了，還有什么能力照顧好孩子呢，心里的痛就只有自己知道。無情的公婆把秀姑趕走了。秀姑沒地方去，只有回到當初和男人結(jié)婚的地方，在那里繼續(xù)等她的心上人。

不少好心人來給秀姑說媒，勸她嫁人，但一次次被拒絕了。她心里說，我這輩子只是他一個人的女人，絕不嫁給別人。她靠著給人家打短工勉強度日，這樣的日子一過就是十年……

4

戰(zhàn)爭結(jié)束了，秀姑托人打聽到她的男人還活著，她喜出望外，急忙請人寫了一封信捎給他，告訴他自己還在等他，告訴他自己想見他，想和他好好過日子。

信捎出后，秀姑天天盼著，一年過后終于盼來回音。徐常在已經(jīng)知道她的情況，說感謝她為自己父母所做的一切，但他不能容忍她懷了別人的孩子。他勸她改嫁，他已經(jīng)有了妻子和孩子，他和秀姑已不可能成為一家人了，只能對她說聲對不起。

秀姑呆呆的把信捧在手里，淚水一滴一滴的掉落在信紙上。這就是自己十五年來守候的結(jié)果，一聲“對不起”，就是自己日日夜夜思念的人對自己用青春和生命換來的回報。她多想罵他，罵這個負心的男人，可是老天爺連這樣的機會也沒有給她。她想忘記他，但總也忘不了那雙曾經(jīng)撫摸過自己的溫暖的手，忘不了臨別時那匆匆一吻，更忘不了他出門時那深情的眼神和那一句“你是我的女人……”一夜之間，滿頭的青絲變成了白發(fā)……

秀姑七十多歲了，仍住在那間破爛的小房子里，一個人孤單地過著日子。春天到了，秀姑的身體也快不行了，姑媽把她弄到醫(yī)院住院后，她更是不愿多說一句話，姑媽每天看著心疼。

村里有秀姑好玩的幾個姐妹和姑媽商量去找徐常在。經(jīng)過多方努力，讓秀姑等候一輩子的這個男人終于到了。姑媽見了他，把秀姑的這些年過的日子告訴了他。他聽后泣不成聲，說以前只聽父母的一面之詞，誤解了秀姑，他對不起她，實在沒臉去見她。最終姑媽說服了徐常在，畢竟秀姑已等了他一輩子。

姑媽帶著徐常在到醫(yī)院看望秀姑，秀姑干枯的眼里流出了兩滴渾濁的淚水，布滿皺紋的嘴唇輕輕的蠕動著，徐常在趕緊把耳朵貼到上面，只聽見她斷斷續(xù)續(xù)的說……我這輩子……只是你一個人的女人……

說完，秀姑就永遠閉上了雙眼。

狗 子

1

小時候，狗子在村小讀書，喜歡一個人獨來獨往。他學習成績一直很好。狗子從小瞧不起父母不識字，生活貧窮，所以學校每次召開家長會， 他從不讓父母到學校。在學校里發(fā)的獎狀和考了滿分的試卷，也從不讓父母分享。

狗子的父母卻特別疼愛他。聽說狗子領到獎狀，非常高興，就想，兒子今后一定會出人頭地，過上好日子。于是把這輩子沒有實現(xiàn)的愿望全寄托在兒子身上。

正如父母希望的那樣，許多年后，狗子考上了大學。但狗子卻高興不起來。因為，負債累累的家已經(jīng)沒有能力供他上學了。更為嚴重的是，父親患白內(nèi)障多年，沒錢醫(yī)治，視力已經(jīng)越來越模糊，就要變成瞎子了。

狗子記得，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那天晚上，叔叔和大爹都來了。他們一來，就躲進父母的房間，不知商量什么。狗子在門外隱約聽到，他們的言辭似乎很激烈。叔叔和大爹勸父親先治眼睛，讓高中畢業(yè)的狗子到外面打工掙錢。他們說，把狗子供到高中畢業(yè)，已經(jīng)算是對得起他了。

狗子內(nèi)心焦躁不安。他怕失去讀大學的機會。能到省城讀大學，是他從小的愿望，也是他改變命運的惟一機會。一想起這些，就覺得命運不公，感嘆自己竟出生在這樣貧窮的家庭，讓他面臨這樣的選擇。好長時間的爭執(zhí)后，房間的門輕輕推開了。父親很高興地說，你能考上大學是給我爭光，我家能有一個大學生，我高興著呢，你就放心去念大學，爹的眼睛是老毛病了，過幾年再治也行，一時半會兒瞎不了的。你不要有什么想法，好好去念大學，學費我和你媽去湊。

狗子當時是多么的感激父親，可是想到父親的眼睛，內(nèi)心非常矛盾，眼淚在眼圈里打轉(zhuǎn)，但他始終沒有向父親說讓他先治眼睛，因為他太想上大學了。

他抬頭看瘦小的父親，此時在他心目中是一棵大樹，他的胸膛是那么的寬廣，他就像一根小草倚著大樹。他忍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撲在父親的懷里，那是自他懂事以來和父親的第一次擁抱。他在心里暗暗發(fā)誓，將來出人頭地時一定好好報答他們，讓他們過上好日子。

那段日子，狗子見不著父親，他跑遍了所有親戚去給狗子借學費。他想得出父親去借錢那種給人低三下四的場景，回到家從來沒有說什么，他心里很難過。開學的日子一天天的臨近，父親每晚都蹲在火塘邊不停地抽著老草煙。煙霧迷漫了整個屋子，時不時還聽見父親被煙嗆得咳嗽，狗子總是會被父親咳嗽聲吵醒。那個時候他心里很矛盾，很想起來跟父親說，我不去念大學了，可是他沒有。最后父親只好把家里用來耕地老水牛賣了才湊夠了學費。

狗子要走的前一天，他一個人跑到山村背后的大山上呆了一天。他要離開了，卻有點懷念這個村莊，這里的人都很純樸，這里的人天亮就到山地干活，晚上才回來，每天的日子都是很單純，幾乎沒有外人進入這個村庒。狗子到他經(jīng)常放牛的地方走了走，心里暗暗發(fā)誓，一定要好好把握這個難得的機會，走出這個生他養(yǎng)他的山村，做一個真正的城里人。大學期間，他沒有回過家一次，假期里在外面打工掙學費。

2

在大學快要畢業(yè)的時候，為了能留在這個城市，狗子開始追求系里一個高干的千金。那女孩刁蠻，驕橫?？缮磉厙瞬簧俸退粯幽康牡哪泻?。

為了達到目的，他可以不要自己的尊嚴，忍受那女孩在眾目睽睽之下對他的羞辱。每一次被女孩羞辱，內(nèi)心很痛苦，更加怨恨自己出生在那個窮山溝里及他無文化的農(nóng)民父母， 心里總在想，要是自己出生在城市里或者父母不是農(nóng)民，他也不會被那女孩看不起。慢慢的他不再和家里聯(lián)系了，有時父親打電話來，他也是三言兩語的敷衍了事。但是他知道，他的父親為了給他打個電話，是走十多公里的山路去鎮(zhèn)上打的，更何況父親的眼睛本來就不好。可是他的心里卻沒有半點自責，他認為這都怪父母窮。他為了那女孩看上他，做了讓自己都覺得惡心的事，贏得那個女孩的垂愛。

在狗子心里，這就是他人生。從那時起，他過上了他想要的城里人的生活。在大學畢業(yè)前夕，通過女孩父親的關(guān)系網(wǎng)，他順利進入了機關(guān)工作。那時看到平時耀武揚威的同班同學，畢業(yè)了還是在為工作東奔西走時。狗子就更加堅定了當時選擇的路是對的，甚至認為他是多么的聰明，雖然當時受了許多委曲也是值得的，此時更加覺得她就是他需要的一切，失去什么，也不能失去她，生活中對她總是百依百順，即便是無理的要求，他也會滿足。

在工作之余，狗子也會想起他在山村的二老，也不知他父親的眼睛怎么樣，每每想到這些，他就偷偷寄點兒錢回家，數(shù)額也不是太多，他想，寄多了，父母認為他城里好過，怕父母來找他。那時狗子和女孩剛結(jié)婚，住的是大房子，開的是好車?？墒撬荒茏尭改竵怼８改竵砹伺床黄鹚母改?，也不會讓他父母和他們住，現(xiàn)在的這一切是靠她得來的。就連結(jié)婚他也沒有通知父母，只是過后在電話里告訴了他們，也沒有向父母解釋沒讓他們參加的理由，他認為沒有那個必要，父母會理解他的。

狗子和女孩結(jié)婚后那一年，他的母親托人給他帶來一個包裹。當他打開來看，是兩雙布底鞋。里面寫了封信，說兒子在城里經(jīng)常穿皮鞋腳不舒服，兒媳整天穿高跟鞋上班累，回家休息時可以穿著養(yǎng)腳……

看信完后，他忍不住哭了。他知道，母親年紀大了，白天在山地里有干不完的活計，晚上回家還在燈下為兒子、媳婦一針一線地納鞋底。家鄉(xiāng)的小山村還經(jīng)常停電，可想母親是做了多長時間。那天下班后，他把母親做的布鞋拿回家，心想媳婦一定會喜歡的。然而，等他把鞋子拿給媳婦時，她卻說那土得掉渣，叫他拿丟掉，不要影響她的心情，還說叫他也不要穿，太土了。當時看著她輕蔑的眼神和高昂的頭，他發(fā)火了，這是他第一次向她發(fā)火，可是當他騰地站起，舉起手要打下去時。她也從沙發(fā)上跳了起來，把手指向他，然后把臉湊過去，叫他有本事么打下去，還說他這輩子就這點熊樣了，別想打自己的女人，只要他打下去，她就可以馬上滾蛋，回老家陪父母種田去。

狗子的心真被她傷透了，他的手停在半空中，他知道他不能打下去，因為他太需要現(xiàn)在的生活，顫抖的手最終還是“啪”的一巴掌清脆地打下去，只不過是打在自己臉上。這狠狠一掌，是替父母打的，他疼得眼淚都掉了下來，同時心也痛得發(fā)抖。過后，他聽從了媳婦的話，親手將那包裹扔進了垃圾箱。

3

參加工作后的幾年的時間里，他拼命工作，把所有精力放在工作上，加上岳父的幫助，他從一名合同工轉(zhuǎn)成辦事員，直至成為一名領導。工作上算是得心應手，每天的忙碌日子讓他漸漸忘了遙遠的父母，直到一天，單位被評為先進單位，電視臺要給他做專訪，在漂亮的女記者面前，他談了許多工作的事，可以說是一場精彩的演說，直到了采訪最后，女記者要他當著觀眾的面能否告訴大家，在他成功的背后肯定有一個最無私和偉大的雙親培養(yǎng)了這樣的英才。他的雙親是多么的偉大呀！

在心里已忘了多年的父母，一下在腦海里出現(xiàn)，他慌了，看著記者說不出話來，心想記者是在為難他。較強的虛榮心在困繞著他。他滿臉通紅，說話有些結(jié)巴，“他們是教師，現(xiàn)在都退休了……”后來是記者幫他圓了場，他也記不得記者對觀眾重說了些什么，那時的他只是想快點逃離現(xiàn)場。

過了一段時間，因工作上的事情要出差到家鄉(xiāng)的小鎮(zhèn)，狗子想可以借這個機會順路回家看一下父母。經(jīng)過數(shù)小時的顛簸到了家鄉(xiāng)。狗子心里酸酸的有種說不出的感覺，當?shù)竭^小鎮(zhèn)時，突然下起了大雨，整個天空灰蒙蒙的一片。自己告別了幾年的家鄉(xiāng)沒多大變化，不知養(yǎng)育他長大的村莊是否依然如故？他示意司機開車繞著小鎮(zhèn)轉(zhuǎn)一下，看看自己的家鄉(xiāng)。這是個從熟悉而變得陌生的小鎮(zhèn)，車里的狗子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雨中的一切，近乎貪婪。

突然，狗子叫了聲：停車！車里所有的人都驚奇地看著他，而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從車旁走過的父母，二老的背全駝了，父親雙眼完全失眼，左臂由母親攙著，右手握著一根木棍在地面上敲點探路，背上有個布袋，上面寫著個大大的“命”字。二老在雨簾里彳彳亍亍地行走。

狗子明白，父親雙眼瞎了，只能在街天來小鎮(zhèn)上給人算命維持生活，他還記得他讀高二那年放暑假時，父親叫他買幾本算命的書回去，當時他問父親為什么要這種書時，父親說是家里用，蓋什么豬圈、牛圈看一下日子就不用去找算命先生了，可以節(jié)省幾個小錢，當時他也沒想這么多就信了。

狗子的心痛得痙攣，父親為了讓他過上出人頭地的好日子，延誤了治療時期而致瞎。該是享福年紀的父母還要靠這份收入來應付殘年。此時在下著大雨，二老還要艱難地從泥濘的路上回家……

狗子多想下車去把二老攙扶上車，送他們回家，他手扶到車門上時，回頭看見同事們都奇怪地看著他，他失去了下車的勇氣。因為他跟同事們講他父母是教師，如果現(xiàn)在又說車外的二老是他的雙親，他的同事和司機會怎樣恥笑他。

狗子只對同事和司機說，那兩個老人怪可憐的，要不我們順路送送他們，還沒等他說完，他的司機冷笑地對他說，我們領導真是心好呀，但這個社會好人當不得，老人家萬一有個什么，到時說不清楚。

狗子無話可說了，本來他想拿點錢叫車里的下屬下車給二老，可是，聽他的司機一說，他沒有，只是默默地看著二老慢慢走遠。他打開車窗，雨點斜打在他臉上，借著雨水，他哭了……

4

半年后，狗子又有事出差，要經(jīng)過他的家鄉(xiāng)，這次出差，他沒有要司機，一個人去，因為他要借這個機會回老家。

走進村子時，狗子心情很忐忑，多年前他背著被子從這個村子走出去，當時心情是很沉重，因為他父親為了他能讀書把治療眼睛的錢給了他，那時走在這條路上是發(fā)過誓要對二老好的，他現(xiàn)在卻沒有兌現(xiàn)。

村里人看見狗子回來，親戚和鄰居都圍在他家，問這問那，都說他在省城當了領導，真是了不起。他像開會一樣高談闊論起來，覺得自己是多么有學問。同時也聽到人群里有幾個老一點的婦女在竊竊私語，都說這小子良心好著呢，他爹媽把他說得再好我們也不信，還講兒子老寫信要接他們?nèi)コ抢铮麄冏约荷岵坏绵l(xiāng)里鄉(xiāng)親不愿意去。你瞧他還敢在電視上說父母都是教師，那是不認爹媽。當初他爹媽從棉花田旁邊把他撿回來時我就勸過，撿來的孩子不好養(yǎng)呀，你看現(xiàn)在二老日子過得咋樣，他還在那里好意思講……

撿回來的？這不是真的，狗子不相信，他相信是村嫂亂講的，此時他多想當著大伙的面問一下二老，可是一個字也擠不出來。這一切仿佛是一顆定時炸彈。一瞬間他的心被炸成了萬千碎片。看著他的驚愕，大伙都散開了，留下他一個人呆呆地站在原地。這時，她的母親端著他愛吃的紅薯走出來，看見所有的人都走了，她看見狗子一個人呆呆站著，就明白是怎么回事。

這件事也應該讓狗子知道的時候了，她本來早就想告訴他，可是自從那次他上省城念大學后就沒有回來過，她以為關(guān)于他的身世，她打算把它帶進棺材里。她走上上把他拉到身邊，摸著狗子的頭告訴他。那年，你爹在下著雪的棉花地里見到你，發(fā)現(xiàn)你時被凍得奄奄一息了。那時母親也有了自己的孩子，比你大一個月。家里生活困難，有了你的加入更加雪上加霜?？粗惝敃r很瘦弱，母親做出了一個讓家人和親戚都想不通的決定，斷了自己親生兒子的奶水。為這件事家里的人還罵母親瘋了，可是母親沒有理會家人，就因為母親作出這樣的決定至使她親生的兒子因缺營養(yǎng)而過早夭折了。

狗子聽了這些，驚呆了。這些年來他是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父母對他付出了這么多，可是他知道嗎？難怪他長得一點兒也不像他們，他們是多么善良，自己是多么的自私。難怪他考上大學那年，一屋子的親戚都說讓他讀到高中畢業(yè)就算對得起他了。

這些年來，狗子總是心安理得地享受著父母的愛，還一直埋怨著他們的身份，覺得他們是他事業(yè)上的障礙，做出那么多讓人無法理解的事情。沒想到的是，父母這么多年一直默默地關(guān)心著他，他和他們只是毫無血緣關(guān)系的陌生人啊。而他為了所謂的前途，竟然忘恩負義，做出與他人格不符的決定，雖然現(xiàn)在過著奢華的日子，卻褻瀆了父母高尚的愛。他得到認為是好的一切，卻把良心丟了。

狗子踉蹌著跑進養(yǎng)育他長大的土屋里，雙膝跪在父親的床邊，叫一聲爹，然后抱著父親大聲地哭了。父親把他摟著懷里，輕輕地撫摸著狗子的頭說：狗子，哭吧，爹理解你，這幾年你不容易，你是我家的驕傲，不要聽別人怎么說，你永遠是爹的好兒子。不是父母的無私，會有自己的今天嗎？看著父親干癟的雙眼，狗子說不出話來。父親雖然眼睛失明，看不見他這個庸俗的兒子是怎樣對他們的，讓自己的雙親在雨中一步步艱難地行走，而自己卻坐在高檔轎車里無動于衷。心靈全部失明了嗎？看不見親情的偉大。他把父母扶到自己左右，訴說著這些年他那些無恥的想法和做法，他不要求二老的原諒。因為他不想再如此迷茫了，不能再過那樣的日子了，這些年來，他失去的太多。

那一夜，一家三口說了一夜的話。第二天鄰居起床時，狗子家的門已上了鎖。鄰居說，天才朦朦亮，就看見狗子帶著父母離開了村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