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輕羽國的子民中,一定會有人好奇,綿長的天空盡頭,會有什么呢?
我不厭其煩地去問這個問題,而每一次清婆婆都會告訴我,南歌,這里便是天空的盡頭。
我不信,天空的盡頭怎會如此寒酸,只是這一方小小的花園?
1
我一直想要一對翅膀,這樣我就可以飛出這方小小的花園,可幾百年來,我始終沒有如愿。不久之前,除了這一方花園里金色的冰凌花,我終于也擁有了另一樣?xùn)|西。準(zhǔn)確地說,他是一個人,一個輕羽國的子民。
那天,他忽然降臨到我的小花園中,我偷偷藏起他身上一個金色的圓環(huán),他便留下來,陪伴著我。他叫阿卡,是一個聒噪的家伙。
有人陪伴的日子,果真好。
金色花園里的影子,不再只是我孤單一個人;想說話的時候有人應(yīng),即使斗嘴,也好過一個人的自言自語;周圍的聲音也豐富起來,阿卡一會兒撞倒了桌子,一會兒敲著空碗嚷肚子餓……
好在阿卡也有吃飽喝足安靜下來的時候,那時他就會給我描述輕羽國的樣子。他說,輕羽國在一大片廣袤森林的腹地,那里有許多參天的大樹,濃密的樹冠形成了第二層天空。天光透過樹葉漏進(jìn)來,亮晶晶的……輕羽國子民的皮膚白得幾乎透明,眼睛是剔透的藍(lán)色,每個人的后背都有一對潔白的翅膀,他們在薄霧繚繞的樹林里飛起來的時候,就像圣潔的花朵漂浮在濃綠的叢林里……
我聽得入迷了,好像自己也在那夢幻般的森林里飛翔起來,飛呀,飛呀……呃,不對!輕羽國的天空是樹冠,那,那我這號稱天空盡頭的小花園外面為什么是碧藍(lán)的天、雪白的云呢?為什么?
“切——傻瓜,誰說這是天空的盡頭!”
“清婆婆!”
“清婆婆?”阿卡瞇著好看眼睛懷疑地看著我。
“清,婆,婆,告訴我這里是天,空,的,盡,頭!”這個怪人看得我渾身不自在,好像我說謊似的。絕不能示弱,我仰著頭一個字一個字篤定地重申。
“切——滿,嘴,胡,話?!卑⒖c了一下我的頭,表情很是不屑。在跳進(jìn)屋子睡覺之前,還送我一個白眼。
懶得理他,我對著阿卡的背影揮揮拳頭,無聊地走進(jìn)小花園,爬上許愿樹。小花園上空的太陽永不墜落,永遠(yuǎn)泛著金色的光。在濃重的金光里,一陣濃重的困倦席卷而來,我歪著頭靠在許愿樹上睡了過去。恍惚之間,許愿樹的樹根處似乎長出一棵新的植物,它不是冰凌花的金色,也不是許愿樹的翠綠,而是一抹如火焰般的赤紅。
2
這一覺竟睡了許久,迷迷糊糊醒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不是在許愿樹的枝椏上,而是好好地躺在小屋的床榻上。
“阿——卡——”
我扯著喉嚨喊,“都什么時候了,餓死我了!”這個死怪人居然不叫醒我!可是喊了幾聲,沒有聽到預(yù)想中阿卡弄出的噼里啪啦的聲響,周圍只有一片死寂。搖搖擺擺沖出小屋,這一方小小的花園中哪里還有阿卡的影子?
一陣難過突然席卷而來,人人都可以離開,就我不可以,只有我不可以!小花園周圍那道透明的墻,困了我?guī)装倌辍?粗』▓@外面漂浮的云朵,心里的酸澀瘋長……我想我又瘋掉了,因為全身的力氣正在慢慢地聚集,好,沖刺!我向著小花園周圍那堵透明的墻狂奔而去,唉!有些事,總是自己控制不了的……
從小我就知道,只有身體疼了,才能讓心不那么疼??墒恰彀。业纳眢w竟然輕飄飄地越過了柵欄,向外飛了出去!
幸福來得太快了吧……可,可可我還沒來得及享受自由帶來的快樂,極度的恐懼馬上就將我吞沒了——我沒有翅膀,身體在急速地下墜!
就在我以為自己即將死無全尸的時候,身體居然觸碰到了一處綿軟,隨即下墜的速度也緩下來。待身體完全停住,收拾一下狂跳的心臟,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站了起來,赫然發(fā)現(xiàn)自己竟站在一朵白云的上面。
云朵不是軟的嗎?我抬起右腳小心地踩了踩,觸感綿軟,但卻堅實。環(huán)顧四周,很多云朵層疊起伏,把碧藍(lán)的天空分割成瑣碎的小塊。腳下的白云如石階一樣,一朵挨著一朵,向遠(yuǎn)處延伸,一直延伸進(jìn)了一大片淡青色的云,看不到盡頭。
似乎也沒有別的路可走,深吸一口氣,提起我的藍(lán)裙子,慢慢向那片淡青色的云走了過去。越往下走,周圍的水汽越濃,漸漸地竟看不清前面的路了。摸索著往前,手指觸碰到漂浮在周圍的云朵,濕滑冰冷,仿佛是生著苔蘚的巨石。
終于前面似乎有了一線光亮,隱隱有滴答的水聲。轉(zhuǎn)過一個彎,前面豁然開朗——有青色的薄云繚繞,薄云的后面是一個黑黢黢的洞口。
3
我在洞口探頭探腦地徘徊,心里想著這是個什么鬼地方?突然,洞里傳出甕聲甕氣的聲音,“外面是誰?”鬼地方里居然還有人?嚇得我差點跳起來,“呃呃”了半天,也沒說出來一句話。
那個聲音倒是很有風(fēng)度,“不妨進(jìn)來說說話?!币娢疫€是沒反應(yīng),那聲音輕嘆一聲,“已經(jīng)許久不曾有人來過了,陪我說說話吧,我不會傷害你。”
孤獨的滋味,我懂的。我聽得出來,那是一個男子的聲音,即使因為洞內(nèi)回聲的緣故有些甕聲甕氣,但依然清亮悅耳,只是這聲音卻像是歷盡了滄海桑田一般。我也好奇,這聲音的主人會是怎樣,于是,便抬腳走進(jìn)了陰濕的洞穴。
洞內(nèi)并非我想象的那般陰暗潮濕,走過一段小橋,便是一汪清澈見底的池水。池水的上方貼壁懸著一枚火把,發(fā)出幽幽的光。洞內(nèi)竟是這般干燥幽然,只是未見一個人影。
我正疑惑,水池那邊傳來那個男子的聲音,“在下名為無夜,姑娘請坐吧?!蔽易箢櫽遗?,急匆匆地尋找,卻只有那一汪碧水。難道……
“是的,在下無形無體,只有這一把聲音。”那個聲音又開口了,似是了然我的心事,
他,他,他居然只是一個聲音!一個聲音?聲音也有生命的嗎?聽著從那汪空蕩蕩的池水中傳來的聲響,詭異至極,我抬起腳就要奪路而逃。
無夜接下來的話,卻把我死死地釘在了原地。他說,他是輕羽國被詛咒的精靈,他說,求我救救他。一見面就求人,這也不大好吧??墒锹犞г蛊砬蟮恼Z調(diào),我的心莫名一動,竟不忍逆他的意。然而心中還是有疑慮,他不是被封印的什么魔吧?萬一我?guī)土怂M不……
“姑娘信我,我乃良人。姑娘若肯幫我,我定會幫你長出羽翼,自由飛翔。”哦?他怎么知道我想要一對翅膀?我縮著肩,瞇著眼睛,疑惑地看著那汪水,心思轉(zhuǎn)了幾轉(zhuǎn)。
“姑娘不必懼怕,我是精靈自然會些法術(shù)來了解旁人的心愿?!鼻小€真是知道我怎么想的?。客ο衲敲椿厥聝核频?。
好在無夜所需的幫助并不難,只要每日將輕羽國中的溪水倒入池中三滴,數(shù)日之后,他說自己便可恢復(fù)人形。對我來說嘛,也很簡單,把清婆婆運(yùn)給我的水,每日分給無夜三滴便行了。
左思右想,這個交易還是很劃算的嘛!假裝咳了兩聲,不想把喜悅表現(xiàn)得太明顯,我端莊地說:“無夜,我可以答應(yīng)你,但是你也得答應(yīng)我一個條件……以后說話不要這么咬文嚼字,暢快一點啊,暢快一點!”
“嗯?!睙o夜答應(yīng)了一聲。我竟然從這簡短的語氣里聽出了羞澀,心里怦然一動,周身的血一起涌上了臉頰。
4
聲音作為一個生命來說,真是太嬌弱了,才說了一會兒話無夜就極其疲憊,他說他要休息一會兒,便不再言語。
那個山洞并不大,很快我就走了個遍。實在無聊,便按著無夜的指點,從洞穴的另一個出口出去,不是來時的那條潮濕的路,走了不久便又看到碧藍(lán)的天空和雪白的云朵,一路踩著白云上行,很快就到了我的小花園。
一抬眼,嚇我一跳。阿卡那廝竟然坐在許愿樹的枝椏上吹笛子!看著他那悠然自得的樣子,我氣得七竅生煙。三步兩步跑過去,一把拽住他的衣角,把他扯了下來。大概是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這廝居然沒掙扎,由著我把他拽倒在地。
阿卡順勢坐在地上,仰起頭看著我。他的臉蕩漾在一片閃爍的冰凌花中,臉上沒有以往的嬉笑調(diào)皮,竟然是我從沒見過的端莊俊美。呃,遇此“美景”,我不由看得癡了。所以阿卡的正事兒說了一半,我還沒從花癡狀態(tài)恢復(fù)過來??粗乙桓贝羯的樱昧宋夷X殼一下,憤怒地告誡我,“你聽好了,我重新說!”
原來阿卡回了輕羽國。他說,兩個月之前輕羽國的叢林里開始有異象出現(xiàn),這預(yù)示著即將有巨大的災(zāi)難降臨。那日,他便是追蹤異象來到小花園附近的天空,誰知被赤炎國的士兵襲擊,落到了小花園里。
異象?赤炎國?我聽得糊涂了,清婆婆從未跟我說過這些,難道還有別的種族嗎?
“當(dāng)然,清婆婆告訴你這里是天空的盡頭,其實這里只是輕羽國天空的盡頭,在結(jié)界的那一邊是能量更加強(qiáng)大的赤炎國。本來在天空下生活的輕羽國子民只有遷徙到叢林中才躲過了赤炎國多年來的進(jìn)犯?!?/p>
說到這里,阿卡從地上站了起來,望著遠(yuǎn)處永不墜落的夕陽,幽幽地說,“輕羽族和赤炎族原本是天空下最強(qiáng)大的兩個種族,赤炎族人蠻武有力,身材健壯,而輕羽族人身體異常輕盈,白皙得幾乎透明,在力量上遠(yuǎn)不如赤炎族,但他們善良單純,將精靈的法力發(fā)揮到極致,溫和地維護(hù)著自己的領(lǐng)地。輕羽國的子民雖然個個身體輕盈,但只有少數(shù)擁有輕盈的心,這些人會感知未來,當(dāng)輕羽國即將受到威脅的時候,在他們的周圍就會長出與平常不同的生物……”
“是紅色的藤嗎?”我急忙打斷阿卡的話。
“你是怎么知道異象的?”阿卡驚訝地看著我。
我把阿卡拉到許愿樹下,那日朦朧中見到的火紅的藤條已經(jīng)衍生出了許多根,從樹下向四面八方匍匐爬行,每一片滴血般赤紅的葉子都顯示出詭異的生命力。
阿卡倒吸了一口氣,定定地看著我,似是疼惜似是迷茫。忽地,他一把拉過我的手。我的身子一歪,跌進(jìn)了他的懷抱。阿卡環(huán)住我的背,溫?zé)岬臍庀⒋捣髟谖业牟鳖i間,“南歌,南歌?!彼坪跤星а匀f語要說與我聽,可終究只是呢喃著我的名字。
那一晚,我睡得極不安穩(wěn),做了一個冗長的夢。
應(yīng)該說,那是一個關(guān)于別人的夢。是荒野里的夜晚,一個奶聲奶氣的小女孩兒,水靈靈的模樣,可哭起來的聲音很大,一邊抽泣一邊喊著,哥哥,哥哥。很快一個穿白色衣衫的小男孩從黑暗處跑了出來,扶起她,跌跌撞撞地向遠(yuǎn)處跑去。忽然在他們周圍燃起了熊熊的火焰,火勢很大,很快就把兩個人逼到了角落里?;鸸獾耐饷嬗幸粋€冷漠的聲音說,“走過來,迎著火走過來?!?/p>
他們似乎很怕,女孩的號啕變成了嚶嚶的哭泣,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火越燒越旺,火舌幾乎舔到了他們稚嫩的臉蛋,外面的聲音也變得兇狠,“快點!走過來!”男孩咬了咬嘴唇,抱住女孩的肩把她護(hù)在懷里,朝著舞動的火蛇沖了過去。
那一瞬,我似乎感到了火焰灼燒肌膚的疼痛,生生把自己從夢里撕扯出來。那疼痛那么真切,我忍不住去看自己的身體。還好,是好好的。長吁了一口氣,劫后余生一般。
一覺醒來,阿卡竟然又走了。小桌上留著阿卡的一封信——在許愿樹的葉子上刺了許多字。他說他將離開兩日,很快回來,不許我離開小花園。
舉起葉子,從刺上去的字里漏出星星點點的陽光,變幻不定。此刻,說不出自己到底是怎樣的感受,只是覺得內(nèi)心日益增強(qiáng)的焦躁和恐懼,似曾相識。
5
糾結(jié)了許久我還是遵守和無夜的約定,去了白云深處的洞穴,把三滴來自輕羽國的溪水滴入池內(nèi)。我不曉得他是否與輕羽國即將到來的災(zāi)難有關(guān),但我相信他不會傷害我,亦不會危害輕羽國。這份相信到底來自哪里,我不自知但卻篤定,或許這就是阿卡所說的輕盈之心的預(yù)見能力吧。
阿卡并未如他所言很快歸來。他離開的時光竟如此漫長,每一寸光陰都是企盼。不過幸好有無夜的陪伴。經(jīng)過輕羽國溪水的浸潤,無夜的聲音愈發(fā)強(qiáng)壯,在洞內(nèi)搖曳的火光里,隱隱有一個身影佇立在池水中。我把這個消息告訴無夜的時候,他竟激動得哽咽,問我,“南歌,你能否看清我的容貌?”
容貌?連身形都是模糊的。我本想好好嘲弄無夜一番,可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扯開嘴角的一絲苦笑,輕輕搖了搖頭。那一瞬間,我想起了與阿卡之間親昵的冷嘲熱諷。阿卡你還好嗎?你總是這樣讓人牽掛,平日里不是調(diào)皮就是和我斗嘴,像個長不大的孩子,就連嚴(yán)肅起來也帶著孩子氣的認(rèn)真。唉,現(xiàn)在你在哪里呢?
我的嘆氣驚擾了池中人,水中那個模糊的身影走了過來,立在與我最近的池邊。無夜什么都沒有說,但是這舉動還是讓我感受到了他的關(guān)懷。這些日子,與無夜相熟了,他仿佛一直這樣冷靜從容、波瀾不驚,帶著淡淡的胸有成竹,那份氣度和從容仿佛歷盡千百年的光陰。
無夜的身形除了那日站在池邊無聲地安慰我,更多的時候都遠(yuǎn)遠(yuǎn)地立在池水的另一端。他沒再問我他的容貌怎樣,而我也看不太清,只是感覺他的輪廓日益清晰。另一個更加清晰,且從未間斷的是那個關(guān)于別人的夢境。這是一個冗長的夢,有時幾天重復(fù)著一個片段,有時一夜夢中的人就經(jīng)歷了許多悲歡離合。
那小女孩和小男孩不但要從火焰里穿梭,還要在火中取物,有時是一個即將燒完的帕子,有時是一個束住手腳的生命。為了逼迫女孩取物,有一次那個冷酷聲音的主人竟綁住男孩的手腳把他扔進(jìn)了火里。就在那一次,我聽到了女孩撕心裂肺地哭喊:無夜哥哥——無夜哥哥——那稚嫩尖細(xì)的聲音不是我的,但仿佛用盡了我的全部情感和力氣。
那夜我從夢中驚醒過來,無夜哥哥的呼喊猶還在耳邊,清晰可聞。然而更讓我驚訝的是花園中的紅藤,它們以極旺的生命力快速地攀爬,所爬之處冰凌花全部枯萎,小花園中閃爍著陽光的金色冰凌花只剩小屋周圍的一點點,其余地方紅藤和枯萎的冰凌花糾纏在一起,樣子很是可怖。
我心中害怕極了,想去無夜的洞穴,忽地又想起他的囑咐:南歌,我的身形漸成,明日傍晚再來給我送水,這期間我要用靈力聚集元神,不要來打擾我。不要打擾,不要打擾!眼看著小花園中的紅藤一點點向小屋逼近,我的心就要跳了出來。清婆婆,阿卡都不在身邊,唉,管不了許多了,非得離開小花園不可,我跳著腳尋找紅藤沒有爬過的地方向柵欄口挪去。忽然,腳下一軟,整個人向前摔了出去。
回頭去看,一個軟綿綿的東西被紅藤密匝匝地纏住,再仔細(xì)看,似乎是個人?扳過他的身體,我看到了一張面朝泥土雙眼緊閉的俊臉,是阿卡!他的面色土灰,毫無生氣。
他身上受了不少傷,最嚴(yán)重的在腿上。剪掉紅藤,背他進(jìn)小屋,采來僅有的冰凌花搗碎敷在傷口上……幾乎忙了一整夜,待阿卡的呼吸漸漸平穩(wěn),白日的太陽已經(jīng)升得很高了,我也困乏至極,趴在床邊睡了過去。
這一次竟沒有做夢,再醒來時,外面的嘈雜一片。走出小屋,看見阿卡拖著傷腿正和幾個人打在一起。那就是赤炎國的人嗎?我驚慌地跑了出去。那幾個紅衣人也發(fā)現(xiàn)了我,轉(zhuǎn)頭向我襲來。
阿卡神情俱是緊張,嘴里卻又恢復(fù)了損人的功夫,“睡你就好好睡,誰讓你出來了!你看看你,還是黃衫藍(lán)裙,一會兒不用我出手,他們嚇也被你嚇?biāo)懒?,切——?/p>
聽他這么說,我的心反倒安穩(wěn)了。大概阿卡與我說話分了神,紅衣人向阿卡的后心射出一團(tuán)紅焰,阿卡來不及轉(zhuǎn)身,火焰正中他的后心,他的身子狠狠一顫,接著一歪,從小花園的柵欄上翻了出去。我伸手去抓,用盡全力只抓到一把虛空,看著在空中舞動的阿卡,我毫不猶豫地跟著跳了下去。
在生死攸關(guān)的瞬間,我的眼中什么也看不到,只有阿卡在空中舞動墜落的樣子。否則我不會不顧與無夜的約定,在跌落到白云階梯的時候,任由自己的身體隨著阿卡一同下墜;否則我不會不顧自己沒有翅膀,就算粉身碎骨也要接住阿卡的身體,哪怕只能觸碰到他的溫度。
可是阿卡墜落的速度那樣快,他離我越來越遠(yuǎn),漸漸消失不見。一朵朵白云在眼前飛速掠過,完了,完了,徹底死了……突然我的身體竟奇跡般地放緩了速度,同時后背傳來一陣鉆心刺骨的疼痛。我險些暈了過去。
再張開眼,阿卡已不見蹤影,而我自己,竟然懸在空中!背后有一對巨大的羽翼輕輕翕動,像蝴蝶的翅膀那樣透明輕薄。
向下望去,一大片廣袤濃綠的森林橫亙在腳下,那就是阿卡說的輕羽國吧?微微扇動翅膀,向著輕羽國的第二層濃綠的天空俯沖了下去。
6
輕輕落到叢林的地上,我驚呆了。
這哪里是阿卡描述中的美景,沒有濃綠的森林,沒有銀絲一般晶瑩的光線,也沒有潔白的翅膀……放眼望去,焦土遍野,參天大樹橫七豎八地倒臥在地上。
我終于看到了輕羽國的子民,我也終于知道為什么阿卡一直嘲笑我的打扮難看,輕羽國的子民無論男女全都身著輕紗似的白衫,微風(fēng)一起翩躚欲飛。只是此時,他們的白衫焦糊不堪,背后的翅膀也受了傷,牢牢地收緊貼在肋骨上。
看得出,在不久之前這里燃過一場大火。這場火的火勢一定很兇猛。即便這樣,在這場災(zāi)難的廢墟里,我沒有聽到任何的哀嚎,他們默默地整理著地上的殘枝,互相扶持著療傷……一切都那么安靜有序,看得我呆掉了。
穿過空氣中彌漫的難聞的焦糊味,我走近那些安靜的精靈。他們也發(fā)現(xiàn)了我的存在,先是驚訝爾后是抗拒,但仿佛還有一絲善意和親切,在他們藍(lán)色的眼眸中流轉(zhuǎn)著捉摸不定。一位老者走到我的跟前,說,“請隨我去見國王吧,南歌,他等了你很久了?!?/p>
王宮的大殿在叢林的深處,國王長疆坐在寬大的椅榻中,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我。他坐在大殿的高處,而我在殿口,即便我們離得那么遠(yuǎn),我還是感受到了他凝視的目光中有穿透人心的力度。這目光逼得我局促起來,我只想盡快結(jié)束這場無聲的會面,咽了下口水,我緊張地說,“請問,有沒有個穿黑衣的少年,從天上落到輕羽國?他在哪里?傷得嚴(yán)重嗎?”
“你是說阿卡嗎?”國王長疆的聲音遠(yuǎn)遠(yuǎn)地從大殿高處傳來。他的聲音平緩,甚至是溫和,但卻令我如墜冰窟。這段日子以來,這個聲音我太熟悉了,他夜夜出現(xiàn)在我的夢中。
國王長疆就是冷酷聲音的主人?難道那些夢都是真的?我驚詫地抬起頭,不可置信地看著端坐在高處的國王。他從椅榻上站起,寬大層疊的白袍窸窣而動。他向我走了過來,精致的手杖觸碰地面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忽然,四周的景物開始模糊扭轉(zhuǎn),我的視線中只余國王長疆手持精靈杖向我走來的模樣。這場景、這感覺為何這樣熟悉?我想在頭腦中瘋狂地搜刮回憶,而身體卻僵直一般,一動也不能動。
國王走到我的近前,他不是我想象的那般兇神惡煞,他的面容安詳、神情疲憊。爾后,他舉起精靈杖,敲向我的頭頂。精靈杖落下的一瞬,上面的藍(lán)寶石發(fā)出了璀璨耀眼的光芒。這光芒太盛,我還來不及感受精靈杖敲在頭上的疼痛,就暈了過去。
恍惚中,穿過了一片黑暗,又看到了夢中的那對小孩。他們受了很重的傷,女孩躺在地上奄奄一息,而男孩也只能勉強(qiáng)支撐著身體坐住。
“無夜,該啟程了?!崩淠穆曇魪乃麄兩砗髠鱽?。我伸過頭張望,看到了國王長疆。
“你為什么在這兒?”我忍不住驚呼??墒牵路鹫l都沒有聽見我的喊聲,甚至不曾向我的方向轉(zhuǎn)頭。
“陛下,我,我想……南歌受了很重的傷,我想讓她到結(jié)界去……”是少年無夜的聲音,稚嫩而膽怯。什么?南歌?那女孩是我嗎?長疆似乎也很驚詫,不可思議地看著無夜,“你要代替南歌,封印到玄池里?你知道后果嗎?”
“知道!正是因為知道……我不想讓南歌……她受不了那樣的熬煉……”無夜怯怯的聲音后面卻是斬釘截鐵的堅持。
幾番猶豫,終究國王還舉起精靈杖向天空的方向念起了咒語,深藍(lán)色的金光從精靈杖中射出,將無夜籠罩在其中。無夜輕輕地放下女孩的頭,站了起來,緩緩走向池邊。金光越來越盛,無夜轉(zhuǎn)頭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南歌,決絕地跳入水池。
平靜的水面頓時翻滾起炙熱的浪花,四周的云朵驟然密集,緊緊地將這里包裹起來。
我再一次陷入了潮濕陰暗的迷霧之中,這里似乎是我第一次走過的白云階梯,又似乎不是。周圍一片黑暗,我摸索著向前走著,耳邊似乎還回響著剛剛長疆與無夜的對話,心里撕扯著難過。
“玄池表面平靜無波,下面卻是永不熄滅的火焰,封印在玄池中,就意味著你要永遠(yuǎn)受到炙烤的責(zé)罰,你也將失去形體……”
“我知道,我都知道,只要有一天南歌用凈水為我解封,我們就都解脫了。我相信總會有那么一天,那時也將是輕羽國的解脫之時?!?/p>
“無夜,最不可信的便是人心。南歌進(jìn)入天空盡頭的結(jié)界之后便會失去記憶,將來若是她放棄了你,你還會覺得今時今日的犧牲值得嗎?”
無夜沒有回答,輕輕放下女孩的頭,走到了玄池邊上。那束代表著痛苦、信任、犧牲的金光便籠罩住了他。
7
迷霧漸漸散去,前面的光越來越亮。帶著說不出的心痛,向著那光亮跑去。一陣刺目的眩暈,眼前一張滿是皺紋的臉逐漸清晰。
清婆婆?!哦,不,不對……我猛地坐起身,清婆婆的幾張臉在我腦海里交相疊映,小花園里的,占星臺上的,國王長疆身旁的……
“清婆婆?你是,是輕羽國的最高祭祀,對不對?”
清婆婆拉過我的手,眼里竟有淚光,“南歌,你終于想起來了,輕羽國有救了。”
環(huán)顧四周,這是一個陌生的房間,周圍全是輕羽國的子民,他們個個神情激動,面帶笑容。在床榻的邊上,一個小小的少年眼神灼灼。他頭頂或許還不及我的肩膀,我竟沒有勇氣觸碰他的目光,向著他的方向,低聲地說,無夜哥哥……
人群散去,無夜仍不肯坐。他一臉?biāo)氐?,站在我的床邊。往事一幕幕襲來,我不知如何開口?!叭绻覀冊僖娒妫艺J(rèn)不出你怎么辦?”無夜稚嫩尖細(xì)的聲音一如當(dāng)年,他的質(zhì)問更加令我無地自容。
“我,我不會像輕羽國的其他子民那樣只穿白色,我會穿上藍(lán)裙黃衫,藍(lán)是天空的顏色,黃是太陽的顏色,只要天空和太陽都在,南歌就會等,等著你……”
“難為你還記得……”無夜憂凄地笑笑,“陛下說,最不可信的便是人心。我偏不信,我以為就算你失去記憶,你亦不會辜負(fù)我??墒?,你終究……”
終于把持不住,兩滴淚滾落而下疏忽沒入他的衣衫,“你終究辜負(fù)了我,幾乎用我的性命救了一個赤炎國的細(xì)作……”
一顆心就要狂跳出嗓子,阿卡是赤炎國的人?我急急地想要開口,無夜卻傾身過來,冰涼的手指放在我的唇上,示意我不要出聲。爾后,他背過身去,一聲沉重的嘆息,似乎要把他小小的肩膀壓垮一般,“無論他是誰,終究你們在一起是快樂的吧,和我一路走來的那些日子,卻一日都不曾快樂……”
“怎會不快樂,那時就算受苦,就算挨罵,無夜哥哥都會庇佑著我……”擁過無夜消瘦的肩膀,滿腔的無奈和歉意都變成了滴落成河的淚水。
8
千百年來,往事并不如煙。
一直以來,兇蠻善戰(zhàn)的赤炎國侵吞輕羽國的野心從未熄滅,戰(zhàn)爭也一直沒有停止,只是雙方都無法進(jìn)入對方的結(jié)界。后來,偏愛輕羽國的天神將一個方法告訴了國王長疆,輕羽國中還未長出翅膀的孩童,喝了赤炎國子民的血后,就能穿越結(jié)界,進(jìn)入赤炎國。不過,進(jìn)入赤炎國之后如果畏懼火、不會用火,很快就會被發(fā)現(xiàn)。所以,在進(jìn)入結(jié)界之前,要受到嚴(yán)格的訓(xùn)練。
輕羽國的子民中,只有一小部分人的頭發(fā)是黑色的,翅膀是透明的,翅膀生長的年紀(jì)也較其他的族人要遲。在選擇孩童的那一年,只有我和無夜的頭發(fā)是黑色的。
我們受到嚴(yán)苛的訓(xùn)練,就在即將功成之時,赤炎國突然來犯。一番惡戰(zhàn),卻未能如愿取到赤炎國族人的血,我和無夜卻雙雙受傷,傷勢很重。國王長疆的法力只夠把一人送入天空盡頭的結(jié)界療傷,而另外一人作為輕羽國的子民因為擅自用火,而在玄池受到懲罰和詛咒,否則就會灰飛煙滅。
擁著依然是少年模樣的無夜,我的心像是被撕扯開了一般。無夜哽咽低沉的聲音自我的背后傳來,“你要去……見見他嗎?”
無夜在前面引領(lǐng),我亦步亦趨。一路沉默壓抑,通往地牢的路,竟是這么漫長。臨近地牢的門口,無夜忽然轉(zhuǎn)過身來,望住我的一身藍(lán)裙黃衫,怔了怔,“南歌,你已不是當(dāng)初的模樣……”翕動雙唇,有話在他的嘴邊猶疑,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
我一個人進(jìn)了地牢,無夜說他會為我把守,讓我速去速回。地牢,居然是個巨大的冰窖。是啊,阿卡本是赤炎國的子民,若有火焰便是對他生命的滋養(yǎng)。在冰窖的那端,阿卡的半個身子被凍在了冰里,他的臉慘白烏青。
心中一緊,眼里已彌漫起淚光。我使勁擦擦這不爭氣的淚,用力晃醒這個騙子。冰涼入骨的地牢里,阿卡的上身向我傾著,下身卻被牢牢困在冰塊里,而我定定地看著他,怒火攻心。
“南歌……對不起……”阿卡的身子虛弱地矮下去,若不是有冰塊在下面支持,只怕他已經(jīng)摔倒在地。
赤炎國的族人進(jìn)入輕羽國,只需用同樣的方法,孩童在掌握本族的法力之前喝下異族的血,便可突破結(jié)界。在我和無夜失敗的時候,阿卡卻成功了,他只身進(jìn)入了輕羽國。然而許多年過去,他卻始終未長出羽翼。他的飛翔全憑那個金色的圓環(huán),是我在天空盡頭的小花園為了留住他藏匿起來的那個。那日他落入小花園,便是與赤炎國的人密會時被撞破,無路可逃,迷亂中闖入了天空的盡頭。
也就是在那一日,他獲悉了長出翅膀的秘密,那便是我或者無夜的血。只有受過火焰洗禮的輕羽國族人的血,才能真正融入赤炎族的血液。
那些時日,我們近在咫尺,他若取我性命,輕而易舉,只是,他始終,沒有傷害我。
怔怔地看著阿卡,他的眼眸里有深情流轉(zhuǎn),往日的一幕幕浮上心頭,他跟我的吵架斗嘴,他嘲笑我的黃衫藍(lán)裙,他句句不離的“切——”,他在許愿樹下疼惜地?fù)碜∥艺f,不愿離開……一幕一幕深情繾綣,可終究敵不過我對無夜的愧疚。一道鋒利的光閃過,刀鋒正插在阿卡的胸口,鮮血汩汩而出。刀插在阿卡的胸膛,而我的生命也仿佛在消失一般,漸去漸遠(yuǎn)。
后記:
許多年后。
輕羽國和赤炎國瑣碎的戰(zhàn)爭仍連綿不絕,但依舊沒有彼此的大舉進(jìn)犯,雙方的結(jié)界始終是堅硬的壁壘。
身形清瘦的無夜孤獨地站在闊大的占星臺上,手持精靈杖,對著遙遠(yuǎn)的天際,默默自語。他的臉清冷淡漠,棱角分明,一身白袍隨風(fēng)搖曳。身為輕羽國的大祭祀,他始終記得清婆婆的囑托,為輕羽國祈福,為那些為了輕羽國犧牲的族人祈福。
這些犧牲的人,也包括那個異族的細(xì)作阿卡吧?面對著深藍(lán)夜空中的繁星,輕羽國的大祭司為赤炎國的阿卡默念咒語,深深祈福。
這許多年來,無夜一直在問自己那夜他做得到底對不對?那夜,他在地牢外徘徊許久才走了進(jìn)去。地牢中已空無一人,鎖住阿卡的冰鎖旁,是一碗赤紅的血。地上淋漓的血跡一直延伸到地牢的后門,爾后向北方伸展。無夜把血跡擦干,然后從碗中倒出一些,淋到地上,只是方向轉(zhuǎn)向了南方。
無夜喝了阿卡的血之后,迅速地生長,補(bǔ)足了這許多年被煎熬的時光。他長成了一個翩然的男子,他的體內(nèi)留著兩個族的血,一種熱烈,一種安寧,他完成了輕羽國和赤炎國的子民一心想要的神話,可是,他卻從未使用過這可以摧毀一個種族的神奇力量。這力量不只屬于他,也屬于南歌,屬于赤炎國的阿卡。所以,他不會去摧毀,而是用這神奇的力量維護(hù)兩族的和平。
那一夜,他料到了南歌和阿卡的逃跑,那是他為他們準(zhǔn)備的時間和機(jī)會,然而他卻沒有料到他們?yōu)樗踔潦菫檩p羽和赤炎兩國所做的一切。因著南歌和阿卡的失蹤,利用孩童沖破結(jié)界的神話似乎一夕破滅,兩國的國王不再對著耗時而無望的計劃抱有希望。輕羽和赤炎兩國幾乎又回到了最初的狀態(tài),這也許就是南歌和阿卡希望看到的吧。
對著夜空,無夜常常想起南歌哭著對他說,“怎會不快樂,那時就算受苦,就算挨罵,無夜哥哥都會庇佑著我……”南歌的那份真情他感受得到,即便不是愛情,又何妨呢。有時候,他也會幻想,在天空下的某個地方,南歌和阿卡終于過上他們想要的生活,兩個人坐在一棵大大的許愿樹上,吵架斗嘴,快樂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