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藝術(shù)家秦一峰的《明式素工圓方形制》一書終于出版，出版社提出幫忙銷售，他一口回絕：“不能讓你們賣，今年賣不掉，明年就買一送一了，形象特別不好。”不僅如此，他的書從不打折，“我的書定價是三百元，不可能打折，只會漲價。我一定要讓我的朋友不打折買我的書，因為我是全心全意付出的?！?/p>

秦一峰這種性格，用上海方言來形容，就是特別“耿”。從2006年至2009年，歷時三年嘔心瀝血完成的《明式素工圓方形制》可謂秦一峰十五年悉心收藏明式素工家具的一個里程碑。

明式家具是藝術(shù)品

秦一峰收第一件明式家具是1995年，起先出于藝術(shù)家的直覺，覺得東西好，與此相關(guān)的知識儲備幾乎為零，“當時還并不知道有明式家具這一說”。后來越買越多，逐漸有了選擇，只買明式素工家具。

所謂“素工”，即不以雕工見長?！懊魇剿毓ぜ揖咭话愣际俏娜俗杂谩保匾环逭f。明代文人文震亨的《長物志》卷六《幾榻》篇記載：“古人制幾榻，雖長短廣狹不齊，置之齋室，必古雅可愛，又坐臥依憑，無不便適。……今人制作，徒取雕繪文飾，以悅俗眼，而古制蕩然，令人慨嘆實深?！笨梢娢娜藧鬯毓さ摹肮叛拧?，討厭“雕繪文飾”。

秦一峰介紹，明式素工家具在中國古董家具收藏中并不算主流，市場追捧以宮廷家具、官方家具為主，其中尤以黃花梨、紫檀等貴重木材加之繁復雕工者賣價高，但明式素工家具歷來價位堅挺，買家都是行家里手，在圈子里的學術(shù)地位很高。

“素工的功夫并不比雕工少”，秦一峰說，“在什么都沒有的情況下，要把一根線條、一塊面做出豐富的感覺是不容易的，這就好比走路和跳舞，跳舞是難的，但讓走路走得有可看性，其實更難?！?/p>

在秦一峰看來，明式家具的比例尺度，節(jié)點收頭，空間形態(tài)，皮殼紋理，材料工藝無不成熟完美。在材料與功能的制約下，明式家具表現(xiàn)出完美有序的空間立體形態(tài)。它的藝術(shù)魅力蓋過了器物本身的實用性，這不由得讓人更愿意將明式家具看作藝術(shù)作品。

記得有次買到了一把椅子，明明住在二樓，晚上起夜，卻跑到一樓，只是為了多看它一眼。“做得特別好，已經(jīng)超越了一把椅子，”秦一峰贊嘆道。

十五年心得結(jié)成一本書

2006年，美院組織教師寫書，給每人兩萬塊錢，一年時間。秦一峰很快發(fā)現(xiàn)，錢不夠，時間也不夠。結(jié)果他用了三年時間，二十萬來完成了《明式素工圓方形制》這本書。在這三年時間里，秦一峰基本上沒有玩過，也沒有畫畫，從搬運、拍攝、設(shè)計、編寫，全部自己來，原先他是個不碰電腦的人，為了不給別人添麻煩，竟然自己把INDESIGN軟件都學會了。

最有意思的是去印刷廠印書。通常只要一個月的印刷時間，竟然印了三個月之久，過程就是反復做實驗，看效果。印刷廠的機器是德國的，油墨是日本的，只有人是中國的。秦一峰坦白從未對國內(nèi)印刷廠的黑白印刷質(zhì)量滿意過。于是他把所有環(huán)節(jié)的工人都召集起來開會，告訴他們：“你們要印的是一本講明代家具的書，明代人做家具是有要求和標準的，你們要向明代人學習，對黑白印刷質(zhì)量提出更高的追求。”最后，他向工人們宣布，他準備拿今年的黑白印刷大獎。

秦一峰一心撲在研究印刷效果上，還在廠里睡了五天五夜。工人們最初看到這個人覺得很煩，為了調(diào)試出滿意的色彩，“伊老‘疙瘩’的”！后來大家逐漸被這種一絲不茍、追求完美的精神感動，還主動參與效果研究之中。

有一天下雨，剛印刷完的書頁，就在窗下，秦一峰顧不得太多，親自爬到窗臺把窗子關(guān)好，“這樣讀者就不會收到被雨打濕過的書了”。因為全情投入，秦一峰對賣書這件事兒也就特別較真。雖說絕不打折，但圈內(nèi)卻一片叫好，朋友們你一本我一本，買了不少。還有些不認識的人，特地跑到他的工作室來買書，一來二去，交了不少新朋友。

“我不想我的書特別暢銷，慢慢地賣挺好。我的書是給真正喜歡它的人”，秦一峰說。他還相信，書在將來會是很珍貴的東西，《明式素工圓方形制》要留下一部分給自己的兩個女兒。

理性是明式家具的內(nèi)涵

作為美院老師，有人問秦一峰，研究明式家具是否為了設(shè)計家具？秦一峰認為這種想法太局限了。明式家具實例是一種可貴的教材，可作為視覺藝術(shù)各門專業(yè)學習的基礎(chǔ)性內(nèi)容。更重要的是，中國傳統(tǒng)藝術(shù)課程系統(tǒng)不看重“理性思維”，明式家具的形制與比例體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方式的理性思維，具有不張揚、不顯富貴、不浮躁的性格。多看此類器物、人器溝通可培養(yǎng)心境和對藝事不急于求成的心態(tài)。

秦一峰將理性和感性納入明式家具的審美品評系統(tǒng)之中。通過圖片對比，他提出，明式家具將理性形態(tài)與感性控制結(jié)合在一起，很有價值，遺憾的是，在清代中晚期后，這種理性表達方式趨于邊緣，沒有產(chǎn)生更大影響或得到發(fā)展。書中通過明式素工大方凳與清中期素工方凳的比較說明：“明式，舒朗大方，自然靈氣。清式，精致，拘謹。明式素工大方凳局部方向和大小不一的圓形，使一件簡單的方凳變得豐富耐看。同為素工做法，明式線條更為流暢、自然，而到了清中期素工線性已開始變得僵硬。明式與清式牙板起線比較前者寬厚、穩(wěn)健、典雅、貫通。后者纖弱、僵硬，已失去了前者的韻味?！?/p>

此外，秦一峰特別強調(diào)區(qū)分明式家具之“素”與現(xiàn)代化之“簡”?！艾F(xiàn)在有不少人認為明式家具很簡潔很現(xiàn)代，這個說法太籠統(tǒng)。明式家具形制不復雜，部分形制可與現(xiàn)代家具相交，但兩者內(nèi)涵是完全不同的?，F(xiàn)代家具的簡潔來自機械化生產(chǎn)，講究效率，明式家具對自然有深刻理解，講究做工，最高境界是天人合一。因此，形容明式家具應該用素工的概念，而非簡?！?/p>

以現(xiàn)代審美重讀明式家具

關(guān)于明式家具的制作，幾乎未見正式記載。一直以來都是一個謎。我國古代手工藝人的地位低下，文人雖參與到明式家具設(shè)計之中，卻不愿意留下著述。民國著名文人玩家王世襄是近代最重要的明式家具研究者，曾專門撰文論述明式家具，其文皆收在《錦灰堆》里。盡管如此，以學術(shù)態(tài)度來收藏和研究明式家具一直是缺乏的。

作為藝術(shù)家，《明式素工圓方形制》可謂是一本用現(xiàn)代主義審美眼光來重新閱讀明式家具之著述，全書尤其以大量圖片為視覺依據(jù)，刷新歷史上對明式家具審美的諸多空白，令人耳目一新。

比如，書中認為，明式素工家具必須在自然光影下欣賞才能盡顯其魅力?！白匀还庠醋匀蝗岷?，陰影邊緣柔軟，漸變過渡較長。它能充分顯形，但不過分強烈。具有自然氣息的明式家具沉浸在自然光照中，仿佛又回到了自然生息的脈絡(luò)中。其自身所具有的品性得到展放。在自然光照下賞看明式家具最為理想。曾見博物館所陳列的明式家具，被射燈聚光直射，亮部反光耀眼，暗部發(fā)悶，明暗對比過分強烈，火氣十足。被稱為“文木”的黃花梨，其優(yōu)雅的文氣被過于強烈的光線射爆了?！?/p>

又比如，談到明式家具的榫卯結(jié)構(gòu)，書中說，在明代，榫卯做法最為成熟，這一點也是中國木作工藝的重要標志。器具的部件與連接同料一次完成。部件與榫卯用料的統(tǒng)一性，是從本質(zhì)出發(fā)的工藝。如果不采用榫卯做法，中國明式家具單純、本質(zhì)、內(nèi)在的特性也就不復存在了。

秦一峰以藝術(shù)家的想象力繼續(xù)補充：“我通過一個悶榫做的大畫案來想象那個合攏的時刻，由于合攏后就不能拆開了，那天肯定是有點不一般的。所以看到這個大畫案做得那么完美，就覺得很感動?！?/p>

藝術(shù)品無所謂東西方只有好與壞

明式家具研究改變了秦一峰對很多事物的看法?！翱疵魇郊揖撸杏X中國人是有標準的，而且歷朝歷代都不盡相同。看到古代中國人東西做得這么好，在今天是不可想象的。于是我們就會對今天的生活感到害怕?！?/p>

“研究明式家具，使我對藝術(shù)有反思。我從八十年代開始從事當代藝術(shù)創(chuàng)作，當代藝術(shù)總是講超越，我現(xiàn)在有點懷疑。我覺得以前的東西特別好，一點問題都沒有，中國人用木頭做東西，可以做得那么深，那么好?！?/p>

秦一峰提到最喜歡的藝術(shù)家：美國的極限主義藝術(shù)家Richard Serra、日本的攝影師杉本博斯和意大利畫家莫朗迪，“這些藝術(shù)家都不是當下最時髦的，但他們的作品都已跨越時空，做得非常好。藝術(shù)在本質(zhì)上是無所謂東西方，只有好與不好?！?/p>

秦一峰坦言，他現(xiàn)在對很時髦的東西不太關(guān)注，認為還是“做永恒的東西比較有意思”，“當代藝術(shù)所提供的東西，能想得多，能看得少”，他還強調(diào)，“不要空泛地談藝術(shù)，要面對具體的作品來談具體的感受?！?/p>

在收藏明式家具時，秦一峰喜歡跟古董商人打交道，因為他們經(jīng)常去一個地方看東西，面對沒有標價和介紹的情況，必須憑借自己的眼光來判斷，特別有意思?！敖裉煳覀兌际菑拿襟w中去了解世界，逐漸失去了自己的判斷力。就像我們總等著天氣預報，卻不會自己到大自然中感受天氣的真實狀況。”聯(lián)系到藝術(shù)欣賞，秦一峰問：“我們看作品能不能不看名氣、不看評論，就直接看作品呢？”

真假并非如表面所呈現(xiàn)

從一無所知到業(yè)余愛好，繼而完成一本三百多頁的著述，近年來秦一峰對明式家具癡迷未減，還將明式家具作為元素納入自己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之中。

從2011年起，秦一峰從抽象繪畫抽身進入攝影領(lǐng)域，以秦一峰自己的話來說，就是“以攝影為媒介”來創(chuàng)作?！皣栏褚饬x上說，我所做的，不能算標準攝影作品，我也不想當攝影家?！?/p>

二年多來，秦一峰用最傳統(tǒng)的大畫幅相機和八乘十英寸銀鹽膠片來拍照片和沖印，已經(jīng)花費了二十多萬元。他的相機來自瑞士、鏡頭來自德國、腳架來自意大利、膠片來自英國，整天反復實驗各種拍攝技術(shù)，有一年多，他只拍了一個鏡頭。到目前為止，在已拍攝的一百五十多張照片里，真正令他感到比較滿意的，只有四張。

秦一峰說：“我拍的是明式家具，但我并不在乎你是否將它看作明式家具。通常攝影總是通過光線來表現(xiàn)事物的體積，而我想將客觀真實的事物表現(xiàn)得平面化。也就是說，我想把一個真的東西拍得特別假?！边@種對真假概念的思考，來自于多年從事視覺領(lǐng)域的教學和實踐，“我很懷疑科學素描那套標準，什么是真實的，什么是虛幻的，這并非如表面上你看到的那樣子?？梢哉f，這種感悟不僅來自藝術(shù)也來自生活，每個人都能發(fā)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