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豬。在我們小時候不是可以經(jīng)??吹降模挥械搅伺D月才有一段短暫的時間可以經(jīng)??吹?,這是農(nóng)村獨有的景象。我小時候就最渴望看到殺豬,聽到村子里有豬慘叫的時候,就順著發(fā)出聲音的方向?qū)と?,總會看見一個熱氣騰騰的場景。雖然充滿血腥,但并不感到恐懼,反倒有一種瑞祥的氣氛生出。
殺豬,中心人物其實是屠夫。在熙攘的殺豬現(xiàn)場,即使你從未見過屠夫的面,也會一眼就能把他認出來。他的標志就是那身沾滿污漬、油光可鑒的衣服。只要他走進村子,一會就可以聽見豬絕望慘烈的叫聲。殺豬是需要村人幫忙的,幾個人把一頭肥碩的大豬牢牢地按在預先架好的板凳上,屠夫便取出把寒光四射足有一尺多長的鋼刀,麻利地從豬的前胸捅了進去直刺心臟。霎時,一股鮮紅的血漿噴涌而出,豬就不動了,慘烈的叫聲也戛然而止。就這樣,一個生命在眾目睽睽之下結(jié)束在屠夫的鋼刀之下,卻沒有一個人為它而感到可憐。
豬血放完了,屠夫也扔掉了手中的煙頭,還是用剛才的那把鋼刀在豬后腳處的皮上劃開了一個小口,再用一根足有一二米長的鋼釬插進去在豬的皮肉下全身捅遍,然后抽出鋼釬蹲下用嘴緊緊地對著小口吹氣。第一次看殺豬的時候我并不知道屠夫要做什么,便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不一會,豬的身體開始鼓脹,像一個飽滿的氣囊,四條腿直直地在氣囊上搖晃。我很佩服屠夫的氣力。就在剛才豬還沒有被吹起來的時候,屠夫的兩腮就已經(jīng)鼓得像一個皮球。我擔心屠夫的腮幫會爆炸,也擔心那身油浸的衣服會在突然間爆裂。但是慢慢地,豬的身體卻腫脹了起來,屠夫的兩腮也鼓了又癟,癟了又鼓,終于成就了豬的豐滿富態(tài)。相形之下,屠夫卻雙頰通紅、滿眼金星,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了。稍事休息,就要給豬煺毛。豬的主人早就備好了一口大鍋架在灶爐上,是我見過的最大的鐵鍋,里面盛滿了熱氣騰騰的開水。幾個男人抬著大鐵鍋里的開水往裝著死豬的大木桶里倒水。豬浮在開水里晃動,倒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瞇著的眼睛好像在對著村人微笑。我想起了那句“死豬不怕開水燙”的俗語一定源自于此吧,真是再形象不過了。
臘月的鄉(xiāng)村早已經(jīng)天寒地凍了,但屠殺現(xiàn)場卻是熱氣騰騰。大木桶周圍的熱氣在冬日的陽光里氤氳,朦朧著村人的身影。屠夫取出有刃口的鋼板開始刮豬身上的毛,竟很容易地把豬從頭到尾刮得干干凈凈。被煺去毛的豬從開水里被撈出掛在了事先架好的木梯上,竟也顯出那樣的白凈無瑕、雍容華貴。先前給人豬卑狗臉的印象全因了屠夫的勞作改變了。人們忘記了整日在自己的糞便里或在屋前屋后的污泥濁水里爬滾的骯臟身體,想到的卻是一桌鮮美豬肉烹制而成的“打血湯”大餐,以及挾著肉塊、角流著油湯、舉杯碰盞的熱鬧酒場。
豬的胸膛被剖開了。對屠夫而言,這是一個平常的動作,也是殺豬的一個程序。也是他更顯權威的時刻。從屠夫準備殺豬開始,我們這些看殺豬的小孩就“爺爺伯伯”叫個不停,巴結(jié)屠夫在此時能施舍一小塊豬內(nèi)臟里叫“臍子油”的東西吃,那是周邊小孩都盼望能吃一塊的東西。聽人說那東西吃了可以幾天不覺肚子餓。就因為能止餓,我的天啦,在那個青黃不接的年代有這等好事,誰不想吃啊。但是,你不是屠夫的親戚休想吃到。首先是屠夫自己悄悄吃一塊,其次就是豬老板的小孩和那些幫忙的大人。在我的記憶里,看別人家殺豬吃到過一次“臍子油”還是那位多次在我家吃過東西的“毛屠戶”給的?,F(xiàn)在想起那生生的東西還真不是一種滋味。時過40年了,至今還弄不清那東西能不能吃。反正那個年代我吃過。
豬的內(nèi)臟和腸肚全都裸露出來,并散發(fā)著體溫的余熱。就在昨天,豬還看著主人和一身油污的屠夫談笑,卻沒有想到那是一場屠殺的預謀。
豬的內(nèi)臟被屠夫一件一件地取出掛在了順手的墻上或者木柱的釘子上,然后開始翻腸。所謂翻腸,就是把豬的腸子翻過來,倒掉腸肚里面的糞便,清洗起來就非常容易。拿在屠夫手上的腸子就像一根皮筋翻來倒去的在熱鍋里游蕩,不一會兒便被利落地盤起和內(nèi)臟掛在了一塊。之后就是分割豬頭和豬蹄,剔除豬的脊骨、排骨,再把所剩的肉身剁成一塊一塊的肉,屠夫的工作就此完成了。
殺豬也有失手的時候。那是屠夫的刀子沒有捅到位,幫忙人配合得又不很默契,加上遇到了性子比較烈的豬。豬便翻身躍起,帶著刀子穿出院落,豬血也跟著四處流灑,那樣子是有些可怕。不過那豬跑不了多遠便會一頭栽倒而結(jié)束生命。往往這種狀況,大人們說是不吉利的。出現(xiàn)過這種狀態(tài)的屠夫,請他殺豬的也就會少了。所以特別是殺過年的豬,往往還有一敬神的環(huán)節(jié),此時旁人都很安靜,只有敬神的人嘴里不停地念叨著半清不楚的言語,讓我們這小孩感覺陰森森的,有點神秘而害怕。
看殺豬是農(nóng)村孩子的事情,也只有農(nóng)村孩子能夠看得到殺豬。孩子們愛看殺豬,還有一個盼望就是為了得到那豬尿泡(膀胱)。屠夫摘下豬尿泡時,早有一群孩子在等著拿走那熱乎乎的豬尿泡,拿著了便跑到開闊的地方,先是用腳使勁地在土地上來回不停地搓揉。待豬尿泡的皮被搓得松軟的時候,再用麥稈作管從入口處塞入豬尿泡使勁朝里面吹氣。幾個孩子輪番上陣,直吹得滿臉通紅,就像屠夫吹豬一樣兩腮快要爆炸的時候,豬尿泡才被吹得鼓脹起來,有籃球那樣大小。然后,把吹氣口用麻繩牢牢系好,便開始在村巷里踢來踢去地追逐,很像足球比賽的原始形態(tài)。正是這種活動,愉悅著鄉(xiāng)村一代又一代的孩子們。
再看屠夫,已經(jīng)換掉了那身皮革般的衣服,接受了主人的饋贈,挑著那套同樣沾滿油污的殺豬工具揚長而去。屠夫一點也沒有因為屠殺、宰割生靈而愧疚,得意地打著口哨盤算著下一個顧主。用不了兩天,村子里便又會有豬的叫聲響起。那叫聲即使再慘烈、再震耳也不會引來人們的半點同情和憐憫,更多的還是一種喜悅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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