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我去山東省臨沂市參加書法節(jié)，書圣王羲之、亞圣顏真卿都是臨沂人，臨沂市政府在臨沂建有書法園，刻有從甲骨文到王羲之、顏真卿、宋元明清，一直到現(xiàn)在人的書法作品，我書寫的兩副自作的對聯(lián)也被刻在大石上。宣傳部長陪著我，他知道我雖然是藝術(shù)史教授，但對民族史、抗戰(zhàn)史更有興趣，于是便開車帶我去看華東烈士陵園。華東烈士陵園開始叫臨沂烈士陵園，臨沂這地方南接我的家鄉(xiāng)徐州，西臨棗莊市，著名的孟良崮戰(zhàn)役、臺兒莊戰(zhàn)役、淮海戰(zhàn)役等都發(fā)生在這個地區(qū)，還有著名的鐵道游擊隊等。這里的民風樸實、憨厚，但也剛猛、英勇、威武不屈，你待他好了，他可以為你兩肋插刀；但尊嚴不可侵犯，你侵犯了他，他也必然回擊，絕不手軟，生死皆無所計。

烈士陵園很大，因為時間緊張，我們主要看抗日戰(zhàn)爭紀念館，因為館內(nèi)的圖片、數(shù)據(jù)、實物等全來自真實，這是研究歷史的人最需要的。進了大門向右前是粟裕大將骨灰安放處，再向前是羅炳輝紀念塔，再向前便是抗日戰(zhàn)爭紀念館。山東人民抗擊日軍的動人事跡很多，其中淵子崖保衛(wèi)戰(zhàn)，最令我難忘，尤能引起我深思。

淵子崖原屬山東省怵水縣板泉區(qū)，現(xiàn)屬莒南縣板泉鎮(zhèn)。1941年12月18日，156名日偽軍包圍淵子崖村，因為這個村的老百姓從來不向日本人交糧交錢，他們決定教訓教訓這個村莊的老百姓。結(jié)果，鬼子還沒有進村，就被村民打跑了。鬼子大怒，12月20日上午10時，鬼子拉來1500人，四門大炮，輕重機槍，決定血洗淵子崖，要殺光、燒光、搶光。

當鬼子到來時，村民林凡義對鄉(xiāng)親們說：“鬼子把咱們包圍了，沖也沖不出去，看來這場仗是避免不了啦。咱淵子崖人是有血性骨氣的，寧死不當孬種，咱們要齊起心來，同狗日的鬼子兵拼啦。”村民們也異口同聲說：“寧可站著死，決不躺著活，大伙兒聽你的?！惫碜佑写笈跈C槍，村民只有大刀、爪鉤、鋤頭、鐵鍬、鋤刀，宜于近戰(zhàn)，不宜遠打。鬼子進攻時，用機槍打死不少村民，但村民們無一懼死，且大多練過武術(shù)，他們硬是沖進鬼子群中，大刀、鐵鍬飛舞，血肉橫飛。一位壯年男子林九蘭掄起大鋤刀，一口氣連殺八個鬼子。

另一名年輕人林端五也是手揮大鋤刀，將沖上來的鬼子砍死，正要再砍時，卻不幸中彈犧牲。林端五的父親林九宣眼看兒子倒在鬼子槍口下，不顧一切地沖上去，用長矛刺死一個鬼子。但他也被另一個鬼子刺中，臨死前高呼：“拼到底，死也不當孬種?！贝迕窳址擦x和林九乾，揮舞大刀同很多鬼子肉搏血戰(zhàn)，林九乾殺死鬼子后也犧牲了，另一個鬼子的刺刀眼看就要刺中林凡義的頭部，但這個鬼子忽然倒下了，原來林九乾的妻子沖上去，用頭砸向鬼子，鬼子腦漿迸裂。林九乾的父親林秉標也沖了上來，兒媳見到公公，大哭起來，林秉標用一捆稻草蓋在兒子身上，拉起兒媳說：“孩子，現(xiàn)在還不到哭的時候，站起來和鬼子拼呀?！庇谑怯譀_向敵群，林九乾一家九口戰(zhàn)死沙場，老人孩子無一畏懼。

白刃拼搏，有的夫妻共同刺殺鬼子，有的父子同在巷口阻擊鬼子，有的母女合力同鬼子廝打。16歲的孩子林慶寶赤手空拳搶奪鬼子的槍。林崇周肚子被打中，腸子流了出來，但他用一塊布一扎，又沖向敵群。林清義、林九星等十幾個老人皆會武功，他們殺敵無數(shù)，最后也都壯烈犧牲。王彥治被敵人包圍后，馬上拉響了腰間的手榴彈，與鬼子同歸于盡……

鬼子最后逃跑了，但留下了123具尸體和槍彈等，村民們也犧牲了147人。這147人多數(shù)是遠距離時被鬼子機槍打死的，村民撲進鬼子群中，鬼子死人就多了。

村民們掩埋好同伴的尸體，估計鬼子還會再來，連老人、小孩都做好準備，他們不走，不躲，更無一人懼怕，何況又繳獲了很多日本武器！鬼子再來，就再和他們拼！

后來，鬼子不再來了，不但不向淵子崖村要糧，而且，每次掃蕩或出行，經(jīng)過淵子崖村時，皆繞道而行。一看到淵子崖村，鬼子們便立定，向淵子崖村敬禮；淵子崖村的村民大人、小孩，皆怒目而視，毫無懼色。

我看了這些資料及虛擬的電子實況再現(xiàn)，心久久不能平靜?？箲?zhàn)時，據(jù)說某地的幾個村莊幾千人被三個鬼子趕得團團轉(zhuǎn)，任其槍殺，鬼子當眾強奸婦女，搶劫財產(chǎn)，無一人出來制止，甚至無一人敢表示憤怒。有一個記載，幾千人被兩個鬼子趕在一個地方，無人敢反抗，任鬼子搶花姑娘，奪走雞鴨，鬼子們猙獰大笑。

最著名的莫過“南京大屠殺”，南京當時有中國居民和士兵60萬人，日本侵華軍松井石根大將和第六師團師團長長谷壽夫共率侵華軍6萬人。日本軍隊當時武器先進，打到南京，且不議。據(jù)《遠東國際法庭判決書》中所云：“日本兵……單獨的或者二、三人為一小集團，在全市游蕩，實行殺人、強奸、搶劫、放火……”而且強奸、輪奸，達兩萬余起?！皢为毜摹本褪且粋€人，“二、三人”，居然在全市殺人、強奸、搶劫，而沒有遭到什么打擊反抗制裁，甚至被日軍活埋的人，還幫助日軍挖坑活埋自己，這是多么的不可思議。

最典型的是“殺人比賽”，兩名日本軍少尉向井敏明和野田巖以殺人為樂，向井在句容殺了89個中國人，野田在句容殺了78個中國人。二人到了南京，比賽殺人，向井持刀一口氣殺了106個中國人，野田持刀一口氣殺了105個中國人。殺完后，“兩人相視哈哈大笑起來”。日本報紙《東京日日新聞》1943年12月6日報道了“二人斬”的消息，日本隨軍記者淺海和全今木兩人跟隨報道，還為兩個殺人比賽者拍了照片，在報道了向井殺了106人、野田殺了105人消息時，還刊登了二人拄著軍刀獰笑的照片。兩個人殺死了211人，這211人怕死的、不怕死的，都死了，沒有一個反擊，如果這211人中有十分之一拼死反擊，恐怕這兩個日本少尉早已命喪黃泉了。

淵子崖村村民死了147人，殺死鬼子123人，贏得鬼子的敬禮。

南京大屠殺中被兩個鬼子殺死的211人，沒有一人動鬼子一根毫毛，得到鬼子的獰笑。

如果必死，站著死和跪著死，是大不相同的。

記得我20年前看到一份日文資料，是一個日本軍人寫的，回憶他當年進攻國民黨的軍隊，在一個必經(jīng)的山口遭到國軍頑強抵抗，十幾次沖鋒都被打退，日本兵死傷眾多，仍然沖不上去，后來調(diào)來大炮轟擊，日軍沖上山口時，發(fā)現(xiàn)只有八個國民黨的軍人，全部壯烈犧牲。日軍根據(jù)現(xiàn)場判斷，這八個人阻擊數(shù)十倍于自己的日軍，無一人有準備撤退的跡象，他們是掩護大軍撤退的！他們沒有打算活著，但八個人打死了日軍那么多人，這個軍官十分惱火，把跟隨他竭誠為日本人效勞的漢奸翻譯叫來，怒斥道：“看，他們八個人才是真正的中國人，你的良心壞透了……”這個漢奸嚇得下跪求饒，日本軍官憤怒地砍下他的腦袋。然后命令部下挖坑掩埋這八個烈士的尸體。又踢了踢那個漢奸翻譯的尸體說：“這個，不算?！毖诼窈冒肆沂康氖w后，又在墳墓旁的竹竿上刻有“中國八勇士掩埋處”。然后，集體向八勇士致敬。

我小時候讀《鐵道游擊隊》入了迷，這些故事就發(fā)生在我的家鄉(xiāng)徐州一帶，《鐵道游擊隊》電影的主題歌中的“微山湖”西岸、南岸、東岸在江蘇徐州，北岸在山東棗莊，鐵道游擊隊便出沒在這里。我20來歲時在北方工作，了解到當時打鬼子，搞機槍、撞火車、炸橋梁，打得鬼子忘魂喪膽的那些游擊隊員，實際上大多是山東和徐州的農(nóng)民或市民，上世紀70年代，他們都健在，但這批人太耿直，又不會拍馬逢迎，有的職務(wù)并不高。他們談起當年打鬼子的細節(jié)，比小說中生動得多。我常埋怨小說作者為什么不多調(diào)查了解一些就慌忙動筆寫作，否則，會寫得更好。我想，“殺人比賽”的那兩個日本兵，如果遇到這些人，就不會拄著軍刀在獰笑，要不就是同歸于盡，要不就是“敬禮”。

最近鳳凰出版社出版了《邳睢銅抗戰(zhàn)史新考》，作者楊蘊是我的姨弟，邳縣、睢寧縣、銅山縣都屬于徐州市，我的老家就是睢寧縣。楊蘊查閱檔案和當事人的真實記錄，邳睢銅地區(qū)抗戰(zhàn)時主動出擊打擊鬼子達277次，沒被記錄的肯定更多。其中一條是1940年夏天，400多日偽軍經(jīng)過睢寧縣凌城，一位年過六旬的老人崇惠見到了，他不是逃跑躲避，而是找到自衛(wèi)隊員，迎頭痛擊，雖然只打死日軍1人，打死偽軍5人，但畢竟把鬼子打跑了，而不是讓鬼子來蹂躪自己人，更不可能讓他們來“殺人比賽”。

我的老家一位我稱“三叔”的農(nóng)民，“文革”中也遭到?jīng)_擊，說他手中有很多人命，即打死過很多人。三叔當時很害怕，找到我，還送給我他剛從池塘里釣出來的一個老鱉和幾條黃鱔。說：“傳席，我的大侄子，你要為我說話啊，我打死的可不是好人啊，全是壞人啊?！焙髞硭魂P(guān)了起來，最后又放了。更長一輩的人告訴我：“你這個三叔，別看他個子矮小，在他手里至少有20條人命”。接著講道，有一年夏天，一個鬼子帶幾個偽軍來鄉(xiāng)下騷擾，累了，在大池塘岸邊大樹下躺著休息，三叔看到，拿出經(jīng)改造的土槍，“呯”一槍，打死了鬼子，“他還不跑”，又打死了一個偽軍。一轉(zhuǎn)身，找不到他了。鬼子帶人來抓他，他跑了。在外面，沒法生活，身無一文，他又回來了。地下黨找到他，救濟他一些錢，叫他除掉一個漢汗，他半夜時又把這個漢奸給殺了。我問過三叔，“你當時怎么敢打他們的？”回答是：“氣不過，你小鬼子跑到中國來搗什么蛋的。你能殺人，我就不能殺你……”這些事，還有很多類似的事，楊蘊《邳睢銅抗戰(zhàn)史新考》的書中都沒有記載。

文學家老是寫南京大屠殺，甚至拍成電影；畫家也老是畫南京大屠殺或畫日本兵揮刀屠殺中國老百姓的場面，日本兵那樣的威武，中國的老百姓被綁起來跪在地上，被殺頭。其實這是中國人的恥辱。作為史料保存起來，以見日本侵略我們的罪行，是可以的；大肆宣揚，大可不必。這實際上是助日本侵略軍的威風，而暴露我們自己的恥辱。我在八年前，發(fā)表的《藝術(shù)家，你在助誰的威風》和《文藝題材與民族正氣》兩文中，已指出這個問題。在我寫作這兩篇文章之前，畫家畫了無數(shù)幅南京大屠殺及類似的題材，都是耀武揚威的日本兵，在揮刀、在擦刀，有的畫家畫的日本兵英俊而高大，而畫中國人頭被砍掉、跪地等待被殺，無數(shù)男男女女們的裸體尸首壓在一堆中，狗在嗅尸體。我都十分難過。畫楊靖宇不是畫他在抗擊日軍，而是畫他被殺死后的尸體膨脹著，畫秋瑾是裸體被吊在刑場上……而且這些畫都得了獎。我當時在文章上指出，藝術(shù)家，你為什么不畫大刀向鬼子頭上砍去，為什么不畫平型關(guān)大捷；無數(shù)抗擊、殺死日本侵略軍的事跡，你為什么不畫，而只畫中國人的恥辱和失敗。

現(xiàn)在看來，還要畫和寫山東淵子崖村保衛(wèi)戰(zhàn)，這才是真正的中國人精神。你把中國的釣魚島送給人，換來的是獰笑；你把侵略者從島上趕走，換來的是敬禮。我們要“山東淵子崖保衛(wèi)戰(zhàn)”，不要“南京大屠殺”！

責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shù)插圖：段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