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勒根那

蒙古族。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以中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為主，作品散發(fā)于《民族文學》《青年文學》《天涯》《草原》等雜志。著有中短篇小說集《到哪兒去，黑馬》《父親魚游而去》，詩集《一只羊》。作品曾獲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新人獎、內蒙古敖德斯爾文學獎等多種文學獎項?，F(xiàn)居呼倫貝爾。

天生一只蒼色的狼，和一只

慘白色的鹿

涉水渡過滕吉思，相尾越過斡難河

不兒汗山前住著

蒙古人的祖先和狼的崽子一起誕生了

在蠻荒的古漠北大地

草木瘋長的浩瀚高原

河流縱橫，山巒冰冷

長生天把穹廬罩在萬物的頭頂

血腥的味道和百獸的尿液一同飄蕩

手握血塊生下的人

一落地就會奔跑

像馬駒子一樣撒歡兒，蹦跳

沖著群山呼嚎

蒙古人最初的世界

騎馬是為了殺人放火

搶奪異族的孩子牛羊鐵鍋

劫獲別人的女人作為老婆

道義只是一堆狗屎

恩將仇報是最平常的事

男人的細眼睛生來充滿忿恨

他們是一只只蹲坐馬背的禿鷲

把命只有揣在敵人的胸膛里、血里暖熱

要活命就要學會撕咬

學會用鐵制的刀

這個混小子

長到比車轅子高就將親兄弟一箭射死

有朝一日他還將殺死全世界的仇人

眼下他卻要經(jīng)歷重重磨難

他要被泰赤烏氏人遺棄

和母親兄弟于鄂嫩河源頭苦命相依

在帖兒古捏山森林中被俘

急流河里逃命，羊毛車里躲過大劫

粗礪的戈壁只能練就烈馬之蹄

黃嘴丫褪盡的海青要伸展羽翼

是狼的崽子就做一匹最兇殘的頭領

所有的屈辱終將散去

獵獵的太陽會照常升起

用生命拭刀用剿殺歷練爪牙與血性

狼的規(guī)則驗證勇者必勝

該上馬就上馬吧

既然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既然塔塔兒部有殺父之仇

既然蔑兒乞部有奪妻之恨

既然扎木和兄弟反目

既然克烈部的王罕聽信讒言無端發(fā)難

既然乃蠻部太陽汗隕墜西天

既然花剌子模狂妄無理咎由自取

既然金國小人不值一提

既然西夏王國早已狼煙四起

睡夢中夢見大海

醒來就撕碎了一片汪洋

他站在肯特山之上一聲怒喝

亞細亞大地就卷起了黃色的塵煙

和一根叫作成吉思汗的蘇勒德

“鎮(zhèn)壓叛亂者戰(zhàn)勝所有敵人

奪其一切，再把他們斬草除根

跨上搶劫的后背平滑之駿馬

耳聽他們的妻兒痛哭流涕

美妾的小腹是最柔軟的枕頭

親吻她們玫瑰的面頰、乳頭和嘴唇”

這就是鐵木真

沿著只要人的地方行走

就會得到臣民

一個頭人騎乘萬馬浩蕩而去

他要把野蠻寫進歷史

把征服作為長生天的旨意

這個并不高大的黃種人從此開始

用勇士的鮮血，用人類的美暴力

強奸了虛弱的中世紀

蒙古男人

剔牛羊骨頭練就的嘴

巴爾虎的酸奶子噙透的喉嚨

隨便朝天空喊兩聲

呼倫貝爾的云雀就棲落了

草原上遼闊的風

用一雙丑陋的細眼睛

抵擋昏黃的塵沙

瞇上一瞇，就能辨認漠北狼群

逃遁的蹤跡

再狠狠心，把眼珠子揉進

女人滾燙的懷里

一顆比馬蹄鐵還硬的心

就變成了夏營地的一塊兒奶豆腐

騎馬是最放蕩的事

在馬背上顛簸的感覺

使一張匈奴的臉感到痛快

接近鷹和天空的翱翔

讓大地和馬臣服于胯下

臣服于一個粗糙的黃種男人

縱橫的蠻橫

沉默 酗酒

孤獨 堅韌

狡黠而又單純，笨拙而又機敏

用菩薩的心腸屠宰牲畜

使孩子的目光猜疑世事

剩最后一根肋骨也要換成酒

換成夢中飄搖的一根

蘇勒德

平生不懂疼痛

把最淺的淚窩子只留給母親

說不清的故鄉(xiāng)呵，在哪一片草原上

只要有額吉的地方

就在哪里跪倒

就在哪里把淚珠子摔碎

就在哪里晾曬干凈的骨頭

和蒼涼的魂魄

陳巴爾虎的傍晚

牛糞垛，我認識你

炊煙直上的蒙古，我認識你

推開的包門，我認識你

當大地一片遼闊的黑暗

而天邊沉去的火啊

點燃我悲傷的火

把羊群遺棄，把瑟瑟的傍晚遺棄

我的陳巴爾虎

你被蒼穹層層裹緊的深秋

那寒風吹黃吹瘦吹得干枯的臉

布滿羊皮的褶皺，母親烏紅色的

褶皺

而飛越黑夜與高處的一隊隊鴻雁

每一聲啾鳴都是一陣揪心的痛

那清冷而干凈的痛

像一根根被秋風吹斷的枯草

枯草多么渺小我就多么渺小

一只羊多么脆弱我就多么脆弱

母親，今晚我要找回童年

蓋上被子，好好睡覺

白老虎落于高原

白老虎落于高原

輕手輕腳的白老虎

落于巴爾虎蒼茫的夜晚

我和騎白馬的兄弟經(jīng)過家園

去冰河的對岸取回白色的羊群

取回北風和瑟瑟的寒冷

手拿羊蹄骨馬鞭，熄滅星星的燈盞

大地唯有我漆黑一片

白老虎的白日夢從早到晚

我和十一月的兄弟喝酒、燒火從早到晚

用牛糞的白煙熏白老虎

撒尿澆白老虎

到處挖墻角，挖黑色的窟窿

黑色的窟窿是我心頭黑色的痛

白刀子進去，流了遍地白色的血

牧羊人，請告訴我

又一個春天的降臨

莫日格勒河兩岸百靈啼喔

牧羊人，請告訴我這是哪里

告訴我云的澄明，大地的蔥郁

天鵝為何而嬉戲

告訴我阿爸牽念的栗色馬駒

和一只黑臉頭羊的秘密

牧羊人，我和喜鵲一起同行

我喜歡聽它們響亮的歌聲

踏著松軟而新綠的草原

迎著風迎著風

我還要向云雀打一聲招呼

追逐魚群和白蝦上岸

讓跳蚤起舞，與鼴鼠依依惜別

我是高原的兒子

牧羊人，我是你們的親人

我的血管流著孛兒帖·赤那的血

腹部連著白鹿的臍帶

我跟隨阿爸的足跡而來

即將回到奔騰的額爾古納

回到吉祥蒙古的源流

牧羊人，我要和牛群一起喝水

夜晚去你的羊圈里酣睡

我的皮膚像你一般黝黑

吮一吮狼的奶頭，嗅一嗅土地的腥味

牧羊人，請把銀馬鞍安放在我的背上

我搖頭擺尾，精力充沛

牧羊人，請告訴我這瀚海的高原

最接近蒼天

告訴我蒙古蔚藍

而肥美的羊群盡情分娩

這是豁埃·瑪闌勒母親的旨意

蒙兀的訊息

牧羊人，請帶上你的兄弟

我們躍馬揚鞭，春光絢爛

責任編輯 晉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