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福軍
蒙古族,曾任呼倫貝爾日報社駐陳旗記者站記者、站長,現(xiàn)任陳巴爾虎旗宣傳部副部長、文聯(lián)主席,該文為文學作品處女作。
題記:
在《孟子》中,將魚與熊掌相提并論,可見將魚視為至尊美味的認知古來有之。
關于魚的記憶,更多更深的還是孩提時的往事。一樁樁、一件件因魚而平添的美好記憶,每每想起,總會有一種沖動感,并極力將牢牢封存在腦海里的無盡的遐想打開、梳理,并記錄下來。
在記憶中,我的家鄉(xiāng)陳巴爾虎旗無論河流小溪,還是湖泡里,都有許多許多的魚。當?shù)啬撩裥稳菡f,每當魚汛時,水中幾無隙地,就是插上根套馬桿,也不會倒。在魚類繁殖甩籽期,魚兒們擠擠撞撞,震撼有聲,飲馬的牧民,若不加鞭,馬則不敢近前。
當年,有少數(shù)居民,以捕魚為業(yè)。劉家是我們家的鄰居,劉大爺有著一頭濃密的黑發(fā),瘦削的臉膛,修長的身體,仿佛還是兒時記憶中的模樣。78歲的他,依然精神矍鑠,還能獨自劃船捕魚,幫襯一家人的生計。我私下里一直認為,這與他長年打魚的經(jīng)歷有關。
劉大爺曾有工作,但單憑微薄的工資,已無力維持7個兒女的溫飽。他選擇了早早退休,成為當?shù)氐谝粋€“吃螃蟹”的人,“逃”到河邊打魚去了。雖已很少有人提及“挖社會主義墻角”之類的說辭,但這卻是全社會都痛斥投機倒把的行為。他的不務正業(yè),也就成為周圍人們一致討伐的對象,將其與“壞人”劃歸了一類。
這自然是大人們茶余飯后的話題,少不經(jīng)事的我們可沒有顧及那么多。
孩子多的人家自然是小伙伴們集會的據(jù)點。他家有條用大拖拉機內(nèi)胎做的橡皮船,魚閑時,放在柳條編制的倉房里,盡管滿是塵土,卻是個稀罕物,孩子們能上去爬兩下,蹦上幾蹦,心里就樂開了花。有時,遇上大爺為胎打氣,定會有一幫孩子圍上來看,如果幸運,個別孩子還可以甩開膀子用氣筒打上幾下,就像得了獎一樣高興。要是能趕上燉魚,還能美美地吃上一頓,那香味多少天還一直留在嘴里,彌久不散。
當時,魚多得不得了,可吃魚卻還是件奢侈的事兒。原因很簡單,打魚不光彩,少有人做。漁具也不行,打魚主要靠漁網(wǎng),但在當時的海位爾,買不到一條漁網(wǎng),只有去哈爾濱,抑或去齊齊哈爾,才能買回兩三張網(wǎng),因此網(wǎng)比魚珍貴得多。漸漸地打魚的人多了,漁網(wǎng)還是很珍貴,誰家能有幾條像樣的網(wǎng),那是真正的大戶,漁網(wǎng)就是財富。每家都用舊漁網(wǎng),破了補,補了破,像團亂麻,好在再破的網(wǎng)也能捕到魚。
劉大爺?shù)男鹤?,是我童年最好的伙伴,暑期帶我們到了漁點,不僅能郊游,還會有魚吃。可到了地兒,聽說所有的魚剛賣完,激動的心像掉進冬天的冰窟里,從頭一下涼到了腳??蓻]一會兒的工夫就見劉大爺提著幾條斤八兩重的鯽魚回來。聽說,他是在水里的塔頭墩里現(xiàn)抓的,便也想去。聽說有淤泥,小孩子會陷下去,也就不敢去了。那天的魚做得特別香,叫生魚片。不知怎么做的,魚是生的,但沒有刺,涼拌。只知有黃瓜、白菜,還放了醋、蒜、蔥。味道鮮美,是平生吃過的最美味的吃食了。
每逢八月,就到了雨季,雨水多的年頭,一個月也難見晴天。石頭地基、瓦蓋房頂?shù)姆孔咏小按┬髅薄?,并不很多。人們多?shù)還住在土坯房里,一下起雨,人們就拿出盆、桶,擺放一地,盛納屋頂?shù)穆┯?。哪戶人家的外墻皮被沖刷下來,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就是被雨水淋倒了房子,也不是什么新鮮事兒。充足的雨水灌溉,讓草兒瘋長。尤其是河邊,草有齊腰深。晴日里,匍匐在高坡上,清風吹拂著層層疊疊清一色的綠草,像洶涌的海浪,向前涌動。離巴彥庫仁鎮(zhèn)區(qū)五六里,就是打草場,一個人揮一天釤刀,就能裝上滿滿的一馬車的草,天天都能滿載而歸。
后來,劉大爺有了自家的木制漁船,買網(wǎng)也容易多了,捕魚量大幅度提高了,收入更是節(jié)節(jié)攀高,打魚業(yè)進入了黃金期。他家的餐桌上開始天天有魚,左鄰右舍也能時常享受到他們的勞動成果。人們嘖嘖贊嘆他們一家人優(yōu)越的生活,“打魚發(fā)家啦!”“人家的孩子連工作都不要,干一天能頂一個月的工資呢!”一家老少全都涉漁了。如此多的魚,讓他們捧上了一輩子吃喝不愁的金飯碗。
那時期,父親被調到最基層的供銷社——胡列也吐,那可是邊境線上的小村莊,臨村便是中蘇界河——額爾古納河,那里是優(yōu)質的漁場。在那兒承包水面的“漁民”,哪個不是賺得盆滿缽滿的,不知有多少人實現(xiàn)了“萬元戶”的夢想。
父親每次回來,家里簡直比過年還高興,看那一袋又一袋的鯽魚,或是從“55”“28”拖拉機,或是從立式的“212”吉普車上被抬進屋里,每條都有一斤來重,鮮活鮮活的,足夠吃上幾個月的呢。夏天,由于魚多,曬魚坯也成了件力氣活。魚坯嚼起來會流油,現(xiàn)在想起來都直咽口水。冬天,不吃的魚頭,就摞放在竹筐里,滿滿的,恍若過上了共產(chǎn)主義的幸福生活。父親偶爾也能帶回幾條大鯉魚,那是他回老家探親帶給奶奶吃的,雖然只有一二條,卻有十幾斤重。
最壯觀的還得說打“冬網(wǎng)”。少則二十幾個人,多則要幾十人。先要在河面上打冰眼,過米深的冰層,打穿、打透,這可是個費力氣的活兒,好勞力才讓上手。通常是間隔十幾米打一個,冰點排成圓形。網(wǎng)與網(wǎng)早已被密密地串連起來,有一千多米長,順著冰眼,在木桿和繩索的串領下,在冰下撒開。只需小半天的工夫,便可收網(wǎng)了。拉網(wǎng)的,趕起馬拉動絞盤,扯動大網(wǎng),便開始出魚了。摘網(wǎng)的,毛手毛腳地摘著網(wǎng)上的魚;持網(wǎng)兜的,一下一下地從出魚口往外兜魚,回身倒扣在雪地上;撈魚的,掄起鐵鍬、羊叉,攛雪、翻魚,呈白花花一片。一網(wǎng)上來,多則十幾萬斤,少的也要幾萬斤,且都是些大魚。只要一出魚,簡直就是炸了鍋,趕車的、販魚的,大呼小叫,車馬嘶鳴,噴濺著大口熱氣,人們滿面紅光,滿眼笑意,沸騰的場景決不亞于最喧鬧的集市。
兒時目睹的魚汛漸去漸遠了,持續(xù)的干旱使水域面積減少,市面上已很少能看見斤八兩重的天然魚了。用劉大爺女婿的話說:“造紙廠把河都污染啦!”過去是打的魚遠沒有河里的多,而現(xiàn)在卻成了漁網(wǎng)數(shù)比魚都要多了。原來的漁點,已經(jīng)轉產(chǎn),成了大雁、火雞、笨雞的飼養(yǎng)場。
再次來到漁點,大爺正在制作“新式”網(wǎng)箱,他們叫它“魚燈”,是用來捕泥鰍的。網(wǎng)箱是用鐵筋焊成比辦公抽屜稍大些的箱式形狀,再篷上塑料、編織袋等材料,兩端中間各挖個洞,鑲上礦泉水瓶的頭頸部分,瓶內(nèi)側與箱體交接處縫制上鐵制彈簧,用來放置餌料。瓶口粘接上厚實膠帶以縮小口徑,僅夠容納一根食指出入。
捕魚方式的根本性改變,證明著這里的捕魚業(yè)已衰落至谷底。
現(xiàn)如今,生逢盛世,品嘗著種類繁多的海產(chǎn)品、淡水魚,已是尋常百姓家的尋常事。物質條件的極大改善,帶給所有人做夢也想象不到的驚喜,在慨嘆文明進步的同時,人們也盡情享受著現(xiàn)代生活的多姿多彩。
“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衣食足而知榮辱”,逐年攀升的生態(tài)投入和人們?nèi)找嬗X醒的生態(tài)意識,使得故鄉(xiāng)陳巴爾虎草原比照前些年要風調雨順得多了。
責任編輯 晉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