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歲那年，正在靠打柴維生的我剛從山上回家， 就來了幾個戴著紅袖章的街道革委會成員，其中一個頭目模樣的人對我說：“你雖是‘黑五類’子女 但我們?yōu)榱送炀饶?，決定給你出路，分配到康定金蓋坪知青農(nóng)場去當(dāng)知青。你的戶口已下，明天一早先到縣革委政工組去報到，不得有誤！”

懷著既好奇又緊張的心情，第二天一早，我匆匆忙忙趕往縣革委。政工組的人得知我是來報到的，叫我到會議室等候，過不一會，又陸續(xù)進來六位和我年齡相仿的三男三女，相互一問，知道都是來報到的；其中五位和我在小學(xué)、初中同過學(xué)，比較熟悉，知道他們的大人們也都被打成“黑五類”，和我一樣屬于“黑五類”子女。另外一個不認識的，自我介紹自己是沒讀過幾天書的魯娃子，笑說有幸和我們一起當(dāng)知青，真是太受抬舉了。一聽說他就是康定出了名的魯娃子，我們都吃驚不小，知道他的父親是被鎮(zhèn)壓槍斃了的，母親又是康定有名的南郊西施，有不少男人都被她迷倒在石榴裙下。一見都是同類，大家都覺得輕松起來，相互之間少了戒備，話也就自然多了許多。

正聊得起勁，政工組的三個人扳著臉走了進來。一個女的打開筆記本，開始點我們的名，接著一個男的用威嚴的目光把我們一個一個地打量了一番，朗聲說：“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教導(dǎo)我們：出身不由己、選擇在自己！你們必須與反動家庭劃清界線，走一條光明的革命道路?？h革委決定在雅拉公社的金蓋坪辦一個知青農(nóng)場，你們七個是打前站的，今天必須按時到農(nóng)場集中，任何人不得延誤。以后還有許多知青要去，你們必須用實際行動走好這革命的第一步，老老實實接受當(dāng)?shù)馗镂瘯墓芙獭?。

訓(xùn)話完畢，政工組的叫我們七個人去領(lǐng)了六十三元的生活費，說頭一年每人每月享受九元錢的伙食補貼，統(tǒng)一開支、按月支取，其它開支要自力更生，自己解決。

拿著六十三元錢，我們由推舉的臨時負責(zé)人王家惠帶著去購買糧油副食。兩條街的所有商店跑了個遍，可沒買上幾樣，錢也就所剩無幾了。合計下來這些東西開不了伙，我們又湊到一塊商量，分頭回家將自己能拿得出來的鍋碗盆瓢拼湊齊。還好，雖說我們七個人的家在前幾年被抄時，小的只有十二三歲，大的也不過十五六歲，并且大人們都被關(guān)了，但經(jīng)過幾年的獨立生活，都有了一定的生活自理能力，知道日常生活中最基本的需要和怎樣維持生計。

午后，我們背上行李和生活用品，經(jīng)過五個多小時的長途跋涉，一行七人終于汗流夾背地到達雅拉公社的金蓋坪。在一片荒野的河灘地上，迎候我們的是二十多個衣衫襤褸的男女老少。幾個光腚的男女小孩，個個眼睛瞪得溜圓，驚奇地打量我們這幫從城里來的“黑五類” 后代。一個戴了紅袖套的中年漢子，胸前頂著一枚小碟般大的領(lǐng)袖像章，左手捧一本語錄，右于牽一個十來歲的光屁股男孩，自我介紹是這兒的隊革委主任，并十分鄭重地強調(diào)是第一把手，這兒的什么事都必須由他說了算。緊接著主任將聲音提高到八度對我們訓(xùn)話：“你們這些‘黑五類’子女到這里來，是接受我們貧下中農(nóng)的教育管制，從現(xiàn)在起，就必須老老實實接受改造，不許亂說亂動！今天你們自己搭建窩棚住下來，明天開始砍樹開荒……”。無意間，我聽到身旁的三個女知青發(fā)出“嗤嗤嗤”的掩笑聲，瞄眼一看，三個都腓紅了臉，用手捂緊了嘴仍忍不往笑。正感到奇怪，魯娃子拉拉我衣角，指了指站在主任身旁的小男孩。我一看，恍然大悟：那個小男孩也像自己的父親一樣昂首挺胸、氣勢軒昂，下邊的小雞雞雄糾糾地挺立著，直沖沖地對著我們。

一聽完主任的訓(xùn)話，饑火燒身的我們顧不上周圍人的紛紛議論和指手劃足，立即撿柴的撿柴、支灶的支灶〔其實就是用三塊石頭支個三鍋莊〕，開始燒茶吃干糧。

眼看太陽就要落山，填了填肚子的我們不敢懈怠，立即分工搭建窩棚。在主任的責(zé)罵聲中，借到了四把彎刀。四個男的砍樹枝，三個女知青負責(zé)搬運；忙到天黑，終于搭出了兩個簡陋的窩棚。男女各住一個，做飯則只能在野外露天了。

累了整整一天，我們多想躺下來休息休息啊，可先前墊底的那點干糧早己不知去了哪里。先前忙住的，一完工，大家又不約而同地開始忙吃的。在焦急的等待中，一鍋飯總算是熟了，我們拿出豆瓣和蘿卜干準備吃飯。就在我們揭開鍋蓋時，己離開我們多時的主任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我們身后并響亮地咳了一聲；我們驚恐地轉(zhuǎn)身去看，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只見主任的喉嚨正上下滾動，不斷咽著口水。我們客氣地請他吃飯，主任立即爽快地說：“今天忙你們的事，我也沒顧得上吃飯，那將就在你們這兒吃吧。” 說罷，徑直拿過一個大號搪瓷碗，自個搶先盛了冒尖的一碗飯，狼吞虎咽地就著豆瓣和蘿卜干大吃起來。我們還沒吃上半碗，他己開始吃第二碗。連吃了三大碗米飯和半瓶豆瓣醬的主任看看亮了底的鍋，很不情愿地放下了碗筷，在打了幾個飽嗝后，用衣袖揩揩嘴，吩咐我們：“吃完早點睡，明天早起好做活路?！?/p>

我們七個人的伙食要按每天的定量來計劃，主任這一頓至少吃掉了我們?nèi)齻€人的飯菜。一見領(lǐng)導(dǎo)離開，吃得半飽的我們立馬揉上一些糌粑去填空著的一半肚子。

天剛蒙蒙亮，睡得迷迷糊糊的我們被主任打雷般的吼叫驚醒。我們趕快穿上衣褲跑出去。主任揮舞著手上的彎刀，鐵青著臉訓(xùn)罵我們：“你們這些從剝削階級、反動家庭出來的狗崽崽，從小嬌生慣養(yǎng)，到這兒當(dāng)少爺、小姐享清福來了？馬上拿起這些彎刀給老子出工，今天完不成任務(wù)就別想回來吃飯！”

主任邊罵邊走，把睡眼惺松的我們帶到一片長滿酸刺的河灘〔后來才知道酸刺的學(xué)名叫沙棘〕，指著一棵棵臉盆般粗的、長得密密實實的酸刺林說：“崽崽些，給老子聽清楚，從今天起你們農(nóng)場開荒就從這片刺笆林林開始，把沿河的這些酸刺砍完了，再燒荒開地，不趕上明年種糧，我看你們吃個毬！

我們手握彎刀正要撲向酸刺林，猛聽主任又大吼一聲：“給老子站好！不懂規(guī)矩??？！”說著將戴在胸前的那塊大像章小心冀冀地安放在樹叉間，然后掏出語錄本，帶領(lǐng)我們面向主席像章作早請示，齊聲頌讀；“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 。待三忠于、四無限做完，主任一聲令下，我們開始分頭揮刀砍樹。

那些酸刺長得實在密實，人根本無法靠近樹干，必需先從外圍入手，將周邊的枝丫砍掉后，才能鉆到樹干下砍伐。我們每個人雖然都十分小心，但仍不斷被尖利的酸刺刺破手臉和腿腳。不一會兒，每個人都被扎得皮膚紅腫、刺痛難忍。領(lǐng)導(dǎo)一手捧著紅寶書，一手握著一根長長的煙桿，“叭、叭、叭”地抽著蘭花煙，并不失時機地數(shù)落教訓(xùn)我們一番。

日上三竿，領(lǐng)導(dǎo)又將我們叫到一起，帶我們讀了幾段語錄后，放三個女知青回去做飯，命令我們四個男知青繼續(xù)砍樹，不到中午不得回去吃飯。說罷，自個徑直回家去了。

吃完午飯，己是正午過了，剛準備休息一會兒，領(lǐng)導(dǎo)己來到我們面前，喝令我們馬上出工。太陽落山很久了，才叫我們跟著他一道做晚匯報、讀語錄……直到天擦黑才放我們回去。

累了一天，我們每個人的手上都打出了許多血泡，渾身上下沒一處不被酸刺扎傷紅腫。一回到窩棚，全身散架、疼痛，人人無心做飯、個個倒頭就睡。

如此折騰了十多天，主任來得越來越少了；到了二十來天頭上，連影子都不見了。我們感到輕松不少，加之我們經(jīng)過商量，將一大片酸刺的周邊砍掉后，把中間的一把火燒了，省了不少力，也免受了被刺傷的痛苦?？蓜倹]得意上幾天，其它幾樁緊迫的事又擺在我們面前：所帶的一個月口糧眼見就要斷了、衣服褲子劃破后沒有針線縫補、都快遮不住羞了。再不回城去備辦，就要餓肚子、出洋相了。經(jīng)過一番商議，我和魯娃子到離駐地五里外的主任家去請假。

到了領(lǐng)導(dǎo)家門口，剛喊了兩聲，就見到三個小男孩和兩個小女孩渾身上下光溜溜地爭先恐后沖了出了。見了我倆，先是嘻嘻嘻地笑，而后又警覺地往后退縮；緊隨而來的是他們的母親，見了我倆，帶著陰沉憂郁而又戒備的眼神問我倆來做啥。我倆說明了來意，她又顯出幾分得意的神氣對我們說：“主任幾天前接到通知，到城里參加革命行動去了！還不知啥時才能回來呢?！?/p>

垂頭喪氣地回到窩棚，把情況一說，大家一時沒了主意。來前縣政工組的人己嚴厲要求我們：沒有經(jīng)過當(dāng)?shù)仃牳镂魅蔚呐鷾?，誰都不能離開農(nóng)場半步。兩天過去了，主任還沒回來。第三天中午，管伙食的童芳卉把裝大米的口袋對著鐵鍋抖了又抖，見只有斤把米，就干脆直接舀上幾大瓢水煮稀飯。見大家饑渴得晃悠的身子，嘆息一聲說：“今天剩的這點米還能喝上稀飯，可明天咱們是什么吃的都沒有了。

斷炊的現(xiàn)實擺在大家面前，在這荒山野外，我們舉目無親、借貸無門，一切問題都只能靠自己想辦法解決。那點稀飯支撐我們砍了兩個來小時的酸刺后，再也沒力氣干下去了。我們坐在河邊商量，可扯來扯去，總是找不出一個主意能解決問題?？h革委發(fā)給我們的生活費只剩下一元二角五分，口糧照規(guī)定是按月供應(yīng)，不到月初是不能提前購買的。副食商店里除鹽巴、醬醋以外，其余的全都得憑號票去買。七個人的家都是被造反派抄了又抄，個個窮得除了身上穿的一身和極少的幾樣簡單生活用品外，四壁皆空，白天晚上敞開大門，也不會有小偷光顧……

扯不出什么辦法，我們聽從王家惠的建議，四下分散去掏野菜。下午，將空蕩蕩的面粉口袋和糌粑口袋對著煮野菜的鐵鍋抖了又抖，撒上一點鹽，每人舀上一大碗，稀哩呼嚕地填了肚子。

裝了野菜的肚子隱隱作怪，喉嚨里不斷返著酸水。我們七個人再次坐下來想辦法，在魯娃子的極力主張下，大家最后決定集體回城去向政工組反映情況；想到?jīng)]錢解決不了問題，又商量好每人順便背一背柴火到城里去賣。

第二天一早，按照分工：三個女知青將行李和生活用具收拾好后背到主任家去存放，我們四個男知青準備七背柴火。太陽還沒照到河壩，我們七個瘦弱的男女，每人都背上了超過自身體重的柴火，空著肚子、邁著沉重的腳步，在崎嶇的山路上一步步艱難前進。

一個多小時后，我們到了石棉廠。這時大家己累得直不起腰，再也背不動柴火了。這兒離城還有二十多里路，看來要把柴火背到城里，是根本辦不到了。正在進退兩難之際，去方便的三個女知青興沖沖地跑回來告訴我們：石棉廠的院壩里有一輛空架架車！我們頓時興奮起來，決定找廠里借用。打探到了廠革委會主任的辦公室，我們進門就圍著他死乞白賴地求情，加之三個女知青說到傷心處聲淚俱下，終于感動上帝，答應(yīng)了我們的請求；同時規(guī)定我們必須在明天中午以前完好無損地歸還回來。

從石棉廠到城里是通汽車的，泥土路雖低洼不平，但大多數(shù)路段都是下坡，比起我們背著柴火走，不知輕松了多少。到午后，我們己將柴火拉到了康定國營飯館的院壩里。兩年多來，我們?nèi)靸深^地到這兒賣柴火，己是這兒的?？?。那位總是用憐憫的目光注視我們的楊會計，一見我們竟拉來了垛得高高的一架架車的柴火來賣，十分驚詫，連說二十多天不見我們背柴火來，想不到竟用上了架架車。我們一邊忙著下柴火，一邊告訴她我們這二十多天的變化和境況。她上上下下地打量我們幾乎衣不遮體的瘦弱身軀，眼里早己噙滿淚花。

柴火過完了秤，一算下來，足足有一千二百多斤！我們都驚得合不攏嘴，這才知道為什么背到石棉廠就背不動了。知道我們都餓著肚子，楊會計叫人到廚房給我們端來了一盆子大米飯和一盆子泛著一層油花的白菜豆腐湯，并說這頓飯由她招待，不用我們給錢和糧票。

這是我們二十多天以來吃得最飽最美的一頓飯，也是我至今難以忘懷的一頓美餐。吃了一頓飽飯，又拿到玖元柒角陸分的柴火錢，我們高興得忘記了勞累，決定趁縣革委正上班，趕快去找人。

到了縣革委門口，正逢一群又一群的人往會議室趕；沒待我們反應(yīng)過來，就見一群人中沖出了幾天不見的隊革委主任。他一邊飛奔而來，一邊指著我們怒罵：“你們這幾個狗崽崽，老子前腳走，你們后腳就跟來了！簡直是無法無天了，不在農(nóng)場老老實實接受改造，跑到這兒搗亂來了？馬上給老子滾回去！”

在隊革委主任的咆哮聲中和眾人的圍觀下，狼狽不堪的我們七個人被政工組的人帶到辦公室，繼續(xù)接受訓(xùn)斥。以低頭認罪的態(tài)度接受一番教育后，我們膽膽怯怯地訴說了在農(nóng)場的表現(xiàn)和遇到的生活困難?？吹揭簧砥茽€不堪和滿臉萊色的我們謙恭卑微，政工組的領(lǐng)導(dǎo)終于緩和了臉色訓(xùn)示我們：“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教導(dǎo)我們：忙時多吃、閑時少吃、平時半干半稀，你們砍幾棵樹就放開肚子吃，那誰供得起你們？不懂計劃、不知節(jié)約，這就是剝削階級的劣根。要你們與家庭劃清界線，就要從這些方面做起，學(xué)習(xí)勞動人民勤儉節(jié)約的優(yōu)良品質(zhì)?？纯茨銈兇┰谏砩系倪@身衣服，大針大線地縫得像雞屁股，就知道當(dāng)少爺小姐當(dāng)慣了，貧下中農(nóng)的樣子一點兒沒學(xué)到。”

領(lǐng)導(dǎo)嚴厲的訓(xùn)示結(jié)束時，我們又小心冀冀地訴說了我們現(xiàn)實的困難和請求。政工組的領(lǐng)導(dǎo)終于動了測隱之心，給我們開具了同意提前購買口糧的證明、預(yù)支了三十元的生活費、還破天荒地給了我們一張?zhí)刭徣锼钟偷呐鷹l。拿到這些，我們七個人心里別提有多高興了。走出縣革委，先前的煩惱和委屈一消而散，腳步也顯得輕松多了。

第二天一早，我們按約定早早起來去購買口糧、副食。買口糧沒遇到什么麻煩，可拿著特批購買酥油的條子，把街上所有的副食商店跑遍了，也沒一家有賣的。后經(jīng)人指點，又到商業(yè)局革委會辦手續(xù)轉(zhuǎn)批，然后到倉庫去提貨。保管員問明了來意，把批條審了又審，驚訝一聲說：“這可是戰(zhàn)備物資呀！你們是做什么的？怎么批下來的？” 我們帶了幾分自豪向他作解釋，緊隨他的身后進入了一座大房子。一開大門，空蕩蕩的商業(yè)局副食倉庫里迎面撲來一股股臭氣。保管員從一個木箱里提出一把大砍刀，將我們帶到一個角落；那兒有幾包用生牛皮包的酥油。他選了一包較小的揮刀砍了下去，頓時，一股惡臭又沖鼻而來。保管員將砍下的酥油連皮帶毛地放到秤上去稱，不夠，又一小塊一小塊地添。酥油灰白灰白的，像石頭一般硬，不見一點油氣。雖然生平第一次見到這種讓人惡心的酥油，但我們一想到這是特批的戰(zhàn)備物資，一般人是見都見不到的，也就小心地用報紙包得嚴嚴實實的捧著回去。

走出商業(yè)局倉庫沒幾步，就見隊革委主任站在街中間、雙手叉腰、怒氣沖沖地瞪著我們吼：“跑到哪兒去了？！還在街上逛，馬上跟老子回去！” 我們趕快收拾，在他的押解下馬不停蹄地趕往農(nóng)場。到了石棉廠，我們?nèi)ミ€架架車。廠革委主任認真驗收一番，又看看手腕上的表，說：“還不錯，以后只要按時歸還，還可以借你們用用，只是不要拉得太多了?！?聽了主任的表態(tài)，我們真是千恩萬謝，像見到了救星一般對他格外敬重起來。

己是很久沒有喝過酥油茶了，饑渴難耐的我們決定喝上一頓酥油茶，好好慰勞一下自己。從隊革委主任家借來了茶桶，茶也燒好了。管伙食的童卉芳小心地打開用報紙包著的酥油，小心地用手指夾了一小塊出來；我們都不滿意地嘀咕起來，見大伙都表示抗議，她只得很不情愿地又選了指頭大的一塊添上，喃喃說道：“不能再多了，不然以后吃什么啊?！闭f完堅決地將剩余的酥油包了起來。

剛打好酥油茶，隊革委主任也到了。我們請他喝茶，他徑直拿過一個碗去盛，大大地喝了一口，可緊接著臉色大變，嘶啞著嗓子叫了起來：“你們這些龜兒子，想毒死老子？！啥酥油茶，簡直就是辣椒水、狗屎湯！”說著連碗帶茶砸到地上。驚恐萬分的我們不知所以，下意識地盛了一碗去喝，頓時只覺得滿嘴和整個嗓子火燒火燎般的刺痛。

隊革委主任見我們雖然也喝得十分難受，仍不依不饒地破著嗓子罵。我們紛紛嘶啞著嗓子向他解釋：這是縣革委給我們特批的戰(zhàn)備酥油，我們哪曉得竟會是這個味道……。隊革委主任不相信我們說的話，叫我們把酥油拿出來看，又挑了一小塊放到嘴里去嘗，立即一口噴了出束。氣憤至極吼道：“這哪是酥油！就是喂給狗，都不會吃！你們想找死，就吃吧！”罵完，揚長而去。

我們面面相覷，于心不甘，忍不住又去試著喝，結(jié)果一個個難受得眼淚鼻涕一起來，實在難以下咽。這可是花了我們一元九角五分的血汗錢買來的啊，就這樣糟踏了，叫我們心痛得幾乎要崩潰。

特批的酥油再也無人問津，放了兩天，窩棚里始終有一股股的臭味，我們不得不忍痛扔到河里。這對我們的打擊雖不小，但每天的勞動卻是一點不敢懈怠，成片的酸刺林在我們手下一排排倒下。

雨季到了，我們的窩棚四面通風(fēng)、上不遮雨、下不走水，一到雨天，衣服被蓋全泡在水里不說，連飯也無法做。實在受不了，我們只得去找主任。他聽了我們的請求，也見過我們的慘境，笑指遠處山腳下的一座小瓦房說：“你們要敢住的話，就搬到那個房子里去吧?！?不知就里的我們感憿涕澪，歡天喜地去搬家。這座房子里外的門都沒上鎖，只用木棍將搭扣插著，進到里面一看，幾樣簡單粗糙的家俱上落了厚厚一層灰塵，看來是很久沒有住過人了。四個房間雖說不大，可對我們來說簡直如同進了皇宮般寬敞、舒適，單獨的灶房里不僅有火塘，灶臺上居然還安有兩口完好無損的鐵鍋。我們十分激動，立即分工打掃房間和廚房。忙得正歡的魯娃子大聲叫說：“放著這么好的現(xiàn)成房子不讓我們住，叫我們受罪住窩棚，還問我們敢不敢住，真他媽沒一點人情味?！?/p>

里里外外地忙了一陣，幾個房間和廚房被我們打掃得干干凈凈；末了，大的一間分給三個女知青住，小的三間分別作男知青宿舍和保管室。吃過午飯，我們喜笑顏開地去出工，一想到下午回去有房子住，砍起酸刺來特別覺得有勁，也比往日砍得多。晚上吃過飯，我們圍坐在火光明亮的火塘邊聊天，直至深夜才散去。沒了風(fēng)雨的侵擾，那晚人人睡得特別香、特別沉。

第二天早上吃了飯剛走出去，就見一群男女老少站在離我們兩百來步的地方，對著我們指手劃足。走到他們面前，只見他們一個個張大了嘴，目瞪口呆地看我們；我們往前走，他們就往后退。我們笑問主任：“今天來這么多人，是不是又有最新最高指示，要開群眾大會傳達？”主任囁囁嚅嚅地問我們：“昨晚你們在房子里睡著了？聽沒聽到什么聲音？見沒見到什么？” 一聽這話，我們感到十分納悶，但第一次見到主任如此小心地對我們說話，就十分開心地笑著搶著回話：“我們睡得很好，什么都沒聽到，什么也沒看到。你給我們安排的房子太好了，不透風(fēng)、不漏雨，比我們在城里住的房子還好，真是感謝你了……” 見我們一個個精神飽滿、神態(tài)自若，主任喃喃說道：“真是奇了怪了，沒事就好、沒事就好，你們出工去吧。”

由于心存疑慮，我們在休息時，不約而同地對村民們的奇怪舉動和主任一反常態(tài)的態(tài)度展開了探論。但說來說去，總不能得出一個令人信服的結(jié)論；說到昨晚在屋里睡覺，都說一倒下去就睡著了，別說聽到什么、看到什么，連夢都好像沒做。管伙食的童卉芳還說，早上一起床，她就認真檢查了裝米面的糧袋，全是好好的，看來那個房子里連耗子都沒一只……。

隊革委主任時不時地來巡視一番，然后按老儀式，叫我們站成一排作早請示、晚匯報，背誦那幾段最簡單的語錄。站在河灘大風(fēng)中的我們七個人，身上的衣褲己是補丁上邊添補丁、五花十色、什么顏色的都有，早己看不出原先的面目；黝黑的臉上、手上，滿是傷口疤痕，一個個單薄的身子在風(fēng)中晃蕩，虛弱得幾乎要隨風(fēng)飄去。

有了先前的教訓(xùn)，我們十分節(jié)儉地計劃伙食。每天每頓都將糧食省下一點，以彌補之前超標的口糧。炒菜是根本不敢奢望的，只能往白水煮的白菜、羅卜或野菜里滴上一丁點清油?？杀M管省到了勒緊褲腰帶的地步，仍是緊張得不行；隊革委主任一見我們收工回去，總會時不時地跑來打秋天，今天說小孩病了，要借點大米給娃娃熬點稀飯，明天又說老婆不舒服了，要一些清油回去給她刮痧，再到后來，只要見著吃的，他都能找出借口拿走。起先，他還用難得一見的笑容來借這要那，可到后來己是板著臉、十分霸道地闖到保管室去翻找，如同在自己家里一樣，想要啥就拿啥，連豆瓣、大茶、醋醬都不放過。我們不敢得罪他，但時間長了，被逼得無法，只好防小偷似的將吃的東西藏起來，趁他晚上不來才敢拿出來食用。

每天累得半死，可想到生活補貼己預(yù)支了三十元，余下的三十三元是不可能維持生活的；于是每天下午收工后留下年齡最小的女知青周小英做飯，其他六個人就餓著肚子，背一背柴火到石棉廠存放。隔一天夠一架車時，四個男知青就拉到城里去賣，然后又連更消夜地趕回來。能夠掙回生活費，我們覺得再苦再累都值得了。

艱難的日子一天天熬過去，屈指算來，我們在農(nóng)場己整整砍了半年的酸刺，可縣革委說的緊跟著會有大批知青下來的事，卻是杳無音信。

一天早上，隊革委主任派人到工地上來通知我們，要求一個不留地立即出發(fā)，到城里去參加革命游行。聽到這一消息，我們非常意外，因為我們都是“黑五類”子女，在那個年代是沒有資格當(dāng)紅衛(wèi)兵和參加政治活動的?？匆娫S多同齡人胳膊上戴著袖套、手上捧著紅寶書、高舉紅旗、齊聲喊著口號在大街上游行，我們從來都只有縮在一邊看熱鬧的份。今天要我們也去參加這種游行活動，一下子只覺得精神恍惚、云里霧里的似乎要進入一個神祕飄渺的虛幻世界。

我們七個知青匆匆收拾工具，在來人的催促帶領(lǐng)下，趕往石棉廠。那兒己有一輛老掉牙的嘎斯車在廠門口等候，村里男男女女幾十個人己站在車箱上，我們像打楔子似的擠進去。主任站在駕駛臺的頂上粗略點了一下擠得滿滿的一車人，說聲：“七十八個，全到齊了，趕快開車！” 。嘎斯車有氣無力地抖動了幾下，然后怪聲怪氣地載著一車人向城里駛?cè)?。平時我們是一步一個腳印地走這條路，總覺得漫長而艱辛，可那天在汽車的怪叫聲和滿車人的語錄歌聲中，只覺得一瞬間就到了城里。

汽車直接開進了北門廣場，那兒己密密麻麻地站滿了人，打頭的隊伍己開始出發(fā)。車沒停穩(wěn)，就有一個頭目模樣的人沖上來吼：“快下車，搞什么名堂？這個時候才到？！” 一車人趕緊不分前后左右地往下跳，頓時，一團團灰塵平地而起，一看，從車上下來的人全是灰頭灰臉，只有兩支眼珠在閃動。有人抱來了一大捆標語、彩旗和兩個橫幅，交給隊革委主任叫他分發(fā)。彩旗和標語很快發(fā)了下去，可展開橫幅，他一下犯了難。左看右看不得要領(lǐng)，只得對我們吼：“這上邊寫的啥意思？要咋個打？” 我們趕緊說：這一幅寫的是：金蓋坪生產(chǎn)隊革命委員會，那一幅是：康定縣金蓋坪知青農(nóng)場。” 聽我們念完，主任將有隊名的橫幅交給村上的兩個小伙子，叫他倆打頭，村里的人跟后；回頭又對我們吼：“還神在那兒做啥子？趕快打起你們的橫幅跟在我們后頭?！?/p>

那次游行，好像是慶祝主席的什么講話發(fā)表。喊的口號是誓死捍衛(wèi)……、堅決打倒……橫掃一切……。我和魯娃子打橫幅，其他五個知青跟在后邊搖小紅旗。在鑼豉喧天、口號振耳欲聾的游行隊伍中，我們糊里糊涂地一會兒跟前邊領(lǐng)口號的人喊，一會兒又跟著后邊的人吼，盡管聲嘶力竭，但在浩浩蕩蕩的游行隊伍中卻顯得特別渺小。到了大街上，兩邊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無論走到哪里，都不斷有人指著我們七個人說什么，隨后周邊的人哈哈大笑。這讓我們很不自在，先前還有些激動的心情，在觀眾們的不斷嘲笑聲中蕩然無存。行至中橋，有個領(lǐng)導(dǎo)模樣的人氣急敗壞地沖來攔住我們，收了我們的橫幅和小紅旗，指著我們罵：“你們幾個馬上給老子滾出去！簡直是臊我們革委會的皮，丟社會主又的臉，滾回你們的農(nóng)場去！”

被趕出游行隊伍的我們七個知青，又害羞又感到莫明其妙。但誰都不敢爭辯，只得乖乖往回走。沒有了先前的喧囂，才聽到街上的人指著我們議論：啥子知青農(nóng)場，簡直是一群叫化子、勞改犯……是在農(nóng)場勞改的“黑五類”子女……七個“黑五類”子女的農(nóng)場，應(yīng)該叫“黑五七”農(nóng)場……。

被趕出游行隊伍的我們七個知青，垂頭喪氣地步行回到農(nóng)場。第二天，隊革委主任跑來痛罵我們一頓，指責(zé)我們故意穿了一身的破爛去臊皮，丟盡了他的臉；還說我們住在這屋里無事，簡直就是與鬼為伍的一群惡魔……

對住進這房子，我們本來就一直心存疑慮，那天聽主任又提起，更是狐疑。后來有天下午收工后，派魯娃子去買洋芋，他才從一個小伙子的口中得知：原來這屋里的男主人在前幾年迷了山，被山神帶著滿山轉(zhuǎn)，村上的人一次次去尋，明明看見他在這邊山頭上，可趕上去找時，他己站在另一個山頭上；晚上，又經(jīng)常跑到村里來，在自家屋頂?shù)耐弑成闲凶咦匀?；有時半夜了，又在別人家的火塘邊烤火，還不時地伸出舌頭去舔火。折騰了一個多月，整個村子己是雞犬不寧、人心惶惶、不可終日。沒多久，人們在河的下游發(fā)現(xiàn)了他妻子和女兒的尸體后，他再也沒在村里和山上出現(xiàn)；但有人說，一到深夜，他的這座老屋里就經(jīng)常傳出哭聲和嚎叫聲。當(dāng)年的造反派頭頭、如今的革委會主任曾經(jīng)壯著膽子，帶領(lǐng)手下的幾個人，在大白天進屋去清查，隨后將屋里能用的、能穿的、能吃的都搬出來瓜分了。但沒多久，參與這事的不少人，前前后后地都出了不少稀奇古怪的事：先是隊革委主任的父母親，在一個晚上十分猙獰恐怖地雙雙死在自家的火塘邊：而后隊上造反派的二把手在搶了分區(qū)軍械庫的當(dāng)天一回家，就舉起一把五四式手槍，對著自己的腦袋開了一槍。狗娃子的媳婦在娶進門的第二天早上，己上吊死在灶房里……從此，大家都說這房子是一座“鬼房”，沾惹它的人都會遭受大災(zāi)大禍，人們經(jīng)過時都會遠遠地繞道走，不敢走近這房子，更別說進去了。聽到這一切，我們個個頓覺毛骨悚然，恨不得立刻搬出去。

原先的窩棚早己被我們自己一把火燒了，即使在，也難以住下去。事不宜遲，我們四處求爹爹告奶奶地費盡口舌去借住，但人人都像躲瘟神一樣避開我們，全村沒一個人家敢接納我們。萬般無奈，我們只好回到“鬼屋”，三個女知青膽子都小，誰都不敢進自己的房間，我們只好聚集在火塘邊。眼看天就要黑了，我們趕快把大門關(guān)得緊緊的、把火燒得旺旺的。盡管灶房里火光通明，但個個都忍不住地四處張望，總?cè)杂X得這兒不對、那兒也怪異。緊緊張張地坐了許久，沒有一點異常，大家都說餓得不行了，見平時負責(zé)做飯的三個女知青緊緊依偎在一起、仍是臉色煞白，我們留下兩個男知青陪她們，我和魯娃子壯著膽子去做飯。也許是吃了飯膽子也飽，我們輕松不少，魯娃子開始說笑：“住進這個房子這么久了，除了主任來過，再也沒有誰敢光顧，我們七個‘黑五類’子女是鬼都要怕的人，看來這世界上也就沒有比我們更可怕的人了，我們還是繼續(xù)住下去，沒什么可怕的，我倒是很想見見鬼是什么模樣，可惜它們不敢出來見我們，真是沒辦法啰。聽魯娃子這么一說，大家忍不住笑了起來，都說這話有道理，要不然住進來快三個月了，怎么會平平安安、一點事沒有呢。七嘴八舌地把話說開了，大家的心情也開始輕松，三個女知青出門方便，也不要我們站崗放哨了。到了深夜，大家疲倦得不行了，才各自回房間睡覺。第二天早上起床后相互問候，都說睡得很好，沒有什么鬼怪來打擾。

自從參加了那次游行后，我們這個農(nóng)場被人們改稱為“黑五七”農(nóng)場；再到后來，在大街小巷傳開后，人們干脆戲稱為“核武器”農(nóng)場。有熟人碰見我們，也開口就調(diào)笑：你們的核武器造出來沒有啊？到時候千萬別忘了先往蘇修、美帝國主義扔呵……。

歷經(jīng)艱辛熬到第二年，我們終于將河灘上連綿不斷的大小酸刺林砍完了。隊革委主任巡視一番后，親自跑到縣革委去匯報；沒兩天，縣上通知我們?nèi)ラ_會，在作了一番鼓勵動員后，發(fā)放了鋤頭、十字鎬、方耙等勞動工具，要求我們立即開始墾荒，力爭在春播時種下五十畝以上的莊稼。

興沖沖地回到農(nóng)場，我們四個男知青立即上山，砍回了幾十根適合作鋤把的青杠棒。經(jīng)過一番修整，所有的工具都準備齊全，只待第二天揮舞開荒了。

晚上，興致勃勃的我們圍坐在火塘邊，計劃種多少青稞、小麥，種多少洋芋、羅卜、蓮花白，憧憬著今年豐收的美好景象，個個磨拳擦掌、人人激動不己。

第二天一早，我們扛著工具來到燒了荒的河灘上，在隊革委主任沒有到達之前，自己站成一排作了早請示，然后開始墾荒。第一鋤頭挖下去，鋤頭就蹦了起來，手也一陣發(fā)麻；再挖，仍是挖不下去，慢慢扒開一看，薄薄的一層表土下面全是鵝卵石。我們換了幾個地方，可情況都一樣，被挖過的地方只見沙石不見土。挖到中午，隊革委主任來了，看看我們挖出來的“地”，搖著頭走了。過了幾天，縣革委派來三個農(nóng)技員，他們沿著河灘走了一遭，最后對我們說：“這河灘沙石太重，出不了莊稼，你們不用挖了，等縣上的指示吧。”

也是在那個時候，全國性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開始了，可沒有一個人愿意下到我們“核武器”農(nóng)場來。萬般無奈的縣革委只好將我們召回來，重新分配到各地農(nóng)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