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暮漸漸拉下來時，小城的近郊卻一點一點熱鬧起來。這是一個破舊的居民小區(qū)，上個世紀幾十年代的斷垣殘瓦，卻一直在倔強地挺立。落日的余暉下，是一幢幢灰色的破舊樓房，死氣沉沉地佇立著。

這是這座高速發(fā)展的現(xiàn)代之城的貧民窟，住在這里的，不是老幼病殘就是下崗工人，要么，是在這社會上再也找不到一丁點兒希望的待業(yè)青年。晚上，他們早早熄燈，或者，有孩子在院子里大聲地吵嚷打鬧，再不然，唏哩嘩啦地搓沒有輸贏的麻將，或者，一斤廉價的二鍋頭，幾個漢子喝得臉紅脖子粗，再不然，就是女人打罵孩子的聲音，或者，孩子被打以后委屈的哭聲……

羅薇，是這個小區(qū)里的待業(yè)青年，幾年前，攢了點錢學了個手藝，在巷子的最盡頭開了一家簡易的鐵皮剪頭房，大人五塊，小孩兒三塊，童叟無欺，大富大貴是肯定遙遠了，但，總算足以糊口，更何況，自由，不用被人家管著。

羅薇很滿足于這樣的生活狀態(tài)，雖然，有時候，羅薇也懷疑自己的人生和青春就如此這般的跟這樣一座座上個世紀的舊樓房耗下去未免有些荒廢光陰。但，她的光陰，不用來荒廢又能干什么呢?

城里的房價越來越高，這里，好歹有父母留給她的老房子做個倚靠，過幾年，有人介紹，跟個老實的小伙子談個戀愛，結(jié)婚，有多少人的一生，就是這樣在歲月的河中流淌殆盡的?

羅薇想，她，或者，也不會有什么例外。

2

那天，要打烊時，羅薇接待了一個特殊的顧客：金濤。

一開始，她以為自己認錯人了。

金濤?她難以想象，上學時，他是眾星捧月的核心，人帥，學習好，體育也棒，職工學校。小時候，那個小區(qū)的所有居民，都是那個國營大廠的職工。那時候，一度，羅薇有給金濤寫情書的沖動。雖然羅薇黑、胖、眼睛小、牙齒還有點兒里出外進，但這一切，似乎都阻擋不了少女那顆在青春里萌動的心。

也是，又有誰有權(quán)力去阻止呢?

在完成那篇曠世的巨著以后，羅薇想趁第二天間操的時候假裝肚子疼請假，然后把它悄悄地塞到金濤的書包里。

但是那天早晨，金濤沒有來，第二天、第三天、一直到N天以后，后來，老師，官方證明：金濤轉(zhuǎn)學了。具體轉(zhuǎn)到哪里不詳，具體原因不詳。

隨后的幾天里，有一天晚上，羅薇半夜起來上廁所，路過父母的臥室，聽在他們在里面討論金濤，說，濤子媽也真夠狠的，就這樣把濤子爸給甩了。誰不想過好生活啊?但也不能為了錢就搞破鞋。那孩子，在人家家里難道就真能立足嗎?可憐濤子爸，在全廠人面前都抬不起頭來，成天喝酒，早晚喝出事兒……

那時候，羅薇不懂得什么是搞破鞋，但是她知道那一定不是件什么光彩的事兒，她不敢問父母，只好偷偷地問同學，問院子里其他的大人。但是大人們都一臉的莫測高深，通常只是“呸”一聲，然后說，小孩子家家的，瞎打聽什么?

再后來，這件事傳到羅薇父母的耳朵里，為了這事兒，她還挨了好一頓打。

3

那男人“哎喲”了一聲，羅薇這才回過神來。她低頭一看，男人的耳朵上，破了一點小小的皮，都有點兒出血了。

她尷尬地拿著剪刀，一疊聲地跟對方說對不起。然后，放下剪刀，找邦迪，沒有，找紙巾，也沒有。到最后，她只在柜臺里面找出一卷家用的廁紙來，然后，她扯下一格，遞給他：對不起，我……

男人抬頭看了她一眼，說，沒事兒，死都不怕還怕這個嗎?

剪完了嗎?

他問。

她懵懂地點了點頭。死都不怕……他這是什么意思?

當羅薇想再問得詳細一點時，男人已經(jīng)起身離開了，把五塊錢拍在鏡子前的案頭。

抬起頭，羅薇發(fā)現(xiàn)時針已經(jīng)指向九點四十了，往常的這個時候，羅薇恐怕已經(jīng)窩在老房子里看電視劇了。她發(fā)了一會兒呆，然后簡單地收拾了一下，便鎖了門，準備回家。

但是走著走著，羅薇便有點兒不敢走了?；蛘?，是女人天生的第六感，再或者，是隨便的其他的什么，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感覺，那條小巷、那條小巷盡頭的人，她不知道有多熟悉，從來也沒有害怕過。

身后，哐啷的一聲，羅薇嚇得花容失色，尖叫聲像警笛，一下子劃破了城郊寂靜的空。她想跑，卻發(fā)覺得自己兩腿發(fā)軟，直到她壯著膽子向后看，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剛剛在她店里剪頭的那個男人，此際正高一腳低一腳的跟著自己，昏黃的街燈下，他的腳邊，還有一支空了的白酒瓶子。

羅薇這才放下心來。但，卻仍舊不明白為什么這男人會跟著自己。他們無聲地在小巷里對峙，他不前進，她亦不敢轉(zhuǎn)身。后來，男人踉踉蹌蹌地走過來，路過她抖抖瑟瑟的身體，他喃喃地嘟嚷著，家、家、家，我終于又回到這個鬼地方了……

4

原來那人，真的是金濤。但是半夜，他卻被人給趕出來了。金濤爸在金濤媽走沒多久就腦溢血死掉了，那時候的房子還算是公房，沒有買斷，所以，單位又把他分配了別人，再后來，別人也走了，又賣給了別人，已經(jīng)不知道幾易其手了。

但是金濤卻執(zhí)意往對方的家里闖，搞得那家人要報警。后來，是羅薇收留了金濤。那晚，羅薇侍侯了金濤一夜，他哭了一夜，吐了一夜，半醉半醒之間，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訴了羅薇，比如，他在養(yǎng)父家怎樣受到非人的對待，比如，他怎么被心愛的女朋友給甩了，比如，他是怎么被最好的朋友出賣的，現(xiàn)在一無所有，還欠下了一屁股的債。

到最后，他竟然把她當成了離他而去的女朋友，他摸著她的臉，含糊不清地叫著另外一個女人的名字，潔白的月光透過薄薄的窗紗射進來，一切都變得虛幻起來，他的手伸進了她的衣服，然后是嘴唇，一點一點、溫柔的、帶著侵略的味道輾轉(zhuǎn)在她的臉上、身上，本來，羅薇是可以喊停的，但是不知道為什么，她的雙手卻圍著抱了上去，緊緊的。

5

羅薇戀愛了，雖然，金濤突然間變成了一個宅男，他不出門，或者，那些生活給他的傷還沒有完全痊愈。

她并不計較。每天出去上班，把早飯做好放在保溫的電飯煲里，間息的時候給他打電話，問他起了沒，飯菜的味道是否可口，晚上，她買好菜，在廚房里快樂地忙碌，夜里，她用身體慰藉他所有的落寞。

如果一直這樣過下去，羅薇覺得生活還是溫和而美好的?？墒呛髞恚袀鱽碚医饾?，那么隱蔽，他們居然可以找到。然后，用刀抵著他和她，再不還錢的話，同歸于盡，反正老子也活不下去了。

那些人說。

金濤梗著脖子，老子也是讓人騙了，人盡皆知的事兒，要錢沒有，如果你們真的想同歸于盡，那么好吧，就同歸于盡吧!只是。

他說，跟這個女人沒關(guān)。我的女人都多漂亮身材多好你們也不是沒見識過，她只是我房東。

房東?

那人嘿嘿笑著，房東會這么緊張你?

房東?

那人用尖利的刀子挑起羅薇的一只文胸。

房東的這東西會在你被窩里出現(xiàn)?

然后，金濤撲過來，不顧他的脖子上也有一柄刀。他把她擋在身后，你敢動她一根毫毛的話，我就真跟你同歸于盡了。

6

羅薇想過許多個方法，老房子她是不想賣的。從前，母親走時，告訴過她，女人，什么時候都要給自己留條退路。

但是金濤的愛，讓她無路可退。

到底欠了多少錢，金濤不肯說。只說不用她管。但，她又怎么會不管。

她把自己的所有積蓄都拿了出來，這么些年，一共不過攢了一萬多塊錢。羅薇捧著那一萬多塊錢，想，如果金濤只是欠了這么點債的話，那債主也用不著想跟他同歸于盡了。賣房子?可，萬一，金濤在騙她……

羅薇強迫自己不要想下去，但，有些想法兒就是怪，你越是強迫自己不去想，卻又只會愈加地清晰起來。她躊躇著，后來，她想起那一天，他撲上來保護自己的樣子，羅薇的心里一暖。金濤不至于會大老遠的又隔著這么久的時光來騙她吧，他們已經(jīng)多久沒見了?真是處心積慮，他不會真情流露，又或者，他怎么會保證她還是單身，而且，還可以接納他?

那天晚飯，當羅薇囁嚅著想要說把房子賣掉替他還債的時候，金濤的臉色很難看。他一句話也沒有說，整個晚上，他們躺在床上，裝作熟睡，卻誰也沒有睡著。

羅薇想，是不是自己太過唐突了呢?男人都是要面子的。

7

二十萬。

羅薇長這么大頭一次看到這么多的錢。

金濤說，原諒我，我隱瞞了全天下的人，當然，也包括你。但……

金濤有點哽咽。我沒想到有人會為了我這么不管不顧。

他擁抱了她：這些錢，我一直想找機會東山再起。但，這二十萬，恐怕遠遠不夠。這樣。他說，你的這套房子，現(xiàn)在也就值二十萬，你先賣給我，我有個朋友做信貸，但是沒房產(chǎn)，我根本就貸不了款，到時，找個熟的評估員，把房子評得高些，貸個百八十萬的就不成問題了。至于這二十萬，我永遠也不會動。你看……

好!

羅薇說。

8

幸福是?有時，或者，幸福就是相信。就像羅薇相信金濤。所以，她收獲幸福。不停的，她聽到他的進展，貸款下來了，他的公司成立了，第一筆業(yè)務(wù)做成了，做為獎勵和補償，因為，自從開了新的公司以來，他確實是太忙了，通常，她整月整月看不見他。雖然，他在市中心，給她租了新的、更為豪華的舒適的居所。

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回過老房子了。

不用上班，等他還清了債，買房、娶她，然后整天，過少奶奶一樣的生活。

金濤時常給她錢，有時三五千，有時一兩萬，有時是日本游的旅游券，她不想去，但是他說，她應(yīng)該去開開眼界，因為，將來的金夫人，一定要有才有貌，不能是個帶不出去的土豹子。

從日本回來后，羅薇，就再也沒有見過金濤。永遠也沒有，再也不會有了。因為，有老街坊給她打電話，說羅薇，你的房什么時候賣給別人了?我們的那個破小區(qū)終于動遷了，你的那套三居室，光補償款就三百多萬呢!你別是被人騙了，是不那人有門路，早就知道我們那兒要動遷啊?

羅薇輕輕地放下電話，300萬，她想，她的愛情是不是有一點太昂貴了。

(責任編輯：橘子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