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春秋書院邀請北京、上海和臺北三地學者聚會蘇州，舉行主題為“中國崛起的文明根柢”首屆春秋學術論壇。其中關于中國政治文明究竟走向平等的民主政治，還是選賢為能的善治，引發(fā)學者熱烈討論。

錢永祥（臺灣“中央研究院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中心”）：考慮民主政治主要有兩個面向。第一個面向追問現(xiàn)代國家的國民權利問題；第二個面向探討采用民主政治作為決策機制。這是兩個不同的問題：首先是權利問題，為什么民主政治是規(guī)范上應該要做的事情？其次是效益問題，民主政治是否一定能帶來最高的效率和最大的福利？這樣看來，如果“善治”想要挑戰(zhàn)民主的平等要求，構成另一種選項，它必須同時在權利問題上與效益問題上著手，不能只談效益問題。

白彤東（復旦大學哲學學院）：可否從傳統(tǒng)文化中為現(xiàn)代社會（包括中國乃至全球）提供一個更積極的文化信息，其中包括對民主政治的修正問題。民主社會所遇到的問題是根本結構上的問題，不能僅靠內部的修補來解決。另外，超過100萬人口的大國中，一票永遠不會改變選舉結果。同時，我們也不想回到由一小撮精英操控政治的時代，因為這樣又有它明顯的弊病。那么，也許更理想的一套制度是混合政治：既有民意的表達，亦有精英的決斷。這種政治理解正好跟儒家的理想政治相吻合。既有民意反映的一方面，又要給精英一定的權力。那么，這種混合政治應怎樣操作？儒家其實很強調地方自治（這以儒家對封建的維護為表達），并且，一個小地方的人會對他們切近的地方事務更為清楚。在地方實行自治的基礎上，在高層次上給予精英更多權力。同時，國家應當為人民的參政議政提供基本的條件，如言論自由、法制保障及教育。

劉擎（華東師范大學思勉人文高等研究院）：儒家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民主有一致的地方，但關鍵的區(qū)別在于，“以民為本”常常在實踐中表現(xiàn)為“為民做主”，而民主思想在原則上是“人民做主”。如何解決兩者之間的緊張才是問題所在。民主不只是工具性的制度安排，在其制度背后有一套理念，包含著某種“內在價值”。

為什么民主有“內在價值”？這和現(xiàn)代人的自我理解有關。比如，現(xiàn)代人不太能接受家長制的政體，為什么？并不是因為家長制必定是壞的。實際上，在效益論或工具論的意義上說，家長制在恰當?shù)臈l件下有可能是好制度。我們都知道，家長比孩子更知道孩子的真正利益所在，為孩子做主實際上是“以孩子為本”的表現(xiàn)。雖然如此，我們還是不能接受家長制，因為現(xiàn)代人已經把自己和別人視為平等的自由人，這是根深蒂固的現(xiàn)代人的自我理解。這不只是西方人的觀念（古代西方也不是如此），也已經根植于現(xiàn)代中國人的意識之中，這是在歷史中建構的非常強的現(xiàn)代觀念。

人民主權是解決現(xiàn)代政治合法性的根本辦法。民主制度有多重維度，投票選舉不是民主的全部，但仍然具有重要意義。民主選舉的結果不盡人意，這是民主在工具性價值方面的缺失，需要改進。但更重要的是，民主作為政治正當性的基礎，作為現(xiàn)代人根本的政治理解，這是難以動搖的。即使在工具意義上民主有時不如賢能政治更為“善治”，我們也不得不接受民主的基本框架。

梁治平（中國藝術研究院中國文化研究所）：在過去幾百年里，中國遇到各種各樣的挑戰(zhàn)，幸運的是，在關鍵時刻，總會有一些具有歷史責任感、遵奉中國文化、維護整個國家利益的人物挺身而出，有時甚至以犧牲自己的方式，幫助中國渡過危機。從這個角度看中國歷史發(fā)展，我們可能會對精英主義有另一種理解。問題是，在一個民主成為支配性意識形態(tài)的時代，人們很容易忽略或者直接否定這類觀察和解釋。

另一個問題是家長主義。比如，很多社會有所謂道德立法，而這可以被看成是一個家長主義問題。20世紀50年代，英國社會就是否應該廢除處罰同性戀的立法有一場激烈的論辯。當時主張廢除舊法的H.L.A哈特，他堅決捍衛(wèi)個人自由，但也承認在復雜的現(xiàn)代社會，家長主義的存在有其合理性。在這里，重要的問題是如何去劃定所謂合理的家長主義的范圍和界線。要解決這類問題，除了原則，還要考慮具體的語境。由此又回到一個更大的問題，比如自由、平等一類觀念。很多學者認為，這些理念對中國人來說已經根深蒂固，我們現(xiàn)在不能用精英主義的、家長主義的方式來治理社會。這種看法有一定道理，但也不是沒有問題。

我們也需要問一下，中國人（姑且這樣籠統(tǒng)地講）講的自由、民主，其含義和歐美國家公民（也姑且這么說）中流行的自由、民主的含義是一樣的嗎？或者，它們之間相同的是什么，不同的又是什么？在選擇和設計一種制度的時候，我們可能需要探討這些問題，否則，制度與社會的脫節(jié)就無法避免。這并不是說，中國的問題只能關起門來解決。大家可能都注意到，有學者在講中國的民主問題時，強調“負責”的觀念，而輕視“問責”，認為那是西方民主的形式，不是根本。問題是，如果沒有“問責”機制，而應當“負責”的人又不負責任，有什么更好的辦法嗎？

蕭功秦（上海師范大學歷史系）：在我看來，在中國根本無法實現(xiàn)儒家意義上的賢人政治。因為孔子的時代是貴族社會，而21世紀是世俗化的時代，要從古代倫理社會的價值為基礎的儒家賢人政治中尋找可能的賢人政治的方案，是不可能的。

依我淺見，中國的未來存在兩種可能性，一種是好的可能性，那就是重建與發(fā)展公民社會，通過公民社會的充分發(fā)展，來避免民粹主義惡性膨脹；另一種是壞的可能性，那就是在長期拒絕選舉的條件下，突然來一個爆炸性的民主政治，一旦中國突然進入民主選舉體制，將不可避免地會出現(xiàn)超級的民粹主義現(xiàn)象。我們要考慮到這種民主后果的嚴重性。

再來看新權威主義，一個好的新權威主義政治，除了維持社會生活的政治穩(wěn)定，發(fā)展經濟之外，最重要的責任，那就是用開明權威這只“看得見的手”，有計劃、有步驟地通過“放權搞活”的方式，來逐漸向有序的民主政治“軟著陸”。

真正解決問題的途徑，就在于在開明的威權政治時代，就要不失時機地發(fā)展公民文化，發(fā)展公民社會，需要發(fā)展混合性的政治，即部分民主選舉與精英威權制混合的政體。一方面，在某種層面上，在某些范圍內，有民主選舉存在；另一方面，執(zhí)政黨內的精英政治也有存在的合理性。當然，中國的民主健康發(fā)展的根本途徑與當務之急，還是要重建公民政治，這是避免民粹政治的關鍵所在。

許紀霖（華東師范大學思勉人文高等研究院）：儒家的精英政治作為現(xiàn)代民主政治的替代方案既不是可欲的，也是不可能的。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儒家的精英政治不足以彌補以代議制為核心的民主政治之不足。在代議制度之中，由選民選出的議員所代表的只是自己選民的利益，選民利益是合理的私人利益，但它有一個缺陷，通常只考慮短暫的或者局部的利益，而缺乏對政治共同體公共利益的整體考量。那么，通過私人利益的交易和談判，是否可以像市場那樣有一只“看不見的手”調節(jié)，最終整合成公共利益呢？

議會只是私人利益交易、達成妥協(xié)的空間，僅有議會不夠，不足以產生現(xiàn)代政治的合法性，于是，德國哲學家哈貝馬斯設想由公共領域來彌補議會之不足。在公共領域之中，與議會不同的是，個人不再從個人利益出發(fā)，而是轉變?yōu)楣?，從他所理解的公共利益來相互討論?/p>

雖然這種理解同樣具有各自的價值和利益，但因為有達成公共利益的共同關懷，最終有可能通過商議民主形成所謂公共利益的共識。這就是說，在議會里面，為一己之私辯護是合理的，但是，在公共領域里面，必須從公共利益出發(fā)。這與儒家的精英政治比較相似。

那么，在進行政治制度的頂層設計的時候，除了通過代議制保證社會各種私人利益合理、合法地進入政治過程的同時，是否可以采納儒家的政治智慧，讓各界精英也有相應的制度設置，讓他們不是代表私，而是各自所理解的公共利益來參與決策，平衡民選議會之不足？其實，美國的聯(lián)邦終身大法官就是一種精英制，讓他們從憲法所代表的國家整體利益來平衡國會和行政。誠如亞里斯多德所發(fā)現(xiàn)的，最好的政體并非民主制、也非貴族制，更非寡頭制或獨裁制，而是混合的共和制。民主與精英之間、私人利益與公共利益之間需要一個制度性平衡。

季衛(wèi)東（上海交通大學法學院）：這場討論中有三個問題需要說明。

第一，關于民主政治的前提條件還沒有達成基本的共識。劉擎教授和白彤東教授之間存在分歧。如果梁治平教授說的是事實，那白彤東教授和劉擎教授將同時面對深刻的悖論。對劉擎教授而言，如果老百姓維持的是與西方不同的價值觀，又想按照另一套價值觀改造社會，那結果如何？是不是需要采取強制性的啟蒙主義體制？對白彤東教授而言，如果社會結構已經多元化了，價值的一元化如何維持？在價值觀多元化的狀況下如何對公共事務做出合理的制度安排？

儒家考慮的是價值統(tǒng)一的問題，在制度設計上沒有建立公共事務決策的彈性架構。正是自由主義憲政為人們在價值觀多元化的語境里就公共事務做出決定，提出了一套比較好的設計方案?，F(xiàn)在的問題在于我們是否存在一定的基本共識。

第二，民主政治不是隨便就行得通的。首先，民主以平等和一定程度的均質性為前提。既然是一人一票，如果人與人之間的差距過大，民主政治的結果就具有極大的不確定性。在中國的轉型期，人們之間的差距大，這對推行民主政治構成嚴峻的挑戰(zhàn)。所以，中國的民主化只能從某些較具有均質性的地方首先開始。

第三，民主政治與領導力以及整合的問題。一個網(wǎng)絡結構的重構，尤其需要關注整合問題。整合需要領導力。民主并不是軟弱的，在相持不下的時候就要有一錘定音的地方。所以，我們就會看到人們一方面認為民主政治是必要的，另一方面卻從不同的角度持懷疑態(tài)度。究其原因，其實就是領導力問題。日本從自民黨一黨獨大的體制轉向兩黨制，思路是很清晰的，意識形態(tài)上也沒有障礙，但演變了十幾年，政局仍然混沌一片。歸根結底還是沒有解決好領導力問題。

具有領導力的民主政治是穩(wěn)定的民主政治。在這個意義上，民主政治不僅僅是選舉，還包括協(xié)商、審議，還有一些基本的前提條件和配套裝置。民主是一架精巧的政治機器，要運作好它需要專業(yè)的技術和妥協(xié)的藝術。

（摘自《中國改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