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錘子買賣

又到了北京電視臺的“天下收藏”節(jié)目的高潮—王剛?cè)置{迫，七分挑釁般，用全場都能聽得清清楚楚的聲音，問一個很簡單的問題：“退不退？”藏家咽了一口唾沫，“不退！”臺下觀眾個個都像被人提著頸子的鵝，圍觀跳樓般地喊著“退！退退退！”或者“不退！”“這也能退！？”“你可別后悔！”每期的“天下收藏”節(jié)目，都有這樣電擊人神經(jīng)的高潮。藏家的一句“不退”，雖然想換來的是金牌，但最終很可能就是自以為價值幾十萬的“愛物”被“護寶錘”一錘了斷。

在“天下收藏”節(jié)目中，每個持寶者拿出自己的愛物，簽署一份免責協(xié)議后，興致勃勃地向?qū)＜医M講述圍繞此物的雞毛蒜皮之事，其間主持人王剛則如臨大敵般的握著一把紫金錘，在專家組公開鑒定結論前，持寶者有三次怯場撤回寶貝的機會，若不撤回，如果此物被鑒定為真，持寶者將獲得一面象征權威的金牌，而若在場專家鑒定持寶人的瓷器為假，手起錘落，“贗品”應聲而碎。

“砸贗品”一直是這個節(jié)目比較特殊的一個看點。以節(jié)目的角度看，這一砸的確把情緒和氛圍調(diào)動到至高點。但在節(jié)目之后，此舉是否還那么禁得起推敲呢？日前，首都博物館與北京電視臺“天下收藏”欄目合作，由首都博物館提供40余套瓷器真品，與“天下收藏”欄目組提供的30余件贗品放在一起對比展出，名曰“假如這樣—真‘假’藏品對比展”。

在首都博物館的展覽現(xiàn)場中，不少觀眾面對被砸后重新粘好、身上傷痕累累的瓷器頻頻惋嘆：哎呀，多漂亮??！砸了很可惜。也有人表示，這些精美的陶瓷即便是贗品，可也是未來的文物，像宋代的青銅器贗品到了今天成了寶貴文物一樣，不應該砸毀。但也有業(yè)內(nèi)資深人士認為，精美的贗品被砸掉看似“可惜”，但這代表著對文物市場的凈化，是對誠信交易的保護，就像銷毀盜版光碟和鴉片煙一樣，重要的不是經(jīng)濟上的得失，而是提振行業(yè)信譽的決心。

但日前，中國收藏家協(xié)會玉器委員會主任姚政組織了三十多個專家，包括中國管理科學研究學術委員會文物鑒定專業(yè)委員會主任寧玉新、中國收藏家協(xié)會專業(yè)委員會人員、瓷器收藏家及其儀器檢測的負責人等，通過觀展，公開質(zhì)疑這些所謂贗品事實上“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真品，而且三成都是珍寶”。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最近，“王剛砸寶”的劇情又迎來了一個轉(zhuǎn)折。北京東方大學文物學院院長李彥君現(xiàn)身說法，“勸慰”廣大觀眾和藏家大可不必擔心“砸錯”，理由是“這本來就是一個在表演的節(jié)目”。李彥君表示他曾親身參與節(jié)目，對內(nèi)情非常了解。他了解到所謂的“贗品”都是事先從潘家園等舊貨市場故意買的假貨，然后找來所謂的“持寶人”上臺表演，最后理所當然地被砸掉。

在觀眾的心理期待下，一些明顯的導演痕跡被忽略了：“每周播出一期，每期都要砸一樣東西。哪有那么大膽子？現(xiàn)在文物造假手段高超，把專家眼睛都看花了，誰敢說砸就砸？一期節(jié)目的制作費用是多少？萬一砸錯了，都放進去還不夠賠。想想就知道不可能?！睉騽〗淌趨潜：腿绱吮硎?。“但大多數(shù)觀眾卻顧不上想這么多，他們沉浸在砸還是不砸引發(fā)的糾結和心跳間，沒有意識到自己也成了這‘偽真實’里的一分子。這一“驚天爆料”，再次把這個節(jié)目推上了風口浪尖?！?/p>

被砸瓷器成色幾許？

在首博和“天下收藏”欄目組聯(lián)合舉辦的“假如這樣—真‘假藏品對比展’上，一些藏家邊參觀邊嘆息，甚至有人說：“他可真敢下錘。太可惜了！真讓人心疼。”

這嘆息，來自姚政組織的三十多個專家，其中中國管理科學研究學術委員會文物鑒定專業(yè)委員會主任寧玉新說：“古代工匠都是手工制作，所以藝術品比例上有些區(qū)別，甚至畫得稍微歪一點兒是正?，F(xiàn)象，畫得筆直才叫奇怪。你看工藝：這是六色青花，當代人哪有這本事？你到景德鎮(zhèn)去招標全國最好的工匠，看有人做得出來不？中國現(xiàn)在能燒四色青花的藝術家都沒幾位?！币患摆I品”看下來，寧玉新得出結論：“這里的‘贗品’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真品，而且三成都是珍品。我敢為我的言論負法律責任?！币φ窃凇案糁ＡА蓖ㄟ^看看釉面、畫工、器形的情況下，向《京華時報》的記者表示“贗品”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真品，而且三成都是珍品?！边@個足稱聳動的數(shù)據(jù)“只是保守估計”，“實際上我們認為百分之百都是真品。有10件以上是國家二級以上珍貴文物，占三成。”

無論是在電視節(jié)目還是展覽中，專家們對那些贗品做出的評判理由，民間藏家都表示：這些評語“簡單粗暴”，令他們很難接受。如一款“康熙青花人物紋葫蘆瓶現(xiàn)代仿品”，被斷定為“胎質(zhì)疏松”，這是展覽中的贗品最常獲得的評價之一?！疤ベ|(zhì)疏松的瓷器會有很多開片。這個葫蘆瓶根本就沒開片，怎么就疏松了呢？”寧玉新說：一件“定窯刻花卷草紋花口瓶”，被評“造型臆造成分明顯”?！笆裁唇幸茉欤磕銈儧]有看見過的就叫臆造嗎？難道仿造者是傻瓜，沒有圖錄和館藏也仿？”鑒賞家張云說：一件“乾隆款粉彩小膽瓶現(xiàn)代仿品”的評語是“描摹痕跡重，施彩俗艷，火爆。施釉過于厚膩”也遭到很多觀眾的“炮轟”：“‘艷俗’不正是那個時代的風格嗎？”“到底哪里厚膩了？”“你說它描摹痕跡重，我還覺得它畫得挺生動呢，你看這小蝴蝶跟飛起來似的?！?/p>

姚政表示，他們希望首博即刻撤展，以免繼續(xù)誤導觀眾，而“天下收藏”節(jié)目更應該立即停止“砸瓷”的行為。同時，對已經(jīng)被砸的瓷器和碎片進行封存，進行科學儀器檢測。在必要的時候，他們甚至不排除采取訴訟的方式，將這些瓷片交到有司法鑒定資質(zhì)的單位，進行“微痕鑒定”。

不過，我們冷靜地思考一下，首先，這三十多個“各個領域鑒定行業(yè)的專家”，受著行業(yè)良心和民族責任感的鞭笞，毅然前往邪惡軸心—“天下藏品”大本營，仗義執(zhí)言，那么按照我們通常的認知，越是憤怒的專家，在發(fā)聲的時候，越是應該亮出術語，擺出名頭，這樣才能有說服力，大澆胸中塊壘，然而在發(fā)聲質(zhì)疑時，他們卻紛紛謙虛地以“眾專家”、“民間藏家”、“很多觀眾”的名頭出現(xiàn)。而且他們談吐很接地氣，充滿了親切的鄉(xiāng)土氣息，嘴上說的盡是一些“怎么就疏松了呢”“難道仿造者是傻瓜”“到底哪里厚膩了”“你看這小蝴蝶跟飛起來似的?！边@些詼諧幽默、不著邊際的地攤嘴仗，一點都沒有專家的架子。

對最近的收藏界熱點事件有所關注的讀者，如果有過留心的話，會注意到，姚政和寧玉新，是最近一系列收藏熱點事件的核心人物—姚政之前曾在2.2億漢代天價玉凳案出現(xiàn)后，冒天下之大不韙—“力挺”漢代玉凳為“撼世國寶”；在自己主持的“民間十大國寶“的評選中駁斥了一個幾乎被視為是業(yè)內(nèi)常識—收藏市場上95%是贗品的說法，悍然給出了一個匪夷所思的結論：“應該倒過來—95%是真品才對”；又在齊家玉之謎中“力挺”民間齊家玉“全都一眼看過去就是真的”，就算面對連賣家都親口承認的假貨，他仍面不改色，堅持“他們之所以自稱是假的，是為了逃避盜墓的法律制裁”—這次他義不容辭擔保的瓷器，甚至不是他研究的領域。

而寧玉新，則聲名大噪于一次驚世擔保：他擔保瓶底寫著“明成祖內(nèi)閣司禮太監(jiān)御寶大明永樂六年戊子秋”的鄭和用過的明“永樂青花熱水瓶”為真。最后，筆者把這個“鑒賞家張云”放到互聯(lián)網(wǎng)上檢索了一下，發(fā)現(xiàn)其除了對此次事件的“什么叫臆造”的怒斥外，竟沒有任何公開蹤跡！

相對的，“天下收藏”節(jié)目每期都有三名客座嘉賓。其中，既有馬未都這樣的著名收藏家，也有故宮博物院研究館員葉佩蘭、首都博物館原常務副館長張寧這樣的著名“學院派”，還有北京市文物鑒定委員會副主任張茹蘭這樣的官方人士，同時也不乏像北京華辰拍賣公司董事長甘學軍、太平洋拍賣公司藝術品市場總監(jiān)胡智勇這樣的“實戰(zhàn)派”。更有“露臉”次數(shù)最多、并且也是“終審判官”的香港永寶齋齋主翟健民，大多是收藏界三山五斗的角色。

韓勇介紹，雖然觀眾在每集節(jié)目中只看到三位專家，但他們背后其實一直有一個龐大的專家?guī)?。專家?guī)煊扇糠謽嫵桑阂皇莵碜詫I(yè)機構的專家，如博物館和文物局的鑒定專家；二是拍賣公司的高級從業(yè)人員，他們多是拍賣公司的業(yè)務帶頭人；三是高端藝術品行業(yè)當中的經(jīng)紀人。每一件瓷器，至少要由3～5位專家鑒定，并且實行一票否決。

翟健民則表示，整個鑒寶過程是非常嚴謹?shù)模⒎窍窆?jié)目中展現(xiàn)的那么“輕巧”?！耙驗殡娨暸_會控制30秒之內(nèi)講完一件作品的點評。只能舉例說胎質(zhì)疏松、人為做舊這些很簡單的特點。其實，最后我們在現(xiàn)場還會錄制一個短片，為觀眾詳解這件東西到底哪里不對，這是很專業(yè)的，會從造型、畫工、胎釉、款識等做全面的講解。只是因為電視節(jié)目的娛樂性要求，無法全部呈現(xiàn)。

“仿品本身有低仿、中仿、高仿之分，我們這次選出來進行展覽的幾十件東西，90%以上都是高仿，而且是近十年八年仿的，品質(zhì)非常高，一般觀眾或是藏家隔著玻璃看，會覺得很像真的。畢竟瓷器這個東西，很多是要上手了才能感覺到。”翟健民似乎對許多人認為他們把真品當贗品給砸掉了表示理解。

后來，北京市文物局給出了具有法律效力的“40余件藏品為假”的權威結論，姚政也立刻激烈回應，這是文物局自己的人“既當運動員，又當裁判員，有包庇之嫌?！币蟮谌綑C構或者更高機構介入鑒定。

本次雙方對壘，表面上是“真?zhèn)沃疇帯?，實則文物鑒定圈的“權威和民間話語權之爭”，以姚政為代表的“民間收藏家”言必稱“中國有5000年的文明史，自古以來，無數(shù)人創(chuàng)造了物質(zhì)財富”以一個“五千年”的虛無縹緲的概念，回絕了一切“證偽”的可能。按理說，對文物鑒定有一個嚴謹而負責的態(tài)度是有益的，但濫用“可能性”讓文物鑒定圈落入一個尷尬境地—唯一的好處就是讓贗品的制造者大搖大擺，猖獗于市。

更糟糕的是，專家都必須有一個嚴謹?shù)膽B(tài)度，有自己專攻的領域和背景，對于不懂的東西，輕易不發(fā)表言論，而且專家，是一個需要得到行業(yè)廣泛認可后，別人賦予的稱呼，但許多仇恨“學院派”的“民間派”，本身作為研究員，或者民間藏家，既不具有專家背景，也不具有專家資質(zhì)，卻總以“專家”自居，不管是自己不了解情況時，還是面對并非自己專攻的領域時，毫無忌憚，肆意開炮，以至于頻頻放出一些力挺“天價玉凳”“明永樂熱水瓶”之類的海外奇談，此舉不僅糟踐了“專家”，還使其代表的行業(yè)信譽在公眾面前屢受打擊。但他們還往往用強烈的民族主義和陰謀論情懷護體，簡單地把一切對贗品的剔除和淘汰歸結于“官派”打壓，“外來勢力”陰謀，更是大大地偏離了學術討論的本質(zhì)，屢屢上升到人身攻擊的層面。

例如，對于一些博物館專家的冷淡態(tài)度與民間熱火朝天的收藏現(xiàn)狀截然不同的現(xiàn)狀，姚政認為，是因為“墓里的東西實在太多，是個天文數(shù)字，那些專家為了讓手里的東西賣出高價，一定不敢承認民間有真東西，因為一旦承認，他們?yōu)閲腋邇r收來的東西就不值那么多錢。一切都是利益在作怪。”盡管沒有任何證據(jù)，全憑著一己之心，姚政卻大膽地發(fā)表了一個顛覆整個行業(yè)既有建構的聲明—他把這么多年金石學累積下來的知識體系，人才隊伍全部歸結為專家斂財?shù)闹e言，頗有“打倒臭老九”“知識越多越反動”的意味。權威的眼里只有藏品，而民間藏家的矛頭卻只對準權威。

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臺

這兩年驟然火起來的鑒寶節(jié)目本身，說到底，也只是一檔娛樂休閑節(jié)目，而不是一檔學術節(jié)目，對此要求過甚，無疑給自己平添“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的煩惱。針對之前的陰謀論質(zhì)疑，韓勇也給出了自己的解釋：“第一，這個現(xiàn)象不存在。每天我們接到七八十個電話都要來參加節(jié)目?！比缓笏踔翏伋隽俗约旱牡拙€：“退一萬步講，即使有這種情況，它也是一個節(jié)目手段的問題，不存在欺騙的問題。因為我們做的是收藏鑒賞類節(jié)目，展現(xiàn)的是真與假，只要沒有把假的說成真的，把普通的說成珍品，其他的無可厚非啊，爭論這些有意義嗎？況且這只是他們的想法而已。最多存在持寶人自己個人原因不愿意出鏡，或者表達能力不好，我們建議他找人代他來，是為了節(jié)目的精彩。我們做的是電視節(jié)目。純做收藏講堂可能也沒這么多人關注了?！?/p>

從這個角度來看，節(jié)目安排布置不乏人工操作和表演的成分，但像吳教授說得那么繪聲繪色的表演論，估計還不至于，畢竟這個節(jié)目有巨大的受眾群體，有踴躍的參與人群，還拴著一干相當有業(yè)界聲譽的專家學者。

“艷俗”的娛樂節(jié)目打著學術活動的旗號，在業(yè)內(nèi)已經(jīng)引起了一定的反感—由中國收藏家俱樂部發(fā)起的“重塑價值：首屆中國收藏家藏品博覽會”將于11月28日在上海世貿(mào)商城舉行，屆時，將呈現(xiàn)來自民間的100件珍品。由于近期“王剛砸寶”事件鬧得沸沸揚揚，如何確認這百件寶物的真假以及價值？對此，中國收藏家俱樂部理事長孔達達在接受《揚子晚報》記者專訪時表示：將特聘100名知名專家、行家和藏家組成評審委員會，而且“凡上過電視娛樂節(jié)目的專家都不會聘請”。談到近期的焦點事件“王剛砸寶”，孔達達高調(diào)地表示：這種電視娛樂節(jié)目“不具備學術研究的價值，在真正的業(yè)內(nèi)，這屬于八卦類新聞。我們講究的是學術研究，我本人從來不上電視”。

當然，這種高調(diào)是不是另一種“艷俗”呢？我們也不得而知了。

早在2009年，臺灣地區(qū)的收藏家羅有生就在一次會議上痛心疾首地說，假如10個電視臺，100個電視臺都做這樣“去偽存真”的節(jié)目，若干年后中國瓷器就被砸完了。首先我想安慰一下這位正義之士受傷的心靈，如果很多電視臺都在做，中國瓷器肯定砸不完，都砸完了節(jié)目做什么？況且電視節(jié)目也沒有和文物的天然仇恨，如果屢屢“砸歪”，倒是會敗壞自己節(jié)目的聲譽，因此能保留的，自然會盡量保留，相反，如果這樣的節(jié)目普及了，或許觀眾的鑒賞力會漸漸提高，而“專家們”會面臨赤裸裸的公開競爭，專業(yè)性立刻受到極大的考驗，屢出洋相的偽專家，想要招搖過市就難了。這種情況下對于凈化國內(nèi)鑒定環(huán)境，是件好事也說不定。

至于拿砸對砸錯說事兒，就更沒道理了，雖然鑒寶類節(jié)目的始祖，BBC的《古董路演》為了保護收藏樂趣，在30多年中只砸過一件東西—還是事先安排好的表演。但砸東西艷俗不艷俗是一回事，卻并無對錯可言，王剛的專家組不是上帝，再權威也不能避免打眼的時候，但人家所能提供的，也只是他們自己的鑒定結果，退一萬步講，如果你對這些專家的權威和能力不抱足夠信心，你可以不參加這個節(jié)目來給自己添這個堵，送來的都是私人財產(chǎn)，上節(jié)目前簽署過有法律效力的免責聲明，鑒定結果出爐前還有返回退出的機會，這種情況下錘子落下，若砸了個假的，算自己打眼，若砸了個真的，也只能是自己眼瞎，把自家的寶貝遞到了這么個不靠譜的專家錘子下面，畢竟你是沖著白賺人家的金牌去的，遵循人家的標準得是起碼的吧？（責編：石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