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聚
兩個長時間登錄的QQ賬號藏在電腦屏幕的兩側(cè),左是兒子,右是母親。
張玉融挪挪鼠標,主窗口聽話地彈了出來。以這樣的方式,她枯坐家中,每天跟兒子共處20個小時。
電腦開機,世界重啟,母子便可在顯示器大小的家園里半步不離。
2010年的北戴河,成為張玉融27歲獨生子的人生終點站。在單位組織的集體出游中,兒子因一場意外沒能回來。至于事故細節(jié),臨閉眼前有沒有話,沒人愿意告訴他的母親。“問他同事,全部都封閉,誰都說不知道,就告訴我腦干出血?!?/p>
單位提出了65萬的補償,張玉融多一分錢也沒爭取?!皟鹤釉谀莾焊傻煤煤玫?,我覺得這樣沒意思。”她說,“要不然兒子肯定說我,媽你干嗎,拿我換錢???”
哀傷在晚上7時的鍵盤下流淌。這是張玉融所在的失獨父母QQ群的聚聊時間。即便偶爾不在家,她也要交代群友:受累,幫我兒子把菜收了。
兒子出事后,兒媳把她丈夫的QQ密碼告訴了張玉融,她勤學苦練,掌握了如何上網(wǎng)。早上一起床就去點亮兒子的QQ頭像,似乎也順便點亮了母親活下去的微光。
“現(xiàn)在電腦就是命,不管在做什么,我都要開著機,要沒有電腦我們這群人真得瘋?!睆堄袢谡f。
但在這個年齡段里,會上網(wǎng)的失獨父母,畢竟是極少數(shù)。
有個兒子的朋友,前陣子來他的QQ空間里留言,說哥們兒我快結(jié)婚了,可惜你不能到現(xiàn)場隨份子,你多不夠意思。
我看了后,用兒子的賬號回復:“放心,他的祝福準到?!彼牢沂撬鐐儍旱膵寢?。
婚禮那天,我?guī)Я?000塊錢,給他朋友送去。人家結(jié)婚,我覺得我不吉利,就沒進人家門,往他手里一塞,我扭臉就走。我們都在哭。
現(xiàn)在只要看到有人進我兒子空間,哪怕什么都不說,我也特別開心,我覺得兒子還沒被人忘掉,還有人想著他。
每天早上4點多我就醒了,一醒來就去開電腦。晚上我也都開著電視睡覺,我就是不能讓腦子靜下來,一靜下來全是兒子。我哥說,你出來,上我們家。我不愿意,給人家弄得氣氛都不好,很壓抑。去了跟人家說什么呢,說一說,自己眼淚就掉下來,哥哥就陪著我哭,很無聊,人家笑都笑不起來。
兒子是2010年9月4日走的,每個月4日,還有各種大節(jié)小節(jié),我都會去看他。在墓地,很多人進去出來都是笑呵呵的,只有像我們這樣的人,是進去哭,出來哭。
兒子的墓碑上寫著27歲。旁邊還有一個17歲的,一個22歲的。你就看,就這幾個孩子的碑,永遠干干凈凈。
去年除夕,1月22日,剛好孩子生日。我凌晨3點多起來,給他包了十幾個餃子,然后出門買了束花。
只有在冬天掃墓,我才買花,早上黑乎乎的,趁沒人注意出去買,跟做賊似的。天熱的時候就不能買花了,4點多鐘天就亮了,人家看見我,會想,這人每個月買一次花要干嗎去呢。
我在家把蘋果、香蕉、點心全準備好,又找了一張白紙,寫道:“朋友,今天是我兒子生日,拜托擺過今天晚上,你們再清理?!?/p>
這是給墓園里的那些人看的,我知道,等我前腳一走,他們后腳就把這些吃的據(jù)為己有了。
那天一早去了,我才知道有這么個禮數(shù),大年三十,活著的人要去墳上請祖回家。墓地里黑乎乎的,卻有那么多人在,炮放得比外面過年還熱鬧。我站在鞭炮聲里,腳凍得發(fā)僵,只好原地踏步,就這樣都舍不得走。
我看墓碑上有些土,就從包里拿出濕手巾,給孩子擦。剛一擦完,墓碑上立馬結(jié)出小冰碴,我就拿我的手心去捂,叫冰化開,然后再用干毛巾擦。那天真的特別冷。
回到家,我們那口子也起來了。我問他,你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嗎?他說知道。我說知道你為什么不去。他告訴我,上次去過了。就完了。
上次去過了,可你就是去過一萬次,你年30兒子生日再去一次又能怎樣?我沒理他,晚上和天津幾個同命姐妹去洗浴中心過年了。他也希望我走,他不愿看見我掉眼淚。
像我們夫妻之間,到了這個年紀,也就是搭伙過日子。沒有孩子就沒有了紐帶。過去我和愛人有說不完的話,孩子走后,我們有一年多沒講話,自己吃自己的。他把工資全部拿走了,分得挺清楚,過去錢擱一起,那也是為了孩子。
兒子沒了,這當媽的心里是什么滋味?我就說,我一定要好好活著,我活一天就有人看我兒子一天,如果我要死了,別說別人,連他自己的親爸爸都不去,那誰還能去看我兒子呢?
療傷
張玉融做過差不多10種職業(yè),服裝廠工人、復印機耗材銷售、永和豆?jié){店員、超市業(yè)務(wù)員、公寓服務(wù)員、物業(yè)管理員……夫妻倆惟一一套房子,為了兒子結(jié)婚,幾年前變現(xiàn)為25萬的新房首付。此后,他們租住在一套親戚空余的房子里。
悲劇發(fā)生后,媳婦給了張家20萬,獲得婚房的產(chǎn)權(quán)。愛人不同意讓出房子,但張玉融堅持己見。她想,假如兒子看到媳婦開心,他就一定會開心的。
張玉融說:“我覺得兒媳婦是我唯一的親人,不管你怎么變,你走馬路上見到我,你永遠不可能喊我阿姨,你得喊媽,你就是又結(jié)了婚,你見我,你能改口嗎?”
今年4月做完房產(chǎn)公證,媳婦便一個電話,一個短信都沒來過。
去年媳婦來看我,我給她買了一條長裙、一條短裙,花了2000元和1800元。就為這個,家里人誰都說我。
我也不知道要怎么想,好像留住她,就能留住自己的孩子。她愛吃涮羊肉,我就請她吃涮羊肉,過去怎么對她后來還怎么對她。我總想,你哪怕來看看我呢。
從和兒子談對象到結(jié)婚,10年時間,媳婦沒在我家刷過碗。我總說現(xiàn)在都是獨生子女,人在自己家都不刷碗,憑什么到你家當媳婦刷碗,能那樣嗎,我也從兒媳婦過來的。
我原來覺得我給我兒子多少愛,也抵不過媳婦給兒子那份愛,是不是這個道理?在這世上,起碼她給我兒子快樂了,我想那就把房子給她吧。我為了兒媳婦跟愛人打架,他說總有一天她會不理你,不來了,現(xiàn)在驗證了,我能說什么呢。
兒子走的時候,媳婦剛剛懷孕50天。我給親家跪在那兒,說一定讓她把這孩子生下來,他們一口答應(yīng)。媳婦真把這個孩子要了的話,我能虧了她們娘倆嗎,將來我死了,什么都是這個孫子的。
我想,當時他們答應(yīng)我,應(yīng)該是真心的。
其實要不要這個孩子,我自己也斗爭,現(xiàn)在都講優(yōu)生優(yōu)育,才50天,她沒了丈夫,哭哭啼啼懷著孩子,對孩子肯定有影響。等到出生了,對孩子也挺不公平,生下來就沒有父親。單親的孩子,現(xiàn)在談對象都難,人家都不愿意要單親的,先入為主覺得脾氣會很怪。要是再教育得不好,他會反過來譴責你,說為了滿足你的傳宗接代,你叫我來到這個世上,沒有父愛。再來,這對媳婦也不公平,她總歸要再婚,人家一看你有孩子,而且老人用迷信的講法,克夫。
在兒子靈前,守著那么多人,我對兒子說,媽一輩子依著你,這次做個主,這個孩子不要了。
人家都說,總有一天你兒媳婦會感激你的。你還真等那天她來感激你?
兒子下葬不到3天,媳婦去把孩子做了,不到一年,談上新對象了。
今年4月28日,她和兒子結(jié)婚三周年。我上兒子QQ,想媳婦總有個表示吧,一句話都沒有。10年感情,又怎么樣。
過去他們的房子沒掛戶口,這回公證我才知道,兒子去世一個月,那么痛苦的心情下,她連忙把自己戶口遷了進去。我進她空間,她和兒子在上海世博會照的相,兒子走后她寫的日記,“親愛的老公”,全部刪除了。我看了有多難過。
我們?nèi)豪镉袀€上海的媽媽,說媳婦特別好,總?cè)タ此?,我就想我要能攤上這種媳婦多好。后來群里聚會,別人跟我說,你別聽她的,那都拿錢換的,媳婦一去她給錢啊,一萬兩萬的給,來了就好吃好喝,你來了給我買兩盒點心,你回去我給你的遠不是兩盒點心的錢。她們都勸我,完了就完了,她什么也不是你的。
我哥懂我,說你要是想媳婦,就去看看她。假如當初她生下孩子,即便不來看我,我也可以看孩子去。我給孩子送錢,她總不可能拒絕我。但我現(xiàn)在沒法去。
我們有個媽媽,兒子還差5天登記結(jié)婚,突然出一場意外沒了。她就想,萬一媳婦有孩子呢?于是就守著兒媳婦3個月,心想要是有孩子死活都留住。她天天叫媳婦下了班就住過來,3個月后一看沒有,馬上又把人轟走。
人心別相信,什么是真的,就母子是真的。
有的女人特別愚昧,問自己男人要是我和你媽媽掉進河里了你先救誰。其實男人心里只有一個女人,就是他媽媽。
恐懼
其實在兒子一歲半的時候,張玉融曾又懷了孕。沒有第二條路可選,她偷偷摸摸找醫(yī)院做了流產(chǎn)。
那是一對雙胞胎。兒子從長子變?yōu)榱霜氉?,繼而又成為喪子。
張玉融今年53歲了,她用三個歲數(shù)概括了自己的人生:11歲沒有爸爸,42歲沒有媽媽,51歲沒有兒子。
對她個人來說,剩下的日子根本沒有生活預(yù)期可言。硬要說有,也只是純粹的恐懼。
侄子的媳婦要生孩子,我陪他們家在醫(yī)院里等著,一聽說生個男孩兒,我嫂子和她親家馬上擁抱在一起。而我能干嗎呢,只好悄悄走出醫(yī)院,把手機一關(guān),到海河邊一個人哭。
我的手機里有兒子照片,有時候走馬路上,實在想兒子了,我就打開他的照片,拿手機貼貼臉,感覺一下。他下葬那天,我把給他新買的蘋果手機放在墓地里?,F(xiàn)在坐公交車上,我還是會給他發(fā)發(fā)短信:兒子啊,媽真的好想你啊。
兒子小時候我騎自行車馱著他上幼兒園,他在后面就不停巴結(jié)我,說“媽媽,等我長大了我要上大學”,我說“嗯”。他說,“我考博士”,我就“嗯”。他說,“我給你買個大摩托”,我說“嗯,行”。遇上下雪天,我們就坐公交車。他還在說,“媽媽,等我長大了,我給你買個最大最大的花圈?!避嚿洗蠡飪耗莻€樂啊,說這小子不知道怎么討好她媽媽了。他覺得送最大的花圈就是最孝順的。
現(xiàn)在呢,我真想那一天他能給我買個花圈。
從兒子走那天開始,我就覺得生活很累很累。一想到離世的時候還看不到孩子,我就特別害怕。我每天就在屋里這么等著,熬著,熬到自然死亡,多難啊。
哪輩子能熬出來呢,我現(xiàn)在53歲,等我63歲的時候,我腦子里的孩子還是原來那個模樣,我多想看看這兩年他又變什么樣了。
我們幾個同命人前些日子上了趟卡拉OK,因為有個姐姐說,咱換個活法。四個人到了包廂里,唱小沈陽的那首歌:“我美了美了美了,我醉了醉了醉了?!币贿吙?,一邊嚎。你說怎么換種活法,你能夠跟正常人似的去那里唱歌嗎?
我們一起去薊縣玩兒,還去過營口的鲅魚圈,在山上,大家就喊自己孩子的名字,到哪兒我們都在喊。
這種感受別人體會不出來,窮人再苦再愁,頂多沒錢,它和這種痛苦不一樣。你給我多少錢我都不快樂。我們這次上北京找國家計生委,回來幾個人就說,有什么用,就是計生委賠你,你不還是哭?一切都給你解決了,給你建專門的養(yǎng)老院,再補償你50萬,真的,你還是在原點,你永遠走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