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趙德旺頂著雜草叢生的腦袋瓜子，漫無目的地浮游在鹿池山山道上，是民國二十五年的霜降那天。那個時候，夕陽正被不遠(yuǎn)處虎視眈眈的山岙含在嘴里，像隨時都有被吞沒的危險。讓趙德旺自己都覺得有些操蛋的是，他突然想起了小時候私塾老師教過的幾個句子：古道西風(fēng)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可惜，他趙德旺牽的不是瘦馬，而是兩只瘦猴。快一天沒吃東西了，趙德旺那條牽著兩只猴子的左手臂只是機械地晃動著，顯得有氣而無力。倒是繩子兩端一老一小兩只猴子，對著久違的山林表現(xiàn)出了出奇的親切，不時地發(fā)出“嗷嗷”短而急的喊叫聲。于是，民國二十五年深秋的山風(fēng)在它們的喊叫聲里，越發(fā)地興高采烈了。那些山風(fēng)像一條條頑皮的小魚，鉆過趙德旺薄薄的外套，親吻著他波浪起伏的胸脯。趙德旺鼻子里一陣奇癢，忍不住對著滿山的草木接連不斷地打了三四個嘹亮的噴嚏。那些已經(jīng)歸巢的山鳥許是受到了驚嚇，在山林深處又“撲棱撲棱”地飛向了更深處。

那邊有煙，大伯！小侄女甘草那聲略帶夸張的叫喊聲就在這個時候響了起來。后來的很多個夜晚，趙德旺在夢里常常會聽到甘草的這一聲叫喊。等到夢一醒，面對著黑漆漆或者滿天星斗的夜空，趙德旺會覺得命運真是個奇怪的東西，一不留神，命運就像走岔路口一樣轉(zhuǎn)彎了。趙德旺回過神來，順著甘草的聲音和她伸出的手指，側(cè)頭看見不遠(yuǎn)處一縷青煙正沿著山岙蒼老的手掌裊裊爬升。那一縷青煙，讓趙德旺饑腸轆轆的肚子似乎聞到了白米飯的馨香，于是，趙德旺連忙牽過甘草的手，從山道上百無聊賴的行走中折了回來，然后，他們像兩只聞到了腥味的貓竄上了另外一條通向那個叫麥村的土路。

隱隱約約聽到了狗叫聲，這讓趙德旺的心里下意識地閃過一絲恐慌，但一會兒工夫，趙德旺看見不遠(yuǎn)處冒出了更多彌漫著稻草香的青煙。那些青煙像一只只無形的釣鉤，把他肚子里的饑餓蟲都引到了喉嚨口，趙德旺很夸張地吞咽著唾沫，腳步不覺加快了許多。

到村口的時候，趙德旺看見一條大黃狗站在一棵大樟樹下用敵視的眼光盯著他們。甘草定在原地邁不開腳步，只知道一個勁地往趙德旺身后躲。趙德旺伸手摸摸甘草的頭皮，說，不怕，不怕，甘草，有大伯在呢！趙德旺一邊說，一邊蹲下身子，伸手往地上去摸。那條大黃狗一看趙德旺這姿勢，連忙側(cè)著身子撒腿往后跑了。它一邊跑，一邊用一長串的叫聲拉響了警報。村子里的狗叫聲立馬一呼百應(yīng)，此起彼伏地懸浮起來，飄蕩在村子的上空。

很快，從路口的屋子里鉆出個人來。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很瘦弱的樣子。那個老頭朝著大黃狗的方向喊了幾聲，那大黃狗嘴巴上的活計很快就停了下來，搖頭晃尾地朝老頭走來。很奇怪，整個村子里的狗叫聲，像是齊刷刷地被割掉了一樣，整個村子一下子安靜了下來。趙德旺連忙抱拳朝著老頭一個勁地道謝，大叔，謝謝，謝謝了！想借個寶地混口飯吃！老頭上下打量了幾下趙德旺，指著不遠(yuǎn)處那個堆著稻草的曬谷場，說，在那邊找個地方先落腳吧。趙德旺再次抱拳感謝了那個老頭。然后，他牽著甘草和那兩只瘦猴，朝著曬谷場的空地走去。趙德旺隱約聽見那個老頭說了一句：嘿嘿，狗日的，今晚可有好戲看了！趙德旺兀自搖搖頭，輕輕地笑了笑。哈哈，好戲還在后頭呢！

2

在一個草垛的背風(fēng)處，趙德旺用稻草掃出一片干凈的地方來，然后，鋪了幾個小草垛，就勢坐了上去。他從腰間抽出那桿祖?zhèn)鞯暮禑煿?，在口袋里找了些煙絲往煙嘴里塞實，然后點上，心滿意足地吸了一口，最后，噴出一嘴的煙霧來。那個時候，甘草剛從一個鋪開的藍(lán)布破包裹里掏出個大瓷碗來，她很順手地把大瓷碗倒扣在頭上。那只大瓷碗就成了一頂瓜皮帽。她拿起那面已經(jīng)開裂的小銅鑼，起身朝著麥村的深處走去。銅鑼的聲響，緊一陣，慢一陣，像一條條大大小小的蛇游向了麥村的各個角落……

不一會兒，陸續(xù)有稀稀拉拉的幾個孩子和大人過來圍觀了。趙德旺忙著拱手作揖：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請多多捧場！

他的話音還沒跌落，甘草帶著哭腔的喊叫聲就傳了過來：“伯伯，伯伯！”趙德旺扭頭看到一個穿紅衣服梳著辮子的女人把甘草抱在身上，而甘草像一條被掐住了七寸的蛇，正使勁地扭著瘦弱的身子，還帶著哭腔一個勁地朝自己求救。趙德旺連忙跑過去。那個女人在甘草的臉上親幾口，然后停下來喊幾聲“禾禾”，再忙著親幾口。甘草討要來的飯菜被夾在倆人的身體之間傾倒了，但那女人還是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趙德旺趕緊問道，大妹子，大妹子，怎么了？但那女人一點兒不搭理趙德旺，仍舊顧自己在甘草的小臉上胡亂地親著。甘草的臉被她弄得白一塊黑一塊的。趙德旺伸出手想去掰那女人的手，猶豫了一下，還是縮回來朝自己的衣服上擦了幾下，才伸出手去掰那女人的手。但那女人手上的那股子蠻勁卻是趙德旺沒有料到的。于是，趙德旺一邊喊著“大妹子，快松手”，一邊在手上加了把勁。

那女人突然吃痛，尖叫一聲，松了手。趙德旺趕緊去安撫甘草，替她整衣服，清理衣服上的飯粒。甘草的情緒剛剛平穩(wěn)下來，另一邊的哭聲就冒了出來。趙德旺扭頭一看，剛才那個女人哭喊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的兩條腿在地上來回踢蹬，兩只手往眼睛那里胡亂地抹著，嘴巴里還一個勁地喊著，還我的禾禾，還我的禾禾！像極了孩子的耍賴。

趙德旺站在邊上，搓著手，一會兒撓撓頭，一會兒摸摸褲邊，就是不知道該把手放哪里才好。很多人都圍了過來。幾個飛奔過來的小毛孩，一邊哧溜著鼻涕，一邊圍著地上的女人笑。幾個趕過來的女人伸手去打他們的頭皮，那幾個孩子才停住了笑。趙德旺趕緊弓起身子，點著頭朝她們求助。一個上了年紀(jì)的大娘用手指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搖著頭，嘆了口氣說，苦命人啊！趙德旺這才反應(yīng)過來，地上的女人腦子出了問題，大概是事情來得太突然，把自己也弄糊涂了，一下子居然沒看出來。趙德旺這樣想著的時候，看見有幾個女人已經(jīng)伸手去拉地上的女人了。

趙德旺這才安下心來。準(zhǔn)備拉甘草回去的時候，他看見一個男人越過人群氣勢洶洶地沖到了自己的跟前。趙德旺仔細(xì)一看，原來是剛進村時碰到的那個老頭。趙德旺那兩個字的“大叔”還沒走到喉嚨口，他的臉就像個巨大的炮仗，被趕過來的老頭用他厚實的手掌點燃了導(dǎo)火線，然后發(fā)出一記清脆的“爆炸”聲。趙德旺有些懵了。他捂著那熱辣辣的臉，聽見那老頭罵了句，狗日的，敢欺負(fù)我女兒？

趙德旺連忙翻動著嘴唇試圖解釋一下，但他自己也搞不清楚是氣憤還是激動，抑或是害怕，出來的聲音都有些變形了，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說了些什么，他急得眼淚都快要流出來了。甘草過來抱住了趙德旺的腰，“哇”的一下，像洪水決堤一般哭了起來。一聽甘草哭了，那個傻女人從那幾個女人的手里掙脫出來，蹲下身子來安慰甘草，伸出袖子去擦她的眼淚。甘草生氣地扭轉(zhuǎn)頭，將整個臉都埋在了趙德旺的衣服里。

那幾個圍觀的女人比畫著幫趙德旺解釋。趙德旺聽著她們嘴巴里的 “茂才叔”、“麥秀”在自己還嗡嗡作響的耳朵邊飛來飛去，最后悄無聲息地停息在了那個老頭和那個傻女人身上。一會兒，趙德旺看到那個叫“茂才叔”的老頭伸手來拉自己的手臂，趙德旺下意識地朝后面?zhèn)攘讼律碜?。那個老頭嘿嘿地笑了笑，對著趙德旺說，大侄子，俗話說，不打不相識，到家里喝幾口去，算是老叔給你賠不是！

趙德旺一手摟著甘草，一手摸著她的頭，沒有說一句話……

3

彎腰鉆進“茂才叔”家里的時候，趙德旺暗暗罵自己太不像男人了，自己被人家莫名其妙地打了一巴掌，居然還屁顛屁顛地跟在人家屁股后頭進屋來吃飯。這樣一想，趙德旺真想說一句“老子不吃你的飯”，然后拍拍屁股轉(zhuǎn)身走掉?？哨w德旺感覺自己的肚子已經(jīng)嘰里咕嚕地叫開了，像春天夜里的青蛙聚在稻田里唱歌一樣了。這樣一想，趙德旺覺得這飯還是得吃，而且還必須得放開了肚皮狠狠地吃，那樣，才算是報了一巴掌的仇。

桌子邊上站著一盞昏暗的煤油燈。油燈下趴著一碟花生米和幾顆羅漢豆，一盤青菜，一盤黑糊糊像臘肉又不像臘肉的東西，還有一盤咸菜。

那個叫茂才叔的男人喊過女人，讓她去拿些酒來。趙德旺看見那個老女人愣在那里，一個勁地朝著他們看，目光里更多的是甘草。等到茂才叔再次提醒，她才反應(yīng)過來，一邊走，一邊還在回頭看。進廚房的時候，趙德旺看見她差點兒被門檻絆倒。

酒拿來了。幾個人圍坐在那張矮木桌邊上。茂才叔給趙德旺和自己倒上了酒，然后，一仰脖子就把酒灌進了嘴巴里。順著酒氣出來的話是這樣的：大侄子，我先干了，算是給你賠個罪，你隨意！

趙德旺端起酒碗毫不示弱也是一口干掉了。那酒一進嘴巴，立馬像是被火點著了一般，變成了一堆烈火，沿著喉嚨、食道，一路蔓延燒到了胃里，然后，像千萬根銀針在他的身體里狂奔亂跳起來。趙德旺一陣難受，忍不住大聲咳嗽起來。來，來，大侄子，吃菜，吃菜！趙德旺連忙夾了一團菜，往嘴巴里塞。塞完了，他發(fā)覺茂才叔一家大概是見怪不怪了，并沒有看自己的笑話，而是用奇怪的眼神盯著一門心思吃飯的甘草看。那個叫麥秀的傻女人盯得連口水都下來了，卻沒有一點把它吸回去的意思。趙德旺都有點懷疑甘草的臉上是不是真的長出花來了，他側(cè)頭仔細(xì)地看了看專心扒飯的甘草，除了剛才被麥秀“啃”得黑一塊白一塊以外，甘草的臉上并沒有什么異樣。大概是沒見過像甘草這樣吃飯的吧。少見，所以多怪了。趙德旺想，這也正常，俗話說得沒錯，真的是“飽漢不知餓漢饑”的。

大侄子，你這閨女多大了？茂才叔問道。

趙德旺說，虛歲九歲。

哦，茂才叔和他的女人對望了一下說，九歲了，養(yǎng)出山了，大侄子好福氣??！茂才叔嘆了口氣，給趙德旺倒?jié)M了酒，也給自己倒?jié)M了。

趙德旺瞥了一眼對面的麥秀，立刻明白了茂才叔嘆息的意思，便不再接話。

茂才叔顧自又一口喝掉了碗里的酒，湊過身子，問，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甘草大概是被他的樣子嚇著了，停止了扒飯，側(cè)著頭，望著趙德旺。

趙德旺說，叫甘草，有點怕生。

甘草，茂才叔停頓了一下，繼續(xù)說，甘草，這名字好！

趙德旺嘿嘿地笑笑，說，鄉(xiāng)下人，哪懂好不好，他爹亂取的。

趙德旺的話剛說完，他就看見茂才叔還在倒酒的手突然懸在了半空中。趙德旺還沒反應(yīng)過來，茂才叔的另一只手就像一條突然發(fā)起進攻的蛇一般鉗住了趙德旺的右手腕，大侄子，你剛才說什么了？

趙德旺愣住了，以為自己說錯什么話了，支支吾吾了老半天，卻吐不出半個字來。

茂才叔大概覺察出自己的失態(tài)來了，你剛才說什么鄉(xiāng)下人，后面怎么說的？

趙德旺想了想說，名字是他爹亂取的，哪懂什么好不好！

這女娃子不是你閨女？那是誰家的？

趙德旺嘆了口氣，說，大叔，你有所不知，甘草也是個苦命娃啊！她是我兄弟的娃。早幾年，我兄弟帶著甘草和他婆娘回老家來。還沒過幾年安穩(wěn)的日子，我兄弟就得病死了。趙德旺喝了口酒，說，沒多久，我兄弟那婆娘丟下甘草就跟一個過路的貨郎跑了！

正說著話，趙德旺聽見一陣啜泣聲從身邊冒了出來，扭頭一看，是甘草在哭了。趙德旺一把把她摟在懷里，嘆了口氣，說，苦命的娃啊，只好跟著我跑生活了！

麥秀一看甘草哭了，點著甘草的人，嘿嘿地笑著，說，禾禾羞，禾禾羞！

茂才叔的女人擦一把眼睛，抹一把鼻子，眼睛開始變紅了……

4

就在趙德旺忙著填肚子的時候，拴在外面的兩只猴子“嗷嗷”地叫了起來，趙德旺才想起它們也是一整天沒吃東西了。趙德旺搓搓手，說，大叔，我想替外面的兩個老伙計也討點吃的東西。茂才叔一下子沒反應(yīng)過來。還有兩個和你一起的？好在外面的兩個老家伙很識時務(wù)地叫了起來，算是替趙德旺解了圍。茂才叔就讓他女人弄點冷飯或者番薯去。趙德旺連連道謝，他一口干掉了碗里的酒，說，大叔，謝了，不多喝了，晚上還得給你們看好戲呢！

茂才叔一把按住了趙德旺的手腕，拿過壺又給他滿上了，說，難得和大侄子有緣，今天我們喝個痛快，猴戲就明天演吧！

這，這……趙德旺撓撓頭皮還想推卻一下，茂才叔又開口了，村里看戲的人又不會跑，明天我替你喊人去！

哪能呢，趙德旺笑笑，說，那就聽大叔的！

茂才叔的女人進來說已經(jīng)給外面的猴子放了填肚子的東西，趙德旺也就放心了。茂才叔招呼他女人說，你先弄個干凈地方安頓甘草吧，完了，再招呼秀秀睡下！茂才叔的女人就過來拉甘草了。甘草一副害怕的樣子，一個勁地往趙德旺身上縮，趙德旺說，甘草，不怕，大伯在，你先去睡。甘草老大不情愿地跟著茂才叔的女人走了，走幾步，還回看幾眼趙德旺。趙德旺揮揮手，示意她去。趙德旺看著跟在甘草后面的麥秀居然高興得一步三跳，拍起手來。

趙德旺就和茂才叔繼續(xù)喝。東一句，西一句，全是不著邊際的話。

兩個人邊說，還邊喝著。喝著，喝著，茂才叔突然趴在了桌子上?？奁暎芸炀蛷乃氖直劾镢@了出來，而且越鉆越多，越鉆越響，鉆成了一群響尾蛇。

趙德旺的酒意立刻醒了一大半，他看著茂才叔白花花的頭發(fā)慌了神，忙伸出手去碰茂才叔的手臂，喊大叔，大叔。茂才叔的女人聽見哭聲，以為出了什么事，忙從西廂房里一路小跑出來。

老頭子，老頭子，怎么了？茂才叔的女人邊說，邊去拍茂才叔的肩膀。

沒事，茂才叔手臂一甩，說，沒事，我就高興，對，高興得想哭！說完，又趴在桌子上哭了，哭得動靜比剛才還大了。茂才叔的女人很快也是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大侄子，別見怪，他是心里苦??！

茂才叔的女人就開始講茂才叔，其實也是她自己心里的苦。她的敘述既像她的眼淚一樣滴滴答答源源不斷，又有點像她的鼻涕在鼻孔里黏黏糊糊來來回回地要倒騰好幾回。聽到最后，趙德旺終于聽出個大概來。是和麥秀有關(guān)的。事情從麥秀還是個姑娘說起的。用茂才叔女人的話講，那個時候，我們家麥秀可真是漂亮，做媒的人差點兒把我家的門檻都踏破了。那個時候，趙德旺忍不住看了看門檻，腦袋里畫了一下麥秀的模樣，覺得茂才叔的女人倒也是實話實說的，放現(xiàn)在，麥秀如果不傻的話，的確還有幾分美人坯子殘留的。但這么一個漂亮的姑娘，卻讓媒人們都高興而來，敗興而去了。連茂才叔都覺得麥秀有些過分了。你再怎么漂亮的臉，總不能當(dāng)飯吃。就算能當(dāng)飯吃，也不能吃一輩子??！到后來，麥秀漸漸顯山露水的身段，終于讓老兩口知道了，不是麥秀眼睛生得高，而是壓根兒沒長眼睛——稀里糊涂就讓人家破了身，還讓人家搞大了肚子。最氣人的是，肚子都讓人搞大了，麥秀還是打死都不肯說出是誰下的種。

茂才叔的女人擤了一下鼻涕，在凳腿上抹了下，說，大侄子，你走過的橋也多了，你說，哪里找得出像我家麥秀一樣的傻姑娘??！

趙德旺點了點頭，以為麥秀就這么傻了。哪知道，麥秀的傻是生了孩子以后的事情。麥秀帶著五歲的麥禾去鎮(zhèn)上趕廟會。廟會上人擠人，把戲臺子都擠得歪歪扭扭要倒的樣子。麥秀就把麥禾稀里糊涂地弄丟了，回來就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

茂才叔就在這個時候插了句，那個孩子如果還活著，也是九歲，和甘草差不多大小。

趙德旺“哦”了一聲，端起酒碗，喝了一口酒，“哧溜”一聲就進了肚子里，然后，長長地嘆了口氣。

5

房間里突然靜了下來，都聽得見風(fēng)吹樹葉的聲音了。

茂才叔一仰脖子就把碗里的酒一口干掉了。他把酒碗重重地砸在了桌子上。趙德旺覺得這一下，不像是砸在桌子上，倒有點像是砸在自己的心頭上。趙德旺的心莫名其妙地疼了一下。他的心口剛疼完，茂才叔又一句話砸了過來，把他的女人和趙德旺都嚇了一大跳。回過神來，趙德旺認(rèn)為茂才叔大概是喝醉了。喝酒醉了的人，說一些醉話，是當(dāng)不得真的，聽過了就聽過了，就像風(fēng)吹過了就吹過了。

大叔，你醉了，早點睡吧！

我沒醉。醉了，就說不出這樣的話了。

趙德旺一時不知道說什么話好，只好拿眼神去求助茂才叔的女人。眼神還沒轉(zhuǎn)到，茂才叔的女人就提前“撤退”去支援茂才叔了。

看形勢，趙德旺想，只能靠自己了。他“騰”地站了起來，說，大叔，你要真這么想，那我只好付你酒菜錢走人了。趙德旺一邊說，一邊去身上摸錢。

茂才叔急忙站起來拉趙德旺，大侄子，不急，你聽我好好給你說。叔說句不好聽的話，你千萬別生氣。茂才叔說完，看了看趙德旺，繼續(xù)說，你就打算讓甘草一直跟著你這樣有上頓沒下頓地討生活嗎？

趙德旺一下就愣住了，自己帶著甘草確實是有一頓算一頓的，但這個問題還真是從來沒想過的。

大侄子，我們坐下慢慢說，茂才叔拿出根銅嘴的旱煙管來，分了些煙絲給趙德旺，然后一起點上了。噴了口煙，茂才叔說，人啊，講究個緣分，能和大侄子說說心里的苦，就是個緣分。我第一眼看到甘草的時候，就喜歡上了這女娃子，更難怪我們家秀秀見了甘草就只知道親她了。

嗯，我也是越看越覺得甘草還真像我們家的禾禾呢，茂才叔的女人在一邊搭腔道，大侄子，你放一百個心，我們一定不會虧待甘草的。你也發(fā)發(fā)菩薩心腸，說不定我們家秀秀有了甘草，也會一天天好起來的。

讓趙德旺沒想到的是，茂才叔的女人“撲通”一聲，跪在了自己的腳邊。

大嬸，使不得，使不得，趙德旺連忙去攙扶茂才叔的女人。

趙德旺又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狠狠地抽了一口煙，憋在嘴里，好長時間才吐了出來。

門外傳來喊聲，茂才叔，你們酒還沒喝完啊，我們可還等著看好戲呢！

茂才叔趕緊出去，說，都回吧，耍猴的大侄子有點醉，我勸他睡下了，說好了，明一早就給大伙耍猴戲！

關(guān)門聲傳了進來。

一幫人的嘆息聲在門還沒有合攏的時候漏了進來。

茂才叔的腳步聲也傳了進來。

趙德旺感覺有無數(shù)個聲音在耳朵里打架，“乒乒乓乓”比他以往耍猴戲敲鑼打鼓還要熱鬧。于是，很多人都跑出來看熱鬧了，有兩三個“趙德旺”，有甘草，有趙德旺的弟弟，他們都一個勁地往趙德旺的腦袋瓜子里擠，你一句，我一句，唾沫星子飛來飛去，都快淹沒趙德旺的腦袋了。趙德旺細(xì)長的脖子終于頂不住了，于是，他膨脹開來的腦袋瓜子就掉了下來，掉進了趙德旺放在桌子上的手臂里。一會兒，酒勁似乎也上來湊熱鬧，在趙德旺的身子里四下游走，點火，燃燒。

趙德旺抬起頭來，看見茂才叔和他女人一聲不響地站在他的對面，兩雙眼睛盯著自己看，像是要把自己給吃了。趙德旺的目光就軟了下來。他收回了視線，低下頭，輕輕地點了一下頭，蜻蜓點水一樣。但趙德旺知道茂才叔他們一定是看到了，否則，他們也不會“撲通”一聲一起跪在自己的腳邊，說，大侄子，你真是我們麥家的觀世音菩薩??！趙德旺還沒反應(yīng)過來，茂才叔他們已經(jīng)“咚咚咚”地磕起頭來了。趙德旺連忙一手一個臂彎把他們攙扶了起來。趙德旺也搞不清楚怎么了，茂才叔居然連滾帶爬地往外屋去了，他的女人往廂房里去了?；璋档姆孔永镏皇Ｏ纶w德旺一個人了。

外面的風(fēng)似乎更大了。

風(fēng)里還有蛐蛐的聲音。

沒多久，茂才叔領(lǐng)著個人進來了，一個留著山羊胡子的老頭。老頭還帶了筆墨紙硯來。趙德旺一看就明白了。茂才叔連忙解釋，大侄子，莫生氣，我們還是先小人后君子，免得都麻煩。

契約一式三份，很快就寫好了。趙德旺看著上面的“今人錢兩清，趙麥兩家不得毀約”幾個字，眼淚撲簌簌地掉了下來，拿紙的那只手不住地顫抖。茂才叔的女人在一邊攤出塊藍(lán)底白花碎布片來，拿出里面的紙幣，蘸著唾沫數(shù)了起來。大侄子，我們一定不會虧待甘草的，就算我們窮得吃稀的了，也會想辦法讓甘草吃干的，茂才叔一邊按手印，一邊說。趙德旺看著契約上兩個形狀怪異的手指印，像兩只眼睛一個勁地盯著自己看，手指伸伸縮縮了幾次，終于狠狠心在契約上按下了手指印。

趙德旺被茂才叔他們領(lǐng)著去廂房里看甘草的時候，甘草睡得正香，她似乎還咧著嘴笑了笑。趙德旺鼻子一酸，眼睛又熱了，連忙轉(zhuǎn)身出了廂房。剛走出廂房，趙德旺就“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朝著茂才叔他們磕起頭來，叔，嬸，你們替我好好照顧甘草吧，到時候給她找個好人家！茂才叔他們連忙把趙德旺拉了起來，說，大侄子，你就放心吧，對著天起個誓，我們一定不會虧待甘草的，否則天打五雷轟！

一出茂才叔家門，無邊無際的夜色就朝趙德旺涌來。屋檐下的那兩只猴子靠在一起縮成了兩個圓團。趙德旺猜想它們大概是睡著了。他輕輕地喚了幾聲，抖了抖它們脖子上的繩子。兩只猴子醒了過來，在趙德旺的示意下，一只騎在了他的脖子上，一只被趙德旺抱在了懷里。趙德旺已經(jīng)和茂才叔告別，匆匆走進了夜色里。墨汁一樣的夜，一下就把趙德旺淹沒了……

6

日子像樹葉一樣，一片一片被秋風(fēng)吹走了。趙德旺扳著手指估算著日子，如果不出意外，舊歷的年底，他應(yīng)該能趕回千里以外的老家。那個好幾年沒回的老家。兵荒馬亂的，不知道那個老家還在不在。當(dāng)然，在與不在，現(xiàn)在都不是問題了，趙德旺想，那是因為老子有錢了。想到錢，趙德旺忍不住翻開破包裹看看那個黑糊糊的饅頭還在不在。黑饅頭當(dāng)然還在?，F(xiàn)在它活脫脫已經(jīng)成了一塊黑炭，黑而硬。再怎么樣的小偷或者土匪，都不會把這塊黑炭當(dāng)成東西的。趙德旺走南闖北這么多年，這點把握還是有的。只是有一點，趙德旺一直沒把握，這些錢能不能在老家討上個老婆。他想，還是得多掙點錢，好早點回去討老婆暖炕頭。一想到老婆，趙德旺就激動。一激動，趙德旺的腳步就明顯加快了許多。

趙德旺看見不遠(yuǎn)處村口的那棵大樟樹，在陽光下伸出巨大的手臂向自己招手。讓趙德旺自己都無法預(yù)料的是，他準(zhǔn)備回老家討老婆的這個美夢，就是從走進這個叫“梧桐”的村子里開始破滅的。

村口的大樟樹下散落著十來個上了年紀(jì)的老人。他們正忙著下棋、抽煙、聊天、咳嗽、擤鼻涕、拉褲子。趙德旺連忙向他們打招呼。一群人都停了下來，朝著趙德旺點點頭，渾濁的眼睛里都生出些光亮來了。趙德旺的目光越過他們的頭頂，看到大樟樹的西北邊剛好有一大塊空地。這空地像是為他趙德旺耍猴提前準(zhǔn)備似的，這樣一想，趙德旺心里貯滿了更多的陽光，他敲鑼的手都有些興奮得不聽使喚了。

趙德旺朝村子的深處走了一圈，鑼聲就黏住了一大群孩子。他們跟在他后面，對著趙德旺這個人和他的兩只猴子指指點點。趙德旺感覺自己一下成了齊天大圣，正領(lǐng)著一幫小猴在巡游呢?；氐娇盏厣系臅r候，人群很自覺地圍成了一個圈。趙德旺就打了個響亮的呼哨，那只小猴子便很聽話地站直了身子，然后朝著四方的村里人鞠躬磕頭，博得了眾人的笑聲。讓趙德旺感覺奇怪的是那只老猴子，按以往的安排，它也應(yīng)該和小猴子一起向觀眾鞠躬磕頭的，但自從那天深夜從麥村離開以后，這只老猴子好像越來越不聽指令了，有時候連最基本的表演都不會做了。趙德旺也沒多想，覺得它大概是越來越老，不中用了。趙德旺自己忙著抱拳朝一圈人作揖，說，各位大叔大嬸大伯大嫂大哥大姐，俗話說得好，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初到貴地，還望多多關(guān)照。村里人稀稀拉拉地鼓起了掌。

猴戲開始了，趙德旺提出和小猴“握手”，小猴卻伸出了一條腿放在趙德旺的手中，趙德旺假裝惱怒，便讓老猴示范正確的姿勢?？尚『镆廊晃倚形宜兀С鲎约旱暮锿?。趙德旺便拿起木棍大聲訓(xùn)斥，小猴終于伸出了自己的“手”，不住地朝趙德旺點頭。笑聲、鼓掌聲從四周扔了過來，趙德旺張開笑臉都把它們給接住了。

意外出在最后那場表演上，也或者說是那只老猴身上。這個壓軸表演，這么多年來，一直是趙德旺最得意的，叫猴子接飛刀。在趙德旺的命令下，那只老猴會用雙爪接過趙德旺從空中拋來的飛刀。是真的飛刀。但這一天，趙德旺有點得意忘形了，也沒把老猴一出場的不合作放在心上，當(dāng)然最關(guān)鍵的還是那只小猴還沒練成這項絕活。等一切準(zhǔn)備就緒，趙德旺便開始朝老猴拋飛刀了。第一次，那只老猴并沒有接住，趙德旺便將手中的短鞭打到地上。短鞭發(fā)出“啪啪”的聲響，讓人不寒而栗。重新準(zhǔn)備好，趙德旺第二次將飛刀拋向了老猴，可那只老猴居然側(cè)了下身子，壓根兒沒有接的意思。人群里爆發(fā)出稀奇古怪的笑聲來。趙德旺一聽就覺得刺耳——那是有人在起哄喝倒彩了。趙德旺連忙朝著老猴走過去。趙德旺一抬腳，就有一團火從他的腳印里冒出來。老猴并沒有跑，而是待在原地，一臉挑釁地看著趙德旺。趙德旺的火氣“騰”地一下從腳底躥到了頭頂。他手里的短鞭帶著呼呼的風(fēng)聲朝著老猴身上甩去。老猴發(fā)出了一陣讓人毛骨悚然的喊叫聲。

事后，趙德旺一次次地后悔，自己如果不朝老猴揮舞第二鞭，后面的悲劇或許就不會發(fā)生了。但村里人的笑聲，讓趙德旺覺得很沒面子，他情不自禁地又朝猴子甩去第二鞭?；蛟S就是這一鞭激怒了老猴，它突然躥了起來，把毫無防備的趙德旺嚇了一大跳。還沒等趙德旺反應(yīng)過來，老猴的兩條后腿已經(jīng)盤住了趙德旺的腰，它的兩只前爪，分別在趙德旺那張臉的左右邊狠狠地抓了兩下。趙德旺的臉，便成了被鐵犁翻過一遍的黑泥地，火辣辣地疼。

趙德旺揮舞著手臂，好不容易把老猴甩了下來。他隨手抄起身邊的一根木棍，將這些日子積壓在自己心頭的不滿和剛才的屈辱都匯聚到了右手臂上，然后狠狠地朝老猴的天靈蓋砸去。一朵紅花在陽光下的尖叫里“嘭”地綻放開來，花瓣四濺，在陽光里落英繽紛……

7

趙德旺在梧桐村的后山找了塊空地把老猴給埋葬了。他的眼淚撲簌簌地流了下來。冷靜下來以后，他開始心疼老猴，也心疼錢——再買一只猴子又要不少的錢。

讓趙德旺更心疼的是另一只小猴子。小猴子坐在老猴子的墳頭，嗚嗚地哭著，任趙德旺怎么拉，它就是不肯走。趙德旺不敢更用力。他不想剛失去一只老猴，再一次失去小猴子。趙德旺只好陪著它一起哭?？薜胶髞?，天都被他們哭黑了，可小猴子還沒有停下來。趙德旺只好把它拴緊了，顧自先去村子里討點食物來吃。趙德旺討完食物回來，它居然還在哭。趙德旺只得暗暗壓住怒火，一個勁地安撫它，喂東西給它吃。但是它就是不吃，緊閉嘴巴，只管“嗚嗚”。趙德旺這才意識到，比哭更麻煩的事情還在后頭——小猴子大概準(zhǔn)備絕食了！這不是在剜他的心要他的命嗎？事實證明了趙德旺的猜想，小猴子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絕食的。趙德旺的噩夢也從這個晚上開始了。

陪小猴坐到后半夜，趙德旺的眼皮開始打架了，他只好瞇起眼睛先睡。睡了沒多久，趙德旺就在夢里和那只剛死去的老猴遇上了。

老猴子臉上掛著血，居然開口說話了，趙德旺，你還是個人嗎？

當(dāng)然是人，趙德旺說，難不成我是猴子？

是人，那你把小甘草藏哪里去了？老猴說，還有，我跟了你這么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怎么就下得了手??？

趙德旺回答不上來了?；卮鸩簧蟻淼内w德旺只好撓頭皮。撓著撓著，趙德旺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臂長出毛來了。跟著全身一陣奇癢，趙德旺低頭一看，自己整個身子上也全都長出毛來了。趙德旺急了，連忙伸手去拔毛，可越拔，它們長得越快。趙德旺只好跪下來向老猴求饒。老猴一臉幸災(zāi)樂禍的樣子，突然，它伸出兩只爪子，一把掐住了趙德旺的脖子，惡狠狠地說，趙德旺，你還我命來！趙德旺剛想大聲喊，可喉嚨好像被堵住了一樣，說不出半個字來?？煲舷⒌臅r候，趙德旺終于醒了過來。他大口地喘著氣，看見黑暗里那只小猴的眼神像兩根針朝自己刺了過來，趙德旺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移了移。這個時候，漆黑的樹林深處，傳來一兩聲怪異的鳥叫聲。趙德旺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冷汗“汩汩”地冒了出來。一陣?yán)滹L(fēng)吹過，趙德旺趕緊抱緊自己的胳膊，閉上了眼睛。后來的后來，甘草出現(xiàn)了。甘草那聲略帶夸張的叫喊聲在趙德旺的耳朵邊響了起來，大伯，那邊有煙！趙德旺睜開眼，真的看到了一縷煙。一縷梧桐村的炊煙。那個時候，天剛剛亮。

趙德旺看見青煙，就想起了自己的旱煙。在旱煙管的煙霧繚繞中，把晚上的夢像放皮影戲一般放了一遍又一遍后，趙德旺決定去找甘草。趙德旺伸手就去拉那只小猴，但小猴還是像昨天一樣，任憑趙德旺怎么牽拉，就是不肯走。趙德旺“撲通”一聲，跪在了泥地上，說，小祖宗啊，算我求你了，我們回去找甘草吧。甘草，你還記得嗎？奇怪的事情發(fā)生了，小猴居然動了動，它的眼睛里又流淚了。趙德旺伸手在他的腦袋上撫摸起來……

趙德旺在梧桐村討了點干糧，牽著小猴子開始上路，沿著記憶中的路朝著麥村行進。夜里，趙德旺還是會做夢。夢見那只老猴子。老猴子頭上的血跡已經(jīng)干了。偶爾幾次，它還會向趙德旺索命。夢里還有甘草。甘草伸著手指頭，還是那句話，大伯，那邊有煙。趙德旺醒來，看見滿天的星斗掛在天空，像一幅詭異的命運之圖。

8

半個月以后的一個黃昏，趙德旺的那雙破草鞋終于再一次站在了麥村那個熟悉而陌生的岔路口。它們剛一久別重逢，就聽見趙德旺滾燙的淚水在它們身邊開出一朵一朵花來。趙德旺在村口站了很長時間，終于站出個想法來。

趙德旺以前是那樣地怕天黑，可現(xiàn)在他卻是那樣地渴望天能快點黑下來。像世界上所有的等待一樣，等待天黑其實也是一種煎熬，但好在天總是會黑的。

天黑了沒多久，趙德旺就靠在了茂才叔家屋后的松針草垛邊上。茂才叔家黑漆漆的一團。趙德旺壓扁了嗓子學(xué)了幾聲貓叫。以前甘草哭鼻子的時候，趙德旺常常用學(xué)貓叫來逗她，再配上幾個動作，甘草十之八九就會破涕為笑。但這次沒有甘草的笑聲，屋里傳出的是茂才叔女人“去去”的驅(qū)趕聲。趙德旺連忙停止了學(xué)貓叫。一會兒工夫，屋子里終于傳出輕微的呼嚕聲。趙德旺想，再等等吧，等他們睡死過去了再說。

趙德旺就抱著那只小猴子，輕輕地拍打著它。很快，小猴子也睡著了。趙德旺的眼皮子也開始打架了。趙德旺的頭，歪著歪著，就歪到一邊去了，趙德旺就被歪醒了。一醒，趙德旺就張開迷迷糊糊的眼睛抬頭看看天上的月亮。可是月亮好像不肯下去的樣子，和剛才看過的并沒有多大變化。趙德旺想，還是再等等吧。

趙德旺瞇著眼睛吸起了旱煙。大概是實在太累了的緣故，趙德旺居然睡著了。趙德旺也不知道火是什么時候著起來的，等他覺察到一股熱浪的時候，他看見那火已經(jīng)躥出一丈多高了。真是迷糊了，趙德旺居然隨手拿起身邊的一小捆稻草就去撲，哪里想到，越撲，火反而燒得越猛，甚至把那一小捆草也給引著了。這個時候，那只小猴子也從睡夢中驚醒過來，看見大火，它就上躥下跳，“嗷嗷”地叫了起來。趙德旺撒腿跑了沒幾步，突然停了下來，對著茂才叔家大聲喊了起來，著火了，快來救火啊！

茂才叔家的人全醒了。茂才叔的聲音。茂才叔女人的喊聲。甘草的哭聲。麥秀的哭聲。

他們家前門的狗叫聲也響了起來。差不多整個麥村的狗叫聲也響了起來。

整個麥村全都醒了過來。雜亂的腳步聲都趕著朝這邊來了。

呼喊聲把初冬的風(fēng)鼓噪得更猛烈了。那些火，借著風(fēng)勢，伸出長長的舌頭，一個勁地去舔那一塊塊干燥的木板。木板們興奮地呻吟起來。

于是，火光沖天了。

這個時候，有濕濕的東西掉在臉上，趙德旺抬頭看看，天上居然飄起了小雪。

趙德旺是看著茂才叔抱著甘草跑出來的。一路還有金屬拖動的聲音。

很快，趙德旺就在甘草的一只腳踝里，找到了那聲音的來源。那是一根黑黑的長長的鐵鏈。

就在那一瞬間，小猴也看見了甘草。它朝著她“嗷嗷”地尖叫起來。

很多人的視線都被小猴的叫聲吸引過來了。

趙德旺看見甘草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自己，像是要把自己給吃了一樣。然后，有眼淚從她的眼睛里流出來。那一聲在夢中出現(xiàn)了很多次的“大伯”卻并沒有響起。

響起的是茂才叔的聲音：你，你不是那個耍猴的嗎？

趙德旺沒有說一個字，只聽見自己的眼睛里汩汩地冒出東西來，把那大火映照得通紅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