胎夢是女同胞的事。
如果一個男人懷上了什么,會不會有胎夢?
自從十四歲因閱讀而懷上了一個東西,我便開始不得安寧。我不明就里地活著,懷著,每天自責。愛上一個畢生不甚明了的東西,相當于自詒伊戚,舍不掉,放不下。這種愛的孕育可能是被詛咒過的,在逼仄的年月中高掛于精神之樹冠,使人喪失真實的愛的能力。
懷孕和懷疑是同時生發(fā)的,疑得越多,懷得越深,那是一個求真的過程。愛上一個不現(xiàn)實的對象的同時,人人都會懷上它的種子。這個種子,人們稱之為信仰。這個種子很容易被現(xiàn)實的需求消磨掉,在它還來不及孕育出來之前。曾經(jīng)有個八九歲的男孩,他很膽小,卻總喜歡往高的地方爬,水塔、裝沙機、樓頂。但他不擅長爬樹。他做夢都想住到樹上去。有一天他在一個大男孩的幫助下爬到一棵樹的枝叉上,死活不想下來。到了吃飯時間,他母親說,如果他下來,就帶他去買桃酥餅。他經(jīng)不起桃酥餅的誘惑,老實地回到了地面上。
那個男孩就是我。好多次,我嘗試披著大人的外套從床上“飛”下來。
我家買了鎮(zhèn)子里的第一臺電風扇,很小。這以后,我愛上了站在電扇前那種自以為神態(tài)飛揚的感覺。
若干年后,我想,將來一定要為自己的孩子搭一間小小的樹屋,要帶孩子去乘熱氣球和滑翔機。男孩應該由父親帶大,這樣才能契合一個男孩的精神成長路線……可后來我選擇了和自己結婚。一個人的成長過程和環(huán)境,并不能扭轉質的東西,只是量的影響;天賦才是真正用來折磨人的根源。
這個世界的和諧是建立在矛盾之上的。和一個生理、心理大不同的人生活在一起,對我來說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過程,除非像薩特和波伏娃那樣維持一種特殊的情愛關系——那也不是我的事業(yè)。現(xiàn)實中,人們常把事業(yè)和家庭放在一起說,顯得同等重要;在我看來,家庭是人生中最大最難的“業(yè)”,無人圓滿。佛教所說的“業(yè)報”,也體現(xiàn)于婚姻家庭,婚姻家庭是世上的第一孽根;從社會秩序來說,婚姻家庭又是最大的安定因素——也是一對矛盾。
我不想“非議”婚姻,反正西方重要的哲學家都“非議”過了;中國的哲學家因為文化的關系,從來沒有正視過這件事,他們講求家國的和諧穩(wěn)定,不惜犧牲個體的人和求真的品性。所謂美好、溫暖的生存方式是虛偽的,流傳下來的美好愛情,也總是以悲劇告終。求真總歸會是一場沒有回頭路的悲劇。
納喀索斯的求真,是從凝視開始的。這位美少年拒絕了回聲女神厄科的追求,將凝視的目光投向清澈如鏡的湖泊,他看到了湖中的自我倒影,并且愛上湖中的自我。由于女神厄科的詛咒,那喀索斯的求真式凝視以自溺而告終。納喀索斯出生后,他的父母去求神示,以預知孩子未來的命運,神說:“不可使他認識自己。”這句話適用于所有人,我想。人的聲息,干擾了對自身和他人的理解和判斷;唯一能感知的是,什么能使你愉悅,什么使你厭惡。
我無數(shù)次說過,最難認識的人就是自己,更妄說愛上自己。愛上自己,與大眾所說的“自戀”是兩種不同的境界;愛上自己,就是在認識自己的前提下,完善自我,對自己負責,爭取自己作為一個男人或女人的基本人權,最重要的是:作為一個獨立的人的相對的自由方式和自由支配?!凹永毡取钡摹敖芸舜L”說:“一艘船需要的不僅僅是龍骨,桅桿,風帆,一艘真正的船,首先需要的是自由?!?/p>
一個自我認識殘缺的人,他的自我感覺總是不安全和受傷害的,他和愛人的相處也必然會造成相互的傷害。這樣的人是社會的主流和大眾,不會傾聽自己內(nèi)心的聲音,不會了解個體身心的需求,不會和作為“主體”的自己溝通,只會隨“客體”的大流和尋求認同。兩個人相處的婚姻,男性和女性的感覺是大不同的。男性左腦發(fā)達,善于控制線性的邏輯思維;女性右腦發(fā)達,長于整體性、直覺性的思維。不尊重對方的思維方式,或者只看得到對方的言行,都不是愛。
愛,是從一個人的內(nèi)心生長出來的,出發(fā)點和感覺點都是自己,愛的其實就是自己。也許忠于自己,才能忠于兩個人的婚姻。
和自己結婚——很久以來,我一直在心里念叨這個小說題目。后來朋友送我一本書,一本外國短篇文學集。我打開一看,開篇就是美國作家查理·菲什的小說:《與自己結婚的人》。它算不上一個真正的好小說,信息含量也不夠,但從精神認識上來說是一個不錯的例子,它會有一小撮忠實的讀者和一大批精神響應者;小說列舉了《圣經(jīng)》中規(guī)定不許和哪些人結婚,并沒有規(guī)定不許和自己結婚??赡芪蚁雽懙膬?nèi)容跟菲什先生寫的不在同一個層面,但這個題目還是讓我耿耿于懷,那種感覺就像菲什先生是個橫刀奪愛的家伙。
和自己結婚,不受物化的掣肘和經(jīng)濟的重壓;永遠沒人跟你吵架和情愛出軌;任何事可以自己做主;自己跟自己過,沒有虛偽,每天可以當蜜月過……所有的虛構停留在想象上,我沒有足夠的能力將它書寫出來,或者是情和理之間的形象轉換有所不逮。我的某個文檔里,記錄著不少這樣的題目,一直沒有辦法去切實完成它們;或者說,完成它們只會加速我的絕望,寧愿這樣守望著。在對這個小說幾近絕望的同時,我更謹慎地看待自己,也更重視自己的言行、責任和義務。
愛是一種無形的精神暗物質,充斥四周,遍布一生。愛的現(xiàn)實對象如同某顆恒星,一旦恒星爆炸,愛就產(chǎn)生了時間、物質和空間,開辟出一個新的星系。生生不息,是相對于星球和星系內(nèi)部的事物而言的;我們希望宇宙外面存在著另外的宇宙,否則就不可能生生不息了。人與人的碰撞和爆炸,就是這個意義。單個的現(xiàn)實的人是沒有延續(xù)性的。
精神性的延續(xù),肯定高于物化的愛和婚姻。這個不需要舉例說明。
我相信獨身主義者并不算是和自己結婚,只是選擇了一個人過日子。
和自己結婚,同樣需要對自己(婚姻)有足夠的認識和足夠的愛,需要信仰。這種精神性的東西會使你內(nèi)心獲得永久性的安寧,甚至讓你有青春永駐的感覺。那是一條求真之路,愛的純真會一直陪伴著你。沒有虔誠的信仰是進行不下去的,否則只會在無盡的孤單中沉淪下去,然后變成一個沒有生氣的孤家寡人。
我很早就讀過尼采的《瘋狂的意義》和其他同類的書,具體的內(nèi)容忘記了,很抽象的東西可能會轉化為精神視野中的形象風景,譬如春天窗外的幾條柳絲,或者兩聲鳥鳴。這些內(nèi)容會替你推開靈魂中的某扇窗,或者確定你站在靈魂視窗前的所認所知,但不能改變你與生俱來的認知缺失。寫《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的勞倫斯寫過不少論情愛的隨筆,他站在一個頑固的男性立場上寫下的情愛小說和隨筆,跑偏得厲害。作為讀者我欣賞他的文采,也同情他的自我缺失。
不要說我狂妄,我只是在維護一個讀者的自我認知——
當然還包括精神建設。一個愛自己的人,大概不會太在乎別人的眼神和說法;同時,作為一個熱愛傾聽和閱讀的人,我習慣從別人優(yōu)質的聲音和文字里找到適合的材料,來建設自己的精神家園。人們會說,好作家都有怪癖。那不是“怪癖”,是作為人最真實的因素??ǚ蚩ǖ幕橐隼Щ?,并不能從他私密收藏的大量色情圖片中得出什么可靠的指認或解釋。他一次次取消婚約的真正原因,估計不單單是緣于病體。唯一可解的是,他和其他高端作家一樣,對人性的認識和自我意識改造(或維護)的絕望。這是我作為一個讀者的理解。
就寫作來說,“先鋒”不是內(nèi)容鋒利或形式先進的東西,也不是勞倫斯作品一度被禁忌的東西。尤瑟納爾、維特根斯坦、普魯斯特們才是真正的寫作先鋒,他們的寫作超越了性別、時間和愛。按世俗的婚姻觀來說,他們都不正常,都有怪癖。沒有怪癖的人,是被社會改造過的,拿一個人成年后的神態(tài)和童年時的神態(tài)比較一下,就清楚了;一個自由青年和一個結婚多年的青年的神態(tài)比較一下,也很清楚。我一位朋友,今年二十九歲。他跟我說,大學時他和同學們都很活躍,現(xiàn)在那批同學大多結婚了,見面時發(fā)現(xiàn)他們個個開始發(fā)福了,肉身呈下墜狀,而且神情比在校園里遲鈍多了,聊天也不像校園時那樣聊籃球、音樂、文學之類,聊的全是房子、汽車之類。我這位朋友現(xiàn)在看上去還是像個大學生,休息天還會打籃球、讀文學作品,今年夏天他去西藏旅游了……不過他遲早還是要結婚的,這點他自己也很肯定。他不可能成為一個叛逃者。
所謂的極端方式,是大多數(shù)人不做甚至不想的事,是極少有人響應和實踐的一種方式。在我閱讀過的政治和婚姻叛逃者的文學作品中,也有不同于大眾的自我認識;如果把叛逃作為一種精神資本和引人注意的方式,那就另當別論了。
可能我還是沒有說清楚。我希望我永遠說不清楚。
天氣不可逆轉地變熱或變冷,一個圓周運動。在一個圓周物體里的人事運行方式,是不是一定是周而復始的?時光有充分的余地說正確或錯誤。個體的人沒有余地。人只是時光里不動聲色的一瞬。在鄉(xiāng)下生活過的那個院子里,有幾棵樹年年在長高,生生不息;我一年年在走向衰老。光陰,植物,陽光,一縷青煙……你們好!某人羨慕你們的無聲無息和純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