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到靈渠是1990年。那個時候,少年的心境如同一碗清清的酒,熱烈,卻很澄澈。我跟我的同學(xué)韋學(xué)寧沿著渠邊走,途中有人以馬作道具經(jīng)營照相生意,我動作快,爬上馬旋即照了一張。韋同學(xué)走近那馬時,卻被那馬揚蹄踢了一腳,后來在我的幫助下還是騎上了馬,可想而知,照片曬出來后,他那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樣。我們沿著堤岸一直走到大小天平,看到魚鱗石,看到嘩嘩流動的河水??吹胶訛┛偸菚芗印:螞r這個地方是靈渠標志性的景區(qū)。心里充滿對古運河神秘氣息的向往,對什么都好奇,對什么都感到神圣,就像對待愛情一樣,最純潔的向往往往出現(xiàn)在知之不多的情況下,懂得太多,又是另外一種感覺了。那個時候我對靈渠知之甚少,只是被一種初戀般的激動陶醉著。
去靈渠之前我們在桂林城內(nèi)拜會過當時在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文史編輯室做主任的龍子仲老師。子仲老師說,要對靈渠有所了解,需要住上一周,要感受到它的歷史韻味,需要住上一個月。我那時還無法理解他的話,我是很多年之后才漸漸明白的,我們認識一個人,一個地方,需要時間。那種與物的對話,與歷史的交流,與古人心靈的共鳴和契合,我當時遠沒有體驗和認識到這個層面。光憑印象得到的東西,往往是膚淺的,表面的,就像很多名人游記一樣,把那些照搬來的歷史素材、歷史故事剔除之后,幾乎就不剩下什么了。發(fā)幾聲司空見慣的感慨,千篇一律,那是不能算是文學(xué)的。沒有穿越一個地方的夜晚,你不會聽到那個地方的潺潺流水。等我體會到子仲老師的話之后,也就很自然地了解了他,他正是這樣的一個人,會在一個地方默默地住下來,不驚動任何人。他一個人會沿著河邊走,會沿著一段古城墻的墻根走,會沿著一條開滿杜鵑花的山路走,會在一個不知名的小店點上一道菜,叫上二兩酒,就是這樣,去認識和感受一個地方,而不是隨便翻翻旅游手冊,記住幾個熱鬧景點的名字。沒有人比他更重視進入現(xiàn)場,從歷史陳跡間俯仰今古,尋找對話的可能,提取有益于精神的元素,沉潛冥思,如夢如幻,沉浸在真正意義的交流之中。聽說子仲老師每年都要到靈渠住上一段時間,早晨和黃昏,跟友人一道,沿著堤岸漫步,聽潺潺流水,察看陡門遺跡,打量湘江故道,聽風(fēng)看月沉吟久,說不定真的就找到一段在風(fēng)中消逝了很久的古韻。這才是有品質(zhì)的生活。懂歷史,又不被歷史的沉重感壓得步履維艱,始終保持單純的生活,以赤子之心處世,可能就是子仲老師對我最大的啟發(fā)。我記得那次子仲老師還說,桂林最有歷史韻味的地方就是興安靈渠了,一個文史編輯的判斷,通常是有其依據(jù)的。
多年以后,我承認了這一說法。桂林我也走過好幾個地方了,不可能找到靈渠那種蕩氣回腸的古韻。所以前些年我聽友人楚人說興安在開發(fā)水街,我真是有點擔(dān)心會削弱那條古老運河的歷史況味。歷史的滋味不是造出來的,歷史的滋味是沉淀出來的,需要時間、歲月、日光月光、風(fēng)風(fēng)雨雨,像流水一樣淘洗,錘磨。你看,那長長的堤岸、綿延的石基、青青的水草都在告訴我,有一種叫歷史的東西在延續(xù),這些水從盤古時代流到現(xiàn)在,有過濁浪排空,有過霜冰寒凝,但是,它始終會安靜下來,生動起來,清澈寧靜才是它的常態(tài)。只有在常態(tài)之中,才能準確地映照出月亮和星星,才能使夏天的螢火蟲不會迷失方向。它們的燈盞,小是小,卻是與星星月亮一樣,也是從遠古時代一路映照過來的。
我在大小天平第一次看到那些水邊的樹,我在心里發(fā)出驚嘆!這不是古畫里的樹嗎?這不是古意盎然的夢嗎?這樣的夢境,我曾在許多古畫冊頁里讀到過,在許多古書插圖、在瓷器上讀到過,我曾經(jīng)拿來與家鄉(xiāng)的樹比照,存在的差異太大,因而我曾懷疑古人的畫不真實,古人在畫樹時已經(jīng)作了抽象化的處理,是完全寫意的,并不是生活中真實的樹。真實的樹臃腫、肥碩,樹干粗壯,枝葉沒來由地蔥蘢,根本就不可能是那種古畫里疏朗有致輕煙微月的韻味。我一到靈渠就看到了古畫里的樹,一下子改變了對樹的單一的認識。我的故鄉(xiāng)經(jīng)驗對我的影響太大,不僅僅是樹。可能還有很多東西,都在潛意識里影響我對事物的判斷。
站在秦堤上看湘江故道,我看到湘江邊也是這樣的樹。湘江邊的樹,早就走進古畫的冊頁里,也走進中國文化的血脈里。后來我知道,走進中國文化的不僅僅是那些沐浴過秦時雨漢時風(fēng),映過唐時霞、照過宋時月的湘江的樹?!耙慌上嫠?,萬重楚山?!辈槐M的湘江傳奇,神鴉社鼓,湘江的斑竹淚行,娥皇女英二妃的悲劇意緒幾乎滲透到中國文化血脈的深處。這是關(guān)于尋找、關(guān)于忠貞、關(guān)于愛情、關(guān)于痛苦的命題。傳說舜帝至南方巡視,死于蒼梧,二妃往尋,淚染斑竹。后“溺于湘江,神游洞庭之淵,出入瀟湘之浦”。
瀟湘二妃的悲劇意緒,對中國古代文化人的靈魂塑造無疑是發(fā)揮了作用的。在我的閱讀視野內(nèi),屈原寫有《湘君》《湘夫人》,詠嘆斯人。曹植凄婉的《洛神賦》提到湘妃,李白的《遠別離》這樣說:“古有皇英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瀟湘之浦。海水直下萬里深,誰人不言此離苦?!奔脑⒘诵闹袘巡挪挥龅臒o限苦楚?!叭諔K慘兮云冥冥,猩猩啼煙兮鬼嘯雨?!边@樣的情境足以讓人淚下?!暗圩悠饩G云間,隨風(fēng)波兮去無還。慟哭兮遠望,見蒼梧之深山。蒼梧山崩湘水絕,竹上之淚乃可滅?!蹦且粓龉爬系耐纯蓿瑫r包含了曠古的堅貞,對中國這塊土地影響何其深遠!杜甫也有深深的瀟湘情結(jié),在同一首詩中,他兩度呈示他的想象,都跟湘江有關(guān)。而那個時候,他還遠在西北,遠沒有到走近南方湘水的時候。詩里說:“得非玄圃裂,無乃瀟湘翻?!庇终f:“不見湘妃鼓瑟時,至今斑竹臨江活。”最后,詩人用事實證明,他與湘江有太深的因緣。他乞食天涯,顛沛流離,歷盡艱難險阻,生命中的最后一星膏油是在湘江燃盡。在洞庭湖的舟中,他伏枕寫下最后一首詩,并且,是一首結(jié)構(gòu)謹嚴,震今鑠古的長詩。中國一流的詩人筆底都蘸著湘江的水、君山的淚。讓我產(chǎn)生這樣的念頭,湘江,是一條牽系中國文人心靈的河流。它像一條神奇的命運的魔杖,這些偉大的詩人無一例外會去觸碰它,會被它的光芒照耀,會被它的魔力懾服。瀟湘二妃,是他們心中的悲劇女神,是不竭的詩意和無盡的精神動力。
這條河流還綿延著一脈仙道文化。八仙傳說中的韓湘子就是在湘江源頭的高山上修行成仙得道,在山上修行時他還是鶴鳥之形,因為叫聲悲切震動山野,那座山被稱為鳴鶴山。鶴鳥單腳站立,不睡不眠,精進修行,感動了上天,派嫦娥、呂祖、鐘離點撥,后獲得飛升。
如果說湘江在一定程度上塑造了中國文人的精神結(jié)構(gòu)和精神氣質(zhì),那么,影響了中國命運的是靈渠。
史祿鑿?fù)`渠,翠綠的江水在白色的山石上流淌。那些石破天驚的開山鑿石聲叮叮當當,有如虎吼雷鳴,那一陣陣蒸騰的煙火明明滅滅,像閃電。鳥獸奔走,山鬼惶恐。一群西北的漢子仿佛天神派來的五丁,以氣吞山河的豪氣,發(fā)出了“人力以補天地缺”的吶喊,那聲音,江水忘記了,但幽谷的山風(fēng)記得。峭壁遇到雷雨之夜,也會現(xiàn)出一幕幕遠古的圖景,徐徐游動,聲音從巖石深處也漸漸呼嘯而出……
自從史祿邁出這一步,兩個水系,長江水系和珠江水系緊緊握手了,血脈相連了。中國成為一個統(tǒng)一的整體。為了維護這樣的整體,許多閃光的名字走近了這條古老的運河。他們用他們的智慧一次又一次刷新了古河的青春容顏,為古河理清水草般的亂發(fā)。他們的命運從此便與這條運河連在一起。一生一世,再也離不開靈渠夜夜鳴唱的流水。鏵嘴的驚濤,纖夫的號子,陡軍的斧斤,河堤的黑衣神廟,飛來石的月色,都一一出現(xiàn)在夢里,成為他們一生的思念。
這是史祿的靈渠。是他讓歷史獲得豐厚的俸祿。這是馬援的靈渠。伏波二字決定了他要與流水周旋并獲得勝利。這是李渤的靈渠,他的名字里就蘊含了灘聲水起。這是魚孟威、李師中、嚴震直、陳元龍的靈渠,這是查禮的靈渠,許許多多人的靈渠。他們的命運與這條維系家國命脈的古渠緊緊相連。他們骨子里流淌著清澈的水聲,這是靈渠賦予的。三十道陡門,凝聚了多少心血和才智,犁破驚濤駭浪的鏵嘴,一下子就讓江流減卻淫威,三七分派,這是何等的大手筆!
這也難怪,工花鳥畫的北方人查禮離開此地三十八年后,他的兒子查淳來了。查淳曾任桂林知府,在鏵嘴上為了完成其父的夙愿,寫下了“湘漓分派”四個大字,并鐫之于石。月光下,想必查禮的魂魄會歸來看一看,聽一聽他熟悉的濤聲,看看四山風(fēng)色,這里是他寄托夢和理想的地方,系著生生世世的思念。
我第二次游靈渠是與家人同游。忘了是在哪一年了。我的老父親顯然很激動。他那時走路已經(jīng)不是太方便,但我們還是興致勃勃游了鏵嘴、大小天平、飛來石,沿著靈渠的河堤走了好長一段路,感受那幽古寧靜的氣息。我給父親在鏵嘴上照了一張照片,他面對著古跡陷入深思。那種神情太寂寞,我不可能忘記。
第三次走近靈渠是去年10月有幸參加“十月詩會”暨興安采風(fēng)活動。與詩人朋友們徜徉在興安城中,古老的石橋邊,碼頭依舊。浣衣、擔(dān)水、淘米、洗菜,童叟相樂,一切如昨。渠上一種樹開出燦爛的花朵,也不知道是什么花,一簇簇、一片片,像云霞那么美麗。經(jīng)過滄桑的魚鱗石,我又一次來到鏵嘴。一路拍了不少照片。在水流清淺的壩上,我拍下了兩個穿深色衣服拿著畫夾的學(xué)生,他們正在戲水。我想起兩句古詩:“青青子矜,悠悠我心。”覺得十分貼切。突然,相機對準一個景物的時候我停止拍照了。鏡頭背后也有突然蒼涼的時候。這不是我父親站立留影的地方嗎?他那寂寞的神情又映現(xiàn)出來。我再來到這個地方,渠依舊,水依舊,壩依舊,景物依舊,可我的父親已經(jīng)離開我了。我的神情一下子黯淡下來,像天色突然陰下來一樣,沒有人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我默默不語。我似乎聽到了古代的潺潺流水,在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響著。一場消黯,永日無言。這個滋味,總算嘗到了。后來我們坐上木蘭舟,從南陡門進入南渠,經(jīng)過悠長的一段水程。面對碧綠如酒的靈渠,我都一直沒有說話。
或許,不說話的時候,才是真正讀懂靈渠的時候。因為水的傾訴,從來都是低語呢喃,只有樹能夠懂得它,所以,樹也無言。
這是一個足以觸動人生傷痛和產(chǎn)生無盡懷念的地方。這兩三年來,先是我父親去世了,接著正當壯年的子仲老師也突然謝世。失去父兄的疼痛一度在深夜嚙咬著我,像蠶蟲吃桑葉一般,不斷加深我對人生的理解。子仲于我而言,亦師亦友亦兄,他是第一個向我描述古老靈渠的人,在他的手勢和話語中,我知道,靈渠是需要用心靈去解讀,用生命去感悟的。靈渠是浩浩乾坤之中一脈幽深的存在。在靈渠寂寞靈動的光影里,在終古潺潺的訴說中,一定暗藏著更深邃的人生奧秘,等待我們?nèi)ジF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