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去的大道,半空懸著煙塵。一撥撥的日本人,牛群羊群一樣密密扎扎地擠在一起,噗嗒嗒卷過去。張大老實一家插好院門,熄了灶火,躲在窗戶紙后面偷偷向外面看?!坝忠换铩彼p輕低呼,因為心一直在哆嗦,他已經(jīng)數(shù)不清過去多少伙了。
大道半空的煙塵落不下來,新的在涌起,太陽不亮堂了,四處充擴的灰塵慢慢落在張大老實家的柴禾垛、雞窩和窗臺上,一層細(xì)細(xì)的黃色塵土。
鄰居撞他的大門,指著背上背著的大花包袱告訴他:“快去撿吧,再晚兒點啥都沒有啦!”
張大老實深吸一口氣,走出來,才發(fā)現(xiàn)大太陽通紅通紅的,天空瓦藍(lán)瓦藍(lán)的,早已塵埃落定。現(xiàn)在,大道上走著的是步伐輕快的中國人,每個人都是一張歡天喜地的臉。張大老實總算相信了:光復(fù)了,日本人完蛋了!
人們都在撿洋落兒。開拓團的日本人跑光了,鄰居們收獲很多,懷抱肩扛,連拖帶拽。張大老實有點害怕,有點眼饞。鄰居嚷他:“大老實啊大老實,你是窩囊到家了。不偷不搶,撿點洋落兒都不敢么?”張大老實看著鄰居一手抓著撿來的一只花瓷盤,一路攆著撿來的兩頭豬,他心里發(fā)了一個狠:敢,怎么不敢。
張大老實向五里地外的日本開拓團走去。他的確來晚了,開拓團安靜得死去了一般,空洞得連風(fēng)都不再低吟。一只失了主人的狗,精瘦,聳著肩胛骨四處抓扒鼻嗅。猛然一抬頭,撞上張大老實的眼光,雙方都是一驚,它卻顫抖著夾起尾巴逃了。張大老實松了一口氣:看來日本狗也知道失勢了。他陡然長了精神,膽子暴漲,向最近一處房子走去。推門進(jìn)去,門口地板上仰面躺著一個穿日本和服的女人,胸口的血漬已經(jīng)烏黑。張大老實繞過她向里面走了幾步,半空吊掛著一具男尸,離地的雙腳下,一只小方凳四腳朝天倒在旁邊。張大老實轉(zhuǎn)身往外走,開著的門有點別扭,門后仿佛有東西,他一推,現(xiàn)出門后擠在一起的三個小男孩。木僵僵的,一律雪白的襯衫,胸口的血漬也是烏黑的。張大老實頭皮發(fā)緊,急急邁步,門廳處一個窄長的案子,上面一個精致的小玻璃瓶,瓶子上有字“味の素”,他不假思索地抓起來,揣懷里。他在警察署的伙房干過,熟悉這種稀罕物。
中午,張大老實老婆用豬油頓了一鍋豆角,她放了一點“味の素”。老婆對他撿的洋落兒有點不屑,心說:提鮮?你要是逮一只豬來才叫鮮。張大老實卻一心思謀著那一家五口人的樣子。自己的家也是五口人??!拿起筷子的時候,張大老實突然就想明白了。那戶日本人家的幾具死尸大概是這樣的:男主人絕望了,他不相信拖家?guī)Э谀芴用?,他自己又不忍心丟棄他們。他殺了的妻子,又追到門后,那里躲著三個兒子,他們嚇得閉上眼睛不住地顫抖。他把他們?nèi)繗⒌?,最后,自己拴了繩子把脖子伸進(jìn)去,踢翻腳下的凳子。張大老實想到這兒,心里一軟,想想自己九一八之后的十幾年間,帶著全家過著沒有主心骨的日子,每每遇到麻煩,就要崩潰的時候,他何曾沒有同樣的想法呢?張大老實瞇起眼睛有點同情,有點哀傷:哪國人都一樣,當(dāng)個爹不是容易的事!
張大老實一邊吃飯,一邊給老婆、倆丫頭講了自己的所見所想。講完,四口人也吃完了。剛撂下飯碗,那娘仨突然口吐白沫,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行了。緊接著張大老實發(fā)作。他奮力向外爬,手里抓著那瓶“味の素”,他要把這件事告訴鄰居們:“小日本子太精!太狠!太陰!他們寧可自己動手殺死自己的老婆兒子,也要把毒藥省下來,殺死中國人!”可是,張大老實沒有時間了,他知道他馬上就完了。他往回爬,去抓炕上尚在襁褓中的兒子,把兒子拖在眼前。兒子渾然不知,睡得香甜。張大老實哭了,一臉淚水,拼盡全身力氣說了最后一句話:“兒子!防著他們,怎么防著都不過分!”
張大老實噴血而死。
他 鄉(xiāng)
八個日本女人出現(xiàn)在老張化遠(yuǎn)面前,花花搭搭的一大堆。老張化遠(yuǎn)擠咕著一雙紅沙眼仔細(xì)一瞧,花包袱、小孩子放一地,八個女人嘰嘰咕咕地和老張化遠(yuǎn)比劃要過河。老張化遠(yuǎn)笑了,高門大嗓地說:好啊,現(xiàn)在你們走背運啦!八個女人住了聲,傻呆呆地看老張化遠(yuǎn)。老張化遠(yuǎn)瞧著高興啊,手指在空中戳著她們,又大聲說:得瑟呀,你們小日本子得瑟呀!哈哈,光復(fù)啦,你們得瑟不起來了吧?八個女人聽不懂,看著老張化遠(yuǎn)的臉哇哇哭起來,一個跟著一個地癱軟在地上,有的把臉窩在自己的肚子上嗚咽,有的叉開腿放大悲聲地嚎啕。老張化遠(yuǎn)看熱鬧似地看了一會兒,想,也是啊,這些老娘們也沒干啥,都是他們爺們造的孽,這會兒倒不管她們啊,真不夠揍。
可是,老張化遠(yuǎn)不能把她們渡過河去。
有一個女人給老張化遠(yuǎn)跪下了,另外七個也馬上仿效,齊刷刷跪下。老張化遠(yuǎn)說:你們不用跪,我不送你們。送你們也沒用,那邊沒路可走。
女人們還是不知道老張化遠(yuǎn)說的什么,但是,她們明白老張化遠(yuǎn)拒絕用他的船送她們過江。她們湊了幾件金首飾,交由一個人手捧著送到老張化遠(yuǎn)面前。老張化遠(yuǎn)嚇一跳,他從來沒拿過人家的東西,好孬東西都沒有白拿過。連連后退中急中生智,你們不是聽不懂我說的話么?他指指身后的小船,又用手劃拉一大圈,把八個女人和地上的孩子畫在圈中,然后擺擺手。意思是你們死心吧,這么多人這么多東西船載不了,你們走別的道吧。女人們點著頭,抓起地上的包袱咚咚咚扔進(jìn)大江,只剩八個女人六個小孩子。老張化遠(yuǎn)心里哎呀一聲,這些老娘們還真有狠勁兒。不是我不送你們,大江那邊是望不到邊的草甸子,沒人煙。你們得退回去,退到大路上去。順著大路走才對。老張化遠(yuǎn)琢磨了一會兒,重新打手勢,指指自己身后的大江,向她們擺擺手,又指指她們身后,點點頭。
八個女人又聚在一起低聲說話,隨后有干干的哭泣聲,其中一人厲聲說了一句什么,哭聲止住了,她們紛紛抱起了孩子。老張化遠(yuǎn)以為這八個娘們終于明白了他的話,準(zhǔn)備轉(zhuǎn)身了。卻見她們走到江邊咚咚咚把六個小孩子扔進(jìn)大江。我的媽呀!老張化遠(yuǎn)嚇得驚叫起來。這些日本娘們瘋啦!瘋啦!八個日本女人死死地盯著老張化遠(yuǎn),每個人眼里都噴著火,要吃他似的。
老張化遠(yuǎn)驚魂未定,他拔了支在岸上的鍋灶——他正在做午飯,拖拉著老寒腿上船,八個女人一個跟著一個,敏捷地跳上船。
陽歷八月正是汛期,江面闊大。老張化遠(yuǎn)劃到對岸,汗水濕透全身。夕陽正在下沉,大草甸子蒼茫無邊,沒有遮擋的天空盡情地把血樣的紅光潑灑下來,而沉重的鉛色云朵低低地壓住它們,大草甸子也血紅一片了。
八個女人跳上岸,老張化遠(yuǎn)倉皇而逃。他聽到身后嗚嗚的哭聲再次響起,似乎又有異樣的聲音響起,咚咚咚……老張化遠(yuǎn)膽怯地回過頭,岸上靜悄悄,江面靜悄悄,什么都沒有……
老張化遠(yuǎn)松開了槳,把頭仰向天空,嘶啞著嗓子喊道:小日本子,小日本子,看你們造的孽!挨天殺的,看你們造的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