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的蘭大爺請了一個護工,他人還沒進屋,我們已經(jīng)聞到了濃濃的體味,大家的眉頭都皺得特別深??墒牵瑸榱颂m大爺,大家都沒吱聲——一個禮拜了,大家同病相憐地結(jié)下了深厚的感情。
可是,這個來自西安農(nóng)村的小許非常難以令人容忍,除了令人不堪忍受的氣味,最重要的是他對蘭大爺?shù)淖o理相當失職——蘭大爺有點兒輕微的腦萎縮,總是一個人亂走,小許很少守在床邊,經(jīng)常進屋就問:“蘭大爺又上哪兒去了?”蘭大爺夜里睡不著覺,可是小許的呼嚕打得我們?nèi)w失眠。經(jīng)常,小許看大家對蘭大爺不錯,說:“幫我看會兒,我出去一下。”開始時大家還時常給小許一些吃的用的,但兩天過去后,大家對他的態(tài)度相當疏遠。尤其是同病房的老馬被確診為癌癥晚期的那天,小許的電話跟熱線一樣,原來他中了一千元的3D彩票,老鄉(xiāng)要求他請大家吃飯,還有一部分人是向他討要當天的彩票號碼。
那天病房里的氣氛很沉悶,只有小許的手機鈴聲此起彼伏。他絲毫也沒有意識到大家對他的敵意一觸即發(fā),反而終于找到了自己說話的時機,翻出身上油漬的筆記本,讓大家看他的中彩記錄,并且非??隙ǖ乇硎舅^對是3D的高手。他講得口若懸河,然后有人問:“那么厲害,還干護工干什么?”“這東西畢竟是不靠譜的,中的錢也不當錢使。不像干護工,熬心血的錢,一分掰成八瓣花。家里倆娃上學,那可不是鬧著玩的?!?/p>
他的話多少削弱了大家對他的反感??墒牵像R的病實實在在地壓在大家的心上,病房里籠罩著揮之不去的壓抑。
小許從兜里掏出一把口琴,說:“我給你們吹段《山楂樹》吧。”
沒有人說好,也沒有人說反對。拿著那把一看就是上個世紀產(chǎn)物的舊口琴,他擠眉弄眼地吹著。一曲畢,沒有掌聲,他說:“我不識譜。但任何一個歌,只要你能唱出來,我就能吹出來?!庇谑?,80后小林子給他唱了兩句周杰倫的《雙節(jié)棍》,純屬是為了為難他??墒牵≡S居然吹出來了,只走了一個音。
然后,他又吹了許多蘇聯(lián)的歌曲,悠揚而憂傷的。在醫(yī)院的病房中,口琴聲也有了別樣的韻味。大家不說話,但聽得也很投入。這多少鼓舞了小許,他一曲接著一曲地把自己所會的歌都吹了一遍。面對臺下的沉寂,他自己報幕:“我再給你們唱陜北民歌吧!”
一張嘴,滿嘴的齙牙唱出的卻是最為地道的陜北腔,不睜眼看他,還真的以為是阿寶來了。
稀稀落落地,大家開始給他鼓掌,他唱得更帶勁了??墒?,這時蘭大爺火了,雖口齒不清,但我們也終于聽明白了,大意是,你是我花錢雇的,你怎么能給大家伙唱歌呢?小許堅持唱,于是蘭大爺拿過柜子上的飯盒用力地撇了過來。小許終于不唱了,乖乖地坐到了蘭大爺?shù)纳磉叀?/p>
那天晚上,蘭大爺沒睡,整整罵了小許一夜。小許照睡不誤,可是同病房的人都沒睡著。蘭大爺?shù)玫氖抢夏臧V呆癥,大家知道跟他沒有什么好計較的。第二天,蘭大爺向女兒狠狠地告了小許的狀,把小許的玩忽職守一一列舉,著重提出他給大家唱歌吹口琴這件事,并表示:如果還要小許來照顧他,他就出院。小許被解雇了,他的表情幾乎要哭了。這是大家沒有想到的。原來,本來說好的十天,可是提前解雇了也就意味著這十天內(nèi)他可能就沒有活可干了。小許想申辯一點兒什么,可是蘭大爺條理極為清晰地告訴他:“我不接受你,你要是再看我,我氣得腦出血了,算你的嗎?”
小許沒再爭取,眼睛紅紅地收拾東西。為了緩和尷尬的氣氛,小林子對他說:“其實,你也可以上‘星光大道’,沒準兒就成為第二個阿寶了。”小許的眼淚終于掉下來了:“俺老家個個都是阿寶,但中國不就出一個阿寶嗎?去北京,活不干了,還得搭路費,那不是咱這種人玩兒的事。倆孩子得吃飯上學,那可不是玩兒的事兒。再怎么樣,不能讓娃兒遭罪?!?/p>
“你口琴也吹得不錯??!”小林子繼續(xù)鼓勵他。“啥叫不錯啊。干俺這行的,啥病人遇不到,啥家屬碰不著,心里憋得慌的時候,花不起錢買煙,更不能出去喝酒,就跑沒人的地方吹那么兩口,給自己解悶呢!用俺媳婦的話說,你唱得怎么跟哭喪似的。我就跟她說,我哭夠了,就有力氣繼續(xù)忍氣吞聲地活著了。”
小許走了,給我們留下一屋子的口琴聲,還有那蒼涼的信天游……
那些日子,每當夕陽西下的時候,大家總會想起小許,不知道他找到活了嗎?新的雇主對他還好嗎?大家忘記問了,他的兩個娃學習怎么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