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長江邊的初冬寒冷而潮濕,已經(jīng)有半個月沒見到陽光了。陰暗的閣樓上傳來發(fā)霉的氣味,和鄰居家飄過來煤火煲湯的陣陣香味混雜在一起,變成了一股怪味,彌漫在這間破舊的屋子里好像已經(jīng)有一個世紀了。
自從那件事發(fā)生以后,老福離開了刑警隊,到現(xiàn)在還沒想好去處。老福的年紀并不大,才四十出頭,看上去卻像五十多歲,那張狹長的臉上布滿了淺淺的皺紋,頎長的身材無論在他坐在那張轉(zhuǎn)椅里還是快步行走時都好像沒有重量。尤其是他那雙眼睛,目光持重而銳利,熟悉的人從沒覺得他年輕過。
老福的真名叫楊志,因為他是偵察兵出身,從越南前線到刑警隊一直以腦子靈光出名,破了不少難辦的案子,有人給他起了個外號叫“福爾摩斯”,長了就叫成了老福,很少有人記得他的大名。他沒住過單位的宿舍,一直住在他父親留給他的這個老宅子里,這幢房子快一百年了,坐落在鬧市區(qū)的一條幽暗的巷子里,雖然是幾家住在一起的團結(jié)戶,也算是鬧中取靜。他喜歡住在這里,每當他遇到復雜的案子理不出頭緒,只要坐在這間屋子里那把堅固的轉(zhuǎn)椅上,凝視著窗外墻上的青苔,思路就會像鄰居家的湯味一樣一縷一縷地清晰起來。
千禧年快到了,如果不出意外,副局長的位子應該是他的了?,F(xiàn)在情況不同了,他妻子帶著孩子回娘家住了,母親因為血壓高經(jīng)常住醫(yī)院。他一個人住在這里,第一次感到有點孤單。
老福點了一支煙,靜靜地坐下,突然想到應該去醫(yī)院看看母親了。他母親是個虔誠的基督教徒,因為身體不好一直是醫(yī)院的???。久病成醫(yī),她經(jīng)常給新來的病號當健康顧問。
在醫(yī)院看到老福,母親心里高興,臉上泛出了紅暈。他們聊了一會兒,母親開始轟他走,她笑著說:“這有錢人也不一定哪兒都好,睡覺都不踏實啊。隔壁來了個姓羅的老太太,剛六十,不小心從家里的樓梯上滾下來了,摔著腿了。住進醫(yī)院了還害怕,擔心有人害她,老想叫我陪她聊天?!崩细B犞残α耍涯赣H送到隔壁病房門口就告辭了。
過了幾天,老福又去醫(yī)院看母親。母親一本正經(jīng)地說:“記得我上次跟你說的隔壁那個老羅嗎?她叫羅素青,昨天出院了,聽我說你是當警察的,還小有名氣,叫我無論如何把你請到她家去,說是她知道有人要害死她。你就抽時間去一趟吧?醫(yī)生覺得她雖然是小病大養(yǎng),但精神緊張,對身體不好,你就幫著寬慰她一下吧。她沒結(jié)過婚,一個人挺可憐的?!?/p>
老福無可奈何地說:“好,這次就聽您的,等您出院了吧。以后別再給我找這種事了,我不是心理醫(yī)生,沒工夫老陪他們聊天?!?/p>
母親滿意了。
又過了幾天,母親從醫(yī)院打來電話,聽起來心情沉重。她說羅素青死了,死因是心臟病突發(fā)。
二
到底是“雨加雪”還是“雨夾雪”,老福始終沒搞清楚,但他討厭這種天氣,到處都是冰冷的,濕漉漉的,路上的行人都皺著眉,瞇著眼,仿佛從眉頭到心頭都被打濕了。
他撐開一把傘,把愁眉不展的母親從醫(yī)院接回來。母親告訴他,羅素青的后事還沒辦,家里已經(jīng)鬧得不可開交。她寫了遺囑,出人意外地把遺產(chǎn)全部給了照顧她兩年的保姆,沒有給她的親屬留一分錢。她的親人是她帶大的一個侄子和兩個侄女,現(xiàn)在他們憤怒了,不接受這個事實。
老福和他母親沉默地吃完了飯,獨自想了很久,在煙缸里使勁摁滅了煙頭對她說: “好了好了,您放心,我一定把羅素青的死因搞清楚,給您一個滿意的答復。行了吧?”
母親的眉頭終于舒展開了。
從家里出來老福又回到醫(yī)院,找到了羅素青家的地址,就徑直找上門去了。羅家住在上海街的一座洋房里,青石臺階的兩邊種著白色的夾竹桃,紅磚墻上覆蓋著零星的爬墻虎,小院里的桃樹葉子已經(jīng)落光了,樹枝在寒風中瑟瑟發(fā)抖。老福在臺階下面站了一會兒,心中不禁掠過一絲歉意。他走上臺階按了按門鈴。門開了,給他開門的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
“你找誰?”那女人冷冷地問。
“喔,我姓楊,我媽媽是羅阿姨的病友,聽說了這個不幸的消息很難過,叫我代她來看看?!?/p>
女人不太情愿地往后讓了一步,老福走進客廳,聽見門在身后關(guān)上了。
客廳布置得很素雅,甚至有些簡樸;空間很高,空中有個大吊燈。他注意到,這里別說靈堂,墻上連一張羅素青的照片都沒有。
“坐吧。”女人指了指一張很大的布面沙發(fā),老福坐下了,那女人也在他對面的沙發(fā)上一言不發(fā)地坐下了。
“您是?”老福干巴巴地問道。
“我叫羅云,羅素青是我姑媽?!彼f完又閉嘴了,好像不打算再開口。
老福一邊找話跟她聊,一邊仔細觀察著她。
她身材高挑,留著修剪精細的短發(fā),穿著一件質(zhì)地很好的灰色羊絨衫,臉色有些蒼白。老福心想,她雖然不算是個美人,但氣質(zhì)獨特,特別是她盯著人看的那雙眼睛,成熟而內(nèi)斂,讓老福感到了緊張。
老福說了一些客套話,氣氛稍微松弛了一些,于是趁機提出一個問題:
“聽說你姑媽把遺產(chǎn)都給保姆了?”
“她有這個權(quán)利?!彼涞鼗卮?。
“那你們沒意見嗎?”他進一步試探。
“她這樣做肯定有她的道理?!?/p>
“那你們準備照辦嗎?”
“只能這樣?!?/p>
從她的聲音里聽不出任何情緒。
老福覺得這次的造訪該結(jié)束了,識趣地站起來,剛要告辭,大門開了,進來一個戴著眼鏡的男人,他看到老福好像很意外。羅云簡短地介紹了一下:“姑媽的朋友?!庇洲D(zhuǎn)身對老福說:“我先生?!蹦侨瞬惶押玫貙细|c了點頭算是打招呼,就上樓去了。
老福對羅云說:“那我走了,改天再來看你們?!?/p>
“不用了,我們馬上就搬出這里了,這兒已經(jīng)是別人的了。”
離開羅家,老福頂著風鉆出了巷子,揮手叫了輛出租車,又回到了醫(yī)院。
三
老福在醫(yī)院的病案室看完了羅素青的病案,似懂非懂。這個地方一般人是不能進來的,這些年他卻沒少來。他照例去找劉主任請教。
劉主任認真察看了病案里的每一張紙,沉吟了片刻,老福靜靜地等待著他的結(jié)論。
“有點奇怪。心臟病是她致死的原因,但是她的病歷上沒有心臟病的記錄,只有糖尿病病史。但是她的糖尿病也不很嚴重,不至于這么快就死亡。只能是糖尿病引起的心臟病突發(fā)。這種情況不多見?!眲⒅魅握f。
老福問:“有沒有可能是受了驚嚇,或者是精神壓力太大造成的?”
劉主任想了想說:“不能完全排除這種可能,但沒有根據(jù)。我說過,她沒有心臟病史。”
“她的家屬沒有對她的死因提出質(zhì)疑嗎?”
“沒有,她被送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昏迷了?!?/p>
老福告別劉主任回到了家,這回輪到他給母親布置任務了:“媽,您還能找到羅家的保姆嗎?”母親痛快地答應了。
很快,母親就把那個叫宋月芝的保姆叫到家里來了。來的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她提著一大堆裝滿各種食品的塑料袋,一進門就熱情地張羅著幫廚,一張紅撲撲的圓臉堆滿了笑容,透著城里人臉上少見的健康。她看見老福,臉蛋更紅了,操著濃重的鄉(xiāng)下口音跟他打招呼:“喲,大哥也在家呢?!毖劬s看著地板。
老福接過她手中的禮物,客氣地請她入坐,她站在那兒不知所措地望著老福的母親,好像要征得她的同意,老太太拉著她的胳膊讓她坐下。沒說幾句,小宋眼圈就紅了,眼淚開始吧嗒吧嗒往下掉,老太太一邊安慰她,一邊把茶幾上的一盒紙巾遞給了她。小宋一把一把地抓著紙巾抹眼淚,一句話還沒說出來,那盒紙巾都快抓完了。就這樣三個人在一起坐了幾分鐘,小宋終于開口了:“多好的人啊,就這樣沒了,我到現(xiàn)在還不相信。她除了脾氣不好哪都好,是個直性子人?!闭f完抽泣了半天才平靜下來。
老太太問她有沒有想過羅老太太會把遺產(chǎn)都給她,小宋驚慌地說她從來沒有想到過,只是羅老太太曾經(jīng)抱怨過她的親人對她的關(guān)心遠不及自己,說過“他們我是誰都指不上,只要你全心全意照顧我,我會報答你,沒準這輩子你都不用再打工了”這種話,她當時只當是氣話,從未當真。
老太太關(guān)切地問她:“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小宋的臉又紅了,她猶豫了一下,興奮地說:“我正想跟您打聽打聽呢,您是好人。嗯,我在城里沒熟人,您幫我出出主意。您聽說了吧,羅阿姨給我留了很多錢和房子,她去年退休了,但是她在公司還有股份,也都給我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弄。”
老太太問:“有多少錢?”
“現(xiàn)錢有五百萬,別的我不記得了。”她的眼里流露了一絲狡黠。
老太太吃了一驚:“這么多??!”
老福始終沒說一句話,他默默地看著小宋,等著她往下說;這會兒母親也沒招兒了,求助地看著老福,老福還是不說話,用眼神鼓勵小宋說下去。
小宋低下了頭,愁容滿面:“現(xiàn)在羅阿姨的親戚在找我的麻煩。他們平時對羅阿姨不好,一點都不關(guān)心她,現(xiàn)在想要錢了?!?/p>
老太太問她:“他們怎么找你麻煩?”
“先是要跟我打官司,沒用,法院不管;現(xiàn)在又賴在我的房子里不走,還找我鬧。我知道,這都沒用。特別是那個小侄女羅麗,太厲害了,她嚇唬我,唉,我真的有點怕。我知道大哥是警察,能幫幫我嗎?”
老福問:“怎么幫?”
“不讓他們再來找我。還有,叫他們搬出去?!?/p>
老福突然問:“羅阿姨死之前你知道她會給你這么多錢嗎?”
“不知道!真的,律師讀遺囑的時候我都蒙了!你要是不相信,可以去問陳律師?!毙∷渭拥媚樛t。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想知道怎么幫你。你得到遺產(chǎn)是合法的,不用怕他們。要不這樣吧,你如果相信我,就給我寫個委托書,全權(quán)委托我?guī)湍闾幚磉@些事情,你先在城里找個清凈的地方住,有事他們自然就會找我了?!?/p>
“真的?那太好了!大哥你放心,我不會叫你白干的?!彼俅温冻隽诵θ?。
老福認真地說:“我不要錢,說好這是幫忙?!?/p>
小宋也誠懇地說:“我不會讓您白忙活的,這是很麻煩的事。我會叫我的律師來找您辦委托書的事?!闭f著站起身來。這時候的她一臉自信,老福早就忘了她是個保姆。說實在的,她長得挺好看的,從未化過妝的臉自然而端正,比城里她這個年齡的女人耐看多了。老福暗自思忖。
小宋走后母親埋怨老福:“誰讓你這么幫她呀?她有的是錢,還怕沒辦法,多麻煩哪?!?/p>
老福樂了:“那我怎么調(diào)查這件事呢?沒人報案,難道我說我媽懷疑你們謀殺,叫我來查?\"
母親也樂了。
四
母親回家后天放晴了,屋里不再那么冷颼颼的,下午的陽光照進來,暖洋洋的,老福意識到真不能一個人住在這幽暗的老房子里。他又聞到了雞湯的香味,這回的湯是自己家的。母親邊用炭火煲著湯,邊忙出忙進利用這久違的陽光曬被褥,使老福感到了久違的溫暖。
老福剛美美地點著一根煙,就聽見母親在天井里叫他,說有人找。他還沒來得及答應,一個時髦的年輕姑娘已經(jīng)進屋了,沒等他讓座就自己舒舒服服坐進了沙發(fā),還順手拿了個靠枕抱在懷里,面對張口結(jié)舌的老福笑嘻嘻地進行自我介紹:“楊大哥吧,你好啊,我叫羅麗,聽說你要找我?我先報到來了?!币娎细_€在發(fā)愣,她進一步解釋道:“你不是我們家小宋的代表嗎?她說有什么事都可以找你,真的嗎?”她歪著腦袋瞧了老福片刻,好像又想了起什么:“喔,一會兒我哥也來,他也有事找你聊呢?!?/p>
老福的母親這時也進屋了,緊張站在門口,她已經(jīng)開始后悔交給老福這個任務了。
開著的屋門被敲響了,老太太嚇了一跳,回頭一看,身旁站著個小伙子,誰都沒聽見他什么時候進的大門。
“我沒走錯門吧?這是楊先生家嗎?”小伙子低頭問老太太。
“沒錯,都來了。好啊,省得我去找你們了,歡迎歡迎?!崩细Uf著請小伙子進了屋。
這個小伙子將近一米八的個頭,長得很清秀,大約三十歲左右,穿著一件灰色呢大衣,大衣里面是灰呢子西裝和灰色襯衣,脖子上掛著一條灰色羊毛圍巾,腳上的靴子擦得锃亮。他跟老福握了握手,又禮貌地向老福的母親欠了欠身表示敬意,就將雙手插進灰色的人字呢褲兜里,瀟灑地靠在老福的寫字臺邊上。
“我妹妹已經(jīng)介紹過我了吧?”
“還沒,我也剛到。”羅麗說。
“我叫羅瑞,我們家的情況想必楊先生已經(jīng)很清楚了吧?”羅瑞揚起下巴,使自己能保持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俯視著老福。
“不很了解?!崩细Uf。
羅瑞笑了:“那為什么管這個閑事?警察也管這些事?真是有錢能使鬼推磨呀。”他的笑容很動人,像個孩子,老福不得不承認自己有點喜歡這個小伙子。
“為人民服務。我不是以警察的身份做這件事,是給朋友幫忙。這是我今天要跟你們說的第一點?!?/p>
“朋友?你跟小宋是朋友?”羅瑞故作驚訝地問,羅麗在一旁嗤之以鼻。
“看來我也有必要作個自我介紹。我媽和你們的姑媽是朋友,我昨天去你們家吊唁過。你姐姐沒告訴你們吧?!?/p>
“喔,是你呀。哎,我就奇怪了,這里面有你什么事啊,你跟小宋是什么關(guān)系?既然我姑媽跟你母親是朋友,為什么你這么向著她???好像咱們更近吧?”他說著用眼神請求著羅麗的認同,后者沒理他,一直斜著眼看著老福。
老福義正詞嚴:“我向著她了嗎?我說過,我母親是你姑媽的朋友,你姑媽過世了,她很傷心。所以我只向著你姑媽,包括她的生命和她的利益,還有她的感情。另外,我是個警察,保護人民的生命財產(chǎn)安全是我的責任。我跟小宋沒有任何關(guān)系,她請求我代為處理你姑媽的善后事宜,我答應她了而已。你們放心,我會很公正?!?/p>
老福的態(tài)度鎮(zhèn)住了兄妹倆,羅瑞坐下了,他們知道,這個人不好對付。
羅麗見哥哥有點氣餒,接過了話茬:“那您的第二點呢?”
老福回答:“這是我最關(guān)心的一點,說實話,也是我最好奇的一點。既然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你們姑媽而起,我很想知道,她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
羅麗不耐煩地回答:“這有什么好扯的,她死都死了,還說這些有什么用!能不能說點有用的?”她的話令她哥哥有點尷尬。
“你怎么知道這沒有用呢?”老福問羅瑞:“現(xiàn)在我能不能問問二位,你們來找我有什么事嗎?”
兄妹倆交換了一個眼神,還是羅麗一馬當先:“很簡單,別說那么多廢話,你說你不偏向小宋,那你告訴我們,我們能從我姑媽的遺產(chǎn)里得到多少?”
老福慢吞吞地回答:“根據(jù)法律,如果你姑媽沒留下遺囑,找個律師,按法律分配;如果有遺囑就按遺囑辦。所以我不能告訴你們能得到多少,還是得由你姑媽決定?!?/p>
“老家伙太狠了!”羅麗的眼睛瞪得溜圓。
老福饒有興味地看著她,沒想到她忽然站起來,走到老福跟前,搖晃著老福的胳膊撒嬌著說:“楊大哥,你都說了,咱們是朋友,你能不能幫幫我們,別這么便宜那個鄉(xiāng)下女人行嗎?”
羅瑞靠在沙發(fā)上笑瞇瞇地觀賞墻上的字畫,好像眼前的這一幕跟他沒關(guān)系,還不時對老福的母親笑一笑。
老福說:“行了行了,坐下吧,既然來了,咱們好好聊聊,你們說呢?”他囑咐母親去給他們沏壺茶,母親不情愿地照辦了。
羅瑞坐直了身子,一本正經(jīng)地說:“楊大哥,好歹咱們也是有緣分,不瞞您說,我跟公安局的朋友也打聽了,您還真是個人物,咱們好好合作合作?”
“你要真能合作那太好了?!?/p>
“哎,這就對了,我就知道我總能逢兇化吉。你說咱們怎么合作?我聽你的?!?/p>
“好,那就如實回答我的問題。還是那個問題,你姑媽是個什么樣的人?”
羅瑞大失所望:“這有關(guān)系嗎?”
“有關(guān)系。”
“好吧,她是個古怪的老處女?!?/p>
羅麗陰陽怪氣地說:”你這么說可有點沒良心,誰都知道她最疼你?!?/p>
羅瑞讓步道:“那倒是,她有時候心腸挺軟。但最后這一下做得太絕了。”
老福的母親忍無可忍了:“我看她做得對,真是白養(yǎng)你們一場?。 ?/p>
老福打斷了母親:“再問你們一個問題:在你姑媽去世之前,你們知不知道她寫了這份遺囑?”
兩人異口同聲地說:“不知道。”羅瑞還氣呼呼地補充:“這太離譜了!”
老福接著問:“你們有沒有對她的死因有過疑問?”他說完仔細觀察著他們的表情。
兄妹倆莫名其妙地對望著,羅瑞似乎恍然大悟,對老福說:“你的意思是她可能是被……哎呀,您真是高手,我怎么沒想到呢!”他竟然興奮得手舞足蹈,這是老福沒想到的。
羅麗卻在一旁冷冷地看著她哥哥,一臉的鄙視。
老福又問:“她去世的時候你們在不在場?”
羅麗沖著她哥哥揚了揚下巴:“你問他。”
羅瑞顯然有點著急了,結(jié)結(jié)巴巴地解釋:“我也沒想到她會那么激動,我不是故意的。哎,警官大人,你不會懷疑我吧?!我可沒殺她!”
老福默默地聽著,點著了一支煙。羅麗開始感到冷,她下意識地抱著枕頭有點發(fā)抖,這一刻她那雙烏黑的大眼睛使老福想起了他的一只愛犬臨死前的樣子,它那時的眼神他永遠也忘不了。
羅瑞已經(jīng)一掃他那玩世不恭的態(tài)度,變的像個犯了錯誤的孩子。他說:“我沒想過要她死,真的。我以前是覺得總有一天她不在了,會把大部分財產(chǎn)留給我,但我沒有殺害她的念頭,是她年紀大了變得疑神疑鬼?!?/p>
老福問:“這么說她這樣想過?”
羅瑞回答:“是的。但沒有人當真。那天我去找她借點錢,她不給也就算了,她沒完沒了地數(shù)落我,我頂了她幾句,她一生氣就倒下了,我們趕緊把她送到醫(yī)院,就沒活過來。”
半天沒吱聲的羅麗幫著解釋道:“平時姑媽說一不二慣了,沒人敢跟她頂嘴,這下可好。”
羅瑞瞇著眼問老福:“楊警官,我一分錢沒落著已經(jīng)夠倒霉了,不會還落個殺人嫌疑犯吧?”
“不好說?!崩细^魷缌藷燁^和善地說:“所以我們要搞清楚事情的真相,給你們包括你死去的姑媽一個滿意的答復?!?/p>
桌上的電話鈴猛地響起來,把屋里幾個人的心都震了一下。是陳律師來的電話。
五
陳律師是請老福去他們的律師事務所,在小宋的委托書上簽字。
老福按約定時間來到了一幢很高的現(xiàn)代化寫字樓里,陳律師的辦公室在二十層,很明亮,除了鑲嵌著玻璃門裝滿了各種法律書籍的書柜,四面的墻和窗戶幾乎都是透明的大玻璃,坐在這里可以感覺到走廊和各個辦公室里人們的活動,但聽不到他們的聲音。老福心想,社會真的進步了,這些透明度極強的玻璃不知阻隔了多少秘密。
陳律師和老福年齡相仿,書卷氣十足。他叫前臺的小姐給老福送來一杯茶,請老福坐在他寫字臺的對面閱讀那份委托書并在上面簽字,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
老福簽了字,端起了那個軟塌塌的紙茶杯,他發(fā)現(xiàn)這種杯子的功能很適合這個地方,它能裝燒開了的水,但沒讓人喝茶,因為沒有足夠的時間把茶泡開,客人也無法用手指頭捏著那滾燙的開水真喝,這杯茶只是表示應有的客氣,不是讓人喝的。他明白,陳律師在等著他告辭,可是他沒打算馬上走。
老福放棄了喝茶,小心地把紙茶杯放回寫字臺上,對陳律師說:“陳律師,我知道你很忙,但我還是想耽誤你一點時間,了解一些情況??梢詥幔俊?/p>
“可以?!?/p>
“關(guān)于我簽屬這份委托書,我知道你覺得奇怪,我想解釋一下?!?/p>
“不奇怪,不需要解釋,有什么法律上的問題不清楚盡管問?!?/p>
“有些問題不是法律上的。我想向您了解一些有關(guān)這件事的全部情況,很想聽一下您的看法?!?/p>
陳律師注視著他,沒有回答,老福只好把他參與此事的經(jīng)過簡單講了一遍。陳律師聽完他的敘述馬上變得熱情多了,他懇切地說:“如果是這樣,你放心,我一定會盡我所能配合你。我跟羅素青打交道時間也不短了,還是很有感情的,她去世我很難過,也真是很同情她。老人家奮斗了這么多年最后落得這樣一個結(jié)果真的很可惜,如果這里面有問題我們一定要查出來?!?/p>
“她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
“很正派,很有魄力,很痛快的一個人?!?/p>
“脾氣古怪嗎?”
陳律師第一次露出了笑容:“一點也不,沒那么回事,我個人認為在女人里她算是最理性的??赡芎髞砟昙o大了,退休以后有點失落。這很正常。”
老福問:“你從沒懷疑過羅素青的死有問題嗎?”
陳律師沉思著答道:“剛得到她過世的消息,我很震驚,因為幾天前她剛叫我去修改了遺囑,那時候她還好好的,這實在是很蹊蹺。但她是因為和她侄子發(fā)生爭執(zhí)過于激動引發(fā)心臟病而死,是正常死亡,我就想不出這還有什么解釋了,只能說是那個保姆命太好了?!?/p>
老福說:“我是個警察,不太容易相信誰的命太好。據(jù)你所知,當時還有誰在場?”
“保姆小宋和羅素青的侄女羅云?!?/p>
“羅素青有沒有告訴你她修改遺囑的原因?”
“說過。她當時剛出院,是因為從家里的樓梯上滾下來摔壞了腿。好像問題不大,很快就出院了。但是她堅持認為是她侄子羅瑞想害死她,在樓梯上做了什么手腳造成的這次事故,目的是早日得到遺產(chǎn)。你知道,年紀大了,人不免會變得狹隘。怎么說呢,我當時根本不相信她的擔憂,勸她先把這事放一放,冷靜冷靜再說,可是老人家很固執(zhí),還很急,叫我抓緊時間辦完這件事,好像羅瑞馬上就會殺了她,我只好照辦,所以我聽到她的死訊很吃驚?!?/p>
“那么你的第一反應是羅瑞干的?”
“可以這么說?!?/p>
老福問:“她說沒說過為什么剝奪了三個孩子的繼承權(quán)?看起來只有羅瑞在惹她生氣呀?!?/p>
“是這樣,過去在這三個孩子里她最疼愛的是羅瑞,男孩子嘛,可是最讓她操心、失望的也是他。她最欣賞、信賴的是大侄女羅云,但是她很討厭羅云的愛人,覺得他是個小人,認定了羅云跟著他不會有好結(jié)果,可是人家夫妻恩愛得很,她也沒辦法。老太太說,好在她也對得起羅云了,花錢培養(yǎng)她上了大學也嫁了人,也算有個交代了,總之羅云是受了她老公的連累。至于那個小女兒,一直很不聽話,老太太覺得她有點錢幾天就會折騰光,給她錢沒什么好處?!?/p>
老福慎重地說:“對不起,我還是想問,你覺得小宋事先有沒有可能知道了修改遺囑的事?”
陳律師說:“沒關(guān)系,你盡管問。我覺得她完全沒有機會知道這件事,關(guān)于這一點我已經(jīng)反復回憶過。我不可能告訴她;我們談論這件事的時候有意打發(fā)她出去買東西了,她不在家;我打好文件去找羅素青簽字的時候也故意回避了她,當時我們沒有交談,我把簽好字的文件直接放進了包里?!?/p>
老福問:“假如羅素青沒有及時修改遺囑,那么她死后的最大受益人是羅瑞吧?”
陳律師拿出一個文件袋遞給老福:“這里面是前后兩份遺囑,你自己看吧?!?/p>
老福打開文件袋瀏覽了一下,兩份遺囑的不同之處是,前者是把一半的現(xiàn)金和房產(chǎn)留給羅瑞,另一半兩個侄女平分;后者是把全部的現(xiàn)金和房產(chǎn)都留給生前照顧她的保姆小宋。
老福問:“根據(jù)你對羅瑞的了解,你覺得他會謀殺他姑媽嗎?”
陳律師想了想答道:“我覺得雖然他不求上進,還有不少惡習,永遠都缺錢,但這種可能性不大?!?/p>
“為什么?”
“因為他沒有這個膽量?!?/p>
老福站起來,跟陳律師握了握手:“非常感謝,我可能還會來打擾,想起什么請給我電話?!?/p>
“隨時效勞。”陳律師把老福送出了玻璃門。
六
從老福家出來還沒走多遠,羅麗就沖羅瑞發(fā)脾氣:“你真笨,認輸了?咱們干嘛來了?給警察提供謀殺案線索嗎?我們這家人指望你真是沒戲!”
羅瑞爭辯道:“我很被動?。{什么只有我是嫌疑人,你就沒份嗎?我看這個姓楊的警察是在嚇唬我們,他是愿意跟我們合作的?!?/p>
“做夢吧!你真的相信他?我看只有兩種可能 ,都對我們不利,一個是他跟小宋是一伙的,一個是他懷疑你謀殺了姑媽,只是拿小宋說事。還想要錢,扛著行李走人沒有麻煩咱就燒高香吧!”
她的一番話說得羅瑞透心涼,他停下腳步想了一會兒,對他妹妹說:“不行,這事兒不對,咱們得好好想想。走,回家找姐姐商量商量。”
羅麗一聽不愿意了:“我還有事,你先回去吧?!?/p>
羅瑞火了:“你不就是忙著談戀愛嘛!少談一會兒,跟我回家先談正事?!闭f著拉著羅麗就走,羅麗被他拽得胳膊生疼,一路小跑地跟著他回了家。
他們的姑媽遺囑被公布以后,小宋被他們轟出了家門,竟然沒有再回來,現(xiàn)在姊妹三個加上羅云的丈夫劉建平住在這里。他們知道占領房子是暫時的,住著并不踏實,家務事自然落到了羅云身上。
羅瑞兄妹二人進了家門,頹然坐在餐桌旁,邊看姐姐做飯邊談論老福。羅云有條不紊地洗菜做飯,默默聽著他們的談話,不時問上兩句,劉建平還沒回來。
羅瑞說:“姐,你倒是發(fā)表點意見啊,怎么辦哪。”
羅云不緊不慢地說:“急什么呀,現(xiàn)在知道急了,早干嘛去了?平時怎么不聽我的?要是你在公司好好干,爭點氣,不惹姑媽生氣,會弄成這樣嗎?”
羅麗也趁機說:“就是,還連累了我們?!?/p>
羅瑞不耐煩地說:“行了行了,別啰嗦了,姐,你是知識分子,比我們水平高,快分析分析,咱們怎么對付這個外號叫老福的警察?!?/p>
“不用慌,他懷疑你謀殺是沒有根據(jù)的,有動機,但沒有證據(jù),你怕什么?再說現(xiàn)在受益人不是咱們,很難說他更懷疑誰,他只是在試探你們,別理他。”
羅瑞聽姐姐這么說,松了一口氣。羅麗說:“姐,那你覺得他有沒有可能幫我們呢?”
羅云說:“長腦子了嗎?他為什么要幫我們?錢在人家手上,我們都快沒地方住了,還是想有用的吧。”
羅瑞氣呼呼地說:“你說那娘們真有本事把咱們轟出去?”
“當然?!?/p>
電話響了,是劉建平告訴羅云他不回來吃晚飯了,羅云放下聽筒露出失望的神情,她愣了一下神,就開始張羅弟弟妹妹吃飯。
見姐姐有些心不在焉,羅瑞挖苦道:“姐,劉建平有什么好?窮酸樣,還挺牛,憑什么呀?他不回來我還能好好吃一頓。我就討厭看你在他面前那副樣子,賢惠過頭了吧?”
羅麗說:“你懂什么?那叫愛情!姐夫有才華有魅力你明白嗎?”
“扯淡!”
羅云拿筷子在他們倆頭上一人敲一下,說他們:“吃還堵不住你們嘴!別管大人的事?!?/p>
姊妹三人吃完飯,各自回屋又陷入了憂慮。
這棟房子有三層樓,一樓是客廳 、餐廳和廚房,緊挨著廚房有個衣帽間被改裝成了保姆的住房,沒有窗戶,里面放下一張單人床以后基本上就沒地方了;二樓有三間臥室,分別住著羅瑞 、羅麗和羅云夫婦;三樓的一間臥室是亭子間,有兩扇小窗子和一面跟屋頂平行的玻璃,過去是羅素青的臥室和書房,她喜歡這里的安靜和從屋頂傾瀉下來的陽光。
羅瑞沒結(jié)婚,他走馬燈似地換女朋友,從來沒想過要娶誰。他的房間很亂,衣柜里堆滿了各類名牌服裝,屋里彌漫著一股香水和襪子混雜在一起的怪味,除了他自己沒人愿意進來,但是他出門時總能把自己收拾得衣冠楚楚油頭粉面,身上散發(fā)出一種淡淡的香水味。他換工作也跟換女朋友一樣勤,一直靠姑媽養(yǎng)活。
羅云夫婦的房間在羅瑞對門,這里干凈整潔,淡紅色的墻紙配上暖色調(diào)的窗簾和床罩,使屋里顯得溫馨而典雅,地毯看上去一塵不染。羅云酷愛干凈,她不允許自己的房間有一絲凌亂,令她丈夫很不自在而不愿意待。
走廊的盡頭是羅麗的房間,她這間房最小,從墻上可愛的兒童裝飾看得出這里以前是個嬰兒室。現(xiàn)在這里比她哥哥的房間還亂,床上、 地上和梳妝臺上有無數(shù)衣服和化妝品摞在一起,她經(jīng)常踩著這些東西走進走出。以前她經(jīng)常為此挨她姑媽的罵,但從來沒起過作用,她依然習慣隨地扔東西。如今姑媽不在了,她每天都可以聽著音樂在這堆衣物里自由穿梭。羅麗不停地上各種成人大學,什么專業(yè)時髦就學什么,就是沒工作過。。最近她交了個男朋友叫虎子,小伙子身材高大,長得也挺帥,是每個女孩子都心儀的富家公子。羅麗瘋狂地愛上了他。她從不關(guān)心她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家里的事也一向與她無關(guān),但為了不失去虎子,她開始為家里的變故煩惱了。
他們的父親在羅麗很小的時候就病故了,母親的身體一直不好,父親死后不久母親也去世了,羅麗對父母都沒有一點印象。姑媽羅素青是個建筑工程師,她接過了撫養(yǎng)三個孩子的重任,自己一生沒有婚嫁。改革開放以后,她創(chuàng)建了自己的建筑師事務所,在建筑業(yè)很有名。羅云繼承了她的事業(yè),在大學里學的建筑專業(yè),后來在她的事務所工作。羅云從小就在家里幫著做飯 、洗衣服,照顧弟弟妹妹,是羅素青的好幫手。她嫁給了她的同學劉建平,他是班里有名的才子,但畢業(yè)后一直懷才不遇,在哪兒都不順心,羅云總能幫他找到不成功的理由,一心為他的事業(yè)尋找出路。
天漸漸黑了,一樓的客廳沒開燈,今天夜里他們姊妹三個都沒有下樓,各自在房間里想著對策。
七
老福的母親為成為兒子的助手而興奮不已,這幾天老是睡不著覺,老福一回家,她就拉著兒子打聽事情的進展。出院第四天,老福終于給她布置任務了,叫她去把小宋請到家里來,理由是商量如何執(zhí)行委托書。
母親接受了任務就給小宋打電話,打了幾次,她的手機一直關(guān)機,她用的是羅素青以前用的號碼。老福覺得不對頭,拿著母親寫給他的地址迅速找到了小宋住的小旅館,前臺的服務員說她兩天前晚上出去就沒回來。老福出示了證件,叫她把房門打開了。屋里沒有人,房間已經(jīng)被打掃過,小宋的行李就是一個大旅行袋,里面裝的全都是舊衣服和鞋,洗手間里還掛著一條洗得發(fā)白的舊毛巾。
老福到前臺檢查了入住登記,把小宋的身份證住址抄了下來。服務員回憶說小宋住進這里三天了,只住了一夜就沒再來,沒退房,也沒有人來找過她。老福叫服務員鎖上房門,囑咐他們不許任何人進去,并留下自己的電話號碼,叫他們看見小宋立刻通知他。
老福走出旅館掏出手機給他的同事高超打了個電話:“小高,馬上給我辦個失蹤案手續(xù),我這就去找你。 ”
“好,我等著你。”
老福已經(jīng)有一個多星期沒去局里了,因為那件倒霉事他準備調(diào)離公安局,目前他正利用休假在家考慮何去何從。對他來說,已經(jīng)二十年沒休過假了,他也確實需要一點時間好好反思一下自己的成敗得失,沒想到剛安靜幾天就碰上這么個事。
老福一進辦公室的門,大伙兒都圍過來了,他們急于知道他的決定。老福說:“我還沒想好,現(xiàn)在我是以老百姓的身份來報案的?!彼诟叱瑢γ嬖敿毜刈隽藗€筆錄,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對大伙兒說:“快下班了,誰也別走,我請你們?nèi)ズ染?,然后趕緊給我找這個人?!贝蠹腋吲d地跟他一起到他們的“老地方”痛快地吃了一頓。
第二天,老福又來到了陳律師的“玻璃屋”,陳律師對小宋失蹤的消息很是吃驚。老福問他最后一次見到小宋是什么時候,陳律師說就是在給老福打電話的五分鐘以前,她來拜托他辦理委托書。
“我問她為什么來找我,她說在城里不認識別的律師,既然羅素青信任我,那她也只能叫我替她辦這件事。她想讓我?guī)退k理房產(chǎn)過戶等等手續(xù),我真的沒時間,也不想跟羅瑞他們交涉,這肯定是個麻煩事,所以她就找了你。”陳律師解釋道。
老福若有所思地對陳律師說:“對于她的失蹤,我的感覺很不好,我一直很相信我的直覺。我想知道你們處理遺產(chǎn)的細節(jié),有可能幫助我們找到小宋的線索?!?/p>
陳律師聽了也有點擔心,他拿出一份簽了字的文件遞給老福:“其實處理遺產(chǎn)的過程很簡單,這里都有記錄。一張存有五百萬現(xiàn)金的存折,一份股份轉(zhuǎn)讓授權(quán)書,三套房子的房產(chǎn)證和關(guān)于房產(chǎn)贈與的手續(xù)。當事人小宋都在上面簽了字,我的工作就算完成了,接下來可能就是你的事了。”
老福問:“那個存折給小宋了嗎?”
“給了,她在這里簽了字,等于打了收條?!?/p>
“憑什么可以取錢?”
“憑羅素青的身份證,存折上寫的是羅素青的名字?!?/p>
“身份證在哪里?”
“我不清楚?!?/p>
“還有誰知道這件事?”
“羅家的三姊妹。我宣讀遺囑的時候他們必須都在場。你沒看見那場面,開了鍋了。其他的手續(xù)當時也都交給她了,她應該還有不少事要做,應該馬上去找你才對?!标惵蓭熗nD了一下接著說:“也難怪,一個保姆一夜之間發(fā)了財,還不適應,不知道該干什么了吧。”
老福說:“不對,她給我的印象不是這樣,她應該知道該干什么。”
老福剛到家,就接到高超的電話,說他們在城西的建筑工地找到了小宋的尸體。
她是被人勒死的。
八
老福頹然坐在凳子上,氣憤和后悔哪一種情緒更多一些,他一時也分不清,只覺得這一切冥冥中他早有預感,每件事情的發(fā)生都在他的想象中??赡苁莻商疆旈L了,第六感得到了哪位神的指引,變得神奇起來,每次他抱著僥幸心理期望事情不發(fā)生,但無一例外該發(fā)生的都發(fā)生了,每到這種時候他都有一種深刻的愿望,就是再也不干這一行了,他想忘掉所有的一切,去過一種輕松的新生活?,F(xiàn)在,他又一次感到絕望,在他眼皮底下兩條人命沒有了,他感到這次真的是他的錯,本來兩次他都有機會挽救她們的。
老福沒把這個消息告訴母親,怕她受刺激血壓升高影響健康,母親問他找到小宋沒有,他含糊地回答說還沒有,會找到的,讓母親放心。晚上他睡不著,煙缸里堆滿了煙頭,屋里的煙味嗆得他自己都睜不開眼睛。
這次他在家反省,始終沒考慮出個所以然來,現(xiàn)在似乎明朗了。他想起第一次見到陳寧的時候他心里的感覺,是那么清晰、奇妙,他那次多么希望自己的直覺錯了,于是故意沿著錯誤的路往前走,終于斷送了所有美好的東西。陳寧今年多大?二十七、八歲吧,她殺了自己的丈夫,卻能表現(xiàn)出一臉的無辜,而他見到她的第一眼就明白她是有罪的,但他太想留住她年輕的生命了,因為她的美麗打動了他,于是裝作相信她的證詞,給了她一條生路,直到她再次犯罪。他的上司認為他的錯誤在于輕信罪犯,休假實際上是停職反省,可他自己明白錯在哪里,也許自己根本不適合當警察。
老福想到這里,翻身下床找了一只筆準備寫辭職報告。這時候聽見了敲門聲,他母親推門進來了: “還不睡呀?深更半夜折騰什么?”
老?;卮穑骸皼]事,寫點東西,您怎么還沒休息?”
母親說:“睡不著啊,你說小宋會不會出啥事?她一個人帶著那么多錢多危險哪。我這幾天睡不好,血壓有點高,起來找點藥吃,聽見你還在折騰。真沒事?”
“真沒事,您趕快吃藥,趕緊睡吧?!?/p>
老福開始擔心母親的身體,她受一點刺激血壓就會升高,每一次血壓升高都會危及生命,這一直使他憂慮。他聽見母親回屋休息了,點著了一根煙,忽然他夾著煙的手在空中停住了,他的腦海里閃現(xiàn)了一個念頭:他的憂慮。他的憂慮是什么?母親的健康,為了她的健康,最重要的是不能讓她受刺激。那么反過來呢?如果想讓一個身體不太好的老年人處在危險的境地,最簡單的方法就是刺激她,讓她犯病。
老福放下筆,摁滅了煙頭,關(guān)燈睡覺了。他決定,無論如何要辦完這個案子,至于組織的決定和自己的選擇都以后再說。
次日他按上班時間進了辦公室,他的長腿健步如飛,在幾張辦公桌之間穿梭,辦好了各種辦案的手續(xù),不到一刻鐘,就領著高超和另一個小伙子開車出門了。
他們先到了銀行,經(jīng)理很快找出了羅素青的存折,把辦理這筆業(yè)務的辦事員也叫過來了,他們告訴老福,存折上的五百萬是分兩天提走的,因為當天銀行里沒有這么多現(xiàn)金,這件事當時給大家的印象很深。
老福問:“來提款的是個什么樣的人?”
“一個農(nóng)村婦女,看樣子四十多歲?!?/p>
“她留下了什么憑證嗎?”
“有存款人和她的身份證復印件。”說著把這兩份復印件交給了老福。
取款人身份證復印件上的名字明白無誤是宋月芝,照片黑乎乎的看不清楚,老福很難確認那是不是他見過的小宋。他把這兩張紙裝進塑料袋交給高超,叫他去做指紋鑒定,然后三個人離開銀行,直奔羅家。
在路上,老福接到局里的電話:“楊隊,那三個房產(chǎn)證的下落找到了,在錦囊典當行,這家當鋪已經(jīng)按百分之七十把現(xiàn)金給了客戶,大約三百萬。去辦事的人好像就是那個被殺的宋月芝。”
“明白了。”老福感到自己像個泄了氣的皮球。
九
這次來羅家,老福覺得似曾相識。在過去的二十年里他多次經(jīng)歷了這種感覺,就像多次重復出現(xiàn)的夢境,才幾天沒來,院子里的樹葉已經(jīng)掉光了,整個房子顯得那么肅殺。
高超走上臺階按響了門鈴,他們等了兩分鐘,開門的還是羅云。高超出示了證件和搜查證,羅云閃身做了個請他們進屋的動作,隨手關(guān)上門,把寒風擋在門外??匆娎细K廊粵]開口,好像從來沒見過他一樣。
老福也向她出示了證件,問她:“羅瑞在家嗎?”
“不在。”
“他去哪兒了?”
“不清楚,我下樓就沒見到他?!?/p>
“宋月芝死了,被人殺了?!?/p>
羅云吃驚地睜大了眼睛,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老福接著說:“我們要搜查這里,請你配合。”
“為什么搜查我們家?”
“這是死者的住址。有什么問題嗎?”
羅云猶豫了一下,無可奈何地坐下了,她伸手指了指衣帽間的門:“她以前就住那兒?!?/p>
高超他們進屋看了看,除了床鋪基本沒有私人物品。老福叫羅云坐在原地不動,他們上樓開始搜查。
老福先到了三樓,走進了羅素青的房間。顯然在她死后沒有人進來過,因為書桌上她的老花鏡還張開鏡架放在一張攤開的報紙上,床上的被子掀開了一個角,床上仿佛還有余溫;桌上、窗臺上蒙著一層薄薄的灰塵,好像主人隨時都會回來。墻上掛著一張羅素青年輕時的照片,她的樣子和老福的想象有很大的差距,照片中的女子清純、甜美,梳著兩條辮子,笑盈盈的,長得很標致。老福端詳著這張照片,他的心跟她的距離拉進了,他想,你到底想告訴我什么呢?雖然我來晚了,但我會知道的。
老福拿出塑料袋,把床頭柜上的幾個小藥瓶裝了進去。他拉開抽屜,見里面還有幾個藥瓶,就把它們都裝進了另一個塑料袋,隨即下樓了。
在二樓,正好碰見高超從羅瑞的房間走出來,他一無所獲,只拿了一個杯子,老福明白那是為了提取指紋。
他們一起走進羅云和羅麗的房間,也沒有什么收獲。
他們在羅云對面的沙發(fā)上坐下,叫羅云在拿走的物品清單上簽了個字。老福發(fā)現(xiàn)沙發(fā)前的茶幾下面有個字紙簍,里面有幾個揉成一團的小紙條。于是對羅云說:“麻煩你給我們倒杯熱水好嗎?”
羅云一聲不吭地起身去到水,老福說了聲“謝謝”,順手迅速拿出了那幾個小紙團放進兜里。
羅云回來了,她端著一個茶盤,上面放著三杯剛沏的茶。
老福下意識地拿起一個杯子捂手,對羅云說:“請你回答幾個問題。宋月芝上周六回來過沒有?”
“沒有?!?/p>
“那你知道她住哪里嗎?”
“不知道,她沒告訴我們?!?/p>
“你最后一次見到她是什么時候?”
羅云想了想,回答道:“大概一個星期以前吧,我們發(fā)生了一點口角,她收拾了她的東西就走了?!?/p>
“她跟你們聯(lián)系過嗎?”
“聯(lián)系過,她打電話來說有事找楊警官。”
“請你給羅瑞打電話叫他回來。”
羅云緊張地問:“這事跟羅瑞有什么關(guān)系?他跟我一樣,小宋走了以后就沒見過她?!?/p>
“只是了解了解情況,還有羅麗?!?/p>
“你們真的不會帶他走?”
“你放心,如果他真的與此事無關(guān),我們不會冤枉他的?!?/p>
羅云半信半疑地拿起電話,叫她的弟弟妹妹都回家接受警察訊問,沒提警察的來意。
老福問羅云:“你先生呢?”
“他前天就出差了,去上海了?!?/p>
不一會兒,門開了,羅麗進來了,她身后跟著一個高大的小伙子,他們手里提著摩托帽??匆娂依镒?,羅麗的眼里沒有恐懼,只有厭煩。她大模大樣地拉著她的男朋友坐下,歪著腦袋等著提問。
高超問:“上周日晚上你在哪里?”
她覺得這個問題很意外,反問道:“這很重要嗎?”
“請如實回答問題?!?/p>
她用下巴指了指她的男朋友:“在他那兒?!?/p>
高超問那個小伙子:“你可以證明嗎?”
小伙子的臉有點紅,支吾著回答:“可以?!?/p>
“你的姓名和住址?!毙』镒訄笊狭怂拇竺偷刂?,在筆錄上簽了字。
“你最后一次見到宋月芝是什么時候?”
“她從我們家走的時候,好幾天了,你問我姐呀。楊警官,你穿上警服真帥呀,沒想到小宋真有這么大面子,這點事兒至于你們這么大動干戈嗎?還有什么事快說,我還要上課呢?!闭f著已經(jīng)站起來了。
羅云說話了:“小麗,嚴肅點,小宋被人殺了,人家警察是來了解情況?!?/p>
羅麗驚恐萬狀地張大了嘴,忽然高興地對她男朋友說:“虎子,我說什么來著?她沒這個命!”
羅云生氣地說:“別胡說,真不懂事?!?/p>
羅麗置之不理,輕松地問老福:“我可以走了嗎?”
老福擺了擺手,羅麗拉著虎子一陣風似地出門了,留下一屋子人坐在那兒不知說什么好。
門又被推開了,這次是羅瑞,他穿著一件黑色皮夾克,帶著一股淡淡的香水味。他一邊搓著手取暖,一邊對大家點了點頭表示打招呼,安靜地坐下等待詢問,他始終沒看老福一眼。
“上個星期天晚上八點到十一點你在哪里?”高超開門見山。
羅瑞認真想了想,回答道:“我去酒吧坐了一會兒就回家了。”
“你幾點回來的?”
“大概是十一點吧。”
羅云說:“是,應該還不到十一點?!?/p>
“哪家酒吧?有證人嗎?”高超接著問。
“江邊的馬里布,證人有很多,服務員、老板還有幾個???,你們可以去問。”
“你這幾天跟宋月芝見過面嗎?”
羅瑞揚了揚眉毛,看著老福反問道:“我還需要見她嗎?宋女士不是有代理人了嗎?”
高超不明白他的意思,厲聲說:“請你老實回答問題!”
“沒有?!?/p>
老福盯著羅瑞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上個星期天晚上十一點以前宋月芝被謀殺了?!?/p>
羅瑞嚇了一跳,他考慮了片刻,臉上的玩世不恭消失了,慌張地對老福說:“這事兒跟我沒關(guān)系,我真的不知道,你不會又把這事兒往我頭上安吧?”他的手指頭顫抖著,臉色蒼白。老福一言不發(fā)看著他。
羅瑞求助地對羅云說:“姐,你別擔心,真的不是我干的,他們?nèi)绻ノ?,你知道該去找誰。”
高超說:“誰要抓你了?我們說是你干的嗎?”
羅瑞聽了立刻如釋重負,馬上解嘲道:“我就說楊大哥不會誣陷我嘛?!闭f著試探地看了老福一眼。
老福站起來對姐弟倆說:“你們放心,我從不誣陷誰,也不會放走罪犯。最近請你們配合我們調(diào)查,不要離開本市。”說完,三個人離開了羅家。
責任編輯:李 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