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學是大人物!果斷搭檔之!
這學期的第一堂法語課上,我注意到一個中年人。他頭發(fā)花白,身形筆挺,一個人安靜地坐在教室一角。在一群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里,他很是扎眼。我確信他不是老師,那么,他是誰?
大家的一輪自我介紹后,我知道他叫若澤,來自葡萄牙,2010年7月申請巴黎政治學院(Sciences Po)。能在開學前夕成功申請入學,我知道此人一定不簡單。根據(jù)他的年紀和樣貌,我猜他應該是某企業(yè)的高級管理人員——Sciences Po常會接收企業(yè)經(jīng)理來校進修。
我上的法語語言課是母語非法語的學生的必修課。第一節(jié)課的任務之一是確定兩人一組的exposé(報告)的題目和順序。老師在黑板上列出主題,大家自由組隊選擇。我對這個中年人很有興趣,決定跟他一組,就等著他先選題目。他終于舉手了,選“馬賽:歐洲文化之都”。很好,寒假我剛去過馬賽,我趕緊舉手。
下課后,作為搭檔,我和他交換了聯(lián)系方式。他給我留下瀟灑的簽名和郵箱,jscps1957@xxx.com,并告訴我:jscps是他名字首字母的縮寫,1957是出生年份。
像被電擊了一樣,我突然想起有同學說過:有位剛去職的“大人物”在學校讀書,和他同班的許多人都不認識他。這位中年人不會就是那個“大人物”吧?回家后我打開維基百科,還真搜到了他的頁面。核對簽名,一樣;出生年份,1957年;全名若澤·蘇格拉底·卡瓦略·平托·德·蘇薩(José Sócrates Carvalho Pinto de Sousa)。就是他!2005~2011年就任葡萄牙總理的蘇格拉底?!癇on Dieu(好神?。?!”我不禁感嘆。
這是我入讀Sciences Po國際安全碩士的第6個月,已見過不少政界領袖。法國政要訪問學校的頻率很高,半年間還有巴西前總統(tǒng)盧拉、英國副首相克萊格造訪學校,連急于獲得西方國家支持的利比亞和敘利亞反對派領導人都來這里混臉熟。
此外,學校的不少教師都有從政經(jīng)歷,他們的經(jīng)歷大大開拓了學生的視野。我在第一學期所選課程中,有兩位老師是前政府高官。一位是國際事務學院的院長,頗具傳奇色彩的加桑·薩拉梅(Ghassan Salamé)。2000~2003年,他出任黎巴嫩拉菲克·哈里里內閣文化部長。2005年哈里里遇刺身亡,感到威脅的薩拉梅,拒絕了新內閣的邀請后,離開山雨欲來的黎巴嫩政壇來到法國潛心學術。另一位是德·拉·薩布利埃爾(Jean-Marc de la Sablière),前法國駐聯(lián)合國常駐代表。與高高在上給幾百人上大課的薩拉梅院長不同,德·拉·薩布利埃爾先生的課是小班,在課上他就像個慈祥的大家長一樣,同學們和他都很熟。不過,現(xiàn)在我是跟一位前總理一起上課、做作業(yè),如此近的距離,還是讓我頗為興奮。
有一點我很困惑:課上,大家為什么如此淡定?當了六年總理,里斯本條約就在他的任內簽署通過,班上的歐洲同學和三位來自巴西的同學不可能不認識他?。克紒硐肴ィ乙庾R到,我也必須淡定,不能讓人覺得咱沒見識不是?
最開始的激動被抑制住的后果就是,以后再也激動不起來了,一切變得自然而然。當然,最根本的原因是,若澤實在太低調了,坐在你身邊,卻讓你覺察不出他是一名政治家。幾節(jié)課下來,我?guī)缀跬怂强偫怼?/p>
原形終露
若澤很謙和,說話很慢。課上,他和我們談論國際新聞,法國、葡萄牙、中國,沒有他不了解的,但話題從來不會引向他的個人生活。下課時分,老師剛說完“下周見”,他卷起筆記本就走人。有一次,由于必須為即將到來的報告做準備,我好不容易趕上了他。若澤停下來跟我有力地握手,聽著我的建議他一直說很好,“就按你說的做”,然后就匆匆離去。
法語課的老師非常固執(zhí),他要求所有的論文和報告都必須使用“Sciences Po結構”,即首先要有一個范圍得當?shù)恼擃},然后列幾個小點進行正面論證,再進行反面論證,最后給一個“結論”。大家對這樣限制思路的八股結構叫苦不迭。不過,死板的結構倒令小組分工變得簡單了。我和若澤的題目是“馬賽:歐洲文化之都”,背景是馬賽獲選成為2013年的歐洲文化之都,那么這個“盛會為馬賽帶來的利大還是弊大”就順理成章地成為論題了。我來論證“利”,若澤論證“弊”。
為了在若澤面前表現(xiàn)得好些,我十分認真地準備了精確到以秒計的計劃,內容詳細到再加幾句話就可以成PPT的講稿。我想,若澤應該會欣然全盤接受吧。但我錯了,前總理開始原形畢露了。
一天晚上9點鐘,若澤突然打電話給我,說了一個多小時,闡述他的意見。尤其是他負責的部分,完全都推翻了?!啊R賽被毀容’是什么意思?”他問。我自信地回答:“馬賽政府據(jù)說為了‘文化之都’要改造整個馬賽老城區(qū),這樣老城區(qū)不就被‘毀容’了嗎?”“你看過馬賽的城市改造計劃嗎?”“沒有?!薄澳悄銥槭裁磾嘌择R賽會被毀容呢?” “#8943;#8943;”
電話那頭的若澤不容辯駁:“超,我認為應刪除這一條。第一,你沒有看過馬賽的改造計劃,不知道馬賽究竟會變成什么樣子,因此不能判斷馬賽老城將來就消失了。第二,你看到有人擔心過這個問題嗎?如果沒有爭議,沒有反對,那意味著為歐洲文化之都而進行的城市改造對當?shù)厝藖碇v并不是壞事。”
“對,若澤#8943;#8943;你說得對。”我的聲音已經(jīng)蔫了。
“不過,超,如果能夠看到馬賽的改造計劃,或者找到擔心馬賽改造計劃的言論,那么這一條可以保留。噢,這是我做的部分,讓我來找。不管怎樣,你的提議很好,謝謝你。”
最后,我發(fā)現(xiàn)在若澤的感謝中,初始計劃的不少部分都被改了。提一個高質量的建設性意見,很多人都做得到,然而在避免對方受挫的同時,還讓對方欣然接受,那就顯出提意見者的水平了。若澤的表現(xiàn)讓我非常欽佩。
報告前,若澤給我的最后一個建議是脫稿,一張紙都不要帶上講臺,“觀眾的注意力會更加集中”。
我的初始計劃,若澤的后續(xù)建議,加上我們的臨場發(fā)揮,報告很成功,老師給了極高的分數(shù)。若澤對我說:“這次全靠你,計劃是你做的,PPT是你做的,而我?guī)缀跏裁炊紱]做。”
課堂上的若澤大部分時間十分低調,當年輕的同學們七嘴八舌、蜻蜓點水般地就一個問題討論了半天,若澤插話了,總結陳詞,升華主旨。大家安靜地聽著,沒有反駁,沒有評論,因為閱歷決定了大家和他的水平根本不是一個量級上的。
一次,談到歐洲債務紓困,若澤照例作總結性發(fā)言:從葡萄牙、西班牙、意大利、法國的債務狀況,到歐盟國家領導人的態(tài)度,再到銀行系統(tǒng)的風險測試#8943;#8943;為了論證某個我從一開始就沒聽懂的觀點,他足足闡述了40分鐘。列舉數(shù)據(jù)信手拈來,回憶相關事件發(fā)生的日期毫不含糊。后來我才了解到,若澤是因為在債務危機背景下提出財政緊縮法案被葡萄牙議會否決后才下臺的,難怪他對這次歐洲債務危機了如指掌。若澤的法語口語不是特別熟練,因此發(fā)言的節(jié)奏較慢,正因為此,他每句話都是中氣十足,聲如洪鐘,最難得的是他的辯證論據(jù)充分、條理清晰,把一向高傲、善于反駁的Sciences Po驕子們都給鎮(zhèn)住了:同學們或是似懂非懂地點頭,或是干脆放棄。
若澤和大家一樣,做報告、交作業(yè)、參與課堂討論,互相開玩笑。有一次,他享受了一回特殊待遇。那是若澤唯一一次遲到,趕上我們隨堂測試,聽寫錄音完成15行摘要。一般來說,遲到者錯過考試,意味著自動放棄成績??墒牵蠋焼为毥o若澤放了錄音。當老師接著給大家講課時,若澤戴著耳機,像個犯了錯誤的小學生一樣,趴在講臺邊,規(guī)規(guī)矩矩地做摘要。
“不戳穿”文化
就這樣,三個月過去了。一天,同在一班的來自阿富汗的Jamaluddin突然問我:“超,你知道若澤為什么到巴黎來讀書?”老實說,我不僅不知道他為什么來巴黎讀書,他讀什么專業(yè),碩士還是博士,我一概不知。我追問Jamaluddin知不知道若澤的“背景”,他說當然,并且肯定班里的每個人都知道?!澳菫槭裁礇]人挑明呢?”“如果我是若澤,我寧愿割斷與過去的一切聯(lián)系,安靜地在巴黎求學?!编?,原來那些和若澤一起上課的同學不是不認識他,而是不愿“戳穿”他。
學期末了,我沒有找若澤求合影、請吃飯,打破心照不宣的默契;我也沒有追問Jamaluddin或其他同學,為什么不去“戳穿”他。也許每個人的理由不一樣,我想有一點是可以理解的:班上的同學,無論是來自歐洲,拉美還是亞洲,大家都明白,若澤不主動曝露自己前總理的身份,意在不希望別人提及它。大家不提及,就是尊重若澤的意愿。
這種尊重或許源自某種長期浸淫在多元文化中產生的處世方式。天天與文化背景各不相同的人打交道,為避免不小心冒犯他人,人們常會自覺不自覺地將話題縮小到“安全范圍”。如果一定要談某類可能引起對方不悅的話題,譬如政治、宗教,通常他們都會加一句“如果冒犯到你,請原諒”之類的話。這樣的謹小慎微,使他們練就了察言觀色的本事。在法語班上,同學們感覺到前總理的話題可能超出了安全范圍,談論它或許會讓若澤不悅,因此大家避而不談。教學周結束,一起上課的同學有聚餐。我禮節(jié)性地邀請若澤參加,不出所料,他婉拒了。我們也都理解。
無論如何,對于我個人而言,和若澤一起上課的經(jīng)歷,已然印刻成為一段平靜卻不能磨滅的記憶。我從他身上學到了例如尊重客觀、尊重實際和不憑想當然做事等等一些政治家的基本素養(yǎng)。
責任編輯:張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