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
若干年前,那個不算晚的黃昏,放了學之后的我徘徊在小橋的南邊,不敢回家。老師將父親喊去了,從老師那里出來的父親什么話也沒有說,只是跟我說了一句話,不好好上學你就不要回家。
七歲那年的我,孑然一人,立在橋頭。一橋當關,萬夫莫開。家里的炊煙漸漸起了,天色漸漸暗了。七歲的我想著父親的臉色,就是不敢回家。直到我鄰居家的姑奶奶出現(xiàn)。那個時候的姑奶奶六十出頭,六十出頭的姑奶奶跨過小橋,將書包耷拉在屁股上的我?guī)Щ亓思遥⒑莺莸嘏u了我的父親。
也許,有的事情真的沒有對錯,從那以后的我,上學再也不敢馬馬虎虎。十二歲,我小學畢業(yè),以這個小鎮(zhèn)語數(shù)總分第一名的成績。
十五歲那年夏天,我正趕著一群鵝從橋頭經過的時候,鎮(zhèn)上的高考狀元騎著自行車,響著清脆的鈴聲從橋頭經過,聽說他已經被南京的一所名牌大學錄取了,那年鎮(zhèn)上的中學一共考取了三個人,他的父親是我們的老師,他的成功育兒經驗在我們那里成為美談。十五歲的鄉(xiāng)下天高云淡,十五歲的少年心高志遠。我將一群鵝趕到很遠的地方,對著茂盛的水草暗暗地下決心,我一定要走得比他還要遠。
十八歲那年的夏天,一張高考錄取通知書將我?guī)С隽四莻€小村莊,并注定不再可能回去。這是鄉(xiāng)下一件大喜事,母親逢人便說,她的女兒不要再種地了。父親走路頭都抬得比以前高了,父親逢人便說,誰說女孩子就是要學幾年縫紉嫁人生孩子?那年的夏天,小橋因為我,也神采奕奕起來。父親選擇了一個日子,大擺了一場酒席,鄉(xiāng)親們全都帶著鞭炮過來慶賀,那晚的爆竹一定很多,因為第二天早上起來的時候,小橋上都是燃燒過的煙紙屑,空氣里彌散著一種宣告背離的味道,理直氣壯、義無反顧。小橋的每個橋樁上都被爆竹炸得紅通通的。那年夏天,由村里出資,在小橋前面的三岔路口,連續(xù)放了三天的電影。
從此之后,我與我的小橋分道揚鑣,并且一去多年。這其中,我無數(shù)次的回來,短暫停留后又匆匆離開。
2012的夏天,我?guī)狭宋鍤q的女兒鬧鬧來到小橋邊的外婆家,哪里知道她一來就不肯走了。我們走的時候,她就帶著她的絨毛玩具貓往鄰居家里躲。鄰居家的姑奶奶已經八十幾歲高齡了。八十幾歲的姑奶奶說孩子也放暑假了,就讓她在這里玩玩吧。
我無話可說。
之后,鬧鬧在鄉(xiāng)下的日子,她的外公我的父親跟我反映鬧鬧的情況,他說,鬧鬧總是喊著要看莊稼,然后站在小橋頭,不肯回家,甚至有的時候是很大的太陽,鬧鬧就那樣一個人執(zhí)拗地站在橋頭向北看。真的沒有辦法。
小橋向北,是廣闊的莊稼地,土路邊有一條蜿蜒的小溪,流水潺潺,還有一排筆直的大樹,一直伸向遠方。
五歲的鬧鬧一定覺得那里很美。
空間
當橋下的水碧碧清的時候,小橋是很吃香的。
特別回想起那些有些微微的薄霧的早晨,洗衣服的人們在橋下洗衣,擔水的人在遠處擔水,叫賣大餅油條的聲音從不大看得清的地方傳來,農人們將滿車的大糞肥料運到離村落不遠的農田里去,孩子們從橋上南來北往地上學、放學。
日子按部就班。春華秋實,轉眼就是收獲的季節(jié),滿倉的糧食出來了。
為了搶曬東西的地方,有些有心眼的人家夜里就放好了一把糧食,是搶地盤的意思。如果有早起的鳥將糧食吃個精光,或者第二天碰巧下一天的雨,將那幾把糧食沖得無影無蹤,這些人家會暗暗地懊惱一段時間,其他順其自然的人家往往笑話他們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
夏天的時候,是這座橋比較生動的時候,那個在外面煤礦上班的這個村上一個人家的女婿總是在每個夏天回到這個村子,一幫孩子就跟在他后面到小河里撈魚摸蝦。大的小的一幫男人穿個褲衩,半裸著身子,將篩子推在齊腰深的水里,動作敏捷往橫在水上的樹根下一戳,滿滿一篩子的小蝦就上來了,那才叫活蹦亂跳。如此風生水起的戰(zhàn)斗一番,下酒的菜就有了。
夏天的夜晚,為了搶一塊納涼的地方,孩子們早早的吃好晚飯,洗好澡,由大人扛著竹匾就到橋上安頓下來。大家一邊數(shù)著天上的星星一邊吹牛,有一搭沒一搭。
這些年,村上的人出去的出去了,小橋的地位不再那么顯赫。人們將曬糧食的地方轉移到了自家的樓房頂上,人們將納涼的地方轉移到了自家的空調房間里。
留下來的人們總是在在橋上閑聊。東拉西扯,不成體系,沒有主題,沒有主角。那個將近的黃昏,人們這樣談論的時候,有個打扮入時的小媳婦從橋南走到橋北,人們的眼睛盯著她看。小媳婦的衣服的領口太低,里面幾乎一覽無余。聽說,這兩年小媳婦回家也特別的闊綽,上次兒子十歲,招待客人都是中華香煙。人們在聽說小媳婦是上海一家大賓館的經理的時候,同時推斷她大概沒有干什么好事。
他們看到那個小媳婦的時候,我看到的是一個老嫗,佝僂著身子從橋的北邊向橋的南邊而去。她的女兒家在橋的北邊,當時,并不是完全的嫁和娶,帶有私奔的性質?,F(xiàn)在的老嫗當時姑娘的娘輪著斧頭就沖到了橋的北邊,一邊走,一邊叫,說要將那個小子剁了。這些年過去了,小子沒有剁成,小子又生了小子。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她跨過小橋,去幫姑娘家里忙活了。
那個黃昏,我站在橋的北面,看著她佝僂的身子漸漸的遠去,直到小河邊的蘆葦遮住她的身影,我差點落了淚。
人間
今年,這座小橋要成為歷史了。
這是人們盼了已久的好消息,鎮(zhèn)鎮(zhèn)要通公交,村村要通水泥路。這座小橋終于因為不合時宜要被淘汰了,換上與水泥路相配套的公路橋。
橋頭上,一個老人平靜地在站在橋頭說,這座橋,已經有了四十多年了。
四十年,對于一座橋的歷史不算長,對于我而言,卻超過了我的經驗之外。人在橋上走,水在橋下流。風動還是波動,彼岸抑或此岸,又有幾人能夠看透。
就像現(xiàn)在說話的這位老人,其實還沒有老,主要他沒有將自己當做老人。這位過了七十歲的人,精神矍鑠,面色紅潤,腰板敦實,四處幫工,周圍的哪家蓋房子砌豬圈了,只要喊他去,總是一喊就到。老人當然不白去,一天有幾十元的工錢,主人家會管一頓中飯,酒是免不了的,老人總是要酌上幾口,帶著微微的酒意,然后開始干活。放工的時候,還會有一包香煙帶回家。老人自己并不抽,幾包香煙集中起來,就到小店里換取油鹽醬醋。如此這樣,村上人都說老人應該是有一筆不小的存款。
老人和他的麻臉老婆異常節(jié)省,幾乎就不怎么用錢,晚飯要是有一兩塊涼拌的豆腐就算不錯。老人唯一的孫子上大學了,村上的人家都估計著老人怎么也得出個五百元錢,但是,老人恁是一個大子兒也沒出。村上的人說老人不近人情,這樣的話傳到老人的耳朵里了,老人卻不以為然,他說從此之后不再重蹈覆轍。
什么覆轍呢?就是這些年來,老人的兩個兒媳婦常常為麻臉婆婆幫誰家干的事情多的問題大動干戈。特別是老二家的婆娘總是覺得老大家生的兒子,麻臉婆婆幫他們家干得多,有一次甚至沖進老人家的廚房,砸掉了一口燒豬食的大鐵鍋,順帶還有幾只碗。老兩口傷心透了,跟老二家不相往來。本來,老人靠著老二過,大家共用一個院子,從此之后,院墻從中間一分為二,做成了兩個門樓,站在橋上看,像兩座不易攻克的碉堡。
直到老二要去新加坡打工,聽說一去好幾年,麻臉婆婆躲在角落悄悄落淚,并站在田埂上將兒子目送了很遠,之后才似乎寬恕了媳婦一點點。但是,那兩個一高一低的院門卻注定要成為橋頭一段時間的歷史。
人們站在橋頭,開始談這座橋的歷史。人們靠著白果樹,交叉著手臂,一邊回憶自己的人生歷程,一邊回憶這座橋的歷史。人們對年份沒有特別的記憶,只是從自己生命的歷程出發(fā),以此類推這座橋的生命。最后,老人說,不要算了,他清楚地記得那個時候還是文化大革命,口哨一吹,大家就一起扛著鍬挖河去了。因為有了河,也才有了這座橋。老人說還是現(xiàn)在的日子好過,想做多少就做多少,再也沒有人勉強你,但是大家也不見得少干。那個時候,又沒得吃,還要拼命做,否則就可能上綱上線,說你的政治覺悟有問題。
老人說,挖河畢竟是好事,你看,自從有了這條河,散落的人家慢慢就聚攏到河的兩邊來,才有了現(xiàn)在這個村落的樣子。
老人終將老去,小橋也從此將不復存在,連同人工河的歷史。
責任編輯⊙裴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