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有殘章《馬伯樂》的發(fā)表,大概很少有人會意識到蕭紅與諷刺的結緣,豈不知這位以絮語式抒情筆調見長的女作家,憑借其為反抗絕望而生的幽默感和對真實的執(zhí)著探尋,在近十年的創(chuàng)作實踐中,已不聲不響地錘煉出別具一格的諷刺藝術??诒狡降摹恶R伯樂》,與其認為是蕭紅一時興會下的求異之作,不如看作“蕭紅式諷刺”的一回集中展示與演練,她個性鮮明的諷刺風格于此形成,又在同時的《呼蘭河傳》中得到了游刃的發(fā)揮與表現。而“從靈魂走向本能”的作家蕭紅,并無與生俱來的諷刺天賦。在她的文字中,諷刺的覺醒與融會,是在靈魂的拷問下自然發(fā)生、漸趨成熟的。
在以《生死場》為高峰的早期創(chuàng)作中,蕭紅對困苦生活與現實絕境進行著一覽無余式的直面描寫,并不涉諷刺的影子。那時,她的文字不回避、不掩飾、不妥協,使一切冠冕堂皇的托辭無處藏身,不給文人的“巧智”和“寬容”留喘息的余地,以略帶蠻橫的質問,逼得文化精英的明哲與智慧節(jié)節(jié)敗退。只一句“王婆一生的痛苦也都是沒有代價”這樣的控訴,便如一道末日審判者的雷電,令最深刻的思想者也啞口無言。然而,一味的指責與抨擊,也使蕭紅早期的文字缺乏節(jié)奏上的變化,剛強有余,靈動不足,苦悶的情緒過于凝滯,咄咄的文字讀來令人瑟瑟發(fā)抖,在為她筆下的恐怖景象所震撼的同時,實令人難有余力追思到文字背后更深的境界,這在客觀上降低了作品的格調,削弱了文字的底蘊,反有勁力不足之虞。這樣的文字與其說是抒情,不如說是“泄憤”,缺乏調節(jié)的壓抑氛圍,既窒息了讀者的審美,也麻木了作家自己的感覺。蕭紅創(chuàng)作初期單刀直入式的粗獷文字,在醒人耳目而博得關注的同時,也限制了向更高和更深處的發(fā)展。為了維持文學創(chuàng)作的活力,蕭紅在早年創(chuàng)作的基礎上,勢必要在思維方式和表達技巧上尋求突破,以拓展極限、打開格局。她在文學之路中艱難跋涉,在耐心而細膩的環(huán)境描寫、言詞的推敲與錘煉以及拓展思考的多向性和復雜性等方面取得了顯著的成效,營造出屬于自己的抒情文風,而此間她對諷刺藝術的開掘與活用,雖不如其他方面那樣引人注目,卻也是一條獨辟的蹊徑,是蕭紅文字配制秘方中不可或缺的一味。
與直白的控訴和粗暴的抗議相比,諷刺雖然也旨在刺破真相、撕裂虛偽,但要溫和、巧妙得多了。諷刺語言的技術性和間接性,加長了真相展示的時間,有助于更加充分的理解與玩味,既比直陳平鋪更具說服力與感染力,也更容易從側面切中事實的要害,一針見血。蕭紅與諷刺合作后,行文獲得了張弛變幻的節(jié)奏而愈加明快,意蘊在回旋中別具興味,邏輯在往復中獲得了更強韌的力量,而她一貫悲愴沉重的文字,也在諷刺的調劑下,平添了一抹抒情色彩。
蕭紅最早的諷刺試驗,在散文和書信中零星可見,多在她早年的同志兼伴侶蕭軍的身上所進行,如在《提籃者》中,她對蕭軍邊搶面包吃邊自責的矛盾行為進行了善意、甚至是充滿愛意與溫情的揶揄。在這類“牛刀小試”中,蕭紅展現出逆境中的幽默感與樂觀精神、女性的寬容和作家的敏感,這些天生的優(yōu)勢,使蕭紅的諷刺技巧迅速豐富和成熟起來,并把諷刺的鋒芒刺向了更深廣的人性和社會層面。在《春意掛上了樹梢》里,她以“世界上這一些不幸的人,存在著也等于不存在,倒不如趕早把他們消滅掉,免得在春天他們會唱這樣難聽的歌”這一反語,在幸福和窮困生活的裂縫之間撕開了公正的偽裝,無論在技法還是眼光上,都頗顯功力,只是語甚無情,不如先時可愛,而《橋》中又有“橋東孩子的哭聲一點沒有瘦弱”這精致的一句,諷刺的力度毫無削弱,卻又在無情中重拾起一絲悲憫。蕭紅的諷刺在一言一語處日漸圓熟時,也在向更大的文字空間內延伸?!度齻€無聊人》是她第一次以諷刺為核心組織作品,“無聊”言語的反復出現和“無聊”行動的巧妙安排,產生了諷刺逐漸加強的效果,而文末“可惜沒有比煤礦更慘的事”一語,將諷刺推向高潮,表現了蕭紅對諷刺節(jié)奏感的把握和結構上的自覺,而當她將諷刺用得進一步純熟后,這種自覺則被隱入樸質素潔的文字中,不易可見了。蕭紅講《王四的故事》,不著刻意的諷刺言語,通篇不見警句,僅僅通過“王老四”和“王四先生”這兩個稱呼的幾次轉換,便清晰地勾畫出世間人情冷暖,不用力而力道盡顯,對不同階層間淡漠而不可靠的關系,完成了一次令人印象深刻的披露。僅經過為數不多的嘗試,蕭紅已找到了與諷刺合作的恰當形式,其諷刺風格也初顯輪廓。不因諷刺而失情,不以諷刺而傷文,諷刺與情、文彼此交融,而在她苦味的文字中加入一絲酸甜,是蕭紅式諷刺最核心的特征,這在諷刺長篇《馬伯樂》中表現得淋漓盡致。
在《馬伯樂》前,有同類題材的短篇《逃難》為前聲,在諷刺風格和局部技巧上,與《馬伯樂》已渾然難分,只是此前蕭紅的諷刺總是零星散見于短篇、段落和句子之間,尚欠一次有組織和結構的大規(guī)模演練,而《馬伯樂》的出現,恰好可以承擔這一使命,為蕭紅提供集中發(fā)揮并完善自己諷刺藝術的絕佳機會。蕭紅沒有錯過這次機會,在《馬伯樂》中使出渾身解數,以多樣而精熟的技巧和別具匠心的組織,勾勒出自家的諷刺風貌。
馬伯樂在批評自己的家庭時,曾有過這樣一段話:“中華民族一天一天走進深坑里去呀!中國若是每家都這樣,從小就教他們的子弟見諒外國人就眼睛發(fā)亮,就像見了大洋錢那個樣子。外國人不是給你送大洋錢的呀!他媽的,民脂民膏都讓他們吸盡了,還他媽的加以尊敬?!笔捈t令“小人物”在“大時代”于“小關節(jié)”上發(fā)出“大聲音”,將當時一般人心中神圣嚴肅的國家、民族話語,通過卑瑣之口講出,造成了相當大的反差,以產生目的復雜、含義深刻的諷刺作用。在馬伯樂慷慨陳詞國家、民族大義時,滿口“他媽的”,已不協調至極,而結合了他在全書中所表現出的缺乏國家、民族自尊心并崇洋媚外的本性來看,這段話更成了一個巨大笑柄。這種諷刺在局部上已經包含了對外國人和崇洋媚外的中國人的抨擊,而須結合對文本的整體印象、甚至寫作時的文化語境,才可體會到背后的另一層深意,即對國民劣根性的揭示與批判。這種結構性與層次性,展現了蕭紅諷刺藝術的高度,而她以諷刺為探針的靈魂拷問,則伸向更深、更遠之地。她為馬伯樂精心設計的口頭禪“真他媽的中國人”,便是小說最深刻的諷刺之一。既是口頭禪,當然并非每一次說出口都是在認真地對“中國人”進行褒貶,而更多只是作為發(fā)語詞、感嘆詞和對某些無關現象的咒罵,此中對馬伯樂的諷刺尚在淺處,倒易引人反思為何“國家”在《馬伯樂》中,代替了《阿Q正傳》中的“媽媽”而成為了新的咒罵資源,而“中國人”的形象在中國人自己眼中,又如何刻板化為固定的貶義詞。晚清、五四以來的國民性批判,對“中國人”劣根性的揭發(fā)和展示,在一定程度上打擊了脆弱的國民心理,對自身缺陷的認識,讓一直身處蒙昧之中的人們感受到清醒的痛,并帶出了國民性批判話語在民間貶值和異化的副作用。蕭紅敏銳地觀察到這一點,于是不僅借馬伯樂的口頭禪,對“惰性”和“包容性”甚大的國民性繼續(xù)展開批判,同時也對國民性批判話語本身進行了反思。而這種多層的批判與反思,恰恰最適于通過諷刺藝術進行準確地表達。說到底,蕭紅之所以在自己的文字中發(fā)展出諷刺的一面,與當時當世的可諷者之多、求諷者之切不無關系,她以靈魂拷問靈魂,以筆為武器,撕裂、創(chuàng)造并于絕望中追尋著一絲屬于未來的美好,必然會觸到諷刺的真諦。而她的諷刺,總指向世間最殘酷的真實。魯迅曾說:“諷刺的生命是真實?!睆倪@個意義上說,蕭紅諷刺的生命力是相當強大的。蕭紅的諷刺在發(fā)人深思時,也引人捧腹,這種寫作行為本身,便是在用堅強的“笑”反抗軟弱的“哭”。馬伯樂在書中說:“哭是悲哀的表現,既然是悲哀,怎么還會那么大的力氣呢?”而諷刺正是在蕭紅苦淚般的文字中,添了一絲笑的魔力。
與同時代以諷刺見長的作家相比,蕭紅的諷刺雖頗顯“業(yè)余”,也具備獨至的個性與價值。林語堂的“幽默”是一種優(yōu)雅的精品藝術,甚至很難算為諷刺;錢鐘書的學者型諷刺炫才使氣,是一種居高臨下的嘲弄,譏刺背后隱含著自己的超脫立場;張?zhí)煲?、沙汀的諷刺藝術,成熟、深刻有余,而視野不足,多針對心靈外部的表面現象進行批判和譏諷,總顯隔膜;老舍在抗戰(zhàn)時的文字,愛憎分明,對敵人是妖魔化的抨擊,對人民則是體貼的挖苦,兩相抵消,削弱了諷刺的力量;而同為女性作家的張愛玲,在諷刺的氣質上實與蕭紅最近,只是張愛玲的文字酸味更濃,對人生的觀察足夠深入,而廣度有限,語言又重雕飾,不似蕭紅文字的樸實和堅厚,蒼涼的嘆息中缺欠反抗的力量。蕭紅的諷刺,繼承了魯迅深入民族精神骨髓的手術刀精神,秉著犧牲一己以殉真實的覺悟,下筆“不分敵我”,矛頭往往會尖銳地指向自身,雖然做不到如魯迅一般的穩(wěn)、準、狠,但相對寬容的性格,卻使她的諷刺具有了特別的抒情氣息。在《馬伯樂》乘船逃難一節(jié)中,當諷刺達到高潮時,忽然跳出幾句平淡而又飽含悲憫之情的描景閑筆,諷刺中的抒情,渲染了寂寞和危險的氛圍,既不擾語言流動的節(jié)奏,亦無傷諷刺表現力的完整,這便得益于蕭紅諷刺與抒情的聯姻。
蕭紅堪稱是調和諷刺與抒情的文字大師,如果說諷刺長篇《馬伯樂》中,密集的諷刺演練尚嫌存人工的痕跡,那么抒情長篇《呼蘭河傳》中,抒情與諷刺則更似渾然天成了。諷與情穿插交環(huán),錯落有致,交融在文字中順流而下,混染出蕭紅獨有的文學氣息。從開篇對呼蘭河小城的描寫開始,諷刺便輕靈地伴情而現,隨情而轉。市集中的牙醫(yī)、胡同里買賣麻花的窮人、行路的富人、家中的有二伯以及路中那遠近馳名的大泥坑,都逃不過蕭紅無所不在的諷刺,卻不損描情畫景的自然筆觸,被一只巧筆繪入呼蘭河的風情畫卷,又縫入記憶的淺紋;而又有“這‘不過了’的三個字,用舊的語言翻譯,就是毀家紓難的意思;用現代的話來說,就是:‘我破產了!’”這般調皮的調侃,更為文字增添了一分意趣。在《呼蘭河傳》中,諷刺融入了蕭紅文學的生命,不再是外來客,而招安為蕭紅文學氣質的內蘊屬性,配合著抒情,調節(jié)著文字的節(jié)奏和旋律,使蕭紅的文學品格趨近完整。而蕭紅將諷刺與抒情織成一道別致的景觀,也為諷刺藝術的生長開辟了一角新的土壤。
蕭紅的文學創(chuàng)作,歷有十年。在《生死場》前,她過著食不果腹的生活,只在蕭軍的背影里留下幾篇零碎的自敘傳,而她真正將心力投入文學上的時間,不過六七年。蕭紅在這短暫的文學生涯里,孜孜探索,在《呼蘭河傳》的創(chuàng)作中找到了獨屬自己的文學領地,而轉身之間,人已飄離塵世,好不可惜!要知蕭紅生命的終點,絕非她文學的盡頭,若非“身先死”,不知這位天才作家還會為文壇帶來多少驚喜,而她臨終前對抒情中糅合諷刺的青睞,正可為我們提供一粒想象的種子,于藍天碧水永處,一窺她留在身后那“半部紅樓”的影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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