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父親：

您好！

今年在家過年的夢想又破滅了，我又像去年一樣，在家只住了兩個晚上，就像小偷一樣，在天還沒有亮的時候，又悄悄地離開家，今天晚上就逃回北京了。請您寬恕兒子的不孝！其實，我是多想在家陪您和母親過年?。√烀骶褪悄瓿α?，我住的小區(qū)里已經(jīng)有人在放鞭炮了。

父親，我多想在家陪您和母親過年??！可，您知道我為什么又一次離家逃走嗎？

其實，自從進(jìn)了臘月，我就整夜整夜地睡不好覺，不停地進(jìn)行著思想斗爭：今年過年我要不要回家？周圍的朋友都勸我回去，弟弟也在部隊給我打電話，讓我回家陪您和母親過年。我也是這樣想的，可我害怕您的酗酒??！每當(dāng)我面對您醉酒后猙獰的形態(tài)，聽不進(jìn)我和母親的一句勸說，依然我行我醉時，我所有的堅強(qiáng)和對您的敬重都不戰(zhàn)而敗。我的忍耐與堅持再一次崩潰。我一年里攢下想和您嘮叨的知心話早已不翼而飛。我仿佛覺得我回的不是我朝思暮盼的家，而是進(jìn)入了地獄。我面前坐著的不是我最可敬的父親，而是一個怪異的魔鬼！再看看母親滿臉的憂愁和無奈，我的心如同被萬箭射穿，麻木的腦海變得一片空白。就像條件反射一樣，我的神經(jīng)瞬間繃到極限，有多少次，我都想一頭撞到墻上，因為我不知道除此之外還有什么更好的辦法讓我轉(zhuǎn)移視線和使我平靜下來?？晌叶家а廊讨＜偃缥艺孀采狭?，撞死或撞殘了，您和母親怎么辦？這個家誰來管啊！所以，我別無他法，唯有逃離。

可臨近年根了，我還是決定回家，盡管心里上下忐忑著。我想，或許您的酒已經(jīng)戒了。前天早晨5點(diǎn)鐘，我從北京出發(fā)，先到濟(jì)南，再轉(zhuǎn)車到臨沂，再轉(zhuǎn)車到縣城，再打出租車到家。到家時已是晚上7點(diǎn)半了，母親和鄰居的四嫂在西屋里正等我。我沒有看見您，四嫂說您已經(jīng)睡下了。這個時間您就睡覺了？我不知您又喝了多少酒，我沒敢去叫醒您。我準(zhǔn)備給您送碗水，母親說已經(jīng)倒上了。我在車上一天也沒吃什么東西，還是母親包的豬肉白菜餡水餃好吃啊，在北京再高級的飯店里也沒有這個味道好。我一口一個，一碗餃子只剩兩個了，突然從隔壁屋里傳來您惡狠狠的叫罵聲。我知道您人醒了，但酒依然沒醒，您的“深夜演講”已經(jīng)開始了。真是心有靈犀啊，我的腦神經(jīng)瞬間繃緊，胃口也在同一個瞬間被堵住，不允許我再咽下只片菜葉，我只好把嘴里正在嚼的一個餃子吐了出來。母親和四嫂一個勁地勸我“你吃你的，就當(dāng)聽不著”，可我真的有些癡呆了。我強(qiáng)行地試著把心底的某種情緒再往下壓，生怕它跳出我的體外，讓我瘋掉，嚇著母親，嚇著四嫂?？赡赣H無奈的淚水告訴我，她已經(jīng)看穿了我虛假的微笑和應(yīng)付。我真是佩服母親??！一年365天，幾乎有360個這樣的日子，母親是怎么熬過來的？！

夜深了，我讓母親在炕上睡下，但我不知道她是否能睡著。我回到東邊的屋里睡，屋里沒有暖氣，也沒有爐子，我并沒有感覺到空氣有多么寒冷，因為我整個人都是冰涼的。從您睡覺的小屋到我的小屋，相距不足10米，窗子和門都透著風(fēng)，您每一句話我都聽得很清楚。該罵的、不該罵的人，您都罵了；該說的、不該說的話，您都說了。您一個人，對著黑黑的屋子，喋喋不休著。我真的不知道您的心中到底有多少怨恨？您到底恨誰？您怎么會變成這樣一個人？

您念您的經(jīng)，我流我的淚。滾燙滾燙的淚水，汩汩地順著我冰涼的臉頰，流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

這個不大的小院，和我、妹妹、弟弟都有著重要的關(guān)系。我在這兒出生，我?guī)е妹煤蛢蓚€弟弟在這兒玩耍，在這兒慢慢長大。我19歲那年，是父親您親自把我領(lǐng)出這個小院，送我去當(dāng)兵。后來，妹妹長大出嫁了，兩個弟弟先后都去部隊當(dāng)兵了。從此，這個小院就成了我們兄妹四人永遠(yuǎn)的牽掛，不管離家有多遠(yuǎn)，不管離開家有多久，這兒是我們最想回來的地方，您和母親是我們最想最想見到的人！這兒是我們的根??！

父親，當(dāng)年您不是這樣的。您曾經(jīng)有過輝煌的經(jīng)歷，您從部隊復(fù)員后，24歲就當(dāng)上了村副書記和民兵連長，一干就是30多年。您曾經(jīng)說過，當(dāng)初要不是奶奶年齡大了，一個勁地讓您回來，您現(xiàn)在可能在部隊是個大干部了，因為那時您當(dāng)?shù)氖翘胤N兵，一直干得很好。我們聽了是多么驕傲啊！我們幾個對您都很崇拜，也崇拜軍人，您就是我們的榜樣，您就是我們家的大山?。∷?，我們長大后都當(dāng)兵了，這和您潛移默化的熏陶是分不開的！除了我復(fù)員回來了，兩個弟弟在部隊干得都很出色，一個是四級士官，一個是連長了，并且都結(jié)婚了，都給您生了個胖孫子，您不感到高興和自豪嗎？我記得，小時候家里窮，您曾經(jīng)為給我們交5塊錢的學(xué)費(fèi)借好幾個門子，盡管您還是村里的干部，可那時家家都窮?。‖F(xiàn)在生活條件好了，家家都富裕了，盡管我們家不是村里太富裕的，可我們已經(jīng)擺脫貧窮了呀！您為大家小家干了一輩子，沒有因為工作有什么貪污和失誤受到上級的批評和處分，反而經(jīng)常被評為優(yōu)秀黨員，村里的老百姓都說您是一個清官。其實，有老百姓的這句話，您覺得干了一輩子也值了。可是，老了老了，本該是安享晚年、享受天倫之樂的時候，您卻和酒較上了勁，這一較勁，我們?nèi)覐拇司谷粵]有了太平！這一點(diǎn)，我無論如何也是想不通的！

父親，如今您已是快70歲的人了，頭發(fā)已白了大半了，可您的身體很硬朗。這是我們做兒女的福氣啊！母親的身體不是很好，還有糖尿病。母親為了您和這個家也付出了一輩子，您要是能照顧一下母親，那該多好??！妹妹結(jié)婚后，沒幾年就有病了，常年吃藥住院。花光了自己家的積蓄，我們兄弟三個也給花上了幾十萬。就這一點(diǎn)，作為一個父親，您哪還有心情喝酒啊？難道您是在借酒消愁嗎？即便如此，哪能天天這樣??？再大的困難我們哥仨都承擔(dān)，不讓您和母親、妹妹有什么壓力，這是我們做兒子的應(yīng)該做的事。我們常年都不在家，您知道我們對您和母親，還有妹妹，是多么牽掛嗎？這幾年，我甚至不敢往家里打一個電話，我都是在和弟弟的通話中了解到家里情況的。因為，我在千里之外一聽見您的醉言亂語的聲音，我是心如刀絞啊！幾頓飯吃不下一個饅頭，幾天都不愿意出門，整個人竟然變得恍恍惚惚的。您是我今生最親、最近、最依靠的人啊！您要是萬一喝出個好歹來，我們該怎么辦啊……

眼睜睜地，雞叫三遍了，屋子里變亮了，您的叫罵聲不知何時停止了，再傳來的已經(jīng)是您細(xì)微的呼嚕聲了。我的枕巾已濕漉漉、冰涼冰涼的。

吃早飯的時候，您的酒才算醒。您問我昨晚幾點(diǎn)到的家？還說昨晚喝多了。您的一切言行都恢復(fù)了正常。我勸了您幾句，您沒有說什么?？蓪ψ蛲淼乃运心谷灰痪湟灿洸坏昧?，真讓我哭笑不得。上午我把春聯(lián)寫好了，這是我在家的時候，每年必須做的一件事。中午吃飯的時候，您的酒勁就差不多又到位了，我都沒看見您是什么時候喝的。我一個饅頭沒吃完，您一句話就重復(fù)了九遍。您還記得說的是什么話嗎？“我死了以后要埋在西嶺的陵里，不去北山了?！贝筮^年的您能說這樣的話嗎？我們從小就記得您的教誨：進(jìn)了臘月就不能說臟話，否則一年都不吉利。小時候的一個寒假里，弟弟因為和鄰居的孩子罵架，還讓您揍過好幾次呢。難道您不記得了？我忘記了最后一口饅頭我是怎么咽下的，我只想著下午要和您去北山和西嶺的陵地去給老祖?zhèn)兩蠅炄?，這件事比任何事都重要。您對上墳這件事是不糊涂的。我們爺倆一路無語地從北到西走了一個多小時的山路，算是完成了這個艱巨的任務(wù)。我在給爺爺祭奠的時候還念叨，讓他老人家在天國保佑我們一家人平平安安，讓您早點(diǎn)把酒戒了。我不知何時才能靈驗？不知會不會靈驗？

晚上，母親炒了幾個菜，都是我最愛吃的菜。我多想能像當(dāng)初我從部隊探家時那樣，您燙一壺老酒，我們爺倆推杯換盞地交流著各自的心事，就像老朋友一樣，您說說家里的人情世事，妹妹和弟弟上學(xué)的情況，說說地里的莊稼、糧食的價格、豬圈里豬的長勢。我和您拉拉連隊的戰(zhàn)友，誰立功了、誰入黨了、誰被連長批評了。我告訴您，立功入黨我都是同年兵的第一個，沒有給您丟臉。在新兵連里我就開始發(fā)表作品了，我以后要當(dāng)個作家，給您和母親爭爭光。您一高興就和我碰一個。直到母親說“差不多了，再喝就醉了”為止。那時，我們爺倆是多么推心置腹??！而現(xiàn)在，眼前的佳肴似乎和我無緣了，我們面對面地坐著，卻仿佛相隔千山萬水。我一直在心里問自己，這還是當(dāng)年的父親嗎？您又醉了！我的心又碎了！

又是一個冰冷的無眠寒夜，又是一次噩夢般的承受與重復(fù)。就像一道還沒愈合的傷口又被無情地撕開一般，仿佛已經(jīng)沒有了疼痛，因為我整個人已經(jīng)變成了一塊木頭。

天還沒有亮，胡同口響了幾聲汽車的喇叭聲，那是頭晚我叫的出租車。母親早就起來了，為我煮好了我最愛吃的餃子，我說我不餓。母親好像已經(jīng)習(xí)慣了我的來去匆匆，也沒有阻攔，好像有一肚子的話要和我說，卻一句也沒有說出來。我把箱子里帶回家過年的東西全都倒出來，母親說給你裝幾個饅頭和煎餅吧？我說不要了。我把空箱子扔到車的后座上。車先朝西行駛再向南大路拐了，我從車窗里朦朦朧朧地看見母親還在胡同口向我擺著手。我頓時淚如雨下，心中的酸楚像一股洪水一樣奪眶而出。我突然想起20年前的那個早晨，也是在同樣的地方，母親也向我揮著手，那是我當(dāng)兵走的早晨。那個早晨，母親是多么年輕??！而如今，母親的背有點(diǎn)駝了，走路也蹣跚起來了，人也瘦了。父親啊，您就這樣，母親還要一日三餐地伺候您，稍有不慎，母親就成了您撒氣的靶子。母親是怎樣的一個人啊！她的心里到底裝著多少心酸和委屈，裝著多少憂愁和無奈，裝著多少堅強(qiáng)和希望，裝著多少恨和愛??？又有誰知道？又有誰理解？父親，您近在咫尺，您懂嗎？

我一路不停地?fù)Q車，不停地流淚，糊里糊涂地又回到了北京，回到了我臨時租住的居所里。

父親，請恕兒子的不孝，我已經(jīng)有6年沒有給您買酒了。酒本身沒有錯，但在我的眼里，那不是送給您的孝敬，到了您的手里，就變成了毒藥。

父親，我有好久沒有給您寫信了，上次的那封信應(yīng)該是臨退伍之前給您寫的，至今已有16年之久了。退伍后我就濟(jì)南、深圳、臨沂、北京到處闖，這中間也沒有給您寫過信。后來家里有電話了，開始我還經(jīng)常給家里打電話，后來就打得很少了。這么多年不管我到了哪里，我隨身的行李箱里都保存著我在部隊時您給我寫的信，我把那些信和在部隊得的榮譽(yù)證書、軍功章、獎?wù)路旁谝粋€小紙盒里。信封都皺褶得很舊了，那都是您的親筆信。您的字寫得很漂亮，有寫給新兵營的2封、405醫(yī)院醫(yī)訓(xùn)隊的1封、連隊的7封。您實際寫給我的應(yīng)該還要多，但保存下來的就這10封了，我把它們像寶貝一樣地保存著。每當(dāng)我一個人在外面想家、想您和母親，或遇到困難的時候，我都會拿出來看看，就像您在我身邊一樣，和我拉著家常，不停地鼓勵著我，我又感到渾身充滿了力量，充滿了希望。

父親，其實我還有個秘密一直沒有告訴您。當(dāng)初我退伍是我自己要求的，那時我干得很好，正是如日中天的時候。我從連隊里當(dāng)文書被首長直接調(diào)到師裝備部機(jī)關(guān)，專職搞新聞報道工作，并且退伍的時候我正在軍區(qū)的《前衛(wèi)報》報社學(xué)習(xí)，過了年就可以轉(zhuǎn)志愿兵了，不出幾年完全可以提干的，我們部隊有好多的新聞干事都是這樣上來的。其實，那也是我5年奮斗的目標(biāo)??！可當(dāng)時我想得更多的還是家里的困難，當(dāng)時兩個弟弟都上高中了，轉(zhuǎn)眼就上大學(xué)了，如果倆人一起上，每年2萬多的學(xué)費(fèi)僅靠您在家的收入和我當(dāng)時不高的津貼是供不起的，再三思考，我決定退伍打工掙錢，和您一起供弟弟讀大學(xué)。雖然后來，兩個弟弟都和當(dāng)初的我一樣，他們先后都參軍了，并且在部隊干得都很好，我替他們感到驕傲！由于我一直打拼事業(yè)，把自己的婚事耽擱了，這也是您的一塊心病，我向您保證，這個任務(wù)不出一年就會完成的。只要對這個家好，我怎樣做都是值得的。

父親，為了您自己的身體，也為了我們這個家，您不能再這樣喝下去了，這樣不僅糟踐了您自己的身體，也把這個家搞得一團(tuán)亂麻??！這是您所希望的嗎？我們一家人都不想眼睜睜地看著您變成一個酒瘋子。如果您實在戒不掉，那您就給自己定個量，您可以一天就喝兩次，一次就喝一兩，這就夠了。這樣既對您的身體好，又不會把一個健康的自己變成一個人見人怕、人見人愁的酒鬼！就憑您曾經(jīng)是一名軍人、一個老干部、一個老黨員所具有的信念和堅強(qiáng)，只要您愿意做，我相信您一定能做到的！

父親，我決定把這封信寄給您，您收到的時候，應(yīng)該是正月初幾了，您一定要在不喝酒的時候好好看看啊！一定要看啊！

父親，明年這個時候，我們都回家陪您和母親過年！好嗎？

您的不孝之子 懷勇

2010年臘月29日于北京

責(zé)任編輯：趙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