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代表了艱苦樸素的精神和不忘根本的精神,盡管這些精神,今天正在淡去。
黃昏做飯,削起南瓜,南瓜特有的清甜氣息,就在廚房里彌漫開來。聞著南瓜的清甜氣息,我不禁陷入了沉思。
早春布谷聲里,農(nóng)人會從甕里請出灰白或黃白色的南瓜種子,曬曬太陽后就將之浸入剛剛好不至于燙手的溫水,一般浸種需大半天,然后轉(zhuǎn)移入盆缽,這是催芽,約莫過兩個晝夜便可發(fā)芽。
童年時,我喜歡跟祖母去菜畦種南瓜。祖母將發(fā)了芽的南瓜種子,從陶缽?fù)谄?,植入濕潤酥松的畦里,每穴植一兩粒。種植方式是以木棍扎個穴,點播,澆透水后,再覆蓋一層含草木灰的薄薄的營養(yǎng)土,畦上還要搭一片半遮陽的稻草棚。
南瓜性情溫和樸實,對土地要求不高,對這個世界的索求也不多。你只要選好四邊開有排水溝,地下水位低些,稍稍肥沃的畦地,整平即可作南瓜地。
南瓜種子植入菜畦后。不出幾天,心形的葉子就出來了,一天天見長。夜露朝露經(jīng)常有,再澆幾回水,南瓜葉兒就日益增多,熱鬧起來。這嫩生生的南瓜葉兒,單葉互生,兩面密布茸毛,葉緣及葉面泛著白斑,邊緣則是不規(guī)則的鋸齒,以手撫之,盡管感覺很柔軟,然卻微微扎手。又過幾日,花冠鐘狀、雌雄同株異花的南瓜花就開了。這粉黃粉黃中稍泛微紅的南瓜花,千百年來,一直都在靜靜地開,悄悄地開,有些寂寞地開。
南瓜花凋謝后,花座下的南瓜雛形便徹底露面了,如同走向少女,日益俊俏圓滿起來的農(nóng)村小姑娘;也有些像燈籠,內(nèi)充乍寒乍暖的山野之氣,沐浴時緊時慢的天籟之聲,由虛而實;還仿佛大有容納天地蒼茫之勢,一步步豐滿成扁圓形(也有呈梨形、扁球形、壺形或圓柱形的),而且,瓜紋也相應(yīng)地由密而稀,由深而淺,皮表縱溝相鄰,如柚瓣隆起。愈長愈實,愈長愈靜。色,則由嫩綠而青綠而黃綠,及至秋風(fēng)初起,則呈出黃褐色。
粵東客家歌謠:“四月吃南瓜?!痹谶^去那“一窮二白”的日子里,在南方,尤其在粵東山區(qū),南瓜一直是和青黃不接、倉中泛糧的“四月荒”聯(lián)系在一起的。那時節(jié),對天地人要求不多,卻長得大、實、美,靜靜地蹲在地上的南瓜,既是自然界無私饋贈人間的奢侈食糧,也是農(nóng)家最看得見、摸得著的度荒食物。經(jīng)常是農(nóng)人把半大不小的南瓜,從地里抱回來,洗去泥土,若皮嫩自然用不著削皮,也舍不得削皮,置于案板,切得案板“篤篤”響,盡量切得大塊些,投入鍋里,有時還投入一兩把米,或者再灑進一把番薯干,就讓大柴火小炭火煮粥。常常米還未煮爛,農(nóng)家饑餓的孩子,就躲著大人,揭起蒸氣直涌的鍋蓋,迫不及待地用木勺撈南瓜充饑。那時,好多農(nóng)家甚至基本要靠南瓜充饑度日。
南瓜還是那個南瓜,然而,隨著生活的富足,在今天,許多人吃南瓜,已是為了食療,或者是為改善食譜。
每當(dāng)妻從街上買回南瓜(一般是恰好做一個菜的分量),可以燒蒜白吃,南瓜燒蒜白,色彩分明,最能吃出清香甜鮮,也可與綠豆混入壓力鍋,熬湯。熬湯的老南瓜,千萬莫去老皮,那老皮吃起來,最粉得有滋有味呢。然而,南瓜在今天卻誰也不會多吃了,大家知道吃多了易生中醫(yī)說的“濕氣”,而這些,在生活貧窮時,是誰也未及計較的。
今天吃南瓜,我還時常想到“本色”兩字。想到自己現(xiàn)在雖棲居繁華的大都市,但本質(zhì)上還是從山野走出來的,是山野的兒子,不能忘記苦難的過去,不能淡忘清淡的本色。
南瓜的本色是什么?我以為就是清淡吧。南瓜從地里抱回家,置谷堆里或廚房,日子愈久,其色愈金黃——清清淡淡的金黃。南瓜,以其金黃色的清淡,教人回味:無論是否艱苦的歲月,都得對一瓜一果感恩;在幸福指數(shù)較高的日子,更得生活得清淡。從這個角度看,南瓜代表了艱苦樸素的精神和不忘根本的精神,盡管這些精神,今天正在淡去。
縱使千年萬年后,我想,這南瓜,仍當(dāng)在土地之上,舒展藤葉,搖搖曳曳,樸素結(jié)實,敦敦實實,宛如黃金……
摘自《人民日報》2011年10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