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夫有詩,“晚鐘,是游客下山的小路……”的確如此,每當(dāng)傍晚時分,阿拉坦山寺的游客,不,應(yīng)當(dāng)說是香客,就絡(luò)繹下山,猶如歸穴的蟻群。佛教的力量,是驚人的,平時自由散漫的百姓們,一旦到了這里,就十分地規(guī)矩,不敢越雷池一步,山上的一草一木、一禽一獸都在敬仰之列。
當(dāng)年我六歲,父親白青山因被瘋狗咬了一口,就住到了阿拉坦山寺里,喇嘛一邊誦經(jīng),一邊用一小塊面團(tuán),擦拭傷口,果真在面團(tuán)里出現(xiàn)了一根狗毛,顏色也和那條咬人狗的毛色相同,反正喇嘛說了,我們哪敢不相信?父親在寺里,要住夠一百天,每天在山上砍樹供寺里燒火用。隔三差五,我就來寺里陪父親小住幾天,反正在家里也是閑著,還不如幫父親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兒。
山野里長大的孩子,從小野性十足,也喜歡在山野里撒歡,可是在這里,我變得格外安分,好像有一種神秘之物,在無形地約束著我,指引著我。寺里的晨鐘暮鼓,對我而言,是人世間最為動聽的音樂。更令我驚訝的是,每當(dāng)晚鐘轟然響起,整個山野就肅穆莊嚴(yán)起來,這時,歸巢在千丈峭壁上的晚鴉,就不約而同地歌唱起來,對,絕不能用聒噪來形容此時此刻的聲音。
晚鴉們的大合唱,具有唱圣歌的聲律,空曠、邈遠(yuǎn)、神秘而富有虔誠之韻。我疑心,這些晚鴉一定都是天堂之鳥,是為了挽救人類的一切災(zāi)難,才在這里與鐘聲一起來祈禱的。這樣一想,心中猛然升起一股神圣的暖流。至今,我聽不得天下烏鴉一般黑之類的貶義詞,我曾經(jīng)說過,烏鴉是黑金鳥,是一種吉祥之物,不可怠慢。
我總覺得,阿拉坦山上的烏鴉們,是自在幸福的一群,滿山滿谷的樹木花草屬于它們,千丈石崖和甘洌的山溪屬于它們,更何況,香客們不敢動它們一根毫毛,因為它們是與山神在一起的。
阿拉坦山寺,在阿拉坦山的半山腰,山的全稱應(yīng)該叫阿拉坦希日古勒,可以譯為:金色的穿堂山。因了山頂有一塊巨型石壁,立在那里,并且有一個門形洞,人走過去就如穿門而過。穿洞過去,五步之外,就是萬丈深淵,鷹從這里飛落下去,立刻變得蚊蟲那么大小,可見其高度。
這里有一個民間傳說,是我大哥白順講給我聽的,他是家鄉(xiāng)一位具有很高聲望的民間說書藝人,在他生前最后的日子里,還在守護(hù)著阿拉坦山。據(jù)傳,有一天英雄格薩爾走到嘎海吐河邊飲馬之時,見一英俊少年,在這里彎弓射雕,正是格薩爾之子,格薩爾因與第一夫人感情淡漠,久已不來往,此刻,他的第二夫人就在身邊。他見了兒子,格外高興,扶兒子上馬,親自牽著,在河邊玩耍。當(dāng)父子依依擁別時,格薩爾囑咐小兒,千萬不要與母親說他見到了父親……其實(shí),第一夫人早就知道他們的行蹤,故意問兒子,今天看到何人沒有?兒子說沒有見到什么人……夫人拿起弓箭,弓弦繃得吱吱響,格聞聲躲避,就躲入穿堂石北側(cè),夫人氣歸氣,不會真射殺他們,就照他冠纓射去一箭,箭到纓斷,格出一身冷汗。為報救命之功,就把穿堂石封為避災(zāi)石,從此,這里興建廟宇鐘鼓不斷、香火不斷。寺里喇嘛最多時,有千余,上香的勒勒車陣,逶迤十余里,輪聲不絕于耳。山頂上的石縫里到處是錢幣,石上奶油流成小溪,奶酪、奶餅隨處可見。施主們都虔誠有加,平時抬不起腿的人,因心理作用,穿上新鞋,騰騰上山,穿過三次穿堂石,而后跪拜、祈愿,把鞋脫下來,扔到堆成小山的鞋堆里,把病災(zāi)拋下,赤腳下山。也許是心理作用,再加出一身大汗,真有不少康復(fù)者。山上有帽子堆、襪子堆、手套堆、拐杖堆,都是求神卻病者留下的。
每過三五天,小喇嘛們上得山來,收回錢、食物等有用之物,來維持佛家之日常用途。春來秋去、日換星移,阿拉坦山寺就這樣聲名遠(yuǎn)播,山野寧謐而萬物平實(shí)。連樹木花草、飛禽走獸都顯得仙氣十足,是一片萬物和順的朝覲之地。
阿拉坦山以北的幾十里處,有一村,名吉布吐艾勒,可譯成箭村。據(jù)傳,格薩爾夫人射去的那一箭,穿石而過,射斷格的冠纓之后,就落在了這里,后人命名為吉布吐艾勒——箭村。
而有一巨形馬蹄印,就在離穿堂石不遠(yuǎn)處,足有臉盆那么大,那是格的神駿所留下的。日暮蒼茫而松風(fēng)號啕,佛鼓木魚齊鳴,崖頂鴉歌不斷,寺中黃卷常翻,任何一個賊心,在這里都被洗得一干二凈,佛的圣力,真是不可估量。
阿拉坦山海拔多少,我不知道,反正孩提時代一爬就是大半天,現(xiàn)在算來足有五六個小時的樣子,寺在半山腰,遠(yuǎn)遠(yuǎn)望去,金頂閃爍、煙云繚繞,氣勢非凡。這些都是孩提時代的記憶,朦朧而清晰,神圣而不可替代。
記得有一次,正當(dāng)爬山之時,有一山鴉拉屎于我頭頂,母親忙說,孩兒不可擦,它在為你除卻災(zāi)難,并要我磕仨響頭,山鴉呱呱三聲飛走了,這個記憶,至今不可抹。而且,直到今天,我一點(diǎn)都不覺得此事荒唐。天人合一,是古代中國一個美好的儒家理念,人為什么就不可以向自由的純凈的山鴉,磕上仨頭呢?
文章開頭說起父親,他被瘋狗咬了之后,經(jīng)過百日的住寺治療,狂犬病的確沒有發(fā)作,也真是奇跡。在我的家鄉(xiāng),每當(dāng)春秋季節(jié)都有家犬患狂犬癥發(fā)作,人被咬了之后,痊愈者寥寥。
據(jù)母親講,此前,父親不信佛,從不到寺廟里燒香拜佛,這之后他心中就有了佛,還常常提醒母親,到阿拉坦寺燒香還愿。而阿拉坦寺毀于解放初期,連磚瓦支木都被人拉走了,無知者無畏,可恨也可憐。據(jù)說現(xiàn)在家鄉(xiāng)的有關(guān)部門正著手復(fù)建阿拉坦山寺,果真如此,這是一個好消息。歷來名山僧占多,阿拉坦山是名山,只要保護(hù)得好,一座生態(tài)與佛教名山的復(fù)興,是指日可待的。但愿那些山鴉們的后代,仍堅持在阿拉坦山的林子里、懸崖上,天人合一的美好理想,一定會在我的故鄉(xiāng)扎魯特大地嘎海吐村周圍實(shí)現(xiàn),為此我充滿信心。